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会通
——论“新子学”的创新途径

2018-11-12 21:50欧明俊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诸子庄子学术

欧明俊

2012年,方勇先生发表《“新子学”构想》一文,倡导“子学复兴、诸子会通”,强调继承充满原创性、多元性的“子学精神”。会通即融会贯通,与会通相同相近的概念有贯通、融通、汇通、博通、通核等。研究者应做通人,具通识,跨界会通,跨越各种壁垒森严的疆界,乃“新子学”一大创新途径。不满足于就事论事,不满足于就子学论子学、就某一学科论某一学科、就某一家论某一家、就某一问题论某一问题,而是会通众学,超越封闭的专科之学、专门之学。

一、跨学科会通

通行的诸子学研究,“专科化”“专门化”,将诸子学分解为哲学、伦理学、逻辑学、美学、教育学、文学,等等。传统学术重视整体性、综合性,与西方分析性学术不同。毋庸讳言,学术分工过专过细,研究者往往自限于各自研究领域,只知道部分、枝节,不知道整体、全体,拘于一隅,识小遗大。各学科之间,往往疆界分明,孤立隔绝,缺乏联系,学术分裂,支离破碎。

扬雄《法言·君子》曰:“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仅通天、地,仅懂得自然科学,只是“技”,通天、地、人才是“儒”,先秦诸子学即是通天、地、人的大学问,它包含人文、社会和自然科学众多学科,不只是哲学。如《墨子》,1978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英国葛瑞汉(Angus Charles Graham)《后期墨家的逻辑学伦理学和科学》(

Later

Mohist

Logic

Ethics

and

Science

),其中节译了《墨子》中关于科技的六个章节。李约瑟(Joseph Needham)《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 Volume II)中认为,正是《墨子》有关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命题和论述,区分了墨家和道家,“它们勾画出了堪称为科学方法的一套完整理论”。《墨子》所涵盖学科范围广泛,包含了哲学、逻辑学、伦理学、美学、政治学、军事学、教育学和自然科学等。墨学是“家派”之学,任何某一专门学科皆涵盖不了,孤立的“专科”研究难免片面,必须会通研究,才能真正识其“大体”,做出科学合理的评价。诸子著作只是“文本”,可做不同学科的解读,同时又必须各学科贯通起来解读,才能认清其全体。

《吕氏春秋》是秦国丞相吕不韦集合门客们编撰的著作,成书于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战国末期。它以道家思想为主体,兼采儒、墨、名、法、兵、农、阴阳诸家学说,博采众家,熔为一炉,贯通一体,实际上包括了现代学科分类的哲学、逻辑学、伦理学、教育学、政治学、军事学、法学、农学、民俗学、文学等。通行的单纯的专科研究,只能认识《吕氏春秋》的一个侧面,只有跨学科的会通研究,才能认识清楚其“全体”。《淮南子》研究亦是如此。

先秦诸子学对现代文学影响甚大,可进行跨学科的会通研究。现代,文学已成为独立学科,但仅仅进行“纯文学”研究是不够的,必须跨越学科疆界。如现代散文理论家十分注重吸纳诸子学资源,特别是老庄思想,注重吸纳其灵魂和精神。章太炎的《齐物论释》和《五朝文》,使庄子学和魏晋子学附加了近代色彩,直接影响弟子鲁迅、周作人等。鲁迅《〈论语〉一年》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1940年,郭沫若发表《庄子与鲁迅》一文,详细列举了鲁迅作品在词语、题材方面对《庄子》的引用,指出鲁迅“爱用庄子所独有的词汇,爱引庄子的话,爱取《庄子》书中的故事为题材而从事创作,在文辞上赞美过庄子,在思想上也不免多少受庄子影响的反映”。《庄子》词汇作为一般文言词汇影响鲁迅文学语言的建构,鲁迅自觉运用《庄子》语言,“激活”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鲁迅愤世嫉俗,文章深刻、尖锐,不仅仅接受《庄子》“文辞之美”,更接受其思想和精神气质。鲁迅推崇魏晋文章,明显带有章太炎影响的印记,其杂文风格与“魏晋文章”一脉相承。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公开声言“老子、庄周,吾之师也”。鲁迅最景仰嵇康,嵇康的“魏晋文章”是鲁迅思想和文学的最重要资源,鲁迅就是现代的嵇康。

“五四”退潮以后,周作人为废名《莫须有先生传》作序,其中大段引用《庄子》来评价废名,认为废名“文章已近道”,并认为庄子的话是“关于好文章的理想”。郭沫若称庄子有“古今独步的文笔”,又说他“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特异的存在,不仅是出类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拔萃的文学家”。清初傅山不“代圣人立言”,深入研究战国诸子,周作人《关于傅青主》称赞傅山“思想宽博,于儒道佛三者都能通达,故无偏执处”。林语堂创办小品刊物《论语》和《人间世》,即颇有象征意味,一是儒家思想和精神,一是道家思想和精神。他又以西方文化改造儒、道思想,对其进行创造性转化。林语堂《论幽默》称老子为“幽默之祖宗”,称庄子为“中国之幽默始祖”,老庄思想与林语堂宣扬的表现、性灵、闲适和幽默融为一体。林语堂认为:“道家文学及学者所以受人欢迎,主要原因便是庄子散文的魅力;就吸引人的标准和思想形态来说,庄子不愧是古典时期的散文泰斗。”林语堂《老子的智慧》说:“我几度钻研庄子的作品,发现其间许多用语,大都是他透过严格的文学手法创造出来的,甚至连最早以同法为文的《论语》,也赶不上他。”他特别推崇以老庄为代表的超脱派,说:“中国若没有道家文学,中国若果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统,中国诗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国之心灵,不知要苦闷到如何。”现代散文理论吸纳古典资源,不仅仅局限于古典散文理论本身,诸子学也是其一大资源。

“新子学”研究应跨越学科疆界,超越学科本身,各专业、方向、领域学问打通,融合其他学科的知识,交叉、融合,融会贯通,会通众学,互动认知。应重视各学科间的差异性,更应重视各学科间的“关联性”,注重它们之间的相似性、相通性。

二、跨时代会通

长期以来,学术研究,古代、近代、现代、当代基本上各自为政,甚至画地为牢,人为地将一脉相承的历史割断,认识上难免模糊、片面。

司马迁自称写《史记》要“通古今之变”,王充《论衡·超奇》曰:“博览古今者为通人。”《论衡·谢短篇》曰:“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他们皆强调古今贯通,博古通今。晚明方以智是追求古今会通的典型。他年轻时就立志要“函雅故,通古今”,“坐集千古之智。”他还主张以西学为鉴,将西学与传统学术会通,扬弃吸取。方以智弟子兴斧《〈青原愚者智禅师语录〉跋》赞曰:“总持三教,烹炮古今。”陈仁锡《〈稽古堂初集〉序》评方以智“妙年博洽,深通古今”。方中通评价父亲方以智“读尽古今书,穷一切法,以才人而兼博学实学,为一代学者”。方以智诸子皆绍继家学,次子方中通《陪翁训子语》诫勉子孙“聚古今之议论,以生我之议论;取天下之聪明,以生我之聪明”。

严复主张学无新旧。光绪二十八年(1902),严复《与〈外交报〉主人》论教育:

然则今之教育,将尽去吾国之旧,以谋西人之新欤?曰:是又不然。英人摩利之言曰:“变法之难,在去其旧染矣,而能别择其故所善者,葆而存之。”方其汹汹,往往俱去,不知是乃经百王所创垂,累叶所淘汰,设其去之,则其民之特性亡,而所谓新者从以不固,独别择之功,非暖姝囿习者之所能任耳。必将阔视远想,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而后得之。

严复强调“阔视远想,统新故而视其通”, 古今会通,视野开阔。光绪三十年(1904),《英文汉诂·卮言》曰:“所谓学者,但有邪正真妄之分耳,中西、新旧之名,将皆无有。”严复晚年《与熊纯如书》最后一次强调“观其会通”:

吾辈生于此日,所得用心,以期得理者,不过古书。而古人陈义,又往往不堪再用如此。虽然,其中有历古不变者焉,有因时利用者焉,使读书者自具法眼,披沙见金,则新陈递嬗之间,转足为原则公例之铁证,此《易》所谓“见其会通,行其典礼”者也。鄙人行年将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四子”“五经”,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

严复认为,人类社会的终极之“理”,必须从“古书”中获取,但是古书并非皆明白告诉后人真“理”,必须依靠后人的“会通”式研究,从中发现耐久无弊的“原则公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文化保守派如“学衡派”,即认同严复思想。王国维也强调“学无新旧”,《〈国学丛刊〉序》曰:“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庄子认为人本性恶,人类自己制造各种恐怖和仇恨,掠夺资源,物欲横流,变成物质的俘虏,最终是自己毁灭自己。他深刻反思人类文明“进步”造成的“异化”,揭示了人类认识和智力的有限性。庄子的思想与当代生态学理论是相通的,庄子的反思至今仍振聋发聩,传统诸子学思想精华永远不会过时。

丰子恺散文如《浙》《大账薄》以艺术的笔触探求大自然、人生的微妙变化,对详细记载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之世世因因奇妙的极大的“大账薄”的思考,缘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观点的演绎,也是《庄子·秋水》“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思想生动丰富的展示。

有一种观念认为,研究古代诸子学是“纯学术”研究,研究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研究本身就是用,是超功利的无用之用,与现实政治、经济、文化等没有关系,这是一种比较“纯”的学术研究理念。不过,这只是“小乘佛”境界,而传统诸子学的“分内”事,关注一切自然和人文社会现象,关注现实人生。研究史的目的是为当下服务,而不能停留在研究本身,为了研究而研究,研究只是手段,利用才是目的。“新子学”研究应在坚守“纯学术”本位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求“用”,即与现实社会沟通联系,主动介入,积极参与。应有“当下关怀”,有舍我其谁的担当精神和使命感,研究者生活在当下,不可避免带有当下立场、当下意识,应为当下社会和文化建设服务,这是一种“大乘佛”境界。

传统文化似大江大河奔腾不息,从古流到今,是旧水,也是新水。古代诸子学是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影响着当下的社会文化生活,有永恒的生命力,永远不会“过时”,不会“无用”。古代诸子学只有与当下人的生活发生联系,才是“活”的学术,否则,只是“死”的学术。1915年,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中提出一重要命题: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研究古代学术的意义在于“过去”与今天的联系,“死”的历史由当下“唤醒”,历史便“复活”在当下。“新子学”研究的目的不是为古人,而是为今人。当下发生的诸多问题,皆可从古代诸子学中汲取智慧来解决。“新子学”研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如只是陶醉于故纸堆,“学问”易变成纯粹的技能,学者易变成纯粹的“工匠”,对国计民生、世道人心漠然视之,这样的“学问”意义会大打折扣。我们既不能厚古薄今,也不能厚今薄古,应摆脱古今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两极思维模式的束缚。学术存旧统,更要开新域。笔者呼吁学界在观念上重视当下取向,古今贯通,意在纠偏,并不是轻视,更不是否定“纯学术”研究。

“新子学”研究应打破古今壁垒,注重分析古今源流关系,进而合理评定其价值和地位。

三、跨越不同学术路径

与现代的“学科”性质不同,传统“学术”并非“学科”概念,义理、考据、辞章三分或义理、考据、辞章、经济四分,是贯通一体的不同学术路径,“新子学”研究应会通不同学术路径。

刘勰《文心雕龙·诸子》将诸子定义为“入道见志”之作,《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一《子部总叙》曰:“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强调一为“‘六经’以外”,一为“立说”,述“六经”者不得列入子部,非“立说”者亦不得列入子部,即凡著书立说自成一家之言者,除经学外,统称子书,子书和研究子书的学问称为“子学”或“诸子之学”或“诸子学”。子学为义理之学,子学内部又有考据之学、辞章之学、经济之学。“新子学”不能满足于“义理之学”或哲学思想研究,还应包括传统的考据之学、辞章之学、经济之学研究。

戴震强调由训诂以通词(词义),通词是为了“闻道”,即“以词通道”,词义明,方谈得上“义理”明。他的《孟子字义疏证》是考据之学与义理之学会通的典范,是借《孟子》发挥自己的思想,批判程朱理学。戴震重考据,是从考据中发现义理,是“志存闻道”,考据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新子学”不只是“考据学”或文献学研究,不能满足于纯而又纯的“学术”研究。

古代主流观念,无论经、史、子,都称为“文章”,先秦诸子文章多是“至文”,古代学科分类的混沌状态下,仅将诸子学视为纯粹的“义理之学”或哲学,是对诸子学的狭隘化理解。《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列子》等诸子著作,都是优秀“文章”,是优秀 “文学”。古人多重视《庄子》的“辞章之学”研究。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重视《庄子》的宗旨、文脉及行文手法,强调《庄子》抒愤悱之情,细致分析《庄子》奇特的字法、句法、文法,总结其艺术手法。清代林云铭《庄子因》从“纯文学”角度探究《庄子》意旨,梳理其文脉;宣颖《南华经解》将《庄子》“文”与“意”结合起来,揭示其空灵意境,总结出各种表现手法和修辞技巧;胡文英《庄子独见》以审美眼光分析《庄子》的形式美和语言艺术;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对《庄子》散文笔法作多角度、全方位的细致入微的个性化赏析。历代《庄子》评点,如林希逸《庄子口义》、林仲懿《南华本义》、吴世尚《庄子解》、陆树芝《庄子雪》、归有光《南华真经评注》等,都是从文学角度鉴赏和评价《庄子》的。

金圣叹将《庄子》作为文学散文来看待,确定《庄子》为“第一才子书”,认为《庄子》文采高于诸子中任何一家。他以传统古文笔法评《庄子》,揭示其文学意义,用《庄子》解释诗文,评点《水浒传》《西厢记》,以提升诗文和小说、戏曲的哲学意义。刘熙载高度评价《庄子》的文学性:“寓真于诞,寓事于玄,文法断续,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古代几乎所有散文家都受到《庄子》不同程度的影响。

历代对《庄子》的文学性评点,一般人论古代散文理论,多忽略这部分内容,而这些确确实实是古代散文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方勇先生《庄子学史》论及历代许多庄学著作,其中不少是《庄子》的“辞章之学”研究,这是义理之学与辞章之学的会通研究,是一种观念的突破。

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曰: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

章学诚指出,“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立言”的诸子著作流变为后世“集部”的论辨之体,诸子之文是后世“集部”的源头,有学者将萧统《文选》举为“辞章之祖”,是视流为源,是极为片面的。章学诚对这一文学史和文体史现象的揭示,是通人之见,非常深刻,学界应给予高度重视。

诸子学讲究“经济之学”,就是经世济用,对现实有用、有益。诸子学产生于“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时为乱世,官学失守,诸子私学兴起,著书立说,百家争鸣,儒家仁爱,墨家节用,道家无为,法家严刑峻法,提出各不相同的救世方略,并奔走于天下,力行实践。诸子为“干世主”而进行大辩论,虽异趣,但皆为“治术”,目的是救世、济世。他们所传承的古之“道术”即“治道”。诸子学与现实政治、经济、道德密切相关,是“经济之学”,“学术”与“治术”“政术”一体,是为现实服务的,诸子学绝不是纯粹的“学术”。

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所谓“君人南面之术”,即治国之术、政治哲学,是以“道”和人的天性自然而然治理天下,无为、虚静,顺应天道,独任“清虚”之道,以卑弱为手段,其本质为解决社会问题,追求天下大治。“内圣外王”是《庄子·天下》视为“一”的“古之道术”,人类可以明察“大道”,庄子试图给出社会治理的“良方”。庄子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文化担当精神,以天下安危为己任。清胡文英《庄子独见·庄子论略》曰:“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庄子表面上消极避世,无情以应世,怀疑和否定一切,实质上对世道治乱始终有一颗“热心”,有人间情怀,关注世道人心,有强烈的忧患意识、责任意识、使命意识,充满人性的光辉。从本质精神上看,庄子是强调顺应“道”来实行社会治理,道通为一,“天人合一”,尊重自然规律,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统一,而不是冲突对立。

方勇先生《“新子学”构想》强调指出,产生于“轴心时代”的诸子之学从来都是当下之学,自汇聚诸子思想的诸子文本诞生伊始,诸子学就意味着对当时社会现实的积极参与。而后人对诸子文本的不断创作、诠释、解构与重建,亦是为了积极应对每一具体历史阶段之现实。揭示了诸子学的“经济之学”的本质特性,所论极为深刻。如果认为诸子皆是关起门来研究纯而又纯的“学术”,那是对诸子学的“误读”,是对诸子学的狭隘化理解。有人主张只要做好“学问”,物欲横流,道德沦丧,民生疾苦,皆与我无关。诸子的担当精神正是当下不少学者缺乏的。“新子学”必须重视传统诸子学的“经济之学”这一学术路径。

熊十力《答邓子琴》说:“中国旧学家向有四科之目,曰义理、考据、经济、辞章。此四者,盖依学人治学之态度不同与因对象不同,而异其方法之故。故别以四科,非谓类别学术可以此四者为典要也。”他不同意以此“四科”来类别学术,是基于治学不分科的传统,认为是“旧学家”的常规认知。顾颉刚《古史辩》第一册自序指出,“中国的学问是向来只有一尊观念而没有分科观念的”,“旧时士大夫之学动则称经、史、词章,此其所谓统系,乃经籍之统系,非科学之统系也”。他强调,古人没有类似西方的学术“分科”观念,学术分类是经籍的分类,而不是科学的分科。经、史、词章三分,实际上还是统一的整体,而不是独立的学科。“新子学”亦应如是,应做整体性会通研究。

当下的子学研究,“分裂”明显。文章与义理分裂,两者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文学以“言志“抒情”为宗,不讲义理,放弃“道”,舍本逐末。诸子学的文献学研究,纯粹的“考据学”,排斥义理之学,也排斥辞章之学、经济之学,诸子学还剩下什么呢?

经、史、子、集四部,是古代文献分类,而非学术分科。子部与经、史、集三部研究应融会贯通,注重关联性。子与经的关系,刘勰《文心雕龙·诸子篇》的核心思想是“以子离经”,尊经基础上,重视子学的独立地位。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曰: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

章学诚深刻地揭示出先秦诸子学与经学的源流关系,两者必须会通研究,才能真正认清学术史真相。

先秦子书与“六经”几乎同时产生,清儒考经证史,重视援引子书考稽经书文字异同,佐证三代名物制度和史实。钱大昕《惠先生士奇传》引惠士奇语:“周、秦诸子,其文虽不尽雅驯,然皆可引为《礼经》之证,以其近古也。”胡承珙、俞樾等学者皆强调子书可以考证经义。冯友兰对比经学和子学,在《三松堂自序》中指出:“‘经学’和‘子学’,两面对比,‘经学’的特点是僵化、停滞,‘子学’的特点是标新立异,生动活泼。”

子与史密切关联,诸子之书多与史部相为表里,如《周官》典法,多见于《管子》《吕氏春秋》。章学诚《报孙渊如书》曰:“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曰:“夫以庄生之文杂之《史记》,似《史记》;以《史记》之文杂之庄生,不似庄生者,庄生意思欲言圣人之道,《史记》摅其怨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为谋,有固然者,毋足怪也。若复置其中之所论,而直取其文心,则惟庄生能作《史记》,惟子长能作《庄子》。吾恶乎知之?吾读《水浒》而知之矣。”强调《庄子》与《史记》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相通。

诸子百家立论不同,但多彼此相通处。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指出: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诸子之间,有差异性,又有相似性、相通性,相灭而相生,相反而相成,应充分重视诸子学内部的会通研究。

从一定程度上看,诸子学史就是会通的历史。老子所谓“法自然”,庄子所谓“法天”,孟子所谓“事天”,荀子所谓“参于天地”,皆论人生行为修养,所论是相通的,共同的不足是不重视探知宇宙。《韩非子》综合会通各家学术;《吕氏春秋》会通儒、道为主,兼论名、法、墨、农、阴阳诸家;《淮南子》既有道家无为思想,也有儒家、墨家以天下为己任、劳作不息的思想。自战国末到魏晋,贯串着儒家与道家学说的会通,产生了魏晋玄学。魏晋玄学以《周易》《老子》《庄子》为基础,称为“三玄”,会通儒、道,既论自然变化,也论社会变迁,论证名教与自然的一致性。唐代,三教并立,佛学吸收了儒学和道家老庄学说,如《父母恩重经》专讲儒家孝道。两宋时,儒学吸取了佛学哲学,程朱理学以儒学为主,三教会通,称为“新儒学”。儒、道之间本有许多相通之处,宋至明、清,以儒注道,以儒解道,援道入儒,援儒入道,儒、道互释,道学儒学化,儒中有道,道中有儒,交融一体。“新子学”绝不能局限于孤立封闭地研究儒家、墨家、法家等,应注重关联性、会通性研究。

四、追求整体会通之学

早在1930年,陈寅恪《〈敦煌劫余录〉序》就感叹:“国人治学,罕具通识。”当代学术,专家主义(Specialism)盛行,Jacques Barzun尖锐地指出:

在专家主义的氛围下,我们把文化整个委托给了专家;就算有人出于好意而想要分享文化,文化却再也不属于他们了。显然,结果就造成了零碎化的现象,每个人都在感叹,但却没有人想要予以改变。专家们选择一个小小的主题作为自己的专业领域,毕生划地自限,但这还不是最糟的。由于文化被委托给了专家,艺术与人文的重要性也随之改变了。这些之所以有价值,不再是因为它们能直接影响我们的理智与内心;它们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们变成了专业,成了谋生之道,成了某种光环,成了可以营销的商品,也成了文化产业的组成要素。

学术研究“零碎化”,学者“划地自限”,视野狭隘而不自知自觉,诸子学研究亦不例外,必须深刻反思。

康熙十五年(1676),黄宗羲《离别海昌同学序》曰:

尝谓学问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三代以上,只有儒之名而已,司马子长因之而传儒林。汉之衰也,始有雕虫壮夫不为之技,于是分文苑于外,不以乱儒。宋之为儒者,有事功、经制改头换面之异,《宋史》立“道学”一门以别之,所以坊其流也。盖未几而道学之中又有异同,邓潜谷又分理学、心学为二。夫一儒也,裂而为文苑,为儒林,为理学,为心学,岂非析之欲其极精乎?奈何今之言心学者,则无事乎读书穷理;言理学者,其所读之书不过经生之章句,其所穷之理不过字义之从违,薄文苑为词章,惜儒林于皓首,封己守残,摘索不出一卷之内,其规为措注,与纤儿细士,不见长短。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犹且说同道异,自附于所谓道学者,岂非逃之者之愈巧乎?

黄宗羲论古代学术发展演变,原始儒学演变成儒林、文苑、理学和心学,儒学分化,许多学者竟然“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一儒而“裂之为四者”,黄宗羲欲反其道而行之,告诫弟子要将四者“复之而为一”。他说:“诸子之在今日,举实为秋,摛藻为春,将以抵夫文苑也。钻研服郑,函雅正,通今古,将以造夫儒林也。由是而敛于身心之际,不塞其自然流行之体,则发之为文章,皆载道也,垂之为传注,皆经术也。将见裂之为四者,不自诸子复之而为一乎?”黄宗羲决心将文苑、儒林、文章、经术四者复合为一,实质就是要彻底改变理学、心学严重脱离实际的状况,要弟子重视经世有用之学,这是学术大家追求会通之学的学术理想。

钱大昕《〈味经窝类稿〉序》曰:“尝慨秦、汉以下,经与道分,文又与经分,史家自区‘儒林’‘道学’‘文苑’而三之。夫道之显者谓之文,‘六经’、子、史皆至文也,后世传《文苑》,徒取工于词翰者列之,而或不加察,辄嗤文章为小技,以为壮夫不为。”他强调“道”最为根本,经、道、文分裂是不对的,经、史、子本身就是“至文”。

严复《穆勒名学》按语说:

此段所指之自然公例,即道家所谓道,儒先所谓理,《易》之太极,释子所谓不二法门。必居于最易最简之数,乃足当之。后段所言,即《老子》为道日损,《大易》称易之简能,道通为一者也。

严复认为“自然公例”即公理相当于道家的道、儒家的理、《易》的太极、佛家的不二法门,所谓“天理”,就是西方所谓的“Nature”,也就是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依乎天理,就是按自然规律办事,严复强调“道通为一”。

老子论“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庄子·齐物论》曰:“道通为一。”《庄子·天地》曰:“《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淮南子·精神训》曰:“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刘宗周《读〈大学〉》曰:“夫道,一而已矣;学亦一而已矣。”皆强调“一”,即根本性、整体性把握宇宙和社会人生,认识事物和世界的整全性。“一”思维是一种从本质上、大局上把握,超越细枝末节的高级思维。“一”是一种“大判断”,诸子最擅长“大判断”,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孟子·告子下》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吕不韦《吕氏春秋·不二》曰:“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新子学”研究,学者应养成这种高度概括的“大判断”能力,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即能概括一家、一书、一流派、一主义、一文体、一时代、一学科的本质特点。

荀子主张通识事物“大理”,即“合二而一”的整体思维,《荀子·解蔽篇》开宗明义曰:“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即人之大患在囿于一己之见,而不通达大道大理。部分是整体的缩影,个体是全体的缩影。诸子擅长“全息”思维,强调由一点见全体,通过一个表征来认识清楚事物全貌。《韩非子·说林上》曰:“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窥一斑而知全豹,从一点推出全部,举一反三。《淮南子·说山训》曰:“以小见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学者要善于运用“全息”思维看问题。

不同学术可融会贯通,徐光启《历书总目表》曰:“欲求超胜,必须会通。”当然,部分和整体、分析和综合皆重要,“专科化”盛行的当下,学术研究不可能完全回到过去。应正确处理好整体和部分的关系,王国维《〈国学丛刊〉序》曰:“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虽宇宙中之一现象、历史上之一事实,亦未始无所贡献。”所言甚是。不研究整体,仅研究部分,结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反之,不分析部分,也不可能认识清楚整体。所以,既要重视整体研究,也要重视部分分析,这是一种互为循环的关系。不应满足于专科之学,传统诸子学的精髓,重视整体性,部分是整体中的部分,与整体不可分割,并非如西方专业划分,局部分析、解剖,彼此割裂,互不相涉,而是相互联系沟通,为会通一体之通学。

上古学术,“道术”一体,春秋战国时,道术“分裂”。《庄子·天下》感叹:“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战国以后,各种学术从大“道”中分裂开来,由“合”而“分”,庄子明确指出学术“分裂”之弊。清末引进西方学术分类、分科观念,学术研究“专科化”,精细、深刻,但流弊日显。笔者特别强调在学术整体中,在大“道”视野中看待“新子学”,要时刻警惕观念封闭,思维单一,警惕新的“学术分裂”。

五、结 论

“专门化”的封闭式研究,容易片面化、碎片化,应深刻反思近百年来完全采用西方学科分类、独立带来的肢解诸子学和古代学术的“学术分裂”之弊。“新子学”研究,应跨越学科疆界、时代疆界和学术路径,会通众学,通大义,识大体,作“大判断”,破除藩篱,得其全,成其大。应发扬光大传统诸子学的整体思维,有宏阔的学术大视野,整体性宏观把握和概括。会通之学,是综合之学、整体之学,重视关联性,重视相似、相通,反思过重差异性、个体性之弊。返本开新,弥合学术分裂,激发传统诸子学的内在生命活力,升华“新子学”研究的内在价值。必须强调指出,跨界研究,目的不在于跨界本身,而是追求会通,追求“见森林”式的整体学术,“成一家之言”,追求思想深度、理论高度,这是理想境界的“新子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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