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花

一

谭思成是在半个月前认识小玲子的。那个时候，他万万不会料到这女子居然是那种人。

那天下午，谭思成把一张吱嘎作响的竹椅子摆在东厢房的房檐下，然后面朝西方坐下。他展开四肢，让自己沐浴在快要被西厢房遮蔽的冬日阳光里，顺便晒一下他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棉长衫。这个冬天他只有这么一件棉长衫，昨天回家淋了些雨，晚上他拿汤婆子烫了好久，也没有干透。

他努力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没过多久，眼皮子就开始沉重起来。昨天晚上他裹着被子烫长衫时，有些着凉。现在感觉迷迷糊糊的，一点精力都没有。

他默算了一下，最后一份求职简历已经投出去半个月，那份国文教员的职位应该不会再有希望。想到这些，谭思成就更加感到浑身乏力。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走进天井，然后是房东太太在对另一个人说话，看样子是来了新房客。这里的房子比较破旧，交通也不便，因此很少有房客光顾。只有像他这种落魄书生才会贪图房租便宜住进这里。

房东太太说话期间，谭思成的眼皮始终是沉沉的，基本没有听清一句话。房东太太离开后，天井里又安静起来。偶尔有些窸窸窣窣的轻微声音响起，谭思成觉得这一定是那个新房客在收拾东西。

他突然有些好奇。这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新房客呢？于是就慢慢睁开眼睛，却马上就被刺眼的阳光照得炫目。他侧过头，眯起眼睛，努力朝对面的西厢房望去。

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小玲子。

小玲子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蛮好看，也挺精神。她剪了个短发，穿了件薄薄的碎花短袄，一条夹裤，看上去穿得有些单薄，却没有丝毫抖嗦的样子。她身材娇小，甚至有些柔弱，但举手投足，却隐隐泄露出某种敏捷，某种英姿飒爽的韵味。

这个时候，对面的小玲子看见谭思成，突然掩嘴一笑，随即低头收敛。但在谭思成的眼里，这副模样顾盼生姿，温润如水，实在妙不可言。

谭思成一走神，这才想起自己至今还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他赶紧收起四肢，端坐在竹椅子里，顺手拿起一本《春风沉醉的晚上》，低下头，翻了起来。时不时就掀起眼皮，朝小玲子偷偷望去。

小玲子忙着收拾，似乎并不打算跟这个邻居打招呼，不久她就走进西厢房。

谭思成再也坐不住了。这个女子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租住到这种地方来？她有家人吗？

这个时候谭思成的脑海里就只有这个女子的身影。特别是她冲自己的那个嫣然一笑，实在回味无穷。在这个寒冷的冬季，自己已经半年没有工作，眼见着积蓄也即将用尽。租住在这个清冷的院子里，差不多与世隔绝，百般寂寥，也有些看不到希望。但小玲子的到来，却令他的内心忽地生出一丝活力，一丝惊异。

傍晚谭思成给自己做了一碗面疙瘩，端着饭碗，站在窗户跟前吃着。当西厢房的灯火亮起时，他忽然感觉整个院子都开始温暖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当谭思成开门去倒洗脸水时，就看到小玲子脱了夹袄，在院子里欢快地跳着绳子。这种青春的活力，以及轻盈曼妙的身影，令谭思成看得有些出神。一直到小玲子娇喘吁吁停下来时，谭思成竟然还没把洗脸水倒掉。

于是两人很自然就招呼了一声，自我介绍，然后就算是认识了。

“我叫王玲。从小到大，大家都叫我小玲子。”小玲子见到谭思成有些拘谨，微微一笑，继续招呼道。

“你好，我叫谭思成……”

两人随便聊了一会，谭思成越说越不自在，到最后紧张得甚至有些词不达意起来。小玲子看到谭思成一副尴尬窘迫的神态，若有所思，很快就回了西厢房。

谭思成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十分懊恼。不久他便看到小玲子锁上房门，准备出去。谭思成没怎么思考，就戴了顶帽子，悄悄出了院门，然后一路尾随。不知道怎么了，他现在突然对她特别好奇，特别惦记。他想知道对方的所有信息，但却拙于表达，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获得。他无法想象，这么年轻而富有魅力的一个女子，竟然会独自租住到这种偏僻地方来。她身上一定有些特殊的东西。

谭思成路上一个走神，就不见了小玲子。抬头看眼前是一个集贸市场，人来人往，他就不知道该朝哪里去了。

谭思成就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最终还是没找到小玲子。他在菜场买了棵白菜，两斤白面，就顺着一条巷子，慢慢走回家去。

走到一段僻静处，突然从身后跑过来一个女子。谭思成一眼认出那就是小玲子。

“小玲子，你跑什么呀？”谭思成吃惊地喊道。

小玲子正在疾跑，冷不丁被人迎面一声吆喝，吓了一跳。看清是谭思成后，她稍稍定神，气喘吁吁地说：“谭先生，有坏人在追我。”

谭思成问：“坏人？什么样的坏人在追你呀？”

小玲子紧张地朝身后看看，焦急地说：“一言难尽。谭先生，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小玲子就跑进了一条左拐的巷子。谭思成看着她慌里慌张地消失在小巷子里，正在纳闷，身后已经有好几个人追了过来。谭思成站到一边，目送这些人急匆匆越过自己，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

谭思成很担心小玲子，赶紧就朝左边的巷子跑去。他跑出没有多远，就看到小玲子迎面跑来，一脸惊慌。

“小玲子，你怎么又回来了？那边很多人在找你呀。”谭思成停下脚步，紧张地说。

“前面也有人堵着，我出不去了。”小玲子环视四周，喃喃地说。

“啊，那怎么办呢？”

小玲子打量着谭思成，突然说道：“谭先生，可不可以把你的衣服帽子借给我？”

谭思成马上知道小玲子的意思，赶紧把棉长衫脱下来，交给小玲子。小玲子拿过来就朝自己身上套。他们两人身高相仿，所以小玲子穿上后也不至于拖地。即便谭思成要比小玲子魁梧一些，但小玲子是穿着薄短袄再穿长衫的，所以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宽大。

谭思成看到小玲子扣好纽扣，又赶紧把自己的帽子围巾给她围好。小玲子经过这样打扮，不加留意的话，一般很难察觉她女扮男装。

小玲子穿戴整齐后，也顾不得跟谭思成致谢，转身就跑。谭思成看着小玲子消失，哆嗦着身体，也转身急匆匆离开。

那天回去后谭思成感冒了。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一个人生活的艰难。他躺在床上发着抖，口渴得厉害，却没有力气爬起来给自己烧一壶水。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依旧惦记着小玲子最终是不是逃脱了坏人追赶。为了能够听见西厢房房门的开启声，谭思成即便浑身哆嗦，也不想把自己的脑袋蒙在被子里。

迷迷糊糊之间，谭思成似乎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他料想这必定是小玲子安全回家，心里就一下踏实许多。没过多久，他又感觉有人在探摸自己的额头，睁眼一看，就看到小玲子站在自己床前，盯着自己。

“谭先生你在发烧。一定是上午着凉了。”小玲子满脸愧疚地说。

“你没有被坏人追上吧？”谭思成哆嗦着问。

“没有。我穿戴着你的衣帽，他们就从我身边经过，根本没有认出来。”小玲子高兴地说。

谭思成点点头，沉沉睡去。

小玲子也离开房间。没过多久，她就端着一碗姜糖水过来，然后扶起谭思成，披上衣服，让他喝了几口。一股辣辣的姜汤下肚，谭思成马上就感觉全身舒坦，温暖，感冒也似乎一下好了很多。

“多喝几口吧。”小玲子端着汤碗对谭思成说。

谭思成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女子居然会坐在自己床沿上，目光关切，给自己喂姜汤。他有些不知所措，当即开始流泪。

“你怎么哭啦？”小玲子见状，微笑着问。

谭思成怎么可能不落泪呢？母亲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父亲又忙着做些小生意，起早贪黑的，根本没有时间对他嘘寒问暖。后来父亲续弦，后妈带着一对儿女过来，就开始对他百般欺负。谭思成从开始读中学起，就一直寄宿学校，不肯回家。父亲两边为难，为求太平，也只能委屈自己儿子，让他住在外面，平时偷偷多给儿子些钱，并努力供儿子读书。谭思成毕业后就四处飘零，什么样的工作都做过，受尽了举目无亲、颠沛流离之苦。

而现在，突然有这样一个女子，萍水相逢，在自己生病时照顾自己，怎么不叫谭思成受宠若惊，无限感慨呢？

“谢谢你的关照，小玲子。”谭思成擦着泪说。

“应该感谢的是我。今天要不是你，我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小玲子笑盈盈地说。

谭思成似乎想起了什么，注视着小玲子问道：“对了，小玲子，你怎么会被那么多人追赶？他们是些什么人呀？”

小玲子听到谭思成这样问，神态马上就变得黯然起来。

“小玲子，你说话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谭思成看到小玲子这副表情，越发不安，着急地问。

小玲子似乎是在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谭先生，实不相瞒，我是逃婚出来的。否则的话，我一个小女子怎么会独自借宿此地？”

“原来是这样。那刚才那帮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追赶你的？”谭思成惊讶地问。

小玲子点点头说：“没错。我是个孤儿，后来被一户人家收养。四年前那户人家家道中落，破产了。养父母随后就把我许配给一个瘫痪的陈姓男人，并且在我还没有答应的情况下，就收下了人家的丰厚彩礼。我得到消息后就跑了出来，四处躲藏，边做工边生存，不料这次被人发现。而陈家很有些手段，很快知道我就藏在上海，竟然能够疏通租界巡捕房，委托悬赏他们把我抓回去。他们表示彩礼已经送出，我就已经算是他们陈家的人了。”

“这户人家就非要娶你做媳妇吗？”谭思成不解地问。小玲子的身世令他非常意外，也马上平添了一份同病相怜。

“因为他们笃信算命先生的话，说我这样的生辰八字，刚好可以破解他们家儿子的瘫痪毛病。如果能够娶我进门，他们家儿子必定可以康复。这分明就是鬼话。”小玲子气愤地说。

听完这些话以后，谭思成越发心疼。没想到小玲子的命运跟自己这样相似，更没有想到老天会安排他们两个苦命人在这里相遇。这个时候谭思成的感冒也似乎消退了大半，他凝望着小玲子，千肠百转，不能自已。

“对了，你这件长衫有些破了。我在回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件新的棉长衫，回头你试试大小。就算是作为我对你的感谢吧。”小玲子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件棉长衫，当着谭思成的面展开，抖落几下，笑得很灿烂。

谭思成望着长衫，以及小玲子的笑容，无限感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些年来，还有什么人会跟小玲子这样，在看到自己衣服破旧后，主动去给自己添衣加衫的呢？

二

小玲子犹如一个天使，突然来到谭思成身边，非但一扫谭思成内心的阴霾，更是给他带来了好运气。没过几天，他居然收到了那个中学国文教员的面试通知。谭思成穿着小玲子给他买的新棉长衫，和小玲子一起高高兴兴赶去面试。而学校经过测试，也很快录用了他，并且还给他预支了半个月的薪水。

当谭思成揣着银元走出校门口时，他突然感觉眼前风和日丽，说不出的和谐，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那天回家时，谭思成买了好些菜，还顺带着要了瓶酒。两人回家后到厨房切切烧烧，一起吃了顿愉快的晚饭。谭思成喝不了酒，但那晚喝了不少。面对着小玲子时，居然有些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上天把小玲子这个美妙女子安排到自己身边，必定是有原因的吧。这是在怜惜自己孤苦伶仃，无所寄托吗？应该是的。

自己是个苦命人，但小玲子的身世比自己更加悲惨。同是天涯沦落人，既然上天安排他们相识，那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小玲子，安抚好她内心的悲伤，保护好她不再受到伤害。

接下去谭思成开始每天去学校上课，回来就给小玲子讲一些学校里的有趣事。小玲子也极像一个懂事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朗声大笑，或是乖巧地赞誉附和几句，引得谭思成更加对她胡思乱想。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谭思成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度过的最丰富、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有天谭思成放学回家后，却发现小玲子不在家里。起初他以为小玲子很快就会回来，但那天一直到晚上八点，还是不见小玲子的影子。谭思成开始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小玲子出什么事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谭思成才听见西厢房房门开启的声音。他撩起窗帘一看，西厢房内果然亮起了灯。谭思成过去敲门，小玲子过了好久才开门让进。

“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家。”谭思成着急地问。

小玲子冲他笑笑说：“我迷路了。上海真是大，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谭思成将信将疑，同时又发现小玲子后背上有好些尘土，就继续问道：“你钻哪里去了？全是土。”

说着谭思成就帮她拍去尘土。这个时候，他发现小玲子脖子里领子上，还有头发里全是汗水。

“你怎么浑身是汗呀？”谭思成惊讶地问道。

“天太黑了，我有点害怕，所以我是一路跑回来的。我想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待会再过来好吗？”小玲子始终微笑着说。

谭思成点点头，就这样出了门。回到自己房间后，谭思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不太相信小玲子是因为迷路才回来得这么晚。

那么她究竟是在干些什么？谭思成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第二天他一到学校，就推说有事，跟两位老师换了两堂课。随后他就悄悄回到租住地外面，躲了起来。没过多久，他就看到小玲子打扮一番，走出院子，朝市区方向小跑而去。谭思成悄悄尾随，一直跟到法租界某个居民区里，然后看到小玲子走进一幢漂亮的公寓。

谭思成暗暗惊讶。小玲子怎么会去那种高档地方？此时他来不及细想，偷偷尾随进了楼，并且看清小玲子居然走进了某户人家。

谭思成非常惊讶。他慢慢靠近这户人家，想敲门，但又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妥当，犹犹豫豫，站在门口发呆。

大概过了一刻钟时间，谭思成鼓足勇气，准备敲门。他的手还没碰到房门，房门突然打开，小玲子背着一个小包，站在门内，看到谭思成堵在门外，更是大吃一惊。

“小玲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谭思成惊讶地问道。

小玲子镇静下来，一把将谭思成拉进房门，随后探出头去，朝门外张望了几眼，快速关上房门。

谭思成被小玲子拉扯着，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思成，你怎么来了？”小玲子警惕地盯着谭思成，反问道。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谭思成逼视着小玲子，正色地说道。

小玲子望见谭思成的表情，慢慢开始悲伤起来，随后才缓缓地说道：“思成，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我就对你实话实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见一个人。”

“什么人？”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户想要娶我进门，给他们家儿子冲喜的人家吗？”

谭思成紧张地问：“怎么，他们还在找你麻烦？”

小玲子点点头说道：“是的。这套公寓的主人，跟陈家是亲戚。这个亲戚这次在上海发现了我，并派人跟踪到我租住的地方。大前天你去学校后，他带人找到了我，要马上带我去那户人家。我恳求他放过我，然后他就趁机提出，如果我愿意做他的老婆，他就答应不把我送回陈家去跟那个瘫痪的男人结婚。”

“那你答应他了吗？”谭思成紧接着问道。

小玲子摇摇头说：“我哪里会答应这种条件？他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太太死了多年，我差不多可以喊他爷爷了。”

谭思成心中涌起一阵愤怒。而这份愤怒之中，更多的是夹杂着一份对小玲子的担忧和同情。

“那你今天怎么会到他家里来的？”谭思成继续问。

“那天我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来硬的，只说让我考虑两天，然后再作决定。而今天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所以我来了。”小玲子说到这里，瘦弱的肩膀无助地颤抖起来。谭思成望见，心中更加不忍。

“那你为什么不跑呢？还要到这里来。”谭思成说道。

“思成，你想得太简单了。那天他离开以后，派了好多人躲在我租住地的四周，即便我要出门，也会有好多人紧跟着，我根本没有机会逃跑。”小玲子无奈地说。

谭思成又问道：“那你今天来是准备答应他，还是回绝他？”

小玲子听到这句话，眉宇间隐隐泄露出某种凶狠之色。谭思成望见，也开始忐忑起来。

“我不是来答应他，但也不是来回绝他的。我是打算来杀了他的。”最后小玲子咬牙切齿地说。

谭思成大惊，四顾环视，紧张地问：“那现在，他是不是已经被你……”

小玲子盯着谭思成，点了点头说：“没错，我已经把他杀了。尸体就在后房间里躺着。”

谭思成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凶险之事，额头上马上就有了汗珠。他瞪大眼睛，一把拉住小玲子的手说：“小玲子，你杀人了啊。”

小玲子的一双手在谭思成的手掌里颤抖，无助地望着谭思成，泪流满面。这令谭思成马上泛起一股对小玲子的无限怜惜。他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根本就不应该跟小玲子一起惊慌失措，他应该出面帮助小玲子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思成，你说我除了把他杀死，还有别的办法吗？这一次我是绝不可能逃脱他的监控，我要么被他送回陈家，要么就做他的小老婆。这两个结局对于我而言，都是地狱。思成，我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葬送。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呀。”小玲子当着谭思成的面，边说边痛哭流涕。

谭思成心中难过，多么可怜的一个女子呀。他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就把小玲子抱在怀里。小玲子蜷缩在谭思成怀抱里，哭得更加无助、哀怨。

谭思成心如刀绞。安慰了几句后，就问及尸体。小玲子带他走进后房间，谭思成一眼看到躺在后窗下面的尸体。后窗有一层厚厚的窗帘遮挡着，房间里有些昏暗，墙壁上隐隐也有些血迹。

“思成，我现在该怎么办？”小玲子靠在谭思成的胸前，慌张地说道，“我其实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他冲上来就要夺我手里的刀子，我一紧张，就直接捅了过去。后来看到他想要呼救，我就又捅了他几下。我杀了人，会被枪毙的。我不想死呀，思成。”

“他乘人之危，也是个恶人，这是罪有应得。你杀人完全是迫不得已，小玲子。”谭思成缓缓地说。

“但我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有杀人经历，以后大家会怎么看我呀？况且即便事出有因，我也同样会坐牢。即便我免于坐牢，他的手下也不会放过我。我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总归会被找到，逃不过死路一条……”小玲子越说越伤心。

谭思成想了想，快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扶住小玲子的肩头，轻声地说道：“小玲子，别慌张，我会帮助你渡过这一劫。这样，你现在赶紧离开上海，走得越远越好。”

“没有用。他的手下知道今天我会跟他见面。如果他死了，他们一定会知道是我杀的。我根本跑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再说了，我举目无亲，能去哪里呢？”

谭思成摇摇头说：“所以我一定会替你处理所有事情。”

“真的？”小玲子将信将疑地问。

谭思成点点头说：“相信我，小玲子，我一定要救你，也一定能够救你。”

“你准备怎么做呢？”

谭思成想了想说：“这你就别管啦。反正我有办法。”

小玲子紧张地问：“思成，那你帮了我，你自己会不会有危险？”

谭思成心中一阵温暖，微笑地望着小玲子说：“当然不会。你就别再多虑了，抓紧时间，赶紧走。”

小玲子流泪，紧紧抱住谭思成。谭思成一把拉着她，走到房门口，叮嘱几句，随后拉开房门，看了一下四周，这才让小玲子出门。

小玲子站在门外，突然抱住谭思成，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说：“思成，你一定要保重。等过了风声，我就到学校来找你。”

谭思成被小玲子吻了一下，心都醉了。他点点头，催促小玲子快走。小玲子一步三回头，终于下了楼梯。

谭思成望着小玲子离开，幸福得流泪，内心里暗暗发誓：小玲子呀，你是个苦命的女子，也是我喜欢的女子，你有危险，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三

周凤岐是在中午时接到报案的，说是有人在四明公寓杀了个人。

凶手名叫谭思成，是一所中学的教员。据他供述，他是因为临时起意，尾随上门抢劫，在遭到死者王蔚林反抗后，用王家的水果刀，残忍地将其杀死。刚巧被后面一排公寓上的居民目击，然后在他离开案发现场时，把他当场扭获。

在审讯时谭思成一口承认自己杀人，没有丝毫犹豫。周凤岐发现，谭思成在说完自己的作案经过后，似乎是刚刚完成一件伟大的事情，表情极其的释然、轻松，也没有表现出一丁点作为落网罪犯所常见的那种紧张、懊恼和绝望。

另外周凤岐总觉得谭思成这样一介书生，身体瘦弱，不太会犯那种亡命之徒才会做的上门抢劫。

最后当他拿到现场勘查报告时，这种感受就更加深刻。

现场勘验以及尸检表明，死者王蔚林总共被刺了九刀，当场毙命。凶器是王蔚林家里的一把加长水果刀，刀把上留有谭思成的清晰指纹。

但接下去还有几条很有趣的勘验结果。一是凶手并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留下指纹，这倒也算了。关键是勘验发现王蔚林家所有的门窗、家具，墙壁、地面以及厨房卫生间和客厅里的物件上，非但没有发现王蔚林本人的指纹，而且一尘不染，连王蔚林的脚印都找不到，显然是被人刻意清洁过了。

这一点谭思成的解释是，他记不起自己摸过哪些地方，所以杀人后索性把所有地方都擦了一遍。

但关键是，目击者在发现谭思成行凶时，谭思成本人也看到自己被很多人目击。所以谭思成杀人以后，应该是马上逃离，而不是再去花费时间清理现场。并且他既然想不留痕迹，却竟然疏忽了擦干净凶器上的指纹。这一点非常矛盾。

另外死者身上的伤痕也很蹊跷。死者右侧腹部被刺中三刀，刺破肝脏，很致命。然后死者的左侧胸肩部又有整整六刀伤口，伤口挺深，但都不是致命伤。

王蔚林家北房间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有很多血迹。周凤岐结合尸体，判断死者是站着并且后背靠墙的情况下，被刺了右腹部的那几刀。因为水果刀很长，凶手又非常用力，所以刀尖穿透整个下腹部，并触及到墙纸。

周凤岐感到蹊跷的是，为什么那三个致命伤口，全都集中在死者的右腹部？要知道如果一个人右手执刀，面对面朝死者捅刀，那么伤口一般应该在死者左边才对。

所以周凤岐觉得凶手应该是个左撇子。但目击者看到谭思成行凶时，恰恰使用的是右手。

“当时我们看到凶手把被害者仰天摁在窗口。死者的上半身露在窗户外面。我们当时在后排的公寓阳台上喝茶，几乎是亲眼看着凶手一刀接着一刀，把被害人戳死的。”其中一个目击者回忆说。

对于这一点，其他六个目击者一致认可。

周凤岐大惑不解。目击者看到的行凶场面，最多只能构成死者左胸肩上的那些伤口。随后又去提审谭思成。

“谭思成，你说你是上门抢劫，那么我问你，这次你从王蔚林家都抢走了哪些东西？”周凤岐问道。

谭思成听到周凤岐这样问，顿时有些慌张起来：“嗯……原本想抢些钱财珠宝什么的，后来我拿刀捅死了他，也就顾不得拿东西，光想着快些离开现场，所以什么都没动。”最后谭思成努力镇静地说道。

周凤岐思考片刻，继续问道：“什么都没动吗？那么你为什么要撬开死者的抽屉和柜子？”

这一问，马上就把谭思成问住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仔细检查过现场的抽屉和柜子。在他的预料中，小玲子是去跟王蔚林说事情的，没有必要去动别人家的东西。

但他同样不会料到，这些话都是周凤岐在试探他。其实小玲子真的没有撬开过王蔚林家的任何一个抽屉，而周凤岐也是顺着谭思成的坦白，存心挖坑给谭思成跳。而他之所以会胸有成竹地挖了这样的一个坑，也是因为他有种感觉，谭思成根本不是真正的凶手。

谭思成如果说这些抽屉和柜子都不是自己撬的，那么也就泄露了现场还有别人来过这个真相。所以这个坑他必须得跳。

“好吧，我承认撬了抽屉和柜子。”最后谭思成不得已说。

“我在骗你你都感觉不到。实话告诉你，现场并没有一处被撬痕迹。”周凤岐讥讽一笑，冷冷地说道。

谭思成闭上眼睛，有些慌张。

周凤岐逼视着谭思成，继续说道：“谭思成，算了吧，你这次闯进王蔚林家里，根本不是抢劫。”

谭思成笑笑道：“那你干脆把我放了吧，如何？”

周凤岐道：“放你可以。你先告诉我究竟是谁杀害了王蔚林？你至少是有同伙的。”

谭思成摇摇头说：“没有。”

对于谭思成的顽抗，周凤岐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在对王蔚林进一步调查以后，他们有了更新的发现。

那天赵勤拿着一张照片向周凤岐汇报道：“王蔚林的保险箱打开了。里面除了钱财，我还找到了这个。”

这张照片上，王蔚林坐在椅子里，还有四个年轻男女站在他的身后。从神态上看，他们之间关系很亲近。

“师傅你看这个男人……”赵勤指着照片中某个男子说。

周凤岐定睛细看，不觉意外。这男子正是他三个月前抓获的飞贼董鹏飞。

“另外我去了谭思成的租住地，走访了房东。房东说谭思成只是个读书人，不相信他会杀人。但最近他跟另一个女房客关系密切，所以我又去那个姑娘租住的房子里看了看，在房间里找到了很多东西……”赵勤边说边从布袋里拿出好多奇怪的东西。

周凤岐一看，里面有飞爪绳索，撬门工具，夜行衣等等，一看就知道这是贼骨头的作案工具。

“我因为当时已经认出照片中的董鹏飞，看到这些东西后，我就把这张照片给房东看。谁知道房东指着照片中的一个女子说，这就是那个女房客。所以可以肯定，最近一段时间，谭思成正跟一个女飞贼打得火热。这些东西，很可能是女飞贼疏忽没拿走。”

他拿着这张照片，马上去了监狱，提审董鹏飞。

董鹏飞看到这张照片，当即承认，王蔚林是他们四人的养父，也是传授他们偷窃技艺的师傅。这是他们师徒五人的合影。

“我们四人都是孤儿，从小在上海滩上流浪乞讨。王蔚林把我们收养后，教授我们偷盗技艺，我们四人从玩抛顶功的小流氓开始做起，慢慢变成江洋大盗，在上海滩上作案无数，从未失手，我是第一个落网的人。”董鹏飞最后说道。

“你师傅刚刚被人杀死。我们怀疑跟这个女子有关。”周凤岐指着照片中的一个女子说。

董鹏飞盯着那个女子，缓缓地说道：“小玲子终于还是动手了。”

“怎么回事？”周凤岐问。

“王蔚林很早就要小玲子做他老婆。小玲子不答应，王蔚林就用各种方法刁难她。小玲子曾经说过如果王蔚林继续这样逼她，她会要他好看。”董鹏飞说。

“小玲子是不是左撇子？”周凤岐问。

“没错。”董鹏飞说。

“董鹏飞，有关王蔚林的事，以前你从来都没有交代过。”周凤岐说。

“如果不是王蔚林收养，我们四个肯定会饿死街头。尽管他把我们带上了一条邪道，但我毕竟还是感激他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卖他。”董鹏飞说道。

“小玲子跟人恋爱了，你还不知道吧？”周凤岐又说。

董鹏飞一听，摇摇头说道：“我不太相信小玲子会恋爱。”

“哦，这是为什么？”

董鹏飞说：“我在入狱前，也一直在追求小玲子，但她明确拒绝。我以为是我不够好，但她有次告诉我，她不想结婚生子，她喜欢流浪漂泊，自由自在。小玲子看上去挺阳光的，其实内心很阴暗，也很冷血，还善于伪装。没有办法，像我们这样孤儿出身的人，受尽了人间疾苦，是很容易滋生这种心理的。”

这个案子查到现在，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

周凤岐再次提审谭思成时，就把调查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然后再把照片以及有关王蔚林真实身份的材料给他看。谭思成开始不肯相信，但终究无法否认那么多事实。

他这才恍然，自己深爱的小玲子，根本都没有爱上过自己。相反这次还有意嫁祸自己。她对自己隐瞒了所有一切，而自己却一直在拯救她，保护她。

“说说吧，案发时到底发生了哪些事？”周凤岐问道。

“我发现小玲子行踪有些神秘，这次就跟踪她到了王蔚林家。她发现我跟踪她后，就开始编故事骗我。我信以为真，就非常同情她。而小玲子又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柔弱无助，这就让我下决心要保护好她。这些天来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小玲子，现在想来，是那么的可笑和幼稚。我根本就不了解她，只是凭借个人的感受和想当然……”谭思成说到这里，悔恨不已。

“你看到王蔚林时，他已经死了对吗？”周凤岐又问道。

谭思成点头说道：“已经死了。我为了替小玲子顶罪，就故意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然后在很多人的目击之下，把王蔚林的尸体搁在窗户上，朝着他的尸体一刀刀扎下去。随后故意慢吞吞离开，放任他们把我当场抓获。在动手之前，我想到要把小玲子留下的痕迹全部清理干净。但我不知道小玲子碰过哪些地方，所以就索性把整个屋子都擦了一遍。”

“你让小玲子赶紧跑，然后自己顶下这份罪。那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如果不是我心细，你一招供，这案子很可能就结束，你也会有一份杀人罪的帽子。”

谭思成长叹一声说道：“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当时我脑子里全是怎么才能帮助小玲子逃脱的念头。因为我很珍惜跟小玲子的这次邂逅，也已经深深爱上了她，并且还以为她也如我爱她一般地深爱着我。这些年来我过得太寂寞了，生活中充满了悲伤和失意，所以只要身边有人给我一点点温暖，我就会奋不顾身去牢牢抓住，甚至还会滋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出那种盲目而可笑的追求……”

周凤岐听到这里，心里也有些无奈和感慨。

“周探长，事到如今，你们会判我杀人罪吗？”谭思成紧张地问。

“杀人罪你挨不上，但麻烦还是有的。”周凤岐说道，“不管怎么说，谭思成，你务必要吸取教训。”

谭思成暗叹道：“惭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