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素贞
一块巨石可以困兽,布道
住佛。可以令斧凿之声
还原万物
唯忘了它能洗澡,为一只鹤
我曾想过白鹤穿云
在流霞的尽头引溪沐浴
却未曾想,它也是人间一子
它的父为它觅石凿盆,洗浴
擦亮每一片羽毛
教它戏水、生活、思考
它越来越像个人
热爱洗澡。巨石聚水如镜
倒影着人伦的欢乐
我能听到的,是风声
渐远。石盆边缘光滑
仿佛一片羽毛。我摩挲着
“巨石飞向了天空之上的自由”
洗鹤盆的使命结束
一只鹤则被模拟成巨石
它在众目中喊:我的父……
人间再锋利的鬼斧
都无法复原它本来的模样
最老的人都躺在苍山,最好的
棺木都长在苍山,最高的碑
都立在苍山
苍山和村子一样老
上苍山的人都要自己去看一遍风水
就像奶奶那年,她扶着苍山一直找
最后找到朝阳,坡下有池塘
池塘边有一片梨树林的地方
然后坐下来。苍山仿佛巨大的怀抱
奶奶瘦小的身体一点点沉入
山下的村子
也跟着一点点抖动……
父亲背着奶奶缓缓下山
——多少年,我跟着父亲上苍山
下苍山。只有我知道,一个孤儿
多么希望
再次从苍山上背下自己的母亲
远处的灯塔被浓雾笼罩
山峦更迫近于视线
山雨欲来。绵延的白色山体
有如安静的海岸线
正等待着某种力量。接着
是风。不可估量的力呵!灯塔不见
高楼不见。我不见。浓雾
从山峦的顶部飞泻,万物如陷入
空茫的黑夜
——这遥不可及的天空
突然就释放着它的肉身。高楼,街道
树木,所有愿意迎击疼痛的事物
顷刻间被吞噬。我不敢揣摩更低处
有什么事物还在沉默抵抗。水流
如注漫延。只要它愿意
恐惧也将把我稀释,到处都漂浮着
寻找肉身的残骸
贞节牌坊的废墟处
三只猫徘徊,黑色的爪子
在断垣上开出黑色的花
它们伫立,回头。整个上午
尾巴弓成弧,脚步若幽灵
保持着对时光的探询
一根蛛丝引领它们来到
断石的底部,我仿佛看见
虚无之处的宅邸
女人们都在睡觉,她们
拼命摁住梦中的浪潮
耻于出口的欲望
——无尽的忍耐犹如长眠
乌鸦敛翅站在古宅朝下看
山村沉寂。这个清晨
牌坊上的断文
给了女人另一种苏醒
我的手因拂拭尘埃有点抖
表述是:
石头里的莲花必将涌过生者
戊戌孟夏,瓢泼大雨
令花落,人眼迷
这越国之地,我还尚未
感知一条溪如何将一个女子
浣洗成美人,将一匹纱
书写成史诗
空气中凛冽的布局与杀伐
就扑面而来。复国打造的美人
深不可测,王在风雨中
压低头,眼里的闪电夜夜鞭打
一只金黄的虎
路上风起走沙,我去看浣纱石
车在溪边受惊
像美人的马,消隐前不断嘶鸣磨蹄
溪面的万物,倒影碎成繁文
仿佛一个好名声
拥有更多无法简化的审判
美人气息幽微。俯身
有谁会相信,我在流水里
竟捞出了一只逆水而奔的虎
他穷其一生,也没能越水成功
逼仄里充斥着争吵
摔碗和踢门声
两个离了婚的人还能
在一个屋檐下生第二个孩子
依然从流水的日子里取出刀子
削弱对方爱的意志
夜幕划破,传来孩子的啼哭
我披衣而立,天空闪烁着群星
那么多的亮眼睛,俯视寻觅
它们都在找最顺眼的妈妈
温暖的灯盏
孩子的哭声落在寂静的房顶、叶尖
我有点颤抖
仿佛那声音可以弹起
到达远处的古塔、钟楼,伴随着
凌晨3点“当”的回声
穿透一个女人固有的母性
女人停止咒骂,她手臂放松,弯曲
优美的弧线弥合了夜的完整
天空里的星没有一颗因此而错位
当我关闭灯盏
一颗悬着的母亲的心也重新归位
阴影一再后退。就像
它曾悄无声息地跟来
我不会回头。我的俯身处
适宜一次喜悦的蔓延
时光待我何其丰厚
让我遇见一半的残缺
荒芜的老屋,野花
敛着金色的光,淹没我
残缺待我何其慈悲
让我在倾颓的屋宇间
看起来多么完整
犹如回到时光的底部
断章,破碎……
黑暗的,长长的阴影
我怎么可以这么完整
拈着花,被一束光
晃动成巨大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