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如何面对自己的时代

2018-11-13 01:17
小说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樟柯人物形象命运

张 均

“70后”作为一个代际意义上的写作群体,目前所面临的尴尬已颇难掩饰。截止2018年初,这一代作家开始进入39-48岁这一年龄区间。在此年龄段上,许多作家都已从巅峰滑向“晚期写作”,然而迄今为止,这一代人“仍然被视为没有让人信服的‘力作’的一群。”他们既未写出一部类似《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尘埃落定》的重要作品,在市场影响力上也完全被“80后”作家所“碾压”。这毋宁不太合乎文学代际演变的“常例”。对于其间原因及对策,孟繁华、张清华、洪治纲、刘艳、李云雷等学者皆有所论及。普遍的看法是归因于“70后”作为“夹缝中的一代”的尴尬处境。一方面,在其成长时期,急风暴雨的“革命年代”已告结束。由此,他们彻底错失了“天然”可以提供历史深度的“大时代”。另一方面,“80后”依靠非常规的媒体运作手段异军突起,致使“70后”被一掠而过。前后受敌,“70后”写作只能陷入无所依傍之境。

如此看法无疑是有其道理,实际上不少“70后”作家也是暗生愧惭:一个连“文革”“自然灾害”“反右”、土改等影响万千国人命运的大事件(大运动)都未经历过的人,又以何为凭藉来展开写作呢?对此我不完全认同。其实,“50后”“60后”作家又何曾经历过土改与“反右”呢,更重要的是,即便生逢“大时代”,其作用也宜于由两面观之。的确,“穷苦之辞易工”,被政治戕害的故事天然地能引发读者共鸣,但反受其累的情形亦不可不察。因为“大时代”之“大”,不仅在其事件巨大,更在于其所系赖的叙事话语之“宏大”。而所有“大话语”(如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究其根底只是用以解释现实的一种观念体系,而非现实本身,以之界定、理解并叙述现实,无疑存在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有效限度。过于相信甚至依赖这类观念体系,亦可能贻害文学。

这在北岛、张炜、张艺谋、陈凯歌等大批“50后”作家、导演近二十年的失败上可以看得分明。他们巅峰时代的作品,多建立在自由主义话语之上,如将1980年代以前的“革命年代”设定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但以此观念去叙述历史真的很可靠吗?存在于朦胧诗、《古船》《芙蓉镇》中的“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其实未必就是历史“真相”,而很可能只是E·H·卡尔所说的,“历史是‘一个选择的体系’,不仅是对现实认识的选择体系,而且是对现实原因、取向的选择体系”,所谓历史叙述不过是“从大量的因果关系中抽绎出[某种]因果关系”,“其他的因果关系则被当作是偶然事件加以抛弃,这并不是因为因与果之间的关系不同,而是因为这种关系本身不切题。”北岛等当年之所以广受欢迎,说到底还是因为“切题”,切合当时民众告别“极左政治”、拥抱思想解放的普遍心理。但随着时代急剧转换、中国社会“再等级化”与民众陷入“彼此不顾、各奔前程”的个人命运时,这种类叙事预设就不那么“切题”了。正因此故,今天有不少研究者对那些有关“十七年”或“文革”的连绵不绝的似新实旧的“伤痕故事”开始感到疲倦,批评它们与当下现实发生严重脱节。

在此情形下,破除生逢“小时代”的历史性焦虑、不再纠结于是否赶上“别人的时代”而转身正面拥抱自己的时代,对“70后”作家就是必要、必须的。其实时代无所谓“大”“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体验,我们的体验不同于上一代人,我们的问题也不同于上一代人,我们只能从自己的个人体验出发,才能提出新的问题”,“也只有从新的体验出发,才能发现新的问题,才能创造出新的美学。”此处“创造出新的美学”,指在价值观念发生不可逆转之迁移的情形下,“70后”作家是否可以告别旧的解释系统而建立新的属于个人的解释。这无疑是巨大考验。应该说,多数“70后”作家在此方面并不能充分令读者满意。但亦有少数例外,比如出生于1970年的导演贾樟柯。从“故乡三部曲”到《三峡好人》到《山河故人》,贾樟柯已形成自己的电影语言和“电影世界”。李陀认为,“贾樟柯的电影写作已经获得了一种电影史的意义”,“第五代可以没落,中国电影可不能没落,我们在贾樟柯的出现和进步里,又看到了希望。”实际上,在电影界,以贾樟柯为代表的“第六代导演”已经取代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而成为今天这个时代“中国电影”的代表。遗憾的是,在文学界,这种“70后”之于“50后”的“弑父”行为早该发生却又迟迟未能发生。虽然魏微、乔叶、徐则臣、路内等人已堪称优秀,但与莫言、贾平凹、韩少功等相比,甚至与余华、毕飞宇相比,都存在质与量的差距。这不能不说是巨大的遗憾。其间因由,除却“没有被格外培养、助推”“被有意虚置”外,实还有着“70后”在叙事上不能有效面对自己时代的具体问题。那么在此方面,贾樟柯是否可以为同龄作家提供些许可以借鉴的经验呢?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当然,在语言、文体与叙述方面,普遍经过先锋文学洗礼的“70后”作家的问题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真正有借鉴意义的是在事涉思想的两个层面。

一、写作必须“负重”前行。1.所谓“负重”,首先指在题材意义上必须承担生存的重量。若写现实,则宜直面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社会的结构性变迁,做我们时代的“目击证人”,包括阶层重组视野下“时代英雄”的崛起与“底层社会”的形成,文化重组视野下都市聚集与乡村文化的式微,政治变迁视野下自由与威权的现实博弈,等等。若写历史题材,则不宜绕过我们这个时代有关中国现代史之发展大势(涉及诸多重要历史事件)的最有价值的思考,而径直拐入“自己的园地”浅斟低吟。贾樟柯电影以表现现实为主,但他电影中的那些普通人的命运,却都是中国社会结构型变迁中逸出的一片羽毛,或崩出的一粒沙子,携带着时代的重量与质感。恰如他自己所言:“我们所处的时代,满是无法阻挡的变化。拿起摄影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许是我的天命。”故他虽时常讲述微若尘埃的小人物命运,但在那些安静的命运的深处,却隐隐有着我们这个时代行进的轰鸣声。然而目前“70后”写作与贾樟柯则较为异趣。可能是惋叹于此生也晚,可能是对革命甚至启蒙的不信任,“70后”写作整体而言偏嗜“小叙事”。他们感兴趣的,多是生活中的细微之物,如街道、巷子、气味、阳光以及幽微的心情,并努力将这些细节讲述得情趣横生。如果说贾樟柯电影中的命运之微镌刻着历史纵深的话,“70后”的“小叙事”却以“不再依赖强大的历史背景”为特征,而“仅凭借文学叙述、修辞与故事本身来吸引人,来打动我们对生活的特殊体验”。这种趣味让“70 后”写作付出了明显代价。许多“70后”作品虽也有考究之语言与叙述,但往往掩卷而忘义,难以给人留下久远之印象。何以如此?即因其有“小”无“大”,不能与读者有关“大历史”的思考发生深刻共鸣。2.论及共鸣,则须涉及“负重”的第二层义,即异质的历史想象力。1989年东欧剧变与前苏联解体,导致自由主义在中国知识界的全面胜利。这种“胜利”严重削弱了“70后”作家的历史想象力。在“告别革命”之后,他们过早地“衰老”,彻底妥协或认同于当下的社会秩序。在那些盘桓于“自己的园地”的“小确幸”心情的背后,少有独立不羁的历史想象力。偶而可见涉及历史大势的理解,也往往是袭古而来的虚无。而实际上,自知识界爆发“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论争以来,秦晖、汪晖、孙立平、萧功秦、于建嵘等优秀学者的思考,都已深刻涉及民族经济、政治与文化的内在变迁。“70后”作品似乎极少与这些“中国思考”对话。当然,文学不是历史学、政治学或社会学,但如果文学所揭示的人生与社会缺乏站在时代前沿的有重量的思考,那它要“动”读者之心,恐怕也是难乎其难呵。

二、写作须重视“活的人物”之讲述。这无疑是极为老旧之观点,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经得住考验的小说,又有几部不是以成功人物形象为基础的呢?贺仲明认为,“文学以反映人的生活为基本,文学(特别是叙事文学)的感染力也很大程度在于其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于它对人物命运的关怀和对人性的揭示上。建立在鲜明、生动和真实个性基础上的人物形象,以及人对命运的顽强抗争,表现出人类精神和力量,是人们喜爱和记住那些优秀文学作品的重要原因。”贾樟柯对此深有所感:“我觉得过去我们一直讲写一部小说,创作一个人物形象,阿 Q 是一个人物形象,阿桃是一个人物形象,高加林也是一个人物形象。回到电影作为大的文学概念的一部分,归根到底我们是在描述人、发现人。电影的创造性,首先表现在对人的发现上,对某一种人。”在“发现人”这一问题上,《小武》《站台》《三峡好人》等无疑都给出了很好的答案,但“70后”登上文坛已历二十年,却迄今仍未能塑造出哪怕一位予人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这当然可以用现代主义之象征性人物业已取代现实主义之个性化人物的文学演变“规律”作为解释,但“70后”缺乏刻画鲜活人物形象的能力,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实。那么,怎样才能将人物写“活”呢?或有两点可堪注意。1.语言、细节与性格问题。先锋文学以后,不屑和不善刻画人物形象同时成为当代文学的突出“病症”。当此之时,回顾一下古人之言论或许不无裨益。如语言之用心,“《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如细节之讲求,“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于外,可见文于下笔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脂砚斋评《红楼梦》),又如性格之纷繁,“《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性格、细节与语言,实属刻画人物之基础技能,但在以现实主义为“落伍”之物的时代氛围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普遍缺乏此类技能磨炼。“70后”若欲突破“夹缝”处境,则不可不全面地解决此基础问题。2.普遍命运的洞察。当代文学缺乏“突入生活”的能力是普遍的问题,“作家们失去了对生活的切近和把握能力,难以进入生活的深层世界,捕捉到生活的复杂和潜流”,这一问题也直接影响到了“70后”作家的人物刻画能力。这表现为,在“70后”人物刻画背后,缺乏贾樟柯电影中那种“山河仍在,故人不存”的深沉命运感。这种命运感既具体又抽象,或者说能够“出于具体、入于抽象”。所谓“出于具体”,是指“70后”所刻画的人物命运,所源出的不应是抽象的“命数”或不可预测的偶然性,而应是中国社会的结构性变迁。所谓“入于抽象”,是指对人生聚散奔走的呈现又不滞留于它所源出的社会变迁,而是在呈现生存重量的同时又穿透它而直入普遍命运之洞察,写出存在的深度。“70后”写作在此方面普遍分寸把握不当,或者耽于社会问题之深描而沦为“问题小说”(如某些“底层写作”),或者因生活覆盖面过窄而把命运“去政治化”、玄学化(如某些青春成长之作)。比较起来,贾樟柯“现象学现实主义”颇有可取之处。这表现在,他对社会变迁的呈现具有现象学特征,虽然逼真再现当代社会的结构性变迁,却并不深究其变迁之根由,而是将之“静物化”,在对“静物”的凝视中发现属于那些奔走在路上的个人的岁月忧伤和命运秘密。时代或许相似,命运却永远不息于途中。此外,人物刻画也宜谨慎使用叙述技巧。评论家历来将形式探索的陌生化程度作为判断“文学性”的标准,但有些技巧对人物性格形成和情感演变的“合理性”是有破坏性的。譬如,对于希望展示“生命是一条缓慢的长河”的作品来说,随意打乱时序、快速变换视角,皆须三思而后行。亦因此故,当代文学刻画人物最为成功的《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其叙述形式都偏于“保守”。

以上数层针对“70后”作家自我突破的意见,实在是卑之无甚高论,与文坛所尚也多有违逆。然韩愈有言:“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昌黎先生集》卷十八《与刘正夫书》)言之殷殷,“70后”作家可深为勉励。我们这个时代当然不可能杰作如云,但文学界若能出现三四位可与贾樟柯媲美的小说家或诗人,已算是不辜负这“无法阻挡的变化”着的时代。而欲如此,直面自己的时代、在时代的缓慢变迁中写出个体深沉的命运,就是适宜的选择。

注释:

①曹寇:《曹寇谈70后作家:适逢其时的“中间代”》,《南方都市报》2012年3月30 日。

②[英]E·H·卡尔:《历史是什么?》,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陈恒译,第205-206页。

③李云雷:《底层:提出问题的方式》,《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年第5期。

④李陀等:《〈三峡好人〉:故里、变迁与贾樟柯的现实主义》,《读书》2007年第2期。

⑤刘艳:《文学代际研究的尴尬处境》,《光明日报》2017年12月25日。

⑥雨驿整理:《我们拍电影 用摄影机对抗遗忘》,《北京青年报》2018年1月17日。

⑦陈晓明:《小叙事与剩余的文学性——对当下文学叙事特征的理解》,《文艺争鸣》2005年第1期。

⑧⑩贺仲明:《论当前文学人物形象的弱化与变异趋向——以格非〈江南三部曲〉为中心》,《南方文坛》2014年第1期。

⑨王星星:《贾樟柯塑造的人物有一种共性》,http://cul.qq.com/a/20180108/01312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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