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 迁
四月的时候,我去柬埔寨的金边找我的舅舅,出了机场,炎热就像把人泡在温粥中。在办理电话卡的地方,看起来样子不太一样的东南亚人围着一个陶瓷盆抽烟,那条走道外面是一个小水塘,颇具中国园林式风格,水是染料一样,上面覆盖着破败的荷叶,和一层烟灰。从机场外我坐上了一辆突突车,手里捏着一张只有英文地址的条子。我的舅舅很多年都没有回家,早几年在上海看仓库,每年过年会路过我家,把一些仓库里遗弃的东西当作珍惜物品送给我,有一年掏出一块旧手表,有一年抱回来一个不知道几十年前的旧收音机。我猜想他认为这些都是好东西,甚至是从仓库里经过仔细翻找出来的。舅舅非常瘦,喜欢穿皮鞋,幼年时他抱我我会嫌恶他胳膊的骨头太硬,等到我再见到他时,他的胡楂已经夹了白,抱着一个破旧的但擦洗干净的巨大收音机,人还是很瘦,套着一双大皮鞋。他让我去上海的时候找他,可以住在他那里,但我路过很多次上海一次也没去找过他。后来舅舅去了柬埔寨,不知道做什么,很多年没有通信,家里让我路过金边的时候探望一下他。我无法推脱,因为安排的行程是到吴哥窟,路线就调整了一下,在金边停了几天。
金边的交通相当混乱,从郊区到市区只有几公里左右,进了市区,路边随处可见垃圾堆。如果垃圾堆挨着墙,就会有人睡在垃圾堆旁,身下铺着纸板,由于下雨,纸板上有很大面积是潮的。这里白人很多。路上白人的状态看起来非常惬意,市区酒吧与咖啡馆很多,很难找到当地人的生活设施。我顺着地址问到了一条街,突突车司机因为没有把我拉到宾馆显得很不高兴,宾馆会给他一点小费。
那间药店的营业员说需要打电话问问,最后说了半天,意思是舅舅在三个月前就不在这里了。我问他在这里做什么,营业员说送货。到这里,我的任务基本已经完成了,因为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找一个人,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而且我没有打算花大量时间去找舅舅。于是我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这栋楼看起来有百年了,进了屋后我赶紧打开了空调,关上了窗户。在这个时候,有一种类似羞耻感的东西让我坐不下来,如同每次路过上海却不去找舅舅一样的不适。因为我知道若我去仓库里找他,舅舅会把他生活里最好的部分掏出来招待我,没准还会让我也抱着一个大收音机走。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样一个情景。
晚上我走出那间有空调的房间,重新回到热粥一样的街道。也就在这时候,我看到电线杆处有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孩,他一身污浊,裤子过于宽大破碎,像卫生纸一样包在身上,头发乱糟糟,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在翻找路边的那个硕大垃圾堆。最显眼的,是他背上有一个熟睡的婴儿,脏得像只大老鼠贴在他的背上,用旧衣服撕扯成的绳子捆着。他看到我在观察他,就停住翻找垃圾,走了过来,正好这时有一个金边随处可见的假僧人也走了过来,我迅速厌恶地摆了摆手。这个少年本想走到我身边,却在刚离开垃圾堆两三步时就看到我在嫌恶地摆手,愣在那里,眼神里有困惑。他这一愣,让我也定下来,看着他,有大约三秒钟,然后他失落地低下了头,胳膊甩在后面托了托那个大老鼠一样的婴儿,朝远处的另一个垃圾堆走去。
之后我又逛了几家药店,并拿出舅舅的照片,基本都见过他,只是无一例外说已经几个月没有再看到过舅舅了。我去路边的一家饭馆吃了一堆炸土豆,喝了那种古怪味道的酸和各种大料混合在一起的汤。汤让身体更热,衣服已经被汗水沁得要肿胀起来,走在路上会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黏在一起的。做完这些,我才意识到那个十岁少年失落走远的背影已经折磨我很久了,除非我再找到他并塞些钱给他,否则今天我是不能睡着的,因为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根本就没有表露出要乞讨的意思之时,我羞辱并且伤害了他。也许他就是依靠背着一个婴儿来乞讨,并已经对此习惯。当我产生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的时候,已经非常可耻了。我十分熟悉糟糕的生活的滋味,但这个少年的当下以及之后,那糟糕的并且无法改变的生活是超脱我的想象的。这种事情还不在浸染其中的时候,而是当某一刻,停下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一切是这个样子的时候。
于是在第二天,我就把计划改变了,我打算找到舅舅和那个少年,虽然我不知道找到舅舅和那个少年我想要做什么,或者能够做什么,但显然已经不可能立即动身去吴哥窟心情明朗地逛古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