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的黑狗和小女孩的鳄梨

2018-11-13 03:27
青年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锁匠锁链铅笔盒

只有在离开的时候,人们才会变得温柔。

我们在办公室说了好一会儿话,就像当年在夜晚的操场散步时一样。“以后,就得靠你自己了。”我对他说。

他从抽屉里摸到一个小药瓶,倒出来十几颗黑色的药粒,一仰头吞了下去。看到我的眼神,他解释说是安神药,“吃着玩的”。我注意到他耳鬓处多了几根白发,有些扎眼。

“跟我一起,干脆放假吧。”我说。

“说得轻松,我还有水龙头。”他苦笑一下。

水龙头是他的女儿。身为水龙头的干爹,我至今都没搞清楚她的来历。我和他又聊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几次,他没有接。因为一些手续,我们约定下周一见面。

走出办公室,重新回到明朗的阳光下,我长出一口气。虽然离职,但生活暂时还不成问题,家里的水仙丢了,当务之急是先找花。水仙叫“铃铛”,从没听它响过一声。养了半年,大概水土不服,一直病病歪歪。实际上,我对花根本不在乎。

大约半年前,我和妻子因为琐事吵了架。结婚以来,吵这么厉害还是头一回。为了道歉,我特意买了盆水仙。从那之后,每当有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我总要买点什么作为补偿,一般都买花。因为和我不同,妻子对植物有一种深深的迷恋。

水仙成了爱情的象征,因此必须找到。

我沿着小区的小路慢慢走,眼睛从两边的阳台挨个扫去。一连下了几天雨,天终于晴了。很多人在阳台上晒起了衣服。一丝风都没有,水泥绿阴阴地渗入了雨水,青苔在墙上覆盖了一层,感觉用手指都能抠进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丢植物了。三个月前,我们丢了一盆名叫“杧果”的吊兰,引起一阵恐慌。“杧果”在客厅,谁都没有动过,就那样莫名其妙不见了。我们找了警察,调取了监控,确认没有小偷闯入才稍稍安下心。妻子怀疑是我丢掉了它,天地良心啊,我怎么会呢。为此我另买了绿萝和吊兰,妻子把它们分别命名为“良心”和“歉意”,谁知不出一个月,“良心”和“歉意”都不见了。这次是从阳台丢的。

我们家住在一楼,任何人都可以隔着防盗窗把“良心”搬走。这回我们没找警察,妻子一语不发。“丢了就丢了。”我安慰说,“再买就是了。”我买了茉莉和山茶,两盆都挺大的,隔着防盗窗绝对搬不出去。妻子总算接受了,再次把它们命名为“隐士”和“斑点人”。我问“斑点人”是什么意思,回答说是想变成人的斑点狗。

妻子在小学上班,教语文和美术。

“铃铛”丢了,“隐士”和“斑点人”都还在。我一直想着到底怎样才能把“铃铛”隔着防盗窗偷出去。为了破案,我们连续看了几个周末的推理电影,福尔摩斯、希区柯克和大侦探波罗看了个遍,最后还是在日本推理电影里找到了一点灵感。电影里说“有时候看着像考代数,其实是考几何”,我和妻子对望一眼,看到了各自心底的绝望——甭管代数还是几何,我们两个都不会。

“也许,植物们在逃跑。”一个声音突然说。我环顾四周,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的门口。刚好是妻子就职的这所学校。已经放学了,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唯有黑色的铁质大门矗立在前。大门的骨骼沉重而结实,带有形状复杂的图案,看上去坚固无比。一条粗大的锁链盘扭在铁门上,像一盘沉甸甸的黑蛇。

植物们在逃跑。

准错不了,有谁在讲话。我环顾四周,没看到人,只有一条狗蹲在不远处,一条很大很黑的狗。我有些怀疑地朝它看过去。

那是普普通通的一条流浪狗,毛很短,除了四只白色的爪子和肚皮外,全身都是黑色的。它懒洋洋地躺在垃圾桶旁边,眉头微微皱着,耳朵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两侧。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讲话的样子。

准是我想多了。我听人说,不能和狗对视,否则会激怒对方。刚想到这儿,它已经注意到了我,身体一翻就站了起来。我从小就怕狗,呼吸顿时急促了,一种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的紧张充满了我的全身。我的腿微微颤抖起来。

“植物们在逃跑。”

声音又出现了,真是莫名其妙。这次绝对不可能弄错,肯定是有谁在说话。声音微弱,但很清晰,像戴上耳机听一样。未及细想,黑狗朝我逼近过来。我咽了口唾沫,把手里的皮包举了起来当作武器。但根本没用,它迈着动物捕猎时特有的步子一点一点靠近过来。我不想看它,但不得不看。它瞪着我,从鼻孔里发出了低沉的恐吓声。我看到它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满了邪恶的光。

“舅舅。”

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传来。这次我听得很清楚,声音尖锐,稚嫩,像是小男孩的声音。很显然,声音的来源不可能是狗。狗现在离我仅有一步之遥了,咧开嘴露出了两排狗牙。我用力地挥舞了一下皮包,它往后躲闪了一下,但没退多远。现在,它的牙齿全都龇了出来。牙竟然也是黑色的,又长又尖,看得我直恶心。我大吼一声,甩动手里的皮包,作势朝它冲过去。这次,它终于被吓退了。

“舅舅。”

我最后一次听到了声音。我听懂了。声音说:“舅舅。”我没有舅舅,也没有外甥。我看了看黑狗,它蹲在垃圾桶旁边,正在观察我的动静。

它鬼鬼祟祟的模样甚是可疑。

我瞪着它,慢慢往后退,退到拐角处后转身离开了。我低头看看手表,指针指向了七点钟。下班的人流多了起来,汽车和电动车轻快地驶过,一切看上去极为正常,唯有浑身被汗打湿的我不知所措。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妻子正在客厅画画。她坐在画板前,一盏落地灯照亮了画布。“回来了?”她背对着我问,身体一动不动,“饭在桌子上。”她背对着我说,手依旧在油画布上涂抹着什么。直到我脱掉外套在餐桌前坐下,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饭菜看上去几乎没怎么动。粥还是温的,玉米粒很甜。长久以来,我就喜欢吃凉的东西,凉的啤酒、凉的白水、凉的食物。我总觉得食物一旦冰凉,就会抽象许多,吃起来就不像是食物了。莴笋不再像莴笋,而更像莴笋的形式。我把饭菜吃光了,还喝了一杯白开水。吃罢饭,看到她还在画画,于是决定先洗澡。

一边洗澡,一边想着傍晚的事情。在那个时候,我确实听到了什么声音。“也许,植物们在逃跑。”那个声音这么说。随后,声音又出现了:“舅舅。”除了莫名其妙的声音,还有一条极为可疑的黑狗。我无法确定狗和声音是否存在什么关联,但现在回想起来,它诡异的眼神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普通的狗。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从浴室出来换上衣服后,我走到了书房。

书房许久没用了,桌上有轻微的灰尘。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靠窗蹲着一个皮质沙发。我拉开桌子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一个铁铅笔盒躺在里面。

我想起了童年时玩具们的逃亡。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喜欢把所有的玩具不加区分地放在一个大纸箱里,玩的时候就一股脑全倒出来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注意到有些玩具不见了。最开始,丢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沙包、木陀螺什么的,我以为是自己搞丢了。直到后来,我弄丢了那把冲锋枪。

那是一把黑色的塑料枪,春节时买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睡觉前把它放入了纸箱。由于太大了,我只能把它斜插在纸箱里,因此绝不可能记错。第二天早晨醒来,它已经不见了。别的玩具倒是都还在。我告诉了家人,没有人相信我。

“肯定是你记错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家人说。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那段时间里,玩具接二连三地失踪。好端端地放在箱子里,下次打开时就会消失不见。先是一匹漂亮的塑料小马,它有着金黄色的鬃毛和白色的翅膀;然后是一辆四驱车,一台叫作黄金火焰号的四驱车;再之后,塑料恐龙和塑料坦克也消失了。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整袋的塑料士兵,有站着敬礼的、倒地射击的,还有吹号的、瞄准的,它们五颜六色,全都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也一个一个地失踪了。从军官到三等兵,每一个都不见了,仿佛都躲了起来,上演了一场敦刻尔克大撤退。我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箱子一点一点空掉了。

我再次告诉了家人。但他们认定是我故意将玩具藏了起来,好有理由买新玩具。“再撒谎,就别想什么新玩具了。”他们甚至用威胁的口气对我说。

后来,所有的玩具都逃跑了。整个箱子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玩具马的一条腿。马腿小小的,像啃剩的鸡翅骨头,几乎看不出是马腿的样子。一天晚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进了铅笔盒,又把铅笔盒放在枕头下面。

整个晚上,我不停地醒来,确认马腿是否还在。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铅笔盒,每次都看到马腿好端端地躺在铅笔盒一角,很安全的样子。那天晚上是满月,月亮大又饱满,简直像一盏探照灯。耀眼的月光照射在马腿上,似乎能把它给融化掉。在不停地确认了一晚上之后,我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着之前,我还隐约记得枕头下的铅笔盒长长的形状。

早晨醒来,铅笔盒躺在地板上,已经空掉了。它就那样敞开着,像一个人被开膛破肚,一览无余。我问了家人,但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你可真会说谎,以后不会有新玩具了。”家人这么说。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时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只是留下了铅笔盒。这是一个证明。我生怕铅笔盒也会逃掉。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格外真实地存在于此时此刻我的手中。我坐在沙发里,把它放在左手掂了掂,转而放在右手:它似乎比想象中的要轻一些,像一个人变瘦了。我把鼻子凑过去,略微吸了一口气,铅笔盒里封存的气息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陈旧又清新,有一股淡淡的橡皮擦味儿。

我把铅笔盒放回抽屉,走出了房间。

妻子还在画画,她微微朝我这里看了一眼,似乎想要确定一下我在干什么,仅此而已。我端着水杯走过去,看了一眼画布,那是在临摹高更的一幅画,名字叫“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去何方?”。

古怪的画,古怪的名字,古怪的构思。画面上全是一些古古怪怪、不明所以的女人和小孩。在我看来,画面上无论哪个人,看上去都很不真实。她们看上去更像是繁茂的热带植物而不是活人,她们有些笨拙的身体和四肢就是植物的躯干和枝叶。现在,画已经完成了大半,剩下收笔了。画好之后,据说要挂在客厅。

“觉得怎么样?”她停下笔问我。

“挺好的,很美。”我对她说。

我回到卧室睡觉,当妻子在身边躺下的时候,我只觉得睡了有整整十年,浑身上下都很酸痛。“水仙找到了吗?”她把头贴在我的后背。她的额头有些温热。

“还没有。”

“一定是房子的问题。”她颇为坚定地说。

我抬起眼皮,环顾四周,房子是结婚时买的,房贷还有二十年才能还清。小小的两室两厅。墙上挂着我们的照片。我觉得眼皮沉重极了。

“你还记得‘歉意’吗?”

“记得。怎么了?”

“在消失之前,它的叶子变得很圆。”

我脑子里开始回忆吊兰的样子和形状,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歉意”买回来的时候生机勃勃,是一盆好花。有谁会注意到植物的叶子是尖是圆呢?

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沉默着,直到睡着。

“保姆消失了。”

“保姆?”

“不声不响,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把小药粒送入嘴里,“上次你走的那天,水龙头一个人跑到了公司。我没在,秘书把她送回了家。回去后才发现,保姆连人带铺盖一股脑没了影。连拖鞋都没留下。我检查了,家里的东西倒是没丢。”

“家政公司怎么说?”

“他们说根本没这个人。”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厌烦,“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公司,简直荒唐!你说,我要不要报警?”

“你不会对她干了什么勾当吧?”

“哪有的事!”他愤愤地说,“搞清楚重点好不好?”

我陷在沙发里,半天没有说话。办公室百叶窗拉上了一半,光线暗淡。门是关上的,外面没有一点声音。我心里产生了一丝怪异的念头,仿佛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好像但凡沾到我的东西都消失了,连朋友家的保姆都不例外。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总之,今天你得去接一下。别人到底不放心。”

“别忘了,你还是水龙头的干爹咧。”他最后说。

我长叹一口气,也罢,横竖没事干,路上还可以继续找水仙。

我没有坐公交车,一个人慢慢往学校走。保姆我是见过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很机灵的样子。有一次在他家,我看到她坐在阳台角落的一只塑料凳上,用手机自拍。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女孩突然消失并不奇怪,毕竟这年头哪会有小姑娘愿意当保姆。

我喜欢走路,大学时代就经常在夜晚的学校里乱逛,无论走多远,都不会感到疲倦。走路的时候,可以想很多事情,也可以看看风景,是一种锻炼。这次,我倒是什么都没想,径直往学校走去。

像往常一样,学校门口早已围了许多大爷和大妈。他们手里握着扇子和太阳帽,看起来个个精力旺盛,劲头十足,简直令人惊叹。我从他们中间挤过去,来到了最前边。等待放学的小孩们像一群小鸭子似的围成一团,叽叽呱呱的样子。我一眼看到了水龙头。她戴着黄色鸭舌帽,额头前的刘海整整齐齐,下面露出来一双大大的眼睛。从鸭舌帽后伸出来的一条马尾辫甚是可爱。

在她后面,妻子不慌不忙地维持秩序。小孩子们仰着小脸,大声地说,老师再见。她微笑地回答,小朋友们再见。她注意到了我,朝我点点头。看来她已经知道我要接水龙头的事,俯身在小女孩的肩膀上拍了拍,牵着她的手走了过来。

“我先送她回家。”我说。

妻子点点头,笑容还保持在她的脸上。但我总觉得,这只是来不及收回的笑容。“可能会晚点回去。”我接着说。她再次点头,转身去忙了。

小女孩扯了扯我的衣角。这工夫,她一直仰着脸,在我和妻子之间来来回回地看。她伸出手让我牵着,我瞪了她一眼,把她小小的手握在了掌心。我问她最近成绩如何,她回答说还好,谢谢操心。

时间还早,我决定从公园里穿过去。在公园门口,我给她买了一根硕大的圆饼棒棒糖,她一边啃,一边跟着我走在公园里。

“前两天,你惹爸爸生气了。”水龙头告诉我。

“怎么?”

“在房间里拿着手机走来走去,还骂来着。”她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原来她已经把棒棒糖嚼碎了,嘴里咯嘣咯嘣的。

我苦笑起来。

“你还惹干妈不开心了?”水龙头问。我看了她一眼。她正专心致志地观察剩余的棒棒糖,仿佛上面有花一样,“上课时看她很不开心。”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还能怎么,时不时眼神放空,一看就很忧郁的样子。”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早熟了,我再次白了她一眼,连手都不想拉了。

还是看看令人开心的东西吧,喷泉、旋转木马、卖烤肠的老头、呆呆傻傻的鸽子……看着看着,我有点发愣。旋转木马好像少了几个,在几处地方,唯有光溜溜的钢管竖立在原处。剩下的马儿们瞪着眼睛,看起来甚是突兀。我很喜欢这个公园,也喜欢这里的旋转木马,它们竟然也消失了。

“真是一团糟啊!”水龙头感叹道。

如果可以,我真想给这小姑娘脑门上极其用力地弹一下,弹她个头昏脑涨。喷泉旁边有一个水果摊,看到水果,我多少来了精神,买了一盒小小的蓝莓。小姑娘说想吃榴梿,被我拒绝了。我只给自己买了蓝莓,在水池边坐下来。

一对天使塑像立在水池中央,一个举着水瓶,一个捧着大碗,开心地往水池里倒水。流水哗啦啦的。“干妈在学校里讲话吗?”我问。

“怎么不讲,干妈对人可好了。”水龙头忽闪着眼睛,看着我。

我把蓝莓放进嘴里,略微有点发酸,又吃了一个,更酸。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妈妈离开时,爸爸也很伤心。”她突然说。

我顿时愣住了。

“你知道?”

“爸爸告诉我的。”

水龙头没有妈妈。如果有的话,至少我没见过。

我还记得他把水龙头带到我们家时的样子。当时,我和妻子站在客厅中央,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她个头还没到人膝盖,一张小脸看上去脏兮兮的。她穿着背带短裤,左腿膝盖磕红了一块。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

“那是什么?”她指着一处地方叫起来。我和妻子回过头,看到玻璃盘里放着几个鳄梨。妻子拿了一个放在她手里。她双手把鳄梨捧着,凑在鼻子上闻了闻,两只眉毛顿时都扬了起来,一副惊喜的表情。

“我女儿。”他挠挠后脑勺,满脸傻笑。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女儿。”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我决定送她去上小学。”他搓着手,想让我妻子帮忙,把她安排在学校里。

我问他这小姑娘到底什么来历,他摇摇头没有说,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尴尬和不好意思。“她叫水龙头。”他脸色微微泛红,又有些莫名的得意。当妻子带着小女孩去卫生间洗脸时,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少见的温和。

从小学到大学,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谈过恋爱。他的隐瞒多少让我有些不安。那天晚上,妻子在客厅里把鳄梨切给小女孩吃,一连吃掉了三个。他斜靠在窗台的栏杆上,不停地抽烟,抽完后就把烟头丢到外面的草地上。从高中开始,他就喜欢把烟头乱丢,这个习惯依旧没变。我试图撬开他的嘴巴。

“都过去了。”他慢慢地摇摇头。

“将来怎么办?”

“我只想把她养大。”

我对他说,咱们已经不年轻了。他笑着说,所以更需要孩子。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远处的树梢间传来蝉的鸣叫。我暗自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一转眼,爱吃鳄梨的水龙头已经长大了,都已经可以看出来妻子不开心了。

“爸爸告诉了你什么?”犹豫了片刻,我终于问道。

“他说妈妈很难过,但是不得不离开。”

“去了哪里?”

“反正很远。”

我把蓝莓给了水龙头。她低着头,一个一个放进嘴巴里吃了。她的头发非常整齐地梳成了一个辫子,从鸭舌帽的扣环里伸出来。她吃蓝莓的样子显得格外乖巧,蓝莓把她的几根手指染黑了。“大人们的烦恼真多。”小女孩突然说。

“对啊,烦恼就跟狗一样,到处都是。”

“你讨厌狗?”

“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

“锁链最近也很苦恼。”

“锁链?”

“嗯,锁链。”

“什么锁链?”

“学校不是有个大铁门吗?锁链就是用来锁大铁门的那条粗粗的铁链。”

“你听得到锁链讲话?”我一愣神。

“嗯,听得到。”

“锁链说什么了。”

“锁链说,锁链讨厌锁链。锁链说,锁链恨透了自己的形式所带来的困扰。”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形式?恨透了?我有些愣愣地看着她。

水龙头接着说:“锁链最痛恨的是自己。它们一被制作出来就用来锁住什么东西,对吧?于是一来锁住了别人,二来自己哪里都去不了。所以它很痛苦,最大的痛苦在于它什么都不想干,不想锁别人,也不想锁自己。它想变成别的什么。”

我想了想,但不知为何,脑子里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汽车保险杠。保险杆和锁链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不明白。但这不是重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脑子里想。

“你还能听到谁说话?”

“偶尔能听到鸟。”

“它们说什么了?”

“它们总是相互嫉妒,我不喜欢它们。”

我终于想起了之前找水仙的事。当时我路过学校,还看了一眼门上的锁链,它看上去沉甸甸的,像一盘睡着的蛇。难道那并非什么幻觉,确确实实是锁链在讲话?舅舅,当时的声音是这么说的。我渐渐明白了,它恐怕是在说,救救。

我的心里咯噔地响了一声。

塑料马、水仙、苦恼的锁链、爱吃鳄梨的水龙头……我并不是喜欢冒险的人。所有这些事情,带着淡淡的不真实,让我有些惶恐。我生来就喜欢安稳,喜欢旧沙发、铅笔盒和令人放心的罐头食品,喜欢储存而不是丢失。恍惚中,我看到塑料马和冲锋枪浮现了出来,像溺水一样,和深绿色的公园融为一体,漂浮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我深深地把浓绿色的空气吸入肺腑,于是所有的东西都被我吸入肺腑,一点一点消失了。

“我们去拯救锁链吧。”我清了一下嗓子说。

“怎么救?”

“晚上,来学校门口,我用钳子剪断它,丢在河里。”

“主意不错。”小女孩说。

月亮大到不可思议,占据了半个夜空。

大大小小的环形坑清晰可见,有很强的颗粒感。凉风送爽,把冰糖似的云彩一点一点往前吹,统统吹到天边去了。于是月亮占有了一切,高高地悬挂着,深蓝色的夜幕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马戏团的帐篷里。

我告诉妻子去夜跑。她答应了,让我早点回来,之后继续坐在画布前。我偷偷朝画布窥了一眼,看到她正在画一条狗。那是一条黑狗,唯有两只爪子和肚皮是白色的。看到它,我不由得愣住了。怎么回事,这幅画上竟然还有狗?我不由得重新观察起这幅画。

妻子用画笔蘸了白颜料,小心地涂抹在狗爪上。整幅画都已经完成,唯独剩下狗的爪子。就在这时,妻子转过头,问我为什么还不出发。

我本想说点什么,但是摇摇头作罢。穿上运动装和跑步鞋,抱着床下拿来的大水管钳,出了门。记忆里这东西一直在那里,有什么用处不得而知。现在它派上了用场。

水龙头的家带一个小院子,院门没锁。我拉开木头院门悄悄地往里看,看到房子里只有两个房间亮着灯。我心想糟糕,把水龙头带出来的理由还没想好。就这么去敲门,他一定以为我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正犹豫着,二楼亮灯的窗户拉开了,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水龙头没错。我站起来,朝她挥了挥胳膊。但她没搭理我,把脚伸出了窗外。我吓了一跳,几乎要喊了出来。但是她已经俯下身子,从窗户里钻了出来。

她站在一楼的屋顶上,双手攀住旁边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两步就挪到了树干中央。我急急地跑到树下面伸开手臂,没想到她像猴子似的抱着树干,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最后她往下一跳,稳稳地站在了我面前。

“怎么了?”她拍拍手说。

“没事。”我白了她一眼。

“这是什么?”她低头问。她问的是我手里的水管钳。

我问她怎么学会的爬树,她漫不经心地说“那有什么”,看样子甚是轻车熟路,估计不是头一回这么干。我又问她冷不冷,她回答说还好。

“你爸爸呢?”

“躺着玩手机呢。”

我们往学校走。路上,我问她是怎么发现自己能听到铁链说话的。她回答说,只是路过的时候听到了,如此而已。我没有再往下问,毕竟自己也听到了,但要说为什么能听到,我也搞不清楚。对于莫名其妙的事情,有时候最好不去刨根问底。

夜晚的校园寂静无人,一切看上去都有点过分抽象,教学楼黑黢黢的身影矗立在夜幕中,大铁门的影子像躺倒在雪地里的巨大竖琴。铁链就盘在铁门上。我咳嗽了一下,感觉连咳嗽声也不甚正常,掉落在一种神秘的深蓝色氛围里。

“就是它?”我问。

“对,就是它。”小女孩拍拍链子。铁链发出沉郁的亮光,在这样明亮月光的照耀下,它看上去更像是蛇了。一把黑色的大锁扣在锁链上。我往手里哈了口气,用水管钳咬住它。

“能行?”水龙头问。

“能行。”我说。

水管钳放了很久,不知是否合用。我两只手握住手柄,硬生生夹了一下,手柄上传来了吃进金属的结实感。没准它就是为了此刻才存在的,我突然想。

“喂,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有人大喊,同时传来了皮鞋敲打地面的脚步声,连这脚步声听上去都甚是愤怒。我心想糟了,一定是保安。但这时从背后传来了令人发毛的狗吠声,我一下就明白了。

一定是那条黑狗没有错。

转过身,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至少有几十条狗朝我们冲来。黑狗冲在最前面,它黑亮的狗牙杂乱交错,像塞了满嘴的蜘蛛。在它身后,几十条各种各样的狗一起冲了过来。它们飞奔起来的样子像是根本不会沾地。在狗群后面,我惊讶地看到一个人正吭哧吭哧地跟着跑。他笨拙的身姿看上去甚是吃力。

眨眼间,狗们已经到了。我立刻把水龙头挡在身后,靠着大铁门站立,手里握紧了水管钳。狗们把我们围成了一圈儿,用爪子拄着地,冲着我们狂叫不止。水龙头躲在我的背后,我感受到她小小的脑袋贴在了我的腰上。

黑狗在最前面,我就知道,一定是它在搞鬼,想到这里,我生出一股恶气,想一钳子砸扁它的脑袋。我猛然发现,这家伙看上去就和妻子画中的那条狗一样。我用尽全身力气瞪它,没想到它更加凶恶地吼叫起来,似乎随时可能扑过来。

跟在狗后面跑的人终于到了,他从狗群里迈着腿,拔葱似的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他弯着腰,把手放在腰弯上,喘了好一会儿气。一边喘气,一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用手指着我手里的水管钳——

“啊……你们是不是……啊……我知道了……”

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了,花白头发,乱糟糟的白胡子,戴一副眼镜,一张光滑的大脸因为奔跑已经涨得通红,流了不少汗,看上去湿答答的。他的身上系着一条墨绿色的皮质围裙,位于肚子的口袋里歪歪斜斜地插着放大镜、小钳子和毛刷等物件。慢慢地,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只见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用又粗又长的手指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开口说:“你们这样做是徒劳。”

“你是谁?”水龙头问。

“我?”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会这么问,自家低头打量了自家一下,仿佛回答前要先确认一遍才行。“废话。”他抬起头说,“我是锁匠。”

他非常恼怒地看着我们,眼睛瞪得溜圆:“你们想拯救它是不?”

“对,是想拯救它。”

我一边回答,一边看到水龙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根棒棒糖,戳了戳锁匠的肚子,递给他。锁匠低头看了好一阵,用大手搔了搔后脑,颇尴尬地红着脸说:“好,好。”然后接过来插在了围裙的口袋里。

狗们一直警惕地注视着水龙头的动作,把我吓得不轻。看到锁匠收下了棒棒糖,狗们似乎稍稍缓和下来,一个一个蹲在了地上,咧着嘴巴蹲着,嘴巴里哈出了许多白色的热气。唯有那条黑狗,兀自瞪着我们,龇牙咧嘴,低吼不止。锁匠又扭捏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使命在身,重新找到节奏似的说:“唔,对了,你们还是不能这么干。”

“为什么?”小女孩仰起脸问。

“这辈子,我听到的牢骚、抱怨够多了。不管怎么样吧,锁的使命就是锁东西,天经地义,它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哪怕你们救了它,还会有新的锁。再者,你们救了它,谁来保护学校?”锁匠颇懊恼地跺跺脚说。

“别的锁不会说话,它会。”

“它会说话?”锁匠迟疑地看着小女孩。

“对啊,这两天,伤心着呢。”小女孩再次拍了拍锁链,像是在安慰。

锁匠狐疑地盯着锁链看了好一会儿。

“所以还是要救。”我说。

“所以还是要救。”水龙头说。

锁匠愣愣地看着我们把锁链一圈一圈解下来,像是在进行着激烈的自我斗争。他一会儿自言自语两句,一会儿又伸出手,像是要上来帮忙,一会儿又把手缩了回去,像是进行了严厉的自我反思。解罢锁链,我冲他一摆手,说不要跟来了,离别怪伤感的,正在犹豫不决的他顿时站立不动。

“别忘了吃糖。”水龙头说。锁匠呆立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口袋,乱糟糟的头发像鸟巢似的呈现在我们眼前。狗们摇着尾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注视着我们。现在,它们看上去可爱多了。唯有那条黑狗,不停地用白色的爪子挠着地,发出持续的呜咽声。我不知道那声音里包含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水龙头也冲狗们摆摆手。

我抬着链子,水龙头怀抱水管钳,往河边走。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居民区非常安静,像在水底足足沉睡了一千年似的。铁链的表面摸上去光滑细腻,宛若蛇的皮肤。它太沉了,我每走一会儿就不得不换一只手提它。

“对了,干妈怎么样了?”水龙头突然问。

“你少管。”我白了她一眼。

“她很喜欢花?”

“你怎么知道?”

“最近她老往教室带花,水仙什么的,没事就让我们做标本。”

哦,原来是这样。我暗暗吃惊。

四下倏然无声,水龙头的漆皮鞋敲打在路面上,发出空洞的回音,而我走路向来是没有声音的。我们走过了已经打烊的汉堡店、音响店和邮局,店铺的卷闸门看上去就像一张张合上的眼帘。道路笼罩在月光下,远处的路面变高了,闪着银光,我知道那是小河的堤岸。

“好好照顾植物,就会没事。”水龙头说。

我默然不语。

“没准儿她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你怎么知道。”

“我是小朋友,什么都知道。”

“别伤心。”水龙头拍了拍我的胳膊,“会好起来的。”

我听见了流水的声音。

河水是透明的,闪闪发亮。银色的月光在水面微微发颤,让人想起天上的流云。

“你说,会不会沉底?”

“不会,河水很急,会把它冲到别处去的。”水龙头很自信。

“好吧,那就这样。”

我把铁链抬起来,丢进河里。锁链的重量委实不轻,扑通一声坠入河水。我看到它随即游动起来,将自己隐藏在了流云般的水流中。那感觉就像在一幅油画上加了一点透明的颜料。

就在这时,从身后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狗的呜咽。那呜咽声听起来非常悲戚,像是遭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接着,从城市的无数个角落里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长长的狗吠声,仿佛整座城市里的狗都受到了影响。大概黑狗感受到了什么。我想。

“谢谢。”我听见水里的锁链说。声音听上去确实像个小男孩。

“不客气。”我说。

“把我也带去。”水龙头怀里的水管钳突然说。

月色中,我和小女孩对视了一眼……

我们开始往回走。城市出奇的安静,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两个。道路像堆满了积雪,我们的影子在雪地里被拉得很长。在水龙头家门前,我注意到客厅里的灯仍然亮着。“该睡觉了。”我对水龙头说。水龙头三下两下爬上了梧桐树,钻进了窗户。冲我挥罢手后,房间里的灯亮了。于是我独自返回。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整座城市已经沉睡,唯有月亮陪伴着我。我觉得大脑清醒极了,干干净净的,仿佛成了另外一个月亮。以往储存于大脑夹缝中的很多事都已经被水流冲走,像玩具一样消失了。我突然想到,此时此刻,铁锁链和水管钳一定正游向它们想去的地方。

它们会去哪儿呢?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所有的奇异故事就要消失,大门上会有新的锁链,水仙会被找到,锁匠埋头造锁,宛若冰川的月亮也会转动到地球的另一侧。妻子的画应该已经完成,连同那条难缠的黑狗被挂在了客厅。至于这条黑狗……

或许,只要我不去想它,它就不会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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