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作舟《论文八则》考论*

2018-11-12 20:53:46张小平
江淮论坛 2018年4期
关键词:方苞姚鼐桐城派

张小平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合肥 230051)

邵作舟(1851—1898),名运超,字班卿,安徽绩溪人。邵作舟是晚清维新派先驱之一,由于面世资料不多,此前学界对邵作舟缺少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对于邵作舟的历史地位,耿云志先生认为,“邵氏在北洋幕中多年,颇熟中外交涉各事,略窥西方政治,是著名的最早倡导改革的思想家之一。”熊月之先生评价说,“邵作舟是晚清有多方面建树、颇为重要的思想家”。邵作舟的代表作《邵氏危言》,批评时政,鼓吹变法,与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汤寿潜的《危言》并称为“晚清三危言”,而《邵氏危言》是其中最早的一部。《论文八则》是邵作舟关于文章写法的一部著述,此中体现的文学观与其时风靡的桐城派文学观截然不同,与其他流派的文论家观点也有所区别,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一、《论文八则》之版本及写作缘由

邵作舟的《论文八则》定稿于1887年,原先只有手抄本传世,或存清刊本,后有少量石印本,流传不广,因此未被收入《历代文话》、《历代文话续编》等集。

笔者目前可见 《论文八则》最早的版本是1924年的石印本,绩溪图书馆、原徽州地区博物馆、安徽省图书馆均有藏本。这个石印本是程宗鲁在安徽歙县 “承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国文讲席”时作为教材使用的,印数不是很多。《论文八则》末有绩溪后学程宗鲁写的跋尾,“岁在阏逢困敦如月”,阏逢困敦,指的是甲子年,即 1924年。《尔雅·释天》:“太岁在甲,曰阏逢……在子,曰困敦。”“如月”,指早春二月。《论文八则》在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印行,因为歙县一带地僻人稀,之后此书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1989年,《徽州师专学报》于当年第2期刊发徐子超的《邵作舟及其〈论文八则〉》一文。1996年出版的《绩溪文史》第4辑收录徐子超点校的 《论文八则》。至2010年,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黄季耕编著的《读写视野》收录《论文八则》,并做了点校后记。2015年,收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戴逸主编的 《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马建忠、邵作舟、陈虬卷》,这是邵作舟著述第一次单独成卷出版。

在1924年石印本印刷之前,《论文八则》就有手抄本流传。这有两处证据:一是程宗鲁在跋尾中自叙:“鲁幼从竹书师读,即授此册,受而爱之,曾手录两过,均为友人携去,此书不接于目者已余十稔矣。”也就是说,程宗鲁在此十几年前(1910年左右)跟从竹书师读书时,竹书师手中就有抄本了。二是1901年岭海报馆本《邵氏危言》胡汉民序中有一段话介绍邵作舟:“少孤力学,遍读唐宋以来诸大家集,好为艰涩幽险之文,继好为骈四俪六之文,后知二者皆非三代文章之正,于是壹志凝神,寝馈于六经、诸子、周、秦、两汉之文,既愤且乐,嗜以终老。 ”这一段文字,与今本《论文八则》文字无异,说明1901年岭海报馆本《邵氏危言》印刷之前,胡汉民已经看到过《论文八则》的手抄本。那么,《论文八则》定稿于哪一年呢?

确切地说,《论文八则》最迟定稿于1887年。理由是,据安徽黟县人胡维藩为其父写的《胡绍篯行状》记载:“迨至丁亥之冬,始禀承先祖许可,毅然只身北上,投先太舅氏邵班卿先生于天津,以求深造……又尝学为古文辞,由先太舅氏授予所著《论文八则》一书,精心考研,因得传邵氏古文之正宗。”丁亥,即 1887 年。胡绍篯的母亲,正是邵作舟嫁在黟县之姊。外甥为“深造”而来,邵作舟就授予自己所著《论文八则》一书让其抄录。徐子超先生以为《论文八则》当写于1887—1895年之间或之前,也是根据这条材料做出的推断。那么,徐子超先生为何推断是在这七八年间完稿的呢?因为《胡绍篯行状》记载,丁亥之冬,胡绍篯到天津后,“明年戊子 (1888年),因先太舅氏之介,得以从桐乡劳玉初游……从尚书自蠡县历吴桥,七年无改,凡经史传记、九流百家、山经地志及东西洋历史地理,靡不研读”。“七年无改”之后,胡绍篯“又尝学为古文辞”,因此,徐子超先生做出了《论文八则》“当写于1887—1895年之间”的推断。

如果胡绍篯从劳玉初游幕七年之后回到天津,跟着邵作舟“又尝学为古文辞”,邵作舟“授予所著《论文八则》一书”的史实准确,那么,徐子超这个推断是可以成立的。可是,实际的情形是怎样的呢?

根据《胡绍篯行状》记载,胡绍篯七年之后离开劳玉初,“乙未 (1895年),佐钱伊臣刺史于深州;丁酉(1897年),佐直隶通水道沈稚眉观察于通州。”从胡绍篯的履历可见,七年之后,他又去了深州和通州,并不是回到天津邵作舟身边“又尝学为古文辞”。因此,唯一可通的解释,就是胡绍篯自1887年之后的这“七年”当中,《论文八则》都带在身边,随时研读。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胡绍篯“又尝学为古文辞,由先太舅氏授予所著《论文八则》一书”的时间,是在胡绍篯到达天津的1887年。那么,《论文八则》至迟定稿于1887年。

邵作舟为何要撰作《论文八则》?主要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当时古文写作的风气;一个是邵作舟用于教学的需要。

邵作舟在《论文八则》中说到写作此书的原因:“余三弟陶卿、四弟石卿,寒窗问学,与余同嗜,酒酣耳热,相与论文,往复辩难,恒忘寝食,思有以论录而别存之。 ”也就是说,《论文八则》的许多观点,都是与三弟、四弟等人寒窗问学、相互辩难的结晶。

邵作舟少年时代良好的古文基础,主要来自父亲的教育。 据《邵作舟年谱简编》,邵作舟出生时,父亲邵辅在休宁剡溪精舍课馆;至三四岁,父亲邵辅被授予教谕之职;五岁时,父亲离开家乡,赴任陕西葭州知州;八岁时,邵作舟与弟陶卿随母从绩溪到陕西陇州父亲任上;十四岁时,父亲在平乱战役中壮烈殉国,邵作舟与三弟陶卿、四弟石卿随母扶父亲灵柩返回绩溪。回到家乡伏岭,十四岁的邵作舟开始整理父亲的遗著,包括《否庵读易》《春秋征》《葭州纪事》《秋草编》《候虫吟稿》等有十几种之多,其中有关《易经》《春秋》等深奥文字的整理,绝对不是一般少年所能胜任的。邵作舟在《论文八则》开篇中自述:“幼孤失学,姿识弇陋,弱而好文。穷乡僻壤之中,苦于无所师法,遍读唐宋诸大家而心摹手追之。”在明清科举时代,学习唐宋古文以博取功名,是当时古文写作的普遍风气。在学习的过程中,邵作舟与三弟陶卿、四弟石卿相与论文,相互辩难,兄弟之间不同的观点产生过激烈的碰撞。

将这些观点蒐为《论文八则》,邵作舟自述是在“离群索居”时期。“离群索居”,指的是邵作舟孤身来到天津成为周馥幕僚,兄弟家人不在身边。邵作舟说,编写《论文八则》的目的是让“有志于为文者,触鄙言而会通之”。这句话是写给一般读者看的,其实,这也是邵作舟授课之需要。据记载,邵作舟游天津是在1882年,翌年入天津海关道道台周馥幕,并课其子周学熙学业。据《周止庵先生自叙年谱·1883》记载:“是时,吾父幕中多一时贤俊,邵班卿之舆地、音韵、算数,潘笏南之词章,洪述之之公牍及刘先生之制艺,皆杰出者也。”为周学熙授课之需要,当是邵作舟编写《论文八则》的直接动因。

二、《论文八则》之主要贡献

邵作舟《论文八则》主要的贡献,是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学识”说,而“学识”说批判的对象,直指桐城派的“义法”说。《论文八则》“弁言第一”指出:

夫为文之功力学养、进取师资之道,昌黎、柳州固已详言。至其“义法”,则有宋以来,若欧苏诸家,若弇洲震川,若荆州石斋,若亭林同人望溪诸君子,皆尝有所论列。独惜其旁见错出,语鲜专门,非杂而无章,则偏而不举。

桐城派文学理论的核心是“义法”,在许多人眼里,“义法”说当然是桐城派创始人方苞(望溪)首创的。而在邵作舟看来,有关“义法”的论述,欧阳修、三苏、王世贞、归有光、唐顺之、杨廷和、顾炎武、尤侗等人都“有所论列”,并不是方苞独有的发明。邵作舟这种开放的胸襟和视野,对桐城派“义法”理论体系起到了消解作用。

邵作舟认为桐城派之“义法”早为欧阳修所论,此观点对后人文学批评史的研究确有启迪之功。1934年,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他引欧阳修 《与杜诉书》《论尹师鲁墓志》中“简而有法”等语,认为欧阳修“这种论调,根据史家褒贬之法,以为文人熔裁之准,已启后人义法之说。”马茂元认为,欧阳修虽不言“义法”,而实际上已是“义法说”的滥觞。

桐城派以“义法”为轴心,那么什么是“义法”呢?方苞在《又书货殖传后》一文中说:“《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从这里可以看出,“义法”一词来源于司马迁对《春秋》的认识,但司马迁之“义法”与方苞之“义法”不是一回事,方苞只不过是借以论文,赋予“义法”以新的含义,拆而言之,“义”是“言有物”,是指内容;“法”是“言有序”,是指形式。合而言之,文章有“义法”,指的是有内容,有条理,结构严谨,合乎体式。

在邵作舟那个时代,桐城派“义法”说遭到很多人的诟病。林则徐的学生冯桂芬是鸦片战争后的早期改良主义者,他继承了龚自珍、魏源的文论思想,“独不信义法之说”,要求破除桐城派的义法枷锁。他在《复庄卫生书》中说:“称心而言,不必有义法;文成法立,不必无义法。”他认为,语言表达只要“称心”即可,反对“周规折矩,尺步绳趋”的模仿剿袭,内容“举凡典章制度,名物象数,无一非道之所寄,即无不可著之于文。有能理而董之,阐而明之,探其奥赜,发其精英,斯谓之佳文”。在对待桐城派“义法”的态度上,邵作舟和冯桂芬是一致的。

邵作舟反对“义法”,不是盲目跟从当时的风气,他对“义法”有一个较长的认识转变的过程。他说自己少年时候学习模仿唐宋诸大家作品,“年十八九学于杭州,与程君蒲荪、赵君撝叔游,聆其议论,读龚定盦诸集,而好为艰涩幽险之文。其后习绮体,窥乎宋明诸名集、国朝尤袁洪胡之奥,进而溯乎汉魏六朝。而又好为骈四俪六之文,频年泛骛,厌慕相半,最后爽然恍然,知其皆非三代文章之正也。于是高瞻远瞩,壹志凝神,专寝馈于六经诸子、周秦西汉之文,既愤且乐,誓以终老。”这个转变的过程,一共是五个阶段,从学习桐城派标举的唐宋诸家,转学艰涩幽险的龚自珍体,再转学宋明绮体,再转学到四六骈体,最后专寝馈于先秦六经诸子。

邵作舟开始学习的唐宋古文,基本上是官方钦定的科举教材。桐城派始祖方苞为国子监就读学生编选《古文约选》,首创以“义法”为标准,宣称掌握了古文“义法”,就有助于八股文的写作,“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矣。”此书刊布后,便成了当时八旗官学之教材。乾隆时,又下诏全国各学官将此书列为官方的古文教科书。后来,桐城派之集大成者姚鼐编选的《古文辞类纂》风行一时,所选文章也是以唐宋八大家作品为主。到了邵作舟少年时代,“姚门四弟子”和“曾门四弟子”继续倡导唐宋古文传统,最终确立了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地位。邵作舟少年时代身在偏远之绩溪,“心摹手追”的就是桐城派尊奉的唐宋八大家的古文。

邵作舟转向学习龚自珍的文章,与他游学杭州的经历有关。年十八九时,邵作舟来到杭州,与程秉钊(蒲荪)、赵(之谦)撝叔游,眼界大为开阔。程秉钊是绩溪近代三奇士之一,赵之谦是绍兴难得一遇的奇才,这两人尤嗜龚自珍的思想和文字,他们的推介和喜好,影响了邵作舟“读龚定盦诸集,而好为艰涩幽险之文”。龚自珍的诗文改革,也是时代的潮流。面对国运衰微和列强入侵,龚自珍呼吁诗文要冲破传统束缚,关注时代变革,痛挖社会病根,发挥唤醒民众的作用。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

第三阶段,邵作舟转向学习宋明绮体。邵作舟所指的绮体,实际上是指文字绮丽、涉笔成趣的小品文体裁。邵作舟自述说,“其后习绮体,窥乎宋明诸名集、国朝尤袁洪胡之奥”,意思是说,他学习绮体是从宋明诸名集入手的。中国古代小品文的成就,以明代公安派的成就最高,他们的文学主张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而公安派这一文学主张,是从南宋陆游、赵彦卫、罗大经、周密、杨万里等人的笔记作品中受到启发的。到了清代,小品文在一些作家的笔下又取得了新的突破,在邵作舟看来,尤侗、袁枚、洪亮吉、胡天游都是写作小品文的高手。

邵作舟的读书方法,是一步步溯源而上。他从宋明上溯汉魏六朝,又开始学习六朝的四六骈文,这是他转变的第四个阶段。骈、散之争,是清代汉学与宋学之争在文学创作领域的反映。清代末年,以宋学家为主的桐城派走向式微,原因就是这些宋学家的文章往往空洞无物。如何纠正和避免文章空疏肤浅的弊病?汉学家阮元、李兆洛等人提倡读《文选》,写骈文,针对桐城派进行驳难。阮元在《文言说》、《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等文章中反复强调萧统所说的“文”的特质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必沈思翰藻”方能称之为“文”。而拿此标准对照桐城派推崇的唐宋以来之文,那些文字就根本称不上“文”或“古文”。对这一文学现象,钱基博分析说,“然桐城之说既盛,而学者渐流为庸肤,但习控抑纵送之貌而亡其实;又或弱而不能振,于是仪征阮元倡为文言说,欲以俪体擅斯文之统。 ”与此同时,李兆洛选《骈体文钞》,其所辑骈文,断自六朝,六朝以后不选,目的就是想取桐城派《古文辞类纂》而代之。邵作舟从龚自珍转向骈体,也是当时文坛兴起的一种风气。

最后一个阶段,邵作舟对于骈四俪六之文,“频年泛骛,厌慕相半”,经过多年的研究探索,他发现此种文体缺陷很多,最后爽然恍然,舍弃骈文,上溯先秦的文学源头,“专寝馈于六经诸子、周秦西汉之文”。

对整个中国文学史做了全面深入的研究之后,邵作舟首次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学识”:“盖为文之道,学识为先。”他认为,写好文章,第一位的事情不是“义法”,而是要有“学识”。什么是“学识”?邵作舟阐释了七个方面的内容:

盖为文之道,学识为先,首举其端,厥有七本:一曰格物致知,以穷其理,则文之旨蕴必深矣;二曰博学好问,以富其见闻,则文之凭藉必厚矣;三曰浸淫古籍,以高其师法,则文之气骨必古矣;四曰沉潜涵泳,以养其气机,则文之魄力必大矣;五曰讲求体要,以审其施用,则文之格律必严矣;六曰讲求法度,以清其布置,则文之条理必密矣;七曰讲求用笔,以极其变化,则文之精神必焕矣。以此比较桐城派的主张可以看出,“学识”概念的内涵比“义法”概念的内涵要更全面和深刻。如果说,“义法”是对“言有物”和“言有序”的总要求,那么,“学识”是对如何做到“言有物”和“言有序”给写作者指明途径。譬如“言有物”的“物”,有真实的“物”也有虚假的“物”,“物”是否全部可以成为“言”的对象?邵作舟对此做出了回答,并申明“学识”说的第一条就是“格物致知”,而“格物致知”的目的,是穷尽事物之理。邵作舟说,穷理“则文之旨蕴必深矣”。由此可知,邵作舟的“学识”说比方苞的“义法”说更具有理论思辨色彩。

如果说“格物致知”是从理论高度上对桐城派“言有物”的主张进行修正,邵作舟提出的第二条“博学好问”,则是从广度上对“言有物”进行完善。“博学好问”的目的,是写作者要“富其见闻”,文章中见闻丰富,“则文之凭藉必厚矣”。有了前面这两条,接下来需要提高写作者的文学修养,即第三“浸淫古籍”和第四“沉潜涵泳”。“浸淫古籍”是指文学修养的途径,“沉潜涵泳”是指文学修养的方法。“浸淫古籍”之目的,是“高其师法”,邵作舟说:“今之为文者,不高师法,不讲体要,贸贸焉取古人之文而杂学之,依傍旧意,滥袭成调,剽窃一字一句,自以为古,此以为时文犹且不可,而欲以为古文,吾惑焉。 ”“师法”要高,即初学者学习的作家和范文水平要高。邵作舟以自己研习古文的艰苦经历,劝人莫走弯路,谆谆告诫习作者:“六经诸子、周秦西汉之文”才是文章研习之正道。道路走对了,还需“沉潜涵泳”的功夫,要学会玩味和鉴赏。有了以上四个方面知识能力的储备,然后才能握管作文;而握管作文需要抓住三个关键:“体要”、“法度”和“用笔”。 “体要”,就是遵循文章的格律;“法度”,是规范文章的条理;“用笔”,是体现文章的精神。

以上七个方面,相互关联,相互促进,都属于邵作舟“学识”说的内涵。与方苞的“义法”说比较,理论更加系统,途径更加简明,指导更加贴近实际,让初学者更容易领会古文写作的技巧。邵作舟说:“平时无此七者之功而仓猝握管,求作佳文,是犹却行而求前,南辕面北辙。吾见其潢污行潦之水,苦于无源,纵尽其忘寝废食、句修字饰之劳,亦不外庸恶陋劣四字而已。 ”

邵作舟的“学识”说,也比姚鼐文学观的表述更加简明扼要。姚鼐是桐城派的集大成者,他也发现方苞“义法”说存在一些缺陷。他在《与陈硕士》信中说:“望溪所得,在本朝诸贤为最深,然较之古人则浅。其阅太史公书,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处、远处、疏澹处及华丽非常处。止以义法论文,得其一端而已。 ”姚鼐认为方苞的“义法”说仅仅“得其一端”,没有说到古人的深处,“较之古人则浅”。为了弥补“义法”说的缺陷,姚鼐提出义理、考据、词章的三者相济,辅以阴阳刚柔,并推阐“格、律、声、色、神、理、气、味”作为衡量文章的标准:“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者,而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而遗其粗者。”姚鼐既坚持了方苞的“义法”说,又有自己的主张,所谓义理是指文章内容,要有思理;考据以证明文章的真实性,不能繁琐;词章以体现文章的艺术性,不能抄袭。姚鼐提出的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的统一,就是指文章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与邵作舟“学识”说比较,姚鼐三统一写作路径的指引,虽然完整但过于概括。姚鼐又辅以“文之精者”和“文之粗者”,具体来说,初学者接触的是具体的语言文字,通过语言文字外在格、律、声、色的揣摩,可以深入到文章内在神、理、气、味的体会,逐渐地“御其精而遗其粗”,从容于规矩之中,神明于法度之外。这是创作从低级到高级的渐进过程,这样的描述文字与邵作舟“体要”、“法度”和“用笔”的阐述相比,后者更加简明易懂。

三、《论文八则》之文论价值

诞生于晚近传统文学与文化转型期的《论文八则》,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上,于历史自觉、理论取向、实践策略诸方面,具有其独特的价值。

第一,顺应时代变革的历史自觉

桐城派始祖方苞标举“义法”,其“义”指“言有物”,这是比较抽象的提法,反过来说,就是文章不能空洞无“物”。在桐城派诸家的具体阐释和创作实践过程中,“义”往往指的就是宋儒理学。方苞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而召值南书房,与其说是凭借古文才能,还不如说是以理学而致身通显的。方苞极力想合文统与道统于一身,但此时的理学已经空疏陈腐。于是方苞强调文章要阐明程朱理学,结果必然是文章内容空疏,文风肃穆沉重。之后,姚鼐以“考据”弥补方苞“义理”之空疏,主张于字句以求音节,于音节以求神气,最后失于琐屑。当时的社会现实,内忧外患,龚自珍等一批思想启蒙者呼吁文学应该发挥济世救弊的作用。顺应这一潮流,曾国藩把文学与经世结合起来,提出“经济”一说,融入姚鼐的“义理、考据、词章”,使桐城派出现了中兴的局面。但是,曾国藩文学观占主导的思想仍旧是程朱理学。邵作舟摒弃了桐城派程朱理学的主张,认为天地万物都可以写入笔端,“大则以明道立教,小则以娱目谈心”,“畅吾衷曲之所欲言”。作为维新派之一员,邵作舟“畅吾衷曲之所欲言”的文学主张,与黄遵宪、康有为等其他维新派“我手写吾口”主张是一致的,顺应了时代变革的需要,推动了文学近代化的进程。

第二,谨慎改良的理论底色

与桐城派的主张相较,邵作舟“学识说”包含的七个方面,除了“格物致知,以穷其事理”这一高要求之外,其他六个方面都与桐城派的主张有相通或者交叉的地方,譬如“博学好问”与方苞的“言有物”、刘大櫆的“材料”、姚鼐的“义理”、曾国藩“经济致用”等,“浸淫古籍”与方苞的“古雅”、刘大櫆的“书卷”、姚鼐的“考证”等,“沉潜涵泳”与刘大櫆的“纵声朗诵”、姚鼐的“神理气味”等,“讲求体要”与方苞的“言有序”、刘大櫆的“文法”、姚鼐的“阴柔阳刚”等,“讲求法度”与方苞的“言有序”、姚鼐的“文之粗者”等,“讲求用笔”与方苞的“言有序”、刘大櫆的“字句”“音节”等,可以看出,邵作舟的文学主张不是对桐城派的全盘否定,而是站在时代高度而做的改良。后来出现的梁启超、康有为等人“文界革命”则更进一步,他们提倡杂以俚语韵语、平易畅达的 “报章文体”,大量地使用新名词和新语句。与梁启超、康有为等人的这种激进主张相比,邵作舟的观点是比较谨慎的。

第三,复古求新的实践策略

邵作舟从“心摹手追”桐城派推崇的唐宋诸大家,然后转向学习龚自珍;从学习龚自珍,再转向学习“绮体”;从“绮体”再转向学习骈四俪六;从“厌慕相半”骈四俪六,到最后“专寝馈于六经诸子、周秦西汉之文”,一步步回到了中国文学的起点。不言而喻,这是一种“复古”的观点。但“复古”不等同于倒退,邵作舟的“复古”是为了选择并汲取更好的古文营养。与邵作舟时代相近的持“复古”观点的古文家也有不少,譬如,稍前于邵作舟的蒋湘南在《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三书》中认为:“且夫论古文而专以法,此乃伪八家所恃以劫持天下者。不破除此等俗见,必不能以读古书;不读古书,何能为古文?”蒋湘南认为,不能读古书就写不了古文,那么应该读哪些古书?蒋湘南的答案是,应该熟读“周秦两汉之文章”:“世之人欲起衰矫弊,必自通经始;通经必自训诂始,欲通古人之训诂,自不能不熟周秦两汉之文章。所谓由文入笔者,真古文之根柢即在于此,伪八家之所以不能自立者,正坐不能如此;此之不能,故以剪裁驾空诸法自雄矣。 ”邵作舟提出的“六经诸子、周秦西汉之文”主张,与蒋湘南“周秦两汉之文章”的主张是一致的。再比如,曾国藩在《经史百家杂钞·序例》中批评了一些古文选本的做法,提出应该首先师法“三代两汉”文章,他指出:“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 ”与这两位“复古”主张相比,邵作舟的“复古”主张有两个特点:一是更彻底,他主张回到中国文学的起点,他不仅不取曾国藩的“三代两汉”文章,而蒋湘南的两汉文章中,他只取西汉文章;二是邵作舟不是为了回到“六经诸子、周秦西汉之文”以表明自己主张的无懈可击,他是希望像其他文学流派一样,能够从“六经诸子、周秦西汉之文”的干干净净源泉中,开拓出一条古文发展的新道路。邵作舟说,写《论文八则》之目的,是让“有志于为文者,触鄙言而会通之,条理既明,则于古人论文之言,片语单词,胥有归宿”。所谓“归宿”,就是让读者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正确的古文写作的道路。

余 论

邵作舟《论文八则》是独立的、系统的论文著作,与桐城派哪些零碎的论述相比,后者当然显得“旁见错出,语鲜专门,非杂而无章,则偏而不举”。邵作舟对后者言辞严厉的这种批评,在某些问题上是切中肯綮的,同时也是他对《论文八则》自信的一种表现。过犹不及,《论文八则》在一些具体问题的分析评判上,也存在着不足。譬如对前人某些著述的批评。邵作舟批评“《文心雕龙》、《读书作文谱》之类,则又陈义虽详,闻识颇陋”。他把《文心雕龙》与《读书作文谱》并列批评,此论有失公允。《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体大而虑周”的文学理论专著,对文学创作和批评、文学的特点和规律等一系列问题,提出了精湛透辟的见解,至今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譬如对某些文体的批评。邵作舟批评“骈俪之体,浓艳为先,用之诗赋则为藻采,用之古文则为不类”;批评“尺牍”“随笔抒写,未尽佳文,庸滑腐滥,流弊不浅”;批评小说演义之体“鄙琐”;批评“词曲之体最纤佻”;批评“佛老经咒文体诡易”。 不可否认,某些文体的创作中存在着庸俗、不类、轻佻的弊端,但一棍子将某种文体打死,不是正确的态度。“文变染乎世情”,文体也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产生种种变化,这是文学发展的客观规律。

注释:

(1)如庄涛等主编《写作大辞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2年版,第930页;尹均生主编《中国写作学大辞典 第4卷》,中国检察出版社1998年版,第1978页。

(2)《胡绍篯行状》全名《清授文林郎留奉补用知县显考明经胡绍篯府君行状》(打印稿),此资料由邵晓晖提供。

(3)关于邵作舟的治学进阶及“学识”相关论述,可参考张小平《〈论文八则〉:在桐城派视域下的分析研究》,载《中州学刊》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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