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毅
陈忠实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曾任陕西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享誉中国当代文坛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是陈忠实一生最突出的杰作,并荣获国内最高文学奖项——“茅盾文学奖”。前段时间,电视剧《白鹿原》在全国的热播,再次显示出陈忠实卓越的文学贡献。《白鹿原》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公认的为数不多的文学“经典”。
然而,当初的陈忠实不过是一个来自农村的高考落榜生,是一个深受父辈传统思想影响的人,是一个具有浓厚自卑情结的年轻人。陈忠实文学创作的成功,与他的勤奋、苦干与踏实等分不开,更得益于他超越一般人的大智慧与高境界。陈忠实的文学经验,为中国其他当代作家提供了有益的借鉴。陈忠实的人生轨迹同时表明,人的一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尤其是知识改变命运。与此同时,人也需要足够的自知、自信与高远的人生追求。他的创作经验中渗透着他的人生哲学。在《我的文学生涯》一文中,陈忠实较为详细地回忆了他的创作历程,他的文学创作经验归结起来大致包括以下几点:
1.追求理想,以文学为信仰。陈忠实的家乡是西安市郊的灞桥乡。他“生长在一个世代农耕的家庭”,虽然他的曾祖父“曾经是私塾先生”,而他父亲“已经是一个纯粹的农民”。1962年,陈忠实高中毕业,因为处在三年困难时期,高校招生“缩招”,他没能考上大学,转而回乡务农。“之后当过乡村学校的民办教师、乡(公社)和区的干部,整整十六年。”陈忠实初中时阅读的第一本小说是赵树理的《三里湾》,读后非常喜爱,喜爱作家笔下陈忠实非常熟悉的乡村世界。然后他借来赵树理的全部作品阅读,赵树理因此成为他所崇拜的作家。
然而,依照陈忠实父亲的思想,一辈子做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就够了。陈忠实说:“父亲对我的要求很实际,要我念点书,识得字儿,算个数儿不叫人家哄就行了,他劝我做个农民,回乡务庄稼,他觉得由我来继续以农为本的家业是最合适的。”对陈忠实来说,父亲的教导与人生指引虽然出于好心,而且在乡村也颇为现实,然而这同时也是一种沉重的文化羁绊,是一种老辈人不自觉地加在下辈人身上的精神束缚,体现着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传统生存方式与顺从命运安排的生活价值观念。
陈忠实毕竟是高中毕业生,是农村的文化人,而且他不断地接受文学的熏陶,人生视野逐渐扩大,人生境界也随之提高,所以,他对父亲对他的教育从开始时的接受慢慢变成了后来的怀疑与否定,并树立起更高的生活追求。他说:“所有那些震撼人心的书籍,使我的眼睛摆脱开家乡灞河川道那条狭窄的天地,了解到在这个小小的黄土高原的夹缝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的精神里似乎注入了一种强烈的激素,跃跃欲成一番事业了。对陈忠实的父辈来说,农耕文化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是根深蒂固的,农民对土地的附着性限制了农民的社会眼光并束缚了他们的思想意识,但文化知识与文学知识的引导却使陈忠实表现出对生存环境的勇敢挑战,对农耕文化的超越,对更博大的人生境界或人生理想的追求。他继续说道:“开始我听信的话,后来就觉得可笑了,让我挖一辈子土粪而只求得一碗饱饭,我的一生的年华就算虚度了。大约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想搞文学创作的理想就基本形成了。”从此,文学便成为了他终生追求的理想与信仰。
于是陈忠实开始设计自己“自我奋斗”的文学之路——“自学四年,练习基本功,争取四年后发表第一篇作品,就算在‘我的大学’领到毕业证了。”这似乎是可笑的白日梦,但却是可贵的梦想的种子。与文学结缘,是陈忠实成功的人生选择。
2.战胜自卑。树立理想与追求信仰是一方面,实现理想与践行信仰又是一方面。文学道路对陈忠实来说无异于一条荆棘丛生、异常坎坷的道路。虽然他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就取得了文学的初步成功,比如1965年初就在《西安晚报》副刊发表了散文《夜过流沙沟》,而且当年一口气发表了“五六篇散文”,然而创作中的艰辛与挫败感曾经让他很自卑。他曾这样说:“我在爱上文学的同时,就知道了人类存在着天才与非天才的极大差别。这个天才搅和得我十分矛盾而又痛苦,每一次接到退稿信的第一反应,就是越来越清楚地确信自己属于非天才类型。尤其想到刘绍棠带着红领巾时就蜚声文坛的难以理解的事实,我甚至悲哀起来了。”对一个没有取得成功与缺乏成就的人来说,缺乏自信、产生自卑心理是必然的。在文学道路的起步阶段,陈忠实遭受挫折也是必然的,他的文学潜能的释放总得有一个过程。然而,他转而走出自卑,树立自信。这一法宝便是勤奋与坚持,或者韧性。他说:“我用鲁迅先生‘天才即勤奋’的哲理与自己头脑中那个威胁极大的天才的魔影相抗衡,而终于坚持不辍。如果鲁迅先生不是欺骗,我愿意付出世界上最勤奋的人所能付出的全部苦心和苦力,以弥补先天的不足。”
3.守住寂寞。虽然“文革”的骤然来临一度粉碎了陈忠实的人生理想和文学梦想,但对文学道路的坚持到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命运,而改革开放新时代的来临为他的人生转折提供了重要契机。1978年秋天,他被调入西安郊区文化馆。1982年,他被调入陕西省作协,成为别人羡慕的专业作家。对人至中年的陈忠实来说,这些无疑都是命运的馈赠。可一旦成为专业作家,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这些问题中的一个突出问题便是:寂寞,乃至与清贫为伴。陈忠实不愧为有着坚定意志品质的人,对于寂寞,他的态度是:战胜它。不妨听听他的夫子自道:“忍受寂寞吧!只能忍受,不忍受将会前功尽弃,一事无成。”于是,他全心全意地沉浸于他的创作世界,“四季不分,宠辱皆忘。”他深知,从事人类的精神生产,最难得的是远离与戒除浮华,耐住冷清与寂寞,忍受住心灵与生活的孤独。
4.追求事业高境界。陈忠实说:“我在进入44岁这一年时很清晰地听到了生命的警钟。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50岁这年龄在关的恐惧。如果我只能写写发发那些中短篇,到死时肯定连一本可以当枕头的书也没有,50岁以后的日子不敢想象将怎么过。”也就是说,随着老年的迫近,生命意识的自觉,陈忠实感悟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再不能停留在小打小闹上,而要立足于追求高境界,推出重量级的作品,要在作品中尝试回答民族历史文化的一些宏大命题。长篇小说《白鹿原》便是这种追求的自然结果。1986年,他开始启动这一工程。1988年到1991年末,他在充分准备的基础之上,花近四年时间写作出了这部堪称中国当代文学代表作品的优秀之作。从这一点上看,他的成功的确不在于所谓“著作等身”,而在于“十年磨一剑”,在于向社会推出了文化“精品”。
5.勇于独立思考的精神。对陈忠实来说,独立思考是知识分子的本分,是作家走向成功的不二法门。这一点他在《我的文学生涯》中可能因为谦虚而没有提及。结合《白鹿原》来看,《白鹿原》的创作成就之所以能够超越包括柳青《创业史》在内的十七年的长篇小说,是因为他在小说中大胆地表达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历史观,凸现了作家鲜明而强烈的主体意识。如小说对国共斗争的描写及其评价,已经远远超越了以往历史教科书的一般性描述,特别是勇敢地突破了二元对立政治思维模式的束缚,跳出了僵化意识形态的藩篱,从而表现出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民本情怀与追求真理的文化担当精神。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知识分子的看家本领。不与时俯仰,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是知识分子应当追求的价值坐标。陈忠实的可贵与可敬之处,也在于坚守了这样的本分与坐标。
附记:谨以此文深切怀念2016年初夏去世的陈忠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