⊙ 文 / 张执浩
父亲年过八旬
越来越像个孩子
几天前,妻子陪我回去看望他
给他买了冬衣,药品
红包是以他孙女的名义送的
祝福是以他儿媳的名义
我坐在父亲的床头与他闲聊
他耳朵有点背了
眼眶里不时沁出泪花
他已经孤单地活了十四年
而比孤单更让他感觉无所适从的
是我们祝他长命百岁
一遍,又一遍
就像我们每次端起酒杯时
父亲都要无奈地端起面前的白开水
“少喝点”,从他喉咙里滚过的呜咽
要过很久才会被我听见
有一棵梨子树
长在堰塘边
所有的枝丫都伸向了水面
堰堤被竹林和荆棘包围
我们只能隔水相望
一年又一年
开花的时候眼花缭乱
结果的时候眼花缭乱
一年又一年
我们离这棵树越来越近
又越来越远
我曾一次次游到树下
在枝丫间穿行
却怎么也无法够到梨子
而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归来
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有这样一棵梨子树
在我的记忆里
结满了我没有吃过的梨
我们在树下谈论生活的意义
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桃子
“比树叶还多。”有人说
反对的人绕着树干来回数
老父亲在一旁偶尔插几句嘴
奇怪的是,每当他话音刚落
就会有一枚桃子落在地上
而更多的桃子还在长
而树枝也将越垂越低
没有人在意不说话的时候
老父亲心里在想什么
野菊花开了
昨天,我在野外看见了三朵
今天在地窖旁又见到一丛
我蹲在黑幽幽的洞口
伸出手,心不在焉地接着
父亲从地窖里递上来的红薯
每年的这个时候
地窖被打开
越过冬天的红薯将在春天里发芽
一些藤蔓慢慢往上爬
爬到高处的时候它们
和我一样感觉头昏眼花
睡前的小雨在醒来后停了
被噩梦惊醒的人翻过身来
听见了秒针的走动声
风吹着窗外的树叶
树枝摆动的时候树干不动
这是凌晨四点钟的秋分
我在黑暗中目送着噩梦消逝
余下的时光比我预料的惬意
秋天真的来了
打开的衣橱散发出
樟脑丸的气味
弹花匠背着大弓
绕着一堆棉花来回弹拨
弓弦的嗡嗡声填满了我的耳朵
我看着他的白睫毛看见飞絮
在空中无所依附
冬天还没有来
堆放桔梗的稻场上
麻雀们扬尘一般起落
我打不起精神,恹恹地
想着那些变成了棉花的棉桃
它们真的炸裂过吗
但我见过摘棉花的姐姐在夜里
龇牙咧嘴,对着手指头哈气
也见过母亲摘回的棉花上
血迹斑斑。我见过
我耳朵里塞着棉花团
在夜里小心凑近爆竹引信
尚未点燃就落荒而逃
树叶在空中走动时
你不一定留心过
嫩绿是一步
枯黄是另外一步
你在树下来回奔波
直到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树落叶在秋风中形成旋涡
你抬头时看见
天空已经发生了变化
从前长满树叶的枝丫上
落满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
到了晚上,凌晨时分
大地上全是树叶的走动声
它们从树下跑到墙根下
它们集合又分散
多么像走投无路的人
走着走着
就消逝在了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