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一个人听,我就读下去
——有关朗读

2018-11-13 03:27
青年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舍广播课文

生命有限,每个人都想留下画像,这便有了摄影。可人们是想听声音,这便有了留声机。但人们大都没想过要保留自己的声音。声音是给人带来快感用的,它能转化成颜色,也能转化成几何。

人并不是只靠视觉来接受信息。不少人善于用耳朵接受信息并记忆,所以才有了讲课。说书、讲古、讲课、采访、座谈……都是朗读的近亲。这令我想起了陕北失目的说书艺人,再或不识字的戏曲曲艺演员。他们是朗读的接力者,他们把语言之冰吞入肚腹融化,再吐出反哺给后人。

布勒东说过类似的话,超现实主义的意思是艺术创作是绝对的精神自发的行为。而朗读似乎更像“绝对的精神自发的行为”。俄罗斯作家喜欢当众朗读自己的作品。果戈理给老诗人茹科夫斯基读自己的新作,诗人年长并有睡午觉的习惯,他睡着了。醒来时,果戈理已把手稿扔进了火炉。又看到德国作家的名著《朗读者》,一个男孩与女纳粹的绝世之恋。那男孩始终在为女纳粹朗读,女纳粹始终在掩盖自己不识字的悲哀。不识字的,一生都在靠着他人的朗读。但与友人交流时感到,《朗读者》似乎对纳粹女人有了太多的同情,男孩通过朗读拯救了她的灵魂,似乎有点牵强。而最能以朗读来改变人性的,是电影《窃听风暴》。

《窃听风暴》中,窃听者从监视者转向到了粉饰者,他主动把他的监听对象——那位男作家的记录一一抹去。在他情感反转的一瞬间的那个镜头,他拿走了作家的一本布莱希特的诗集。打开,读到那首《回忆玛丽·安》: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 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

窃听者复活了。

朗读是声音在飞舞。像传说中爱斯基摩人之间的话,天太冷了,说出的话被冻住,要烤化了才能听到。而现在,我们的声音太热闹且太嘈杂,采访对话太多,会开得太多,谈不出深度,说得让人贫得慌。何勇在《钟鼓楼》中说:“你的声音我听不见,现在是太吵太乱;你已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还不发言……”现在应该说:你已经说了那么长的时间,你怎么还不看看。

中国古代不叫朗读,而是诵唸,或叫吟诵。

家中长辈曾说,四十年代的日伪时期,北京什刹海畔荷花市场一带被日本人开做了鱼塘,不让人们进去游泳,号称说谁再去玩日本人就开枪。而奇怪的,是每天早晨还有个七老八十留胡子的老头,戴着瓜皮帽,到什刹海畔,嘴里叨咕叨咕个不停,好似京韵大鼓《大西厢》里唱的——“摇头晃脑,嘚啵嘚啵,逛里逛荡,好像一碗汤,他一个人念文章”。时候还不短呢,一念能念上好久,他仿佛神灵护体,日本人不轰他。他是“空读”,书用不着举着,都装在肚子里背着读。他念的还不是北京话,是老年间南方口音的官话。

古代,官话一直是平上去入的那种南方腔,那是大明朝的正声,是士大夫读文章的话。明清以来,士子们世世代代地双手捧着圣贤书,把那些《四书》《五经》《十三经》,连带唐诗宋词魏晋文章,都按国子监官方的音韵,按洪武正韵大明官话的世代诵唸着古文。北京话只是土语,上不得台面儿。念书不能用北京话,否则就成了笑话认了哏。

我相信,那个什刹海畔老头读书的故事是真的,北京盛产遗老。

后来,我认识了国子监诵唸的传承人张卫东先生(他是北师大教授吴鸿迈先生的弟子,吴鸿迈是吴承仕的儿子,吴承仕是章太炎的弟子,学术史上能把章太炎一直上溯到许慎)。听他由古琴伴奏着唸的吟诵调,唸的“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甚至听他唸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更顺杆爬地去听启功、朱家溍等先生的吟诵。

吟诵是带着古书调子,用古代语音的朗读。吟诵声便是作诗声,是有入声字的声音,是最好的记忆工具。掌握了调子便容易记忆,还能写古诗不用刻意想着平仄,它本身就是带平仄的。这便是汉语的味儿。普通话若是这种味儿,作古诗词会方便得多,北京话也作为方言中的孤岛永久保存——也会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北京是一座适合朗读的城市,正如卡尔维诺说都灵是最适合写作的城市。

我做过一项不多见的职业,叫广播编辑。为了说广播编辑,我先说广播。

在那个孩子们都拧着刺啦刺啦调不好频道大话匣子(收音机)的年代,我们每天都准点在听着:“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这是五十年代就有的少儿广播节目,后来为这节目录制了开篇曲,据说是蔡国庆录的音。他九岁时以童声唱过歌曲《周总理来到少年宫》,音色一致,能确认是他。后来核对,应该是“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记忆把“小朋友”和“节目”忘掉了,我不是小朋友了。

这个节目要用熊猫牌立体收录机来听,是收音、录音二合一体,恨不得比城砖还大还沉,有四个喇叭,有六个按键,需要四节一号电池才能带动。上面有四个收音机的旋钮,不仅调音量,还能高中低音随便拧,还能抽出“天线”来增加信号。把这玩意儿装好电池扛在肩膀上,音量放得贼大,穿着喇叭裤出门,那就是八十年代的“朋克”。我把母亲放在收录机中程琳、童安格或张蔷的磁带拿出来,换成了孙敬修爷爷讲故事——这在“小喇叭”也是听不全。收录机上的六个按键分别为:录音、倒带、播放、快进、停止/出带、暂停。每当听到小白兔要被大灰狼欺负时,我会直接按倒带或快进键,按得收录机嗒嗒嗒一阵乱响,父母必然来过问,我再按停止/出带,以装作听完一盒。

再往下的节目是拆装磁带。哪怕是把磁带断了,卷带子时喷出“黑色面条”,我都能用胶条把它粘上,用铅笔转几下就能修好,再悄悄抹掉母亲的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翻录成小虎队的《“胡铁儿”(北京话:蝴蝶)飞呀》。一九九七年,满大街都是《心太软》,我们舍得以九块五一盘的价格(十块打九五折),东躲西藏买回家一抽屉磁带,而索尼的walkman(随身听)要价上千,在郊区能买不止一平米的房子。

因为这些,我去做了广播编辑——给播音员(现在叫主播)写稿。

广播不少都是录播(解放前都是直播),要写了稿、播音员读了,再与音效素材整在一起。这活儿快、累、出不得错,要熟悉所有的音乐和戏曲,也要熟悉艺人和老艺术家们的八卦点滴。要知道哪些相声段子又臭又脏要掐了别播,而哪些正好二十多分钟能直接当一期节目。这时我才了解到,广播中播放的对话片段原则上不超过三分半,超过了人就受不了,而人物不能超过三个,那样谁也听不出来。我把所有七十年代的琼瑶电影都看了,编成一期期听电影的广播节目,听年轻时的二秦二林(秦汉、秦祥林、林凤娇、林青霞)卿卿我我、分分合合、吵吵闹闹与唧唧歪歪。在一家公司编了一年半的广播稿,写作只是为了给人的自由言说提供底稿。批评家张定浩兄有个采访:《诗歌要用耳朵写》,说好诗只有被人记住才能在人心里生长。

早期艺术家缺少声音资料是多么遗憾;很多老唱片找不到母盘,没有好的音质是多么惋惜——传说,某广播说唱团仓库进水,毁掉了大量曲艺名家的珍贵录音,比如刘宝瑞全部的《君臣斗》。那段时间,广播和磁带乱糟糟地围绕着我,还要对不少艺人采访录音,接触老唱片收藏的玩儿家,每天聊的,都是些一百年前人的事。听一百年前的人讲话最有意思,比如听一九六一年,梅兰芳七十高龄的琴师徐兰沅先生谈民国时的戏曲唱腔,比老舍先生的声音更古老(徐兰沅比老舍年长十岁)。甚至,你能爱上老唱片里刺啦刺啦的杂音。

哲学家们就“观看”这个行为进行了大堆的分析,而分析“听”是怎么回事的并不多见。《周礼》说:“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金声玉振始于喉舌,总之,人是先学会了听话再学会了识字的。

语文老师在成为传道授业解惑者以前,他首先是位朗读者。

大学毕业以后我四处教书,也带着学生读起课文来。学生已在心里摘下师道尊严的幌子,丝毫不再会手背后坐好和怕老师了。他们很聪明,在小学和初中时能懂得我们高中大学时才懂的东西,而他们首先学会的,是不服从,比如,读课文。

课堂上的时候,我问:“谁愿意起来读课文?”没人理我。我再问,更没人理我。

我随手叫了位女生,可女生会课堂撒娇:“老师——我读不好——”声音中带着奶声奶气,但揉进了女生的性别优势。这样的学生,怎么好让人家读课文?再点一个,老师,我嗓子哑了。嗓子哑了,下课嚷嚷得比谁都欢腾。我并不生气,这叫生死轮回。我本科毕业后第一年教书,八年前,我也这德行。我采用了八年前教我们的一位老师,在课堂上遇到此情此景时的原话:“没人读我读!”我在课堂上,字正腔圆地朗读起课文来,我是读给自己听的,学生们算听蹭儿。

这是老舍的课文《骆驼祥子》选段。说到朗读,我会想起老舍的小说。

老舍小说有时候光看,并不很好读,会有拗口和啰唆的地方。但朗读的效果非常的好,他晚年写戏剧,始终有为演员读剧本的习惯。可他沉冤后,他的作品被演员读了下来。

老舍作品最好的朗读者有两位:董行佶、任宝贤,再加上混血的配音演员邱岳峰。董行佶,他庄重有力,读《骆驼祥子》正气凛然,一如他扮演的廖仲恺,他的劲儿敢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任宝贤,他说一口北京东城区南片的口音,灯市口一带的话,极为纯正悦耳,每个字中都带着戏。他读的是《牛天赐传》《二马》和《离婚》。他写作、讲课、编剧本、播小说、教朗诵,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当戏精,好像一个人干了一群人的活儿,还是一九八八年版的话剧《哗变》中的男主。他的嗓子还是金不换的。他们读活了老舍。

邱岳峰,他和老舍关系不大,音色并不好,但他曾为一九六四年《大闹天宫》里的孙猴儿配音,更为一九七〇年版的《简·爱》配音,是活的罗切斯特。罗切斯特抱着简·爱表白那一段,“她是我的,我的。”这是爱过的人的声音。他因为长得深目高鼻而饱受欺凌,一家五口人住在上海一间十七平米的房子里,但他却发出层次分明却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他一生中的褶皱。

董行佶于家中上吊后的第二年得到金鸡奖的最佳男主;任宝贤因摔断了腿得了皮肤病无法上台而自杀;邱岳峰到一个小酒馆里吞了酒和安眠药后骑车回家,正好倒在家里不再起来。他们把生命卖给魔鬼换得了艺术,他们一起去找自投于太平湖中的老舍。

活在戏里的人,大幕关闭,生命也就结束了。

小学低年级开始,始终有一门课叫阅读,教材时有时无,老师时而固定,时而更新。上课时老师或漫无边际地讲话,带着唱歌玩游戏,总之不像语文课。待我们长大一点时,便真的开始了阅读。约是四年级的一天,阅读课由另一个班的语文老师临时代课,那老师习惯把披肩发梳辫子。她只为我们“连载朗读”——读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我记得给她打过一次伞,她个子不高,齐头发帘,年轻得像个小姐姐。她让学生回答问题时,习惯不叫学生名字,而是用手一点,接上一个字:“说”。她一进来,我们就悄悄地传:“听说了没?她被他们班学生气哭过。”

于是,我们没有商量,想继续把她气哭。

她暴怒了,面对我们一帮油盐不浸的半大小子如炒了蛤蟆坑一般地哇哇叫,她的脸上浮现出被男朋友气哭时的表情。她说:“只要有一个人听,我就读下去。”

只要有一个人听,我就读下去。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牢牢记着《海底两万里》的每一位主人公的名字,尼摩船长、阿隆纳斯教授、教授的仆人康赛尔、鱼叉手尼德·兰。我还记得很多细节,那潜水艇从太平洋,穿过南极最后到了北冰洋,在海底与巨型章鱼的搏斗。这本书通过朗读的枝蔓长在我心里,成了记得最瓷实的一本书,这是阅读课上听来的。

时至今日,写作厌倦时,我要强迫自己写下去,就会篡改这位临时老师的话:“只要有一个人看,我就写下去。”这个人可以是我自己。我拿这句当作自high的话,以便将一沓沓的白纸填满。

你读书,是为每一个人读,也是只为你自己读。因此人世间有一路只写给自己看的文章,也有只给自己听的朗读。希望未来能有个声音博物馆,将所有人的各种声音,读课文声、说话声、练琴声、数落人的声、痛说家史的声……都收集起来,宛如一张平面地图、一座城市的沙盘模型上升起无数充满灵力的光,那光中蕴藏着记忆、智慧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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