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康
在小说《红》中,徐兴正通过精巧的叙述、微妙的比喻、考究的细节、合理的情节,精准而深刻地为读者揭示出“红”这一核心概念的复杂性与多变性。徐兴正的《红》如同好莱坞电影《红磨坊》,各式人物、场景、情节,带着鲜亮的“红”,纷纷登场,为读者献上一出精彩的舞台剧。
掀开文字的帷幕,走进“红磨坊”的舞台,红是一种“语言”,徐兴正借助《红》,对世界展开命名。
“红”是一种生活常态,它和我们的呼吸一样,与我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密不可分。“红”以其艳丽浓烈的颜色引人注目,人们赋予“红”热情、奔放、乐观、激动等积极意义,同时,人们根据立场和需要,赋予“红”忠诚、贞洁、奉献、惨烈等深层内涵。
小说家徐兴正从人物共性、生活常态中提炼和塑造了一个集共性个性于一体、合生活美学为一身的核心意象——“红”,并通过小说《红》为我们呈现出来。小说中,无论是人物的塑造、情节的设计,还是情感的表达、主题的揭示,徐兴正的叙述都始终立足于“红”。文中出现了大量带“红”的、有深意的事物——草莓、红裙子、小红(姓名)、红色运动服、《一块红布》(歌曲)、血、殷红的花朵、初潮、脸蛋、红色塑料桶、红色的指甲油等等。在徐兴正的思谋之下,人物是“红”的化身,情节是“红”的延伸,内涵是“红”的隐喻。
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或多或少,或浓或淡,都带着“红”的痕迹。小说是以刻画人物为主要目的的文体,人物的刻画决定着小说的质地和深度。徐兴正对每一个人物的刻画都极其认真、极其用心,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甚至是跑龙套的小角色,他都力求刻画得鲜明而独特、真实而具体。其诙谐的笔调、精准的描写,让每个人物都有了自己独特的存在感和话语权。
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叙述。在第一部分,因姐姐生病而贷了一万块钱,刚失恋的我“穿过鲁甸县城邱家巷,去一条街上的信用社转利息。”“我不自觉地从信用社前面这条街拐上了另一条街,朝一个服装店走过去,”那店里有一条“我”女朋友小红试了很多次、我一直没买下、导致我们分手的红裙子。可是“红裙子”不见了。满心惊讶的“我”随即在一张小汽车上看到了曾经的高中同学、如今的“人物玩家”李东,李东身边坐着“我”原来的女朋友小红,“而且,那条红裙子就穿在她身上。”
“红裙子”是徐兴正在广泛而共有的“红”的意象之上进一步提炼出的经典形象,它作为矛盾冲突的原动力,成为具有代表性和暗示性的标识物,推动着情节的发展。
“红裙子”穿在女人身上,也穿在男人心里。小说中,“红裙子”作为有特殊寓意的服饰,先后被几个主要角色——女朋友“小红”(红裙子)、女同事“小赵”(红色长裙)、女同事“郑珊珊”(红裤子、红短裙)、高中同学“李东”(红裙子被李东买走了)——所拥有。“红裙子”的寓意,通过“我”的叙述,一步步揭示出来:“我女朋友小红太喜欢那条红裙子了,她穿上它,比过去我们高中英语教师姚冬还——还怎么样呢,不单是漂亮、妩媚,而且还让人激动。”
女朋友小红之后,红裙子出现在英语老师姚冬身上:“姚老师第一次来上我们英语课,她穿着一条红裙子。红裙子使姚老师的脸蛋白里透亮,奔放得令人神往。红裙子也使姚老师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白里透出瓷的釉彩,收敛得让人绝望。姚老师更使我们感到干渴,我们都不知道哪一天才会得到滋润。一堂英语课下来,我们的眼里、心里、脑海里,只有一片红,姚老师的红。”
“红裙子”随后变成了“郑珊珊”的“红裤子”:
“她穿着一条红裤子,这种裤子短了一截,有一段小腿还在外面。我们感觉到这条红裤子对她真够体贴的,显现出她所有的青春活力和端庄。她的上衣看起来是一件俗艳的花衣服,但细究之下,又是那么得体,似乎处处藏着心机,既调和了奔放和收敛的反差,又不去掩饰放纵和粗野。”“那天,连那些老同志都很激动。当然,我自己更是激动不已。”徐兴正用“激动”这个词将男性见到“红裙子”时的状态勾勒出来,幽默机智的语言,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徐兴正简笔勾勒出一个字母“S”,将“小红”“小赵”“郑珊珊”等女性身上所带有的“红”的特质,凝练成一条“红裙子”。“红裙子”是“红”的借代,也是“红”的象征。在女人心里,“红裙子”代表着自信、美丽、青春、漂亮、气质,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驾驭“红裙子”;在男人心里,“红裙子”是众多漂亮的女性的外形,代表着女性的性感和男性的情欲。“红裙子”是对情欲的隐喻,而且红裙子不仅仅是情欲的象征,更是女性优越感与男性权力感的外显。
“红裙子”是“红”某一方面的固定体现,“红”需要一个更深刻的载体。随着情节的推进,红,逐渐从众多纷繁的“外相”中化繁为简,凝结成另一核心意象:血。
徐兴正通过对第一个主要人物“小春姐姐”的遭遇,将“血”这一意象引入到读者的视野中。小春姐姐的存在,并没有直接介入到几个主要人物的矛盾冲突之中,小春姐姐出现在自成一体、独具魅力的矛盾里。在文章第一部分,“我”去转利息,自然地引出了“小春姐姐”。同样是运用借代的手法,与其他女性以“红裙子”(服饰)借代不同,徐兴正用一种“感觉”——痛——借代小春姐姐:“小春姐姐生病七八年了,先是腰痛,尾椎那里痛,然后是整条脊椎痛,痛得直不起身子。通过不足一个月的治疗,终于全身都在痛了。”
痛,是小春姐姐存在的形象与状态。
因为不可知、不可忍的痛,所以姐姐要吃一种叫“非普拉宗片”的止痛药(真实的细节)。“这种药原本每日限量两片,她的日用量却超过了十片。天知道会吃出什么麻烦来。”
几个场景跳转之后,在第三部分,“在一两个月以前,外侄,姐姐上五年级的那个小女孩,写信告诉我说,姐姐已经不痛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突然就不痛了,我不要再买止痛药带回去了。”“过年前一个月左右,小春姐姐给我送猪油来。”姐姐为我“做麦疙瘩饭”,“姐姐失手砍在她的左手小指上”,“但姐姐似乎毫无知觉”。“以前是无休无止地痛,但现在是不会痛。即使砍掉一截手指,十指连心,也不知道痛,痛这种感觉彻底消失——丧失掉了。”
小春姐姐的痛与不痛,是描述的两个极端。这一组对比的出现,拉大了人物刻画的空间,也加大了人物刻画的力度。小春姐姐的痛,也是“我”的痛,或者说小春姐姐不论痛或不痛都是“我”的痛。这种痛逐渐集结,凝结成另一核心意象:血。“姐姐起初并不相信这个事实,她从盆里捡起那截断指端详,断指上粘着麦面末和已经搓成的疙瘩,并且还会滴血,看到血珠在脚下的水泥地板上滚动,煸满灰尘,最终变为一粒粒泥球,才放声大哭起来。”
我和姐姐去到医院,姐姐被某医学博士团的医生敲打——“两只膝关节至少敲打了一千下”;听诊——“听诊器还在姐姐的断指上停留了至少十分钟”;撑眼——“撑了左眼撑右眼,搞得姐姐泪流满面”;搔痒——“轻、重、缓、急地搔”。一个年老的男医学博士“突然拿出一把小钉锤来,‘咔嚓——’一声,敲掉了姐姐的一颗门牙”“血水沿着她的下巴往下流,但她一脸麻木毫无痛苦的表情。”
悲剧将有价值的东西摧毁给人看,徐兴正通过文字,将姐姐的痛转移到了读者心里,让人不忍直视。在这时,隐藏在“痛”里的“红”的寓意,才揭示出来:红是隐喻,姐姐的红——浓于水的血——是亲情的化身。亲情是“红”的,在徐兴正的隐喻下,“红”是亲情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一种痛的存在。这种亲情之红,是爱莫能助的痛,以“血”的形象展现。
其他几个人物身上所具有的“红”,最后都以“血”的形象呈现。同样是“红”,同样是“血”,又因人的情感、立场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属性。徐兴正的命名,将普通人的生活高度地概括为“红”,又在“红”中精准分类,区别出不同情感色彩的“红”。这使得“红”既有生活气息,又有美学意味。
舞台,为人物活动提供场所,更确切地说,舞台为人物的“选择”提供场所。场所,一方面成为背景和立场的暗示,另一方面则为读者呈现出人物关系。
人物关系,就是一种“场所”。
“我们单位”是一个重要的场所。第二部分主要叙述的是“我们单位”同事小赵和郑珊珊之间的暗战,“我”即是旁观者,又是当局者。郑珊珊和小赵的出场,在一个流动的循环对比中。新同事小赵来我们办公室那会,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弯着腰安装碎纸机、“露出一部分肌肤”的女推销员上,对相貌平平的小赵都有些漠然,“完全不像郑珊珊调进我们单位那一回。那天,连那些老同志都很激动,当然,我自己更是激动不已。”“如果没有郑珊珊——再退一步讲,如果没有女推销员,也许小赵还能吸引一下我们的注意力。”
三个女性形象的相互对比中,以“女推销员”为中线,小赵和郑珊珊在我们单位男同事的比较中,走向两极。小赵黯淡无光,郑珊珊光彩夺目。这三个女性的对比,其实可以看作是小说中大部分女性(除了姐姐)的对比,小赵处在最下方,女推销员、小红、刘姓妇女是居中一方,郑珊珊则高高在上。徐兴正巧妙地设计了一场小赵和郑珊珊的正面交锋,引爆点在女性的年龄上。当着男同事的面,郑珊珊先报出自己年龄,“78年的,算小妹子吧”,然后很随意地问小赵:“你呢?”小赵的回击引起了同事的哄笑。“郑姗姗身上仿佛顶着一个光环,使‘我们单位’的女人,乃至县城的所有女人,都显得暗淡无光。”而小赵“笑起来下巴显得太尖,眉毛会拧在一起。我很不忍心盯住她的脸。”
这场暗战中,无论是从服饰、年龄,还是心机、风韵,郑珊珊都完胜小赵。“我们单位”的男同事,包括我,在这场评判中以貌取人,一边倒地将目光投向郑珊珊。
随后,不甘心的小赵与郑珊珊“争奇斗妍”,小说用了一大段笔墨描写小赵试图通过刻意打扮、费心整容予以回击,但“最后还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随后,“在一直没有任何人追求她的情况下,她开始追求我。”“我突然感到厌烦,感到恶心。”“我”拒绝了她。
梦作为一个场所,带着寓意出现了。“晚上,我两次梦见了小赵。”一次是,小赵在擦四楼玻璃时,掉了下来,“鼻孔和嘴巴里开始渗出血来。”另一次是我到一个什么房间去找小赵,小赵身上没有正常地穿着衣服,“当我置身于丝绢之中时,我才看清那些红色其实都是血迹。小赵微睁双眼,仿佛我俩是在梦中幽会。她轻声的告诉我:‘我的姑娘之身,等待你的到来,等待你的降临。’”
有人偏激地认为性是梦的根源,人类一切活动的能量,皆来自性能量。关于“小赵”的两次梦,揭示了“我”复杂而矛盾的内心,第一次梦见小赵,“我”希望她死去,这是我嫌弃、反感、拒绝她的表现,第二次梦见小赵,表现出我对小赵的觊觎和渴望。“梦”表现出“我”内心的复杂和矛盾,梦见“小赵”的两场梦,是两场异质同构、殊途同归的梦,一场是噩梦,一场是春梦,却都带着“红”的气质,“红”化身为“血”,弥漫在梦的空间。
在“我们单位”这一舞台中,出现一个次要但重要的人物:“刘姓妇女”。“刘姓妇女”是旁观者的代表人和发言人,徐兴正借刘姓妇女之口,交代出一些情节和观点。以服装的变化借代“刘姓妇女”是徐兴正刻画这一人物的主要手法:“开始穿敞开的吊带衫时”“刘姓妇女那一天穿着蚊帐袜”“她身穿一条白裙,脖子上挂着一条丝绢,是绕了一个活结挂上去的,剩下的两端从她的背后拖下去,裙子把她的半截背脊露在了外面,丝绢恰好盖住了两片肩胛骨。”“凉鞋留有一些长带子,带子是粉红色的,缠成网,套住了小腿。”
刘姓妇女的服装总是随着不同的出场而变化,一方面,服装代指人物,也暗示人物的心理。刘姓妇女变化的服饰上,有着她本人急欲表达的性暗示,也有着我们“小县城人”对于“性感”所做出的最大理解、想象和尝试。另一方面,变化的服装和“红裙子”形成对比,刘姓妇女的换装、裸露与小红、郑珊珊、姚老师的年轻、漂亮形成一种心态复杂的对比,为文章增加了一层可咀嚼的深意。刘姓妇女的存在,对推动情节发展,揭示出旁观者的群体心理,对主要人物的心态变化和命运走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949”是“人物玩家”李东开的酒吧,“1949酒吧……凡是你想干的事情都能干。”“我”一直都没去过李东开的1949酒吧。原因是“1949酒吧正对面开着一家发廊,叫姑娘草发廊,里面有很多姑娘,只要1949酒吧的顾客需要,姑娘们就到他们那里去,而我们村庄偏偏也叫姑娘草坡,我接受不了。”
“姑娘草坡”和“1949酒吧”在“我”心里,是一组对立的存在。姑娘草坡贫穷、苦难,1949酒吧奢华、迷乱;姑娘草坡有病重的姐姐,1949酒吧有姑娘草发廊诱人的姑娘。徐兴正通过一场关于姐姐的“梦”将“姑娘草坡”“1949酒吧”“姐姐”“姑娘草发廊的姑娘”集中在同一个红磨坊的舞台之上。
梦,可以看作是一个潜意识活动的场所,也是人物活动的舞台。一场梦中,有人物、有情节、有故事,而借助梦揭示的主题不仅鲜明,而且还带有暗示意义。“梦”是徐兴正详细描写的场景,也是“红”的一种化身。在我们的常识中,“梦”与“现实”是相对立的,我们往往将在现实中求而不得的希冀诉诸于梦。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有个观点:“梦是愿望的满足。”“梦的内容是由于意愿的形成,其目的在于满足意愿。”小说《红》中,徐兴正两次详细地写到“我”的梦。第二部分结尾处第一次写到“我两次梦见小赵”,在第三部分结尾处第二次写到梦:“姐姐回去以后,我经常梦见她。”
梦境暗示了人物的命运。第三部分中,断指不痛、检查无用的姐姐“回去以后,我经常梦见她”,徐兴正将两种气质不同的梦杂糅在一起。“我”梦见少女时代的姐姐去捡散落的核桃,“被红籽刺剐出了许多道口子,被荨麻蠚出了几层泡泡,一定又痒又痛。”姐姐的“痛”与“不痛”是一组贯穿姐姐命运的对立,姐姐不痛不痒的事实正是我不愿提及、不愿承认的痛苦所在,“但是如果出现在梦里,就绝不仅仅是偶然事件的巧合。梦中唤起的痛苦感情,正是为了阻止我们提及或者讨论那些痛苦的事情。”(《梦的解析》)
梦境成为我希望姐姐正常、健康的愿望的满足,但现实可以影响梦境,梦境却无法改变现实,梦境反衬出“姐姐”已经面对着残酷的命运。
“我的梦太乱了”,梦的场景随后转移到李东的地下酒吧“1949”,我到一个秘密房间看脱衣舞表演。“好像我是酒吧的常客”,两个穿短裙子和吊带衫的姑娘,帮我洗澡、帮我扑爽身粉、帮我穿衣,送“我”进秘密房间看脱衣舞表演。“1949酒吧的姑娘”是一个统称、是一个群体,没有独特的相貌,漂亮诱人的“郑珊珊”便自然而然地成为“我”对1949酒吧姑娘们的概括和替代。“我”竟然看见郑珊珊,“那个天使一样的姑娘,在1949酒吧的一个秘密房间跳脱衣舞。”
随后,“我”还看见姐姐被两个穿红裙子的姑娘架着,“为我们表演痛——表演不会痛。”姑娘让姐姐先走几步,证明没有施行麻醉,然后按“我们”的要求,“在姐姐的左乳上划了一刀,又在右乳上划了一刀。”“另一个姑娘开始挤压姐姐的刀口,让它们能流出更多的血来,然后把血擦在一张白色的丝绢上。”
一场梦境,姐姐、郑珊珊和“我”同时出现在1949酒吧的舞台上。荒诞,是梦境的逻辑,“我”在梦境中先后看到了姐姐和郑珊珊的裸体,她们的裸体带给“我”不同的冲击,关于她们的梦境也是两种相同色彩、不同性质的梦。春梦与噩梦都是红色的,都是红色的血,却代表着渴望与恐惧、情欲与死亡。一场春梦无法包裹住一场噩梦,第二场梦境摧毁了第一场梦境中建立的希望,“梦”暗示了姐姐的悲剧命运,“血”最终成为“梦”的核心,而在与“梦”对立的现实中,我的期盼未能实现,我的恐惧却正在发生。
象,与之意义相近的还有:“浑水”。文中多次出现“塘水”“清水”“浑水”等意象,这类带有歧视意味的词语,代指女性的身体。保持贞洁最基本也是最终极的标准,便是保持身体的洁净,这是男性的傲慢与偏见,也是社会的病态与症结。
小红、我和李东这是一组从文章开头就已经确立的复杂关系。经典的“三角形”的人物关系,也是后文中几组主要的人物关系模型。在这组三角关系中,小红是小说中所有年轻女性的代表,化身为“红裙子”,我和李东则因“红裙子”而存在敌对关系。
李东的出场,充满着巨大的气场。消失的红裙子出现小红身上,而小红坐在李东的车里。随后,三步刻画李东——第一步:以车识人。首先,车“绝对不是微型车”;其次,与领导的轿车像,再次,“尾数是三个8”。第二步:“我”的回忆。文艺活动前,秃顶校长发言时,穿红色运动服的李东,在七楼阳台栏杆上往返奔跑;姚老师第一次英语课下课,李东踩过几张书桌,从后面抱住姚老师。第三步:高中同学都会提到李东,提到李东的酒吧“1949”,都会感叹李东“是个人物、是个玩家。”
生物性即命运。徐兴正将李东刻画成一个强势、暴力、乖戾的人物,给“我”带来压力。李东对我有着绝对的优势,就像郑珊珊对小赵所具有的优势那样。“红裙子”是维系我和小红感情的关键,却是李东彰显男性霸权的标志。小红因“我”不愿给她买红裙子而走向了为她买红裙子的李东。因为红裙子,因为穿红裙子的小红、小赵、郑珊珊,李东和我总是处在一种我无法避免的敌对中。李东是个玩家,“除了身体之外,他什么都在玩我。我想,李东在玩我的时候,很可能没有什么预谋,也没有什么恶意,也许类似于那些玩妓女的人,无非是一种需要,个别人再加上一种习惯罢了。”
最后,小红和我和好如初,准备结婚。李东来到作为新房的“二手房”,大闹婚礼,对我做出最后的致命一击。李东对我说:“我告诉你,她(小红)在十六七岁还是一个中学生时就被搅浑了,把她搅浑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被迫反击。
二手房是全剧矛盾冲突集中爆发、情节走向高潮的舞台。“二手房”本身也是一个带有隐喻意味的意
一篇好小说的情节设计比人物塑造更加重要,人物命运在情节中向前推进,就必须借助人物间的矛盾、冲突和对立。小说《红》中,“血”这一核心意象,在确立之后开始成为“红”的化身,几组从人物身上提取出的推动情节发展、揭示人物性格、深化文章主题的对立关系,也围绕着“血”展开。
白裙子与红裙子是一组对立的存在,徐兴正敏锐地发现了两者各自具有的独特气质、所蕴含的价值取向和所代表的生活常识,并巧妙地设计了两者的对立,拉大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增强了小说的叙事张力。主题的揭示,也因红裙子和白裙子的对立而更见深刻。
“红裙子”和“白裙子”的寓意并不是在对立中确立的,它们的寓意是一种生活常识,无须解释,徐兴正只是将它们从日常生活中提取出来,像一件衣服那样挂在那里,一目了然。两种颜色的裙子在文中重要女性人物身上都出现过,通过文本,我们可以看到,对“红裙子”的刻画用了大量的笔墨,先确立了“红裙子”的经典形象,而“白裙子”只是轻描淡写地引出,几划点睛之笔,却意义深远。在文章第二部分末尾“白裙子”一闪而过——总是换新装的“刘姓妇女”身穿一条白裙。直到文章第四部分接近结束时,白裙子才在“老房子”里出现了两次——
“小红的房间亮了起来。光线不仅来自消除了遮蔽的窗户,而且还来自小红的一袭白裙……当小红从背后抱住我的时候,她没有想到,那条白裙子上会突然出现血迹,例假来得太猛烈,所以她哭了。白裙子,可怜的白裙子,小红又穿过一回。小红用草莓在白裙子上染红了一小块。当小红羞涩地向我展示白裙子的红时,我告诉她,那是草莓的红,我熟悉草莓的颜色和味道。小红把我推开,从床上跳到木楼板上,她像着了魔,撕碎了身上的白裙子。小红没有告诉我,是谁偷走了她少女的红。”
“郑姗姗的房间就像小红的房间,床像,木楼板像,窗帘像,连扔垃圾的纸箱也像。郑姗姗就像小红,也换上了白裙子,一模一样的白裙子。上帝已经把郑姗姗置换成小红,但没有暗示他的用意。我与郑姗姗或是小红幽会了一夜。白裙上没有突然出现血迹,没有用草莓染红一小块,没有任何红。”
“白裙子”和“少女的红”“血迹”先后我们的视野。虽然“白裙子”在形象气质上,与“红裙子”有着很大的区别,但是“红”总是伴随着“白裙子”出现,我们可以将“白裙子”理解成另一种“红”,“白裙子”的本质是“红”的。如果红裙子代表让人激动地情欲,那么白裙子代表人心渴望的贞洁。“白裙子”是神圣的,象征纯洁干净和纯情贞洁,文中出现的“清水”“浑水”“二手房”等意象,是对“裙子”这一意象代表的“贞洁观”的深化解读。
另一个焦点人物“小赵”穿过红裙子,但她没有穿过白裙子,但她身上却有“白裙子”的特质,通过“李东和我的那次谈话”,我们可以从“李东”的话中做出判断:“再漂亮也是个浑水女人了。我要的是一塘清水。我要找个干净的地方怀个儿子。”
如张爱玲所说,每个男人心里至少都有两个女人,一个红玫瑰,一个白玫瑰,那么在徐兴正的话语体系里,每个男人和每个女人心中至少都有两条裙子,一条红裙子,一条白裙子。“红裙子”和“白裙子”是男人和女人对形象需求的体现,也是男人和女人矛盾心理的所在。女人希望自己既是“红裙子”,又是“白裙子”,男人希望既得到“红裙子”,又得到“白裙子”。人物对“红裙子”和“白裙子”的抉择,无形中成为小说的矛盾所在,也成为了人物关系的内在动力,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人物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内心的映射,个体的行为,代表着群体的判断,所以,“红裙子”和“白裙子”也是一种普遍存在于广大人群的心理状态和社会意识。如果说“白裙子”代表的是贞洁观,“红裙子”代表的是情欲,那么通过“红裙子”和“白裙子”的对立,“红”的寓意被更深层次地挖掘:红(生活常态)→红裙子(情欲化身)→血(贞洁观)→白裙子(因神圣和稀少,白裙子成为群体对女性做出评判的标志)。
于是,这些带着“红”的特质的人具有了不同的命运:小赵嫁给了李东,并怀了李东的孩子。郑珊珊因“浑”被李东抛弃后,决定辞职,离开小城。辞职后,郑珊珊专门来到“我们单位”的我们办公室,找到怀孕的小赵,“铲了小赵两嘴巴”。
徐兴正擅长从侧面、找借代、多比较、用细节来刻画人物。在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几乎没有正面、直接的描写容貌,人物大都面容模糊但却个性鲜明。对人物的描写鲜明,体现了徐兴正对语言的掌控能力。但鲜明则意味着明显、固定和单一,无法展现人物复杂瞬逝的内心变化。小说以“我”的视角展开叙述,几乎所有人都有鲜明的标识,唯独“我”没有形貌上的描写,也没有固定的标志。“我”这个形象,是在人物关系的交错中,从旁观者对“我”的态度里抽取、拼凑、连接而成的。我懦弱、胆小、木讷、犹豫,“韩一草”是“我”的名字,“我”就像草一般渺小、脆弱。性格决定人物的命运。如果“我”懦弱、胆小、木讷、犹豫,这样的性格如何影响我做出决断,走向合理而精彩的结局?所以,“我”这个人物不只是外人眼中软弱木讷的“我”,有更深的性格影响着“我”,将“我”推向最后的结局。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徐兴正将“我”刻画成为一个游离在现实和梦境中的人物,集梦境和现实于一身是“我”最大的特点。
徐兴正在小说中多处用到括号,括号起到补充说明的作用。有几个括号是对故事情节、人物方言的解释,有几个括号则展现了对话中“我”的真实内心。如:
“另一方面,他们作好了冷眼旁观的准备,小红那么漂亮(真的吗?),小韩他守得住吗。”“我买了一张两百块钱(我舍得吗?)的门票,进入1949酒吧的一个秘密房间。”现实中糊涂慢热,不能确定女朋友小红是否漂亮的“我”,在梦境中却理智克制,对“我”购买昂贵门票的行为提出质疑。郑珊珊辞职后,连夜来找我。“我宁愿把一切都看作一场无始无终的梦,否则,我们都无法作出解释。”“郑姗姗的房间就像小红的房间……郑姗姗就像小红……我与郑姗姗或是小红幽会了一夜……从世上消失了。”梦境与现实,在“我”的世界里混淆了、统一了。
徐兴正将梦境与现实统一放在“我”身上,用意深刻。现实是外界压力,是推动人物做出选择的外因。梦境是自我欲望,是影响人物选择的内因。梦境与现实在“我”身上的统一与对立,既构成了推动“我”在外界冲突中前行的外动力,又构成了自我冲突的内动力。
在“我”和李东因“红裙子”而起的现实对立中,我是敌对关系的一方。这种敌对关系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外因”,从外界向“我”施加压力,李东和“我”的隐性冲突随着来自外界的压力,而变成了显性的冲突。而“我”身上存在的梦境与现实的敌对,是“内因”,促成了“我”内心冲突的产生。当来自外界的压力越来越大时,“我”内心的冲突也越来越激烈,自我的冲突促成了“我”的选择,也引发了“我”面对危机时的应激反应,“我”的内在矛盾推动“我”的情节向前进,使“我”的命运顺畅且合理。
梦是“我”对现实有需求的体现,也是现实对“我”压迫的体现,无论是需求还是压迫,都是“我”的自觉欲望。所以,梦可以看作是外界压力的延伸,“我”通过梦将压力内化。而梦境与现实的激烈对立,自我欲望激化了“我”内心的反抗,所以,梦也可以看作是“我”反抗外界(李东)的表现。
现实的渴望创造了梦,现实的强大也毁灭了梦。现实是梦的源头,也是梦的尽头。“我”在梦中显现的需求,却在现实中一一破灭:姐姐开始“浮肿”,小赵嫁给了李东,女朋友小红早被李东“搅浑”,最后郑珊珊也离开了。
在现实中,“我”和郑珊珊并没有多少特别的交情和交集,郑珊珊来辞职时,“我”和郑珊珊仅仅是“点头之交”,那么郑珊珊为什么回来找我,并去到老房子里幽会?对这一情节我有两种理解:一,因为“我”和李东间有敌对关系,所以郑珊珊将与“我”幽会作为对李东抛弃的报复;二,其实郑珊珊并没有来找我,我虚构了那一夜的幽会。那一夜并不是真实的回忆,而是小人物经受压抑、摧残、折磨之后,条件反射的臆想。在小赵和郑珊珊的暗战之中,毫无胜算的小赵嫁给李东扳回一城,而在我和李东的较量中,我全面落败。梦境和现实从内外两面压迫着“我”,不堪重负的“我”有可能虚构出与郑珊珊的幽会,来达到弱小者被压迫、被扭曲的内心的平衡。
当自我欲望、自我需求与强势外界、弱小自我碰撞时,故事即将进入高潮。“我”在现实与梦境的紧张关系间,做出了应激的选择,最后在作为新房的二手房里,“我”与李东对决时,“郑姗姗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李东身上所具有的“红”的特质,是徐兴正对“红”的另一种命名,是人性中的另一种“红”,是一种男人间敌对关系的呈现。这种敌对关系,从一开场就已经确立,敌对的焦点便是漂亮女性的标配——红裙子。
后文中,因为红裙子,因为穿红裙子的小红、小赵、郑珊珊,李东和“我”总是处在一种我无法避免的敌对中。李东什么都在玩“我”,没有什么恶意,无非是一种恃强凌弱的需要。“我”清楚地明白,我无法战胜“人物李东”,这是一组不平衡的对立,敌强我弱的对立。“红裙子”作为李东的所有物,像旗帜一样传递,传达着胜利者的傲气和暴力。
李东身边坐着“我”原来的女朋友小红,“而且,那条红裙子就穿在她身上。”
“我”差一点就冒昧地向她(小赵)打听,“是不是李东送给她的,因为红裙子已经被李东买走了,小红还穿了一段时间。”
郑姗姗辞职后,“走到单位大门外的街上时,一张小汽车飞驰而过……那张小汽车是不是李东的?”
李东对“我”的压迫越来越紧,对“我”的围剿越来越狠,强势的李东就像是一把刀,紧逼着“我”。李东夺走了“我”的希望——郑珊珊,封死了“我”的退路——小赵,而女朋友小红的“少女红”是李东试图给“我”的致命一刀、最后一击,李东想彻底击垮“我”,将“我”永远踩在他脚下。“我”失败的人生,如同“红裙子”里变换的女性,是李东彰显成就感、优越感的物品。在“我”和小红的新婚之夜,李东大闹二手房。李东的咄咄逼人坚定了“我”反击的决心。“我”也是把刀,一把真刀:“我偷偷买来钢锯、手钻和磨刀石,一个人摸进买来的房子里,着手将大哥丢下的刨刀改制成一把刀。”
“我”与李东的对抗,是两把“刀”的对抗,场景是在作为新房的二手房,小说以“蒙太奇”式的画面闪回展现了“我”和李东的对决——第二部分:“因为,到了最后的关头,李东看到我手里像耍魔术似的多了一把刀子……”第三部分:“当李东的血从腹部淌出来……”第四部分结尾:“血流出来的时候,我不太注意它的红,因为郑姗姗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吸引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我都来不及马上扭头去看小红,或者在亲友中寻找小春姐姐。”
所有带有“红”的特质的人都在落幕的舞台上集中:小红、郑珊珊、姐姐、李东。所有的“红”最后都以“血”的形象出现,在“红”与“血”之间,站在不同情感立场的人靠不同的媒介转换。小红的“红”,靠“红、白裙子”,转化为“血”,这是情欲的“红”;姐姐的“红”,靠“痛、不痛”转化为“血”,这是亲情的“红”;而“李东”与“我”之间的敌对的关系,则借助“刀”得以转化为“血”,这血是仇恨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