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林坐在公交车站台的木头座椅上的时候李雁玲已经不见了。
风轻轻地蹭着他的后颈,像一只慵懒的黄猫。在这初春的夜晚里,一切都变得不安分,就像他本想在今天彻底拒绝李雁玲。但他又有些犹豫,李雁玲对他的感情,在学校里是人尽皆知的,不仅同学老师都知道,连清洁工大妈都知道。
学校里有人传言,说李雁玲要在这个周日对陶林告白。
路边水果店里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王若琳翻唱的《亲密爱人》,歌里唱道:“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也不是无影无踪/只是想你太浓……”女声与初春夜晚的清香以及水果店水果的香味混糅在一块儿。这再次让他想起了李雁玲,以及她平时最喜欢的Hermes尼罗河花园香水。
李雁玲是追着他的衣服跑掉的,这简直是个灾难。
他又站了起来,候着远处公交车到站的声音,好几次他似乎都听到李雁玲的声音,抬头一看路面上又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想起今天一早在山溪路逛街,人山人海的石子路,李雁玲拉着他的书包带,几次欲言又止,但又没说出口。她似乎对陶林准备告白这件事也是有所感应。两个人谁都没敢轻举妄动,一个人是仍在犹豫中,而另一个人则是生怕打草惊蛇。就这样,磨磨蹭蹭,等到吃完晚饭回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临近九点。公交车在终点站转了个弯,没过几分钟就又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他才发现今天一整天买的衣服都落在公交车上了,一千多块钱,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他发现后并没有告诉李雁玲,他知道只要他一告诉,今晚的计划就泡汤了。但李雁玲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她没等陶林说话,把手机、钱包、钥匙各种小玩意儿一股脑儿塞进陶林手中。她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跟着后一辆公交车奔了出去,因为穿着拖鞋的缘故,她的重心有些不稳,衣服上的银色亮片在路灯下时亮时灭,整个人就像黑夜里一只巨型萤火虫。陶林知道她什么意思,她对他好,是希望得到回应,哪怕大晚上给他追公交车取回衣服,但对于李雁玲来说,这又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无条件的。
这个插曲对今晚的计划无疑是非常不利的。他本是打算在回宿舍前,也就是周六的晚上,态度决绝地拒绝她,对他而言,他们更适合做朋友。
远处路口的红灯亮了起来,霎时,李雁玲追了上去,用力拍了几下车门,随着司机的谩骂,车门打开了,估计是太着急,她的一只拖鞋从车门处飞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去捡,公交车就在陶林的视野里远去了。陶林这才走到十字路口,蹲下去。他捡起粉色塑料拖鞋,发现拖鞋上的塑料珍珠掉落到一旁,于是他又俯下身,把这珍珠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中。他回过头,看着空落落的路面,只有自己被路灯拉得变了形的影子。他有些沮丧地走回宿舍,坐了一会儿,手机仍旧没有收到任何李雁玲的信息,他换了件稍厚一些的黑色外套走出宿舍。此时刚好十二点。
他点了一支烟,在学校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像一根石头柱子,盯着李雁玲消失的路口又发了一会儿愣。他试想过无数种拒绝的场景,但是唯独没有想到这种开场。
收音机里的歌早已经唱完了,此时是主播接通听众电话的时间,打电话的女人操着一口方言“喂喂喂”地喊了好几声后才扯着嗓子问道:“主持人你好,我男人,啊不,我男朋友吧,最初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买,连初夜都给他了,他为什么还不喜欢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主持人你跟我说说,他到底想要我什么,他是不是人渣?”
陶林拢了拢衣领,向着李雁玲消失的方向走去,此趟公交车到达目的地路途遥远,大概需要三个小时,凌晨前或许能到。
总之,他一个人往市区的方向走,时间还多着呢,他慢慢悠悠,像是迟暮的老人。他忐忑不安,想到李雁玲因为他的一时疏忽,而独自在这漫漫长夜里替他追寻衣服时,他更是愧疚,他加快了些脚步,往远处黑色的地平线方向走去。
李雁玲性格温柔和善,浓眉、大眼,学校里有不认识的人戏弄她,在食堂打饭的时候起哄叫她小王祖贤的,她也不在意,没过几天便可以跟那些之前并不熟悉的人打成一片。而他们的认识源于公开课上李雁玲问陶林借橡皮,一来二去,他们便开始约着一起吃中饭,陶林也是那会儿开始发现这女孩和一般女孩不太一样,她打扮得体,行为举止既不像寻常青春期女孩那般矫揉造作,又不似有些自称女汉子的女生那样不修边幅。她介于两者之间,就像天然的湖水一般,既不是太干净,也不是太浑浊。这简直就是男生们的梦中情人了,但是陶林始终跟她保持着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然而李雁玲并不满足,她想要更进一步的关系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于是在大二暑假那年,在某个下午,陶林在邮箱里看到李雁玲的告白邮件,他颤抖着在第一时间写了拒绝的邮件之后,李雁玲突然凭空消失了好几个礼拜,再次出现后,她好像对陶林更热情了,她把自己的闺密、同学、教授,一一介绍给陶林认识。
但陶林就是无法更进一步喜欢她(即恋人间的那种喜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哪怕他闭着眼睛都能回想起来,在这个位于学校边的小镇上,他和李雁玲在这家烤肉店参加她的同学会,在那一家甜品店见过她的闺密,在店名叫乐园的足疗店和她的新闻专业教授聊了整整一下午的股票形势。而此时,眼前这家门口立着一只棕熊玩偶的宠物店却好像是突然凭空出现的。那只棕熊憨态可掬,手里举着一只放满鲜花的篮子,篮子里居然还有一只小巧可爱的紫色的猫咪玩偶。
他看了下手机,离开学校已有半个小时,路旁开了不到两周便开始枯败的樱花,夹杂初春的风,在这个空旷的小镇肆无忌惮地旋转。这些在白天中被年轻男女奉为拍照圣地的小路,此时却像是电影《青蛇》里空旷无人的诡异小镇。
万籁俱静,空气中生出了薄薄的一层雾气。
就在陶林踏出小镇道岔的那一刻,一个身形酷似李雁玲的女孩鬼魅般地从他身旁穿了过去,像一道明媚的闪电。陶林吃了一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原来是一个长着圆脸的普通女孩,看打扮应该是附近大学的学生。陶林盯着她看,圆脸女孩突然转身,停下步子,陶林有些尴尬,没有看她。圆脸女孩指指前方,冷冰冰地问他:“你去哪儿?”陶林迟疑了一下,环顾四周,在确定圆脸女孩是在对他说话后,出于礼貌,他指了指眼前这条如同黑洞一样的环山公路,说道:“市内。”圆脸女孩仍旧面无表情地说:“哦,顺路,我回学校,听说这座山晚上闹女鬼,专杀负心汉。”她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抬起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了撩。
“你呢?干吗去?”虽然是疑问,但是圆脸女孩显然只是随口一说,她并没有想听到回复。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是桐城的。”
陶林这才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这个站在一旁的圆脸女孩。
这是一个地道的小镇女孩,一看就是本地人,中等的个子,微胖,头发茂密,用橡皮筋随意地在后一绑,脸上也没化妆,皮肤有些干燥,脸颊上透露出与年纪不符的自信与随意。她故意把衣领高高地竖起来,遮住自己的嘴。在灯光的映照下,圆脸女孩的眼睛一眨一眨,她往边上的灯柱子上一靠,不屑地说:“我听说,桐城的男人对女人特别好。但是具体有多好,我也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停了下来,像在故意等着陶林,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裙摆摇摇晃晃,直到陶林走到她前面,她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慢悠悠地贴在陶林身后又走了起来。陶林这才看清楚,那圆脸女孩染了一头红栗色的头发,穿着一身普通的大学校服,咖啡色耐克棒球帽子遮住自己的眼睛,更有趣的是她左手拎了一只粉色金属小笼子,里头关着一只虎皮花纹的猫,那虎皮猫脖子上系着一只紫红色小铃铛。圆脸女孩亦步亦趋地跟着陶林,那铃铛便也有节拍似的发出轻微的响声。圆脸女孩打破沉默,她摸了摸笼子,介绍说:“这是新欢,这几天老流口水,牙痛,一摸它下巴就痛得直叫唤,估计是口腔溃疡,我不能再等了,于是带它来镇上看病,我舍不得让它住在宠物医院。这会儿刚挂好水。”圆脸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回头,非常随意地指了指身后不远处门口站着棕熊布偶的宠物店,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站在远离路灯的暗处,眼睛盯着陶林的嘴,整个人虽然恹恹的,却散发着一种清纯干净的气息。
陶林注意到,女孩脖子上有一小块淡紫色的胎记。
“你这么晚走山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圆脸女孩的话让陶林有些难堪,他不想再次陷入关于他和李雁玲关系的纠缠中,想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去找一个人,我承受不了她的感情,所以不想再继续耽误她了。”
“哦?”
“怎么说呢,我们不太合适。”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颗珍珠,用两个手指捏着,放到女孩面前。女孩把塑料珍珠抢到手中,看了看,摇头,重新递给陶林,说:“奇怪,我还以为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原来是个塑料的假珠子。”
摸过塑料珍珠后,那圆脸女孩似乎稍微热情了些,她说了一会儿自己的猫。她好像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关于陶林的任何事情。但这冷冰冰的态度却激起了陶林说话的欲望,他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这个圆脸女孩说了一遍。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呢。”圆脸女孩用手指拨弄笼子里的猫咪,她还没等陶林说完,便打断了他,心不在焉地说,“算了,本来不想跟你多废话。看在你陪我走这段路的分上,我告诉你,换作我,我肯定不会这样对你,哪有女的倒贴男的,真是可笑。”
她突然停止说话,把笼子放在人行道上,打开笼门,抱起猫咪,轻轻摇晃。那只猫把头靠在女孩的胸口上,眼睛充满警惕地盯着陶林,嘴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口水也流了下来,滴在圆脸女孩的肩膀上。
“这猫特别黏我,睡觉都要抱着我。”圆脸女孩突然妩媚地对陶林笑了一笑,“那女孩对你这么好,你都没动心?你可别装了。”
陶林也笑笑,不承认,但是也不否认。
“搞不好根本就没有李雁玲这个人。”
“那你没有男朋友吗?”陶林故意岔开话题。
“你看我像是有男朋友的人吗?”她再次停了下来,忽地显出几分稚气来,她扭过头来盯着陶林看,像是想让他再仔细看看她,又歪着头向陶林走近了一步。女孩身上的气息迎面扑来,陶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和女孩保持正常的距离。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第一次见你,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李雁玲这个人。”
“真的,她是真的存在的。”
“那你还真是扫兴呢。”圆脸女孩叹了口气,“那她真是可怜,也只有女人才能这么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
她脱下外套,露出贴身的红色薄毛衣,她又用手撩了撩鬓发,嘟哝了一句:“明明是深夜,怎么热了起来。”
这时,他们走进了位于盘山公路上的第一条隧道,隧道里头比外头暖和一些,空气也更压抑些,仔细一看,灯光下飘浮着不计其数的刚出生没多久的昆虫,扑腾着翅膀一次又一次的撞向玻璃罩子,像是飞舞的白色柳絮。有一些虫子会失控从上方掉落下来,然后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又再次向上方飞去,陶林尽量避开这些飞虫,圆脸女孩却毫不介意。此时她身上的味道更浓烈了,是一种柑橘混杂着烟草的味道。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他甚至好奇,想摸摸这女孩的脸,不知道她的脸是热的还是冷的。就在他想象的十几秒钟,他们已经走出了隧道,即使他对李雁玲没有恋人的感觉,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于是赶忙把视线移到身旁的公路上。这条路陶林平时坐公交经常路过,公路下是高高的山壁,山下是大片大片的水田,到了秋天,远远望下去,是整片整片的金色海洋,长脚的水鸟在这金色海洋里翩翩起舞。而此时,这里就像是一座死城,一个鬼魅的世界。山下零星的几盏灯火让这条山路显得更加凄凉。而远处与黑夜连成一片的无名山脉,则更显得瘆人,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有个女鬼蹿到你面前。
圆脸女孩的眼珠子微微朝陶林这儿一瞥,有点不屑地说:“你看着倒还不错。”她说这话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笼子,戳了戳猫,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她的宝贝猫咪身上,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哼歌,大多都是不着调的歌。走了十多分钟,圆脸女孩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她停在靠近马路的一条岔口上,往里指了指,对陶林说道:“我到学校了,从这里走上去就是,今天谢谢你了。”没走几步,那女孩的声音夹杂着铃铛的声音又从陶林身后传来,那声音说道:“鬼不会找你,你不用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陶林对这个女孩突然来了兴趣。
“尹水仙。你快走吧。”尹水仙装作不耐烦,抿嘴笑了笑。
她拎着猫笼子,朝着校门口走去,仍旧摇摇晃晃,她边走边掏出了一支烟,点了起来,陶林远远看去,一个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陶林知道尹水仙故意挑逗他,他心跳加速,又觉得有趣,他朝着火光喊了一声:“你是哪个系哪个班的?”等了几秒,火光仍旧在远处一明一暗,没有任何回复。陶林只好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走去。
也是从遇见尹水仙那会儿开始,雨滴从黑漆漆的空中落下,伴随着气流忽急忽慢。陶林停了下来,望望如黑洞一般的天空,擦了擦额头,又半蹲下来,揉了揉已经开始发胀的小腿,他摸到那个浅浅的月牙状的胎记。这让他想起李雁玲的钱包里偷偷藏了个月牙图案的护身符,是她从无云观求来的。无云观是桐城出了名的道观,许多慕名而来的小情侣来这里烧香,祈求爱情一帆风顺。李雁玲说这月牙符是链接她生命中重要之人的信物。
想到这儿,陶林又吓了一跳。
正巧,口袋剧烈地震动起来,陶林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陌生的号码,他划了一下手机屏幕,没等说话,便听到那头传来李雁玲的声音。她兴奋中带着一丝委屈,说:“你的东西我找到了,我这就往回走,回来你可得请我吃大餐。”陶林竟然有些紧张,电话里传来了几遍“喂喂喂”,他才生硬地问:“你在哪儿?”
天空要继续下雨的样子,远处的风传来泥土的腥味。
陶林挂了电话后,扭了扭脚踝,拉伸了一下关节,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吸了半口气,反复几次,直到胸腔里的气平稳下去。他跑起来,加速、调整呼吸,他脚步轻盈、动作流畅,俨然一副专业运动员的模样。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秘密,他曾经是初中校田径队的一员,获得过市田径比赛青少年组的第一名,当时的他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然而陶林那时正值叛逆期,他不愿过多承受别人对他寄予厚望,他为父亲跑,为母亲跑,为老师、同学,甚至连街坊邻居让他去大门口取个快递似乎都饱含着望子成龙的厚望。他从没觉得自己运气好,也没觉得自己需要对将来有所承担。得完奖没多久,他便借着一次市内的友谊赛,拿了个末尾的名次,赛后对外宣称,脚踝受伤,需要静养一阵子。于是时至今日就再也没有跑过了,只要能走,哪怕是爬,他也不会去跑的,这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不少麻烦,又比如说跑几步就能赶上的公交车,他宁愿错过等下一班,也不愿意跑着去赶。
他并不是讨厌跑步,但是他就是喜欢不起来,哪怕跑步对于他来说就像上天赐予他的好事,就像李雁玲对陶林的死追不舍是众人皆知的,陶林说不上讨厌她,但是他心里更喜欢成熟的女性:长相普通就好,那种丰腴体形的,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能被陶林用上丰腴这种词语的女性并不多,他感觉尹水仙就是其中一个。
一切就绪,他又跑了起来,脚下又湿又滑,但他的脚步轻盈,就像这滑入深夜的绵绵细雨,山里传来他脚步的回声。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天彻底黑了,彻底的沉寂。空气中出现的细小的颗粒,连同冷空气顺着鼻腔一同灌进他的嘴里,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吸入,再慢慢地吐出。他越跑越快,身体越来越紧张,内心却是越发松弛,他已不再纠结于此次夜跑的目的,他再也不用去考虑那么多,他越跑越快,那稀稀落落的路灯的光线在他的眼睛里变成了一道道的流星,他就如同一个快速移动的黑洞,吸收着周遭路灯所有的昏暗光线。
他的思路清晰了起来,他想起了尹水仙,她冷漠不屑、拎着猫站在路口的模样,连说话都让他心动,陶林甚至想象,尹水仙坐公交车时,斜靠在座椅上的摇摇晃晃,路灯打在她红润脸庞上时明时暗,而她,眯着眼在黄色的灯光里懒洋洋地摇曳着,连灯光都变得如同阳光一样暖人心扉。
陶林跑着跑着,似乎是产生幻觉了,路的尽头有一个影子在若隐若现,每次快要看清楚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那身影便又迅速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那影子似乎也在跑。看得出那影子对于他的存在感到万分恐惧,然而陶林跑得越快,那影子就消失得越快,黑影和人保持着距离的拉锯,像是恶作剧一般,人与影间永远都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于是陶林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往回走,他悄悄回头,发现那影子也悄悄地往他这里挪动。他又突然回头,那影子也像有了神志一样,猛地也回过了身。他从小到大从不信什么鬼神,可几次你追我赶以后的游戏后,他开始感到恐惧,干脆就站在公路中间一动不动。他注视着视野尽头躲在暗处的影子,他的面孔上渗着薄薄一层汗水,半夜的凉风吹过,他浑身哆嗦。这一哆嗦,让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他心里又打退堂鼓了,或许李雁玲已经搭上了回来的出租车呢?自己或许还是应该回去吧?
身后突然传出声音,他一回头,看到尹水仙撑着把雨伞站在远处转角的暗处远远地看着自己,她快步从黑暗中剥离开,在陶林身旁的路灯停下,她轻轻扫了扫肩膀上的雨滴,利落地点了支烟,吸了一大口,往陶林的脸上喷去,她说:“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好得很。”
“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叫陶林。”
尹水仙轻轻笑了起来,陶林才意识到自己的自我介绍没头没尾,于是也跟着笑了。
“你没有必要跟我说你的名字,我不认识你,才愿意跟你说会儿话。”
“你这么晚走这条山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陶林记得,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尹水仙也这么问过。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吗?”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不记得了。”尹水仙捂着嘴笑了笑。
“听我的,千万别去。”尹水仙突然说道。
“为什么?”陶林吃惊地问。
“有些话大家都知道,你不说她也知道,你何必去破坏了这种平衡。”接着,她又问,“你了解你自己的真实想法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尹水仙带着追问的口气问道,“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净撒谎。你这个人啊,以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你要什么。我们这儿有个比喻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就是旋涡男,如果你是女的,那就是旋涡女,跟旋涡男或者旋涡女扯上关系的人都会遭殃,因为你们就像是旋涡一样——以自我为中心,还要拉别人下水。”
“你这么咄咄逼人,我怎么说得清楚呢。”
旋涡中的男人吗?陶林有点眩晕,叹了一口气,回身看了看前方的路,心想,都已经到这儿了,路的尽头是等待他的李雁玲。他又回头,尹水仙的那一支烟已经快抽完了,他怀着悻悻的情绪,重新迈开脚步,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那颗珍珠,珍珠暗淡无光,他随手扔了出去。
“天到底是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他回过身,已经没有尹水仙一丝半点的痕迹,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没有尹水仙的味道。一瞬间,他突然感到极度的孤单和深不可测的悲伤,他猛地倒抽了一口气,终于放松了。
见到市内的那条主干道时,已是凌晨四点,那“鬼影”也正站在了那路灯下。它从模糊的一个小点开始渐渐变大、变清晰,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光线映入陶林的瞳孔,四散炸开。
陶林放缓了脚步,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那影子看,正是李雁玲,此刻她正在路灯下发着呆,脸上还留着昨夜淡淡的妆容。她身上披着陶林给买的衣服,脚上穿着运动鞋,一手里拎着陶林的衣服袋子,她的另一只粉色的拖鞋被她扔在地上。她陡地抬起头来,脸上飞起的红潮,透过淡淡的妆容显现出来,她眨了眨眼,觉得不可思议,她大声喊道:“陶林,陶林。”
她用手拍了拍装衣服的塑料袋,又兴奋地说道:“听说那山路闹鬼?真是奇了怪了,那鬼时而像你,时而像一个穿着校服的红发女子,它跑得飞快,断断续续追了我十几分钟。”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透明塑料纸包着的小袋子,里面是之前在无云观求的那张护身符,她又说:“还好我今天特地带了这签,没想到这祈爱情的签还能驱鬼。”她说完又重复了几遍,像是在念咒语一样,她嘴里开始不停地嘀咕,一遍又一遍。
“那你运气真是不好。”陶林打断了她。
李雁玲沉默了数秒,拍了一下手背,诧异地问道:“那你是追我的那个鬼?”没等陶林回答,李雁玲爆发出大笑,她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扬起脸,双手贴在肚子上,忽然又停止大笑,低下头,擦了擦眼泪。
垃圾桶旁的猫被李雁玲拍手的声音吓了一跳,它一脸警惕地盯着这个半夜站在路口的女人。
陶林可笑不出来,见到李雁玲的那一瞬间,他下决心了。
此时他们两个都已经非常疲倦,此后无话,他们一前一后,像两只归乡的大雁,沿着来时的公路缓缓飞去。浓稠的夜色也开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青灰色的天空,山上传来鸟的叫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是在梦呓。突然有一只喜鹊朝着天空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如惊雷。树林里,一群麻雀四散飞向空中,一片万物苏醒的景象。陶林听到身后传来李雁玲急促的呼吸声,他听到她叹了一口气,接着听到手在塑料袋里搅动的声音。
“给你,这是在超市的热饮柜台拿的,还是温的。”李雁玲扭开瓶盖,递给陶林。然而这一次不同以往,陶林的确是渴了,一方面是他的确太久没有跑步,另一方面,他知道李雁玲在等待他,他犹豫了,也更愧疚了。他想象着这水透着夜晚的凉气,夹杂着李雁玲手心的温度。他想象着,他大口地喝着,一刻不停,甘甜的水如同瀑布一样沿着陶林的喉咙飞流而下,一小部分液体从他的嘴角边溢出,剩下的那些,穿过食道,滑入他的胃,像一股寒流,又像一把尖锐的刺刀,这水让他的内心如同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又如涓涓细流,最终汇入他的心脏。
他故意把手插到衣服口袋里,没有接李雁玲递过来的矿泉水。
他看了眼站在身旁的李雁玲,此时,她正愣愣地盯着手里的瓶子,又往前推了推,示意陶林喝水。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他内心彻底背叛了李雁玲,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或许是因为尹水仙。他垂着头,那件黑色的薄外套让他看着就像旋涡中的一个垃圾袋,青灰色的天空笼罩着他的面孔,他摇摇摆摆地向前走着,直到天际终于露出一丝灰白色的光亮。
“我不渴。”
她垂下了头。
“你这个浑蛋。”她用非常非常微弱的声音说道。
不知道怎的,雨停了,月亮好像又出来了,因为远处的一小片青绿色的云朵那儿好像投下了一丝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