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芳华”的同题异构
——严歌苓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与近作《芳华》比较研究

2018-11-12 19:52
小说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小曼刘峰严歌苓

刘 艳

2017年12月15日,由冯小刚执导的电影《芳华》在国内和北美地区同步公映,引发热议,在众多的观众与业内人士的好评之外,竟然也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很多文学爱好者甚至是文学评论和研究的从业者,并没有读过严歌苓原著《芳华》,仅仅根据冯小刚的电影版《芳华》,就作出了各式各样的评论——其中也有批评的声音和离题甚远的评论。文学批评向来提倡不是一味地说好话,但不乏人未读原著而评论《芳华》,通过看电影的观感来评论小说《芳华》,就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了。

小说和电影是两种艺术形式,小说的很多情节和韵味,是电影所无法表现出来的,那么,仅凭观影而评论小说,是否靠谱和是负责任的文学批评呢?之所以产生这种种的怪现象,可以说与时下文学批评的风气是息息相关的。一段时间以来,文学评论不回到文学本体,不回到文学本身、不重视作品和作品细读,已经几乎成了媒介批评和各种文化批评、社会学批评等大行其道的当下文学批评的一个痼疾。通过一个电影《芳华》竟然发展到仅通过看电影,就可以对于严歌苓及其《芳华》作出评论的程度,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学批评的“退步”——藉严歌苓的名气和蹭热点之外,很清楚可以看到很多人仅仅是在藉说“芳华”而浇自己心中的块垒,真正尊重作品和回到小说《芳华》和文学本身的评论,屈指可数。

尽管电影与文学,一直是严歌苓所热爱的两重生活,她的小说叙事当中不乏电影表现手法的借鉴,但小说家和电影人,在艺术表现上面,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一个好的作家不会完全按需生产——按电影人的需要来写作故事。尽管据严歌苓透露,4年前,冯小刚在为下一部文工团题材的电影寻找素材,王朔建议他找严歌苓做。冯小刚给了严歌苓一段他的故事,解释这个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故事——“他原先大致想要的是五个女兵和一个男兵的故事,在一次雪崩中,五个女兵都牺牲了,他想从这样一个角度去写”,严歌苓说:“小刚对不起,我只能写我自己的故事,如果写出来你觉得可以,那你就用,不可以就是我的故事,我的一本新书。”冯小刚看后非常喜欢,于是答应了,并邀请严歌苓亲自做编剧。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作家对于创作和文学本身的尊重,虽然写作的缘起,似乎是冯小刚的邀约,但她写出的《芳华》,不是命题作文。严歌苓的“芳华”故事,不同于冯小刚的“芳华”故事,这才是一个小说家的自觉。

而且,如果熟悉严歌苓的创作历程和作品,就会发现,严歌苓在2017年的长篇小说《芳华》不是横空出世的,小说不止有着冯小刚邀约的4年的思考时期,《芳华》与《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穗子物语》等都有着剪不断的联系,《芳华》几乎是在严歌苓近40年的写作历程基础上酝酿而成的。在严歌苓的处女作长篇《绿血》、第二部长篇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和《穗子物语》当中的几个中、短篇小说当中,都有着类似的军旅青春年华或者说“芳华”的书写,甚至有着相近的人物原型和情节设计。《芳华》里的萧穗子,就是《穗子物语》(2005年初版的的《穗子物语》虽名为长篇,实际上是中短篇小说的合集)当中一些篇章里面的“穗子”,刘峰的原型,可以追溯到《绿血》中的杨燹和《耗子》(《穗子物语》)这个短篇小说里的池学春。而如果从刘峰与何小曼的关系来看,则《绿血》当中的杨燹是与刘峰最为接近的人物原型。尤其是严歌苓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女兵三部曲”之一的《绿血》,除了缺少“刘峰”这样一个人物原型(指其为人处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称“雷又锋”的层面)和因“触摸”而遭受批判、处理而导致人生道路发生改变的情节设计,《绿血》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严歌苓对自己的青春芳华予以更为完整地、近乎全息式呈现的“芳华”写作的小说文本。而且《绿血》中的杨燹和黄小嫚,与《芳华》中的刘峰和何小曼,可以作太多的联系和比照阅读。《绿血》与《芳华》,其实是严歌苓对于一段军旅“芳华”叙事母题的同题异构。《芳华》的真正女主人公,其实应该是何小曼,对应《绿血》中的黄小嫚和《穗子物语·耗子》里的黄小玫(《灰舞鞋》里也有“耗子”这个人物)。

在我过去写的小曼的故事里,先是给了她一个所谓好结局,让她苦尽甘来,跟一个当下称之为“官二代”的男人走入婚姻,不过是个好样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实现今天年轻女人“高富帅”的理想。几十年后来看,那么写小曼的婚恋归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给她那么个结局,就把我们曾经欺负她作践她的六七年都弥补回来了?十几年后,我又写了小曼的故事,虽然没有用笔给她扯皮条,但也是写着写着就不对劲了,被故事驾驭了,而不是我驾驭故事。现在我试试看,再让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

这是严歌苓2017年长篇小说《芳华》中的一段话,这段话,虽然可以按严歌苓自言的她有意在《芳华》里作叙述方式的创新来理解——她自己说过:“如果写这本书一定要有一个非常重要存在的理由,一个诞生的理由,叙述方式的创新就是。”“我不知道这么做会给读者什么样的感觉,可能会觉得‘呦,怎么有点出戏呀’。后来我想,出戏也没关系,因为我不是要你跟着故事走,为这个故事感动,被抓进去出不来。不,我这个作品就是要时时把你抓出来,让你停一停,跟着我思考,看看这个故事的发生。我要写的不是一个把你一直往前推的故事。”“这正是我要的一种效果,就是离间的效果,我让你停下来思考,作为一个故事之外的人,就像戏剧一样的离间感,‘我’不时的跳出来(虚构的萧穗子)和真实的世界当中造成一种离间的感觉。”但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解释:在严歌苓过去写的小曼的故事里,那个所谓的好结局和“官二代”其实就是杨燹和杨燹打算给予黄小嫚的婚姻保障(《绿血》中杨燹原想替父赎罪并与黄小嫚结婚),但《绿血》结尾明明是黄小嫚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拒绝了与杨燹的婚姻,而严歌苓在《芳华》中言其“走入婚姻”,“好得大致能实现今天年轻女人‘高富帅’”的理想?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或者是《芳华》距《绿血》已逾三十多年,严歌苓记忆有误,或者是严歌苓有意作这样的写法。而“十几年后,我又写了小曼的故事”,似乎可以对应《穗子物语》里几个短篇当中的“耗子”——黄小玫。至于“现在我试试看,再让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便是《芳华》中所写的何小曼了。

可以说,严歌苓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除了一个时时处处只知道奉献和付出的“雷又锋”层面的“刘峰”及其因“触摸”而遭受批判、处理,导致人生道路发生改变、最终悲凉结局的情节设计,《绿血》几乎可以说是比《芳华》更加能够完整呈现严歌苓军旅“芳华”的“芳华”写作。《绿血》中的杨燹和黄小嫚,与《芳华》中的刘峰和何小曼,可以作太多的联系和比照阅读。或可以说,《芳华》再让刘峰和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她重写了一次杨燹和黄小嫚的故事。若要详细对《绿血》和《芳华》作一个比照式解读,那恐怕将是一篇长篇论文才能完成的工作。如果能从人物和情节设计等方面的不同,来看《绿血》和《芳华》所提供的小说叙事的不同,以及作家在不同时期小说叙事艺术方面的差异性,还是很有意味的事情。

先看一下《绿血》如何在叙事上安排有关黄小嫚与父亲的小说叙事的,兼及《芳华》在处理何小曼与父亲的小说叙事方面的不同。《绿血》小说开篇不久,就写到从自卫还击前线回来,黄小嫚和战友们一道披着彩带,佩上红花,被锣鼓接去送来,到处接受别人的采访,还参加了“功臣报告团”。但“调到北京了,彻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书店里再次出现了”的老父亲来看她,她一下子“兴奋型精神分裂症”了,得病的原因,隐含作者是藉老父亲之口说出的,“‘你明白吗?这都怪我呀……’老头儿的精神似乎也出现了危机,‘我要不这么急着来找她就好了。你明白吗?她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心灵受到那么大的摧残,一下子,突然有个人跑来对她说:我是你亲爸爸。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她小时候是为了我吃苦头,现在又是因为我得了这个病……’”老父亲所提到的她小时候持的苦,有来自母亲和继父的家庭、尤其母亲给她吃的苦头;也有父亲在她生活中消失了,令她缺失了父爱。小说写她和父亲之间最为感人的一段,是有关她儿时,父亲获罪去了劳改农场、回来看她的一段叙事:她小时候被母亲反锁在屋里,只能搬个高凳子站上去,双手抓住窗栅栏,成天向外呆望。但有一天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破了下颌,妈妈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层厚纸,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里输送光亮。爸爸被邻居小孩“小显(燹)”(小杨燹)领来,但她到底没有能够看到爸爸,而爸爸从那以后没有再来看她了。作者和隐含作者“倾吐式叙述”的叙述动因、恨不能面面俱到的叙事,其实倒没有《芳华》里父亲所占叙事份额更少的情况下,有关父女之间的一段短短的叙事,更加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其原因当然是作家随着时间推移和自己写作能力的不断提升,具有了更加能够探触人性的笔触和直入人心的力道。

《穗子物语·耗子》中黄小玫的父亲也是并没有死,最后是平反了、官复原职。《芳华》里何小曼的父亲,却是在给她赊了一根油条后自杀了:

家门外不远,是个早点铺子,炸油条和烤大饼以及沸腾的豆浆,那丰盛气味在饥荒年代显得格外美,一条小街的人都以嗅觉揩油。一出门小曼就说,好想好想吃一根油条。四岁的小曼是知道的,父亲对所有人都好说话,何况对她?父女俩单独在一块的时候,从感情上到物质上她都可以敲诈父亲一笔。然而这天父亲身上连一根油条的钱都没有。他跟早点铺掌柜说,赊一根油条给孩子吃吧,一会儿就把钱送来。爸爸蹲在女儿面前,享受着女儿的咀嚼,吞咽,声音动作都大了点,胃口真好,也替父亲解馋了。吃完,父亲用他折得四方的花格手绢替女儿擦嘴,擦手;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擦一根手指,父女俩就对视着笑一下。那是小曼记得的父亲的最后容貌。

这样的父女温情,在小曼“拖油瓶”的成长史和部队文工团的日子里,再也没有遇到过,直到刘峰在舞蹈动作中所作对她的托举和触碰,抚慰了她多年以来作为失去父亲的爱的受伤者的疼痛。父亲看她吃油条、替她擦嘴擦手,脉脉的人间父女温情中,“何小曼不记得父亲的死,只记得那天她是幼儿园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于是父亲的自杀在她印象里就是幼儿园的一圈空椅子和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以及在午睡室里睡的那一夜,还有老师困倦的手在她背上拍哄”越是不直接描写和正面强攻式书写,愈是不动声色,反而愈将父亲的死和这死所可能给小曼带来的伤害给人“留白”了无尽的想象和回味的空间,留白到文字难以尽述的程度。与此相比,《绿血》中,人物视角的限知和限制性叙事方面,还比较欠缺和稚嫩,并未达到《芳华》中的叙事成熟的程度。

《绿血》对黄小嫚与母亲之间小说叙事,与《芳华》对何小曼与母亲之间的小说叙事,比照阅读,也颇有意味而且可以发现两篇小说在叙事艺术方面的差异性。《绿血》中,父亲尚在世、进劳改农场不久,为了寻求保护,母亲便离婚再嫁了,黄小嫚作为“拖油瓶”随母亲坐火车几千里从长江上游嫁入了上海弄里,刚满五岁的女孩黄小嫚把“识相”和“不惹人讨厌”当作人生第一宗旨,小说记录了她怎样在添了妹妹和弟弟后,更加看全家人脸色生活和所受的各种欺负。在平白遭母亲骂和打之后,她在外滩的长椅上过了一夜,天亮时发起高烧来(最终诊断是大叶性肺炎),“一场连续高烧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对她的态度”。病后每当母亲打骂她,她便捂住右胸,大声咳嗽,咳得像要背过气去。在咳嗽不灵了,就像“狼来了”喊过三遍便无人理会一样的时候,她夜里“悄悄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黑暗的过道里,希望自己再一次着凉,希望赤着脚和光着的身子把夜间的冷气吸进去,变成高烧,比上次更可怕的高烧,来验证她并非装病,让妈妈为她的质问羞愧,让她再次掉眼泪”。除了只是惩罚了自己,可就是偏偏不发烧。十五岁,母亲送她学舞蹈,两年后母亲领着她四处投考文工团哪怕宣传队,只为卸下她这个包袱。《芳华》里,是何小曼父亲自杀后,又瘦又小的六岁女孩小曼跟母亲嫁到上海安福路,继父是一个南下老干部——何厅长,依然被弄堂里的女人们叫作“拖油瓶”,吃破皮饺子,“母亲都寄人篱下了,拖油瓶更有识相”,夜里她不过是等母亲来陪她,被继父呵斥为“偷听”,料峭春寒中站了不知道多久的小曼,第二天“一场高烧救了小曼”,母亲照顾她,也给了她最后一次的紧紧拥抱。弟弟、妹妹出生后,保姆炖鸡汤忘了摘掉鸡嗉子,男主人“汤倒了,鸡洗一洗还可以吃嘛”,“除了小曼,都说,谁吃啊,恶心还来不及。保姆说,恶心什么?洗洗干净,放点儿酱油,给小曼吃”,“所以母亲说要把虫蛀的毛衣给小曼穿,时局暂时太平了”:

三年后,小曼奔着红毛衣长大了,但红毛衣穿到了妹妹身上。母亲的说辞是,妹妹皮肤白,小曼黑,穿红色乡里乡气。母亲不愿说主是继父做的,她怕在拖油瓶女儿和继父之间弄出深仇大恨,自己担当了。母亲一副“你还嫌我不够难,还要往死里为难我”的样子。小曼什么也不说,撇下已经为难得奄奄一息的母亲,回亭子间去了。第二天她在妹妹的衣橱里找到那件红毛衣,对着太阳光看,尽管被虫蛀成了笊篱,可还红得那么好,红色微微晕在周围空气里。死去的父亲跟母亲结婚时,在一家毛衣作坊给母亲定制了这件婚服。母亲穿扮得越发年少,他似乎满足的就是把一个小娃娃般的新娘抱进洞房。父亲在天有灵的话,知道红毛衣没他亲女儿的份儿,而去把别人的女儿穿扮成了洋娃娃,定会在天上伤心的。因为父亲遗传的微黑皮肤,她不配穿红色。红毛衣就要属于白胖的妹妹。她拆开袖口线头,袖子很快被她拆掉。不一会她就成了个拆线机器,按照她心里一句咒语的节奏运行:“让你白!让你白!让你白!”

这里面,埋藏的不止是自己穿不上红毛衣的伤痛,对于小曼来说,死去的父亲为母亲定制的嫁衣,竟然要用来把别人的女儿(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扮成洋娃娃,这对于对父亲有着很深感情的小曼来说,是多大的心理伤痛——在这里,严歌苓没有像在《绿血》中那样直抒胸臆式叙述,但一切的伤与痛,尽在不言中。严歌苓把小曼对于红毛衣的期待、等待,一点一点往上涨,突然,原本承诺给她的红毛衣,用来把妹妹扮成洋娃娃,把期待和悬念涨到顶点,再将其撕裂、毁掉,《绿血》中的叙述人还做不到《芳华》中的叙述人这样的力道。“一个晚上,她把红毛衣变成了一堆弯弯曲曲的线头。染色当夜进行。”“红毛衣所有的历史和秘密被碎尸灭迹了。”“第二天早晨,谁都不知道晾晒在弄堂那根公共晒衣绳上的黑色细绒线是谁家的。至于铝盆,早已被扔进了弄堂外大马路上的垃圾箱。小曼第二天夜里将黑绒线收回,套在膝盖上独自绕毛线,断头都被仔细接上,结果绕出几大团挺体面的新绒线。她到区图书馆借来编织杂志,夜深人静时分编织。”当母亲盯着穿在小曼身上的黑毛衣:“那么美一件红衣裳,就葬在这黑色里,以这鬼气的黑色还了魂。还看出什么了?那两个系在领口的绒球去了哪里?母亲揪住黑毛衣的领口,伸手进去掏,绒球充当了女儿永远欠缺的那一截青春发育。”一语双关,不止是女儿欠缺了作为女性第二性征的那一截“青春发育”,也隐喻了母亲和继父的家庭,令她的正常的青春长成期永远存有欠缺。“母亲抬手给了女儿两个耳光”,当天夜里,小曼在江南三月的夜里,把自己泡进了浴盆的冷水当中,希望泡出一场高烧来,好把母亲还原成她一个人的亲妈,第二天夜里接着泡,第三天……当她意识到在这家里她变形,母亲更变形时,她“要寻找造出家庭的道路”(一九七三年的部队文艺团体招生)。

之所以作这样细致的比对,就是在这些颇为相近又有差别的小嫚(《绿血》)和小曼(《芳华》)成长时期的母亲与继父家庭的“成长叙事”,恰恰体现了严歌苓在青年时期的“芳华”写作和近期的“芳华”写作,在叙事艺术方面,无论是对素材的选取、使用和将素材变成有因果链的故事情节的时候,都有着很多的变化。《绿血》中全知、倾诉式叙事的意味更浓,不像《芳华》当中非常注意人物限知视角和限制性叙事的使用,注意文字的节制和不动声色、欲言又止和各种含而不露的叙述方式。相近的情节,从《绿血》到《芳华》,能看出隐含作者叙事策略——将素材变成有因果链的情节时候的不同,也能看出怎么利用不同人物的视角盲区,彼此的限知,来产生更强的文学性和更为丰沛的艺术真实感。《绿血》和《芳华》都写到了后来黄小嫚、何小曼参军后,躲在被窝里吃东西的习惯。《绿血》里是母亲眼圈照例要红一红,再叮嘱一句:“东西你悄悄吃,千万别让弟弟妹妹看见!这是妈妈特意买给你的。”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妈妈。她习惯了躲在被窝里吃东西。

《绿血》和《芳华》当中,都有关于女兵父母纷纷往女儿这里输送零食的运输线的小说叙事。而黄小嫚和何小曼都是所有女兵中最无人顾怜的那一个,从母亲那里等来的,永远都是失望。《绿血》里,黄小嫚托小方捎给家里少说也二十斤橘子,还买了两百只鸡蛋,用纸一只只包好。“莫怪小方抱怨,所有人捎回去的东西加在一块也没她一个人的多。这帮上海姑娘滑头,用少量土特产取悦父母,父母却将回报给她们一座‘食品公司’。” 终于盼到小方的归期,网兜里,不是给这个“父亲的老上级”的糖果,就是给大概是老战友恭贺“令嫒新婚”的一筒精美的饼干……网兜终于渐渐露了底,可没有一样东西标明属于她的,止还剩下一袋五颜六色的弹子糖,哄学龄前儿童的那种糖,她几乎在求她们一样求战友们吃糖,“大家此刻的心情都一样:不忍心不吃,也不忍心吃。”“乔怡把这件事告诉了黎队长。他听着,不动声色。须臾,象吃了一惊似的将烫手的烟头扔掉。”

《芳华》中,小曼突发精神分裂前,有这样的叙述:“戴着大红光荣花的小曼,坐在战斗英雄的主席台上,她是否恍若隔世地想起我们那段朝夕相处的青春?是否想起我们共有的那些不上台面的小毛病?女兵们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地吃零食,或者是零食大会餐,各自把五湖四海的零食集中起来,很少有人请何小曼的客。小曼之所以把馒头掰成小块儿,用纸包起来,一点点地吃,是因为那样她就也有零食吃了。”看似有点“出戏”的叙述,实际上却产生了让人不止为故事感动,而且也能够停一停,跟着叙述者思考,看看这个故事的发生,将小曼发疯前的因由与曾经的往事联系。“她怕别人相互请客吃零食不请她,却也更怕请她,因为她没法回请。”当“所有女兵都指望后方的家长们建立由北京上海至成都的零食运输线,通过邮局和列车上的熟人,抑或出差探亲的战友来保障运输通畅。小曼想到一个办法:从她这一头起始来建立这条运输线”,于是,“何小曼花了半年的薪金节余,买了条西藏出品的毛毯,托指挥带给她母亲。她相信母亲收到毛毯会跟她礼尚往来的,会托指挥带些回赠给她,这条运输线就算开始通行,以后也会一直运营下去了”。但是,“何小曼得到的就是一封信,母亲在信上为女儿的孝心感动,孝心领了,但提醒她西藏的毛纺品到底粗了点,以后不要再上当了”。而她何小曼最后盼到的母亲带来的上海的零食是什么呢?一堆小袋包装的盐津枣,用切碎的橘子皮腌制晒干,不雅别号叫“鼻屎”,“两分钱一袋,那一堆一百袋是不止的,一粒粒地吃,母爱可以品味到母亲辞世”。而如此廉价的零食也是不能白吃的——一个塑料油桶和一沓全国粮票,她要女儿替她做一次黑市交易,全国粮票换炒菜油。“黑市交易成功,母亲对女儿的交易本领有了把握,紧接着给小曼打了个长途电话,派下来又一桩交易。”“母亲听说成都的少数民族商店卖一种藏药,可以滋补老年男性”,母亲打长途电话叫她为继父买一种藏药。“她只是说:‘妈妈再见!’就挂了电话。她站在电话机旁边,手搭在话筒上,站了很久,为了让自己感受孤儿的独立自由、无牵无挂。二十多岁做孤儿,有点儿嫌晚,不过到底是做上了,感觉真好,有选择地做个孤儿,比没选择地做拖油瓶要好得多。”

《芳华》中,母爱的彻底剪断,唯一疼爱自己的父亲在自己五岁时候就自杀了,在父亲最后的牵手、擦嘴擦手指头之后,在母亲给过她最后一个紧紧拥抱之后,那么多年,只有刘峰是唯一不嫌弃她,能够触碰她的身体、她的腰,帮她完成托举动作的人,却被处理下连队——这对何小曼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再加上后来的战场经历,而一生瞧别人脸色过活的人却一下子成了“英雄”……所以,何小曼在母亲来看她的那天早上,突发精神分裂。与何小曼相比,《绿血》中的黄小嫚精神分裂,是由于平反的父亲的突然出现,当然也是由于母爱的匮乏,但比何小曼幸运的是,黄小嫚身边的杨燹,不像刘峰那样身世同样凄绝,杨燹到底有个近似今天“官二代”的身份,而且杨燹一直努力想做的,是替父赎罪、通过娶黄小嫚来保护和拯救她。《芳华》中何小曼似乎是当了英雄后乐疯的,“但我觉得这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真相,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的真相。小曼成长为人的根,多么丰富繁杂,多么细密曲折,埋在怎样深和广的黑暗秘密中,想一想就觉得无望梳理清晰”。这无望梳理清晰,在《绿血》里一样存在,来自父亲的缺席、母亲在世而实际上的“缺席”,但在《绿血》中,小曼的精神问题和她成长为人的根,还是要比《芳华》里清晰得多。《芳华》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的空间,叙事的留白,是作家严歌苓小说叙事成熟期的“芳华”写作,而《绿血》,依然蓬勃着军人的青春气息,能够感受到绿色军装下的血液奔流……《绿血》的叙述人,更加青睐全知叙事,限知视角和限制叙事不似《芳华》中娴熟老道,而且素材的剪裁也能看出不同时期严歌苓不同的叙事手法,哪怕是对于同一叙事母题的异构,同题异构反而更加可以见出作家在叙事策略、叙事动因和叙事能力以及叙事手法上的种种不同。细读《绿血》,对于更好地解读《芳华》,很有裨益。

《芳华》里,刘峰是在何小曼成人后唯一触碰过她身体,帮她完成托举动作的人,这在何小曼这样的成长史的女性这里,所产生的是如化学反应一般的心理效应。所以刘峰下放连队后,她也通过装病想拒绝上场——其实是一种消沉和自暴自弃式的做法。而多年后重逢刘峰,她又能悉心照顾他,直到他病逝……《芳华》里,其实“触碰”的作用向正、负两极发展——对于林丁丁而言是“负”的,对于何小曼而言则是“正”的。“触碰”所起到的心理抚触慰藉的作用,在《绿血》当中,依然是有的,“他毕竟是除父母外第一个触碰她的人”,只不过,《绿血》中未将“触碰”发展成一个完整和繁富的叙事母题或者说是“故事核”。但《绿血》中同样有“垫假胸”事件(晾衣绳上的乳罩里用线缝着两块塑料泡沫),以及黄小嫚被人(赵源)拒绝托举的事件。《芳华》里则是将乳罩事件当作战友们对何小曼歧视重大事件升级的一个标志性事件,通过叙事话语呈现为一个有点“惊心动魄”的情节——演绎成一段女兵们合伙捉拿案犯并组成了一个审判庭似地审何小曼;更是同样导致了她因此而被歧视、被朱克拒绝托举事件的发生,是刘峰陪何小曼排练,是刘峰把何小曼高举起来。第二天他俩配合默契,被请出队列给所有人示范。

小说叙事结构与视角的差异,带来《绿血》与《芳华》在小说叙事手法方面的巨大差异。《绿血》中,严歌苓讲述了一个参加完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之后就北上就读、从学院分配到部队出版社一年多的编辑乔怡,为一摞小说手稿寻找到它的作者的故事——这是小说的当下叙事。这个当下叙事与所虚构的小说手稿所提供的战场叙事两套叙事结构自如地嵌套,严歌苓在《绿血》当中还频繁使用了倒叙的叙事手法,频繁的倒叙和倒叙有时很长,好像在力求使倒叙成为“主要叙事”。《芳华》也频繁使用倒叙,但并没有一个虚构出的“小说手稿”来作为套中套的叙事结构。《芳华》是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无论‘我’是主人公还是旁观者),通常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严歌苓的《芳华》是两种眼光和视角都具有的,但尤其以“我”当年当时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运用尤多和运用得尤其得心应手,还自如化用事件发生时和当时其他人物的视角。这种限制性叙事的态度,最容易凸显现场感、艺术的真实性。与《绿血》相比,《芳华》更使回溯性叙事的倒叙成为小说主要叙事,既要避免单一的线性叙事的窠臼,又要努力在每个叙事、故事序列里,保持线性叙事的一致性和可连续性。如果说,每个故事序列是小说内套的一个小的叙事结构,严歌苓的叙述人“我”,就要具备串起连环套的本领才行。《绿血》按当下叙事的线性时间顺序,分为了二十六章,便于叙事区隔。《芳华》为了得心应手非常自如地实现叙事转换,全面取消了章节的划分,整篇小说一贯到底——既无章节标题也无章节序号,仅在作叙事转换时,以空出一行文字的空白行来处理,读来整个小说叙事可以说是一气呵成、浑然天成。

严歌苓自己也专门谈过,她在《芳华》“新的视角与结构主观又客观”:“我总是强调,细节的储存和运用是写活人物的关键。《芳华》里只有刘峰、林丁丁和何小曼是有一点原型的。萧穗子作为故事的叙述者,表述出的所有反思和忏悔,当然跟我本人的真实感情紧紧关联。其他就都是虚构。”“我希望借助这种模糊性的优越地位,能够时而进时而出。时而是故事中人,跟其他人物一块儿进行这个故事;时而是作者,带动读者一起思考。(‘萧穗子’)不是一个上帝全方位的。‘萧穗子’这个人是有限知的。”“(《芳华》中)三个女兵形成了各自观察的死角,这个死角只有第二个女兵能够发现,她正好就是看到了第一个女兵叙事和观察的一个死角,第三个女兵突然又有前面两个女兵叙事和观察的死角,所以就是把主观和客观摆成一片,所以没有什么主观和客观,是非常自由的。”的确如严歌苓本人所自觉,她在《芳华》当中,人物视角用了“萧穗子”的,也用了其他人物的,叙事结构也是新的,注意了包括“萧穗子”在内人物视角的限知——限知才会形成一个又一个叙事和观察的死角,才会产生让人身临其境的艺术真实感和丰沛的文学性。《绿血》的青春质地更加显著,限知视角和限制叙事方面还达不到《芳华》中这样纯熟和老到。

《绿血》与《芳华》中围绕黄小嫚和何小曼,有很多相似、相近的情节和经过了改写的情节,从中可以见出严歌苓在不同时期小说叙事手法的变化。结构主义叙事理论认为故事中的事件通过话语——即呈现的方法——转化为情节。情节的不同设计和呈现、哪怕是相近情节呈具差异性,实际上体现的是话语即呈现的方法的差异性——也就是叙事上的差异性。对考察同一个作家在不同作品、在不同时期的叙事差异,具有意义和价值。比如,《绿血》中有关黄小嫚头发多的情节设计,是同母异父的弟弟,将吃完油条的油渍渍的双手往她头上抹,“谁叫你长那么多头发!最好你倒过来,当拖把拖地板!”“谁让你长这么多头发?辫子粗得象牛尾巴!”在诬陷她当中给她招来母亲的打骂。这样特别的头发,在《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里,呈现在了彭沙沙身上,演绎为另一段情节设计。到了《芳华》,是何小曼军帽戴到脑门,帽子后面也不见任何头发,被女兵们嘀咕一定是个瘌痢,甚至设计了计谋来揭晓秘密,出人意料发现是头发的热带雨林,是纱发,小曼还认识一个长这种头发的人,就是她的好爸爸(她五岁时已自杀死去)。进继父家后母亲很少给她梳头,参军行前母亲给她梳了头发,从头顶到辫梢编成花儿的“法国辫子”。她把母亲的手艺藏在军帽里,想留住母爱的痕迹、留得尽量长久,才致女兵们对她起了误会。“对于她,母爱的痕迹,本来就少,就浅淡,法国辫子也算痕迹,她想留住它,留得尽量长久。”凡此种种,可联系的情节,却因话语也就是叙事的差异性,而呈现差异性。再比如,《绿血》和《芳华》中有些近似的情节,仍然可以比照阅读和联系起来看,可以发现严歌苓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品当中的叙事差异以及叙事上的变化。比如对于战场上士兵的残肢上爬满嗜血的蚂蚁的描写。《绿血》中,作为引文段落出现的战场叙事当中,有一段描写,赞比亚和大田发现了一个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敌兵,是一个老头儿:

赞比亚将枪递给大田。他蹲下身子,看见那残肢上爬满嗜血的蚂蚁。那是南方热带雨林中特有的蚂蚁,大而肥硕的臀部呈出绛紫的颜色。站在他身后的大田不由浑身痉挛,胃往上耸动了几下,幸而腹内空空,才没有呕吐出来。那三个女兵一见那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小生物,连连后退了几步。

《芳华》当中,是等待救护车到来的受伤的刘峰:

对救护车的期盼和等待是他一生最长最苦的等待,比等待林丁丁入党,等待她的预备期通过之后好跟她求爱更长更苦。救护车始终没被等来,等来的是一辆运送给养弹药的卡车。假如不是驾驶员迷路,没人会发现昏迷在路边草丛里的刘峰。驾驶员先看见的是地上蠕动的一道赭红,三寸宽,再细看,驾驶员头发全立起来。那道赭红居然是由密密匝匝的红蚁组成,千百万红蚁正十万火急地向路边草丛挺进。接下去,驾驶员便发现了被红蚁覆盖的一具人体。人还活着,军装四个兜,还是个当官的,军帽里子上写着名字:刘峰,血型A。是这个叫刘峰的残肢引起了红蚁总动员,伤口不断涌出的血引起红蚁横跨公路的大迁移。驾驶员再往山坡上看,另一路红蚁也在喜洋洋地不断拥来;整个红蚁王国都搬迁来了。路面上一个巨大的弹坑里积蓄着清晨的雨水,驾驶员把刘峰拖到弹坑里,三四尺深的水面上很快漂起厚厚一层红蚁。

《芳华》当中何小曼刘峰之间故事,其实是《绿血》里黄小嫚杨燹故事的同题异构——同一叙事母题的在不同时期相异的艺术构思和叙事手法。《绿血》是比《芳华》更为完整和全面展现文工团生活的小说叙事文本,是提供了有关对越自卫反击战更为完整和丰沛的战场叙事的小说文本,恐怕只有“套中套”的叙事结构、专门虚构出一个“套中套”的小说手稿,才能令如此篇幅和完整的战场叙事,得以较为完整地呈现,《绿血》是更加全面和完整意义上的严歌苓致青春的“芳华”文本。《绿血》和《芳华》,在小说叙事艺术方面,是有着巨大的差异的。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同与异,都值得加以剖析。作为严歌苓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容忽视的,当时的青年小说作家严歌苓初试长篇,已经显示了作家较为成熟的叙事能力——显示了严歌苓是一个早熟型的青年小说作家。《绿血》这个长篇小说叙事文本,对于我们面对和思考今天的青年小说作家的写作,同样具有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海外华文作家的中国叙事研究”(项目编号:17BZW171)的阶段性成果。

刘 艳 中国社会科学院

注释:

①③⑭参见:《严歌苓〈芳华〉的多面解读:隐在历史褶皱的记忆与人性——学者谈VS作者谈》,http://mp.weixin.qq.com/s/XGxeGQWV7yEnYrxdtC7QAg。

②⑤⑥⑦⑧⑨⑩⑪⑰⑲严歌苓:《芳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2-83页、76-77页、77-80页、134页、134-135页、136-138页、154页、91-106页、83-88页、123页。

④⑬参见拙文:《隐在历史褶皱处的青春记忆与人性书写——从〈芳华〉看严歌苓小说叙事的新探索》,《文艺争鸣》,2017年第7期。

⑫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3页。

⑮⑱严歌苓:《绿血》,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56-157页、202页。

⑯严歌苓:《一个女兵的悄悄话》,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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