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在写字楼内靠近玻璃幕墙的位置午睡
很像一个在山坡草香里躺着的诗人。
往往有大鸟突然跃过眼皮时的阴影惊醒我——
它 们垂直,升起,在楼顶很像一棵树的避雷针周围消失。
我和鸟都明白:这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
麦粒入仓,剩余的麦秸等待新生活——
在中原,在童年,我目睹过一座草房
从搭房梁到铺排麦秸成为屋顶的全过程。
一起盖草房的人,是亲人。
用十天左右时光,把四面土墙、两扇窗、
两个门墩、一道门槛,竖起来。
向天空掷出一捆捆麦秸
再把它们一层层压实、展开。
一个人字形的屋顶就成立了。
屋顶上的人,在我矮小的眼神里很高远。
他们久久坐在云朵旁
看着平原尽头的落日和少年们的前景。
多年后,在上海理发店的皮椅上
审视镜中河流般的反光。
理发师在头顶忙碌修剪,像盖草房的人。
我头发灰白,没有新麦秸的气息。
中国的鹧鸪也喜欢玉米地的气味。
霜 降后,田野像花斑马,但我没有骑马打猎的经历。
在加油站,手持加油枪像捧着泉水喂马。
汽 车轮胎知道我的履历,大抵上在各种机关、商场之间。
丧 失了谷仓、铁皮邮筒和山水,一个人很不自然。
幸 好我木餐桌上的斑痕,保留了啄木鸟的叫声和喜悦。
是到了放弃雄心的时候,
爱人的长辫子像马尾巴那样召唤出雪花……
当我老了,会老得像亡父的一个兄长——
他遗像定格在六十岁那年冬季。
他把晚年这场大戏演砸了,草草退场。
无法与他对话,我只能独白。
当我老了,儿子也许会失神、失语
但我不会成为他的编剧和导演。
让他遭遇陌生的高潮和转折,
让我的血液在儿子的痛楚中焕然一新。
当我老了,爱人自然也老了。
共同的回忆像屋后的菜园——
失眠了就点灯去看看,给喜悦的事物浇水。
而痛苦,也会在天亮前枯萎、消失。
二月,我在西湖苏堤附近旅馆里写信,
你会更快一些收到吧?
应该比美国诗人默温寄你的信更快一些。
从北宋,到当下,
人生与杰作之间古老的敌意,困扰你
依旧困扰我。西湖边,点点飞鸿与雪泥
继续表达你的隐喻。正午
逆光的湖面与南山,简化为黑白二色
像一个人在X光照片里隐忍而痛楚。
你头颅与毛笔一并飞白——
苏堤像一行长诗,诗尽头旅馆里的我
像被你涂掉的错字,在枯荷叶般的
一团墨痕覆盖下,终会生发出正确的
春水、莲藕和蜻蜓……
我——
一个汉人、父亲、儿子
一个职员、诗人、胖子、背井离乡者
一个本名、笔名、乳名、昵称、职称混为一谈者
一个小规模的人山与人海
一个国度和地区……
爱——
如果不爱,草上的露水都会让人羞愧
如果不爱,春风和黄昏的空气有何意义?
如果不爱,酒结冰,琴生锈,灯火如废墟
如果不爱,恨与怨也失去尺度和载体——
如果不爱,我是谁?
你——
你是谁?在哪里?爱着谁?
文学、社会学、心理学
以你为存在的前提。在纸上
我写下这些字,像饥饿的土拨鼠在月色里
寻找食物所造成的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