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文
(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安庆 246133)
方令孺和林徽音被称为“新月派”仅有的两位女诗人,30年代初方令孺开始创作新诗,现仅存 《诗一首》《灵奇》《她像》《任你》《幻想》《听雨》《梦中路》《全是风的错》《月夜在鸡鸣寺》《枕江阁》《音乐》《蒙德开罗民歌》等十几首,数量甚少,没能成集。苏雪林在其诗歌评论《新月派的诗人》一文中写道:“方令孺和林徽音是两位女诗人。方诗甚少,不易批评。林有《笑》一首,用笔极其细腻精致,不愧女诗人的作品。 ”那么,“方诗甚少”,就真的 “不易批评”了吗? 据史料记载,方令孺1931至1937年间先后刊登在《诗刊》《文艺月刊》《学文月刊》《文学杂志》《新诗》的诗歌,曾受到众多著名文学评论家、诗人和艺术家的首肯、赞誉和推崇;而且后期新月派与“京派”、“现代诗派”合流中,方诗的“现代性”凸显,在当时中国新诗诗坛产生过一定影响,苏雪林的评价有失偏颇。台湾出版的散文集《现代女作家选集》将方令孺作为“新月派”诗人入选,编者李又宁在前言里说:“许多文学史都未提到她,现今在台湾和海外知道她的人为数不多,因此有扫去积尘,还她历史面目的需要。”本文拟从三个方面进行考察,力图给方诗以客观的评价和合理的定位。其一,从《诗刊》到《新诗》,方诗总体呈现出现代主义倾向,受19至20世纪英国文学、法国文学的浸渍,诗中“黑夜”意识和审丑介入的“现代性”特征凸显。其二,方令孺通过对水墨文化的再发现,探索新诗现代化的独特路径。其三,从接受西方文学、名家评论、诗歌创作、诗歌史意义几个层面考量,重新认识方诗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的地位和价值。
20世纪30年代,方令孺始终不渝地奉行前、后期新月诗歌创作理论及原则的同时,不断拓宽新诗语言空间,探索新诗“现代化”的新途径。她先后在《诗刊》《文艺月刊》《学文月刊》《文学杂志》《新诗》五大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的诗歌,已明显表现出现代主义转向的特征,其现代性主要表现在黑夜意识和审丑介入两个方面。
黑夜意识的提出,首见于当代诗人翟永明1984年《女人》组诗的序文《黑夜的意识》。她认为黑夜意识是人类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本性,是女性发自隐秘内心、表达自我诉求的生命体验。在《再谈“黑夜意识”与“女性诗歌”》一文中她称黑夜意识是“一种来自内心的个人挣扎,以及对‘女性价值’ 的形而上的极端的抗争”。 她坚信,“如果你不是一个囿于现状的人,你总会找到最适当的语言与形式来显示每个人身上必然存在的黑夜,并寻找黑夜深处那唯一的冷静的光明。”
作为20世纪初的中国现代知识女性,方令孺内心深处自然怀揣表达自我的生命诉求,她力图摆脱不幸婚姻的羁绊和经济束缚,竭力寻觅黑夜深处希望和光明的路径。20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先驱、英国现代意识流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随笔《一间自己的屋子》引起了方令孺的强烈共鸣,文中围绕“妇女和小说”主题,分析女性创作的历史和现状,呼唤女性大胆、理智地去争取经济独立和社会地位。1937年第32期“二十五年我的爱读书”征文专栏上,方令孺对Virginia Woolf:A Room of One’s Own(《一间自己的屋子》)十分推崇,认为它“有诗意,有趣味”。 1919 年,伍尔芙出版的第二部小说《夜与日》(Night and Day),充分展现了女性文化批判和性别觉醒意识。《夜与日》叙述了主人公凯瑟琳不幸婚姻和情感纠葛,展现她竭力使月光下的梦幻世界与阳光下的现实世界谐调一致,“不停息地、创造性地综合这两极,象征性地按照黑夜的梦幻理想来改变白日的世俗现实”的勇气和信心。方令孺与《夜与日》女主人公凯瑟琳有着相似的婚姻遭际,不难看出其早期诗歌中伍尔夫的印迹,以1932年刊载在《诗刊》第四期的《幻想》尤为突出。
在我睡梦的边陲,/幻觉悠悠的扶起,/一根将断的游丝,/丝丝的飞在风里。∥从来没有听见过,/像它所说的故事:/不是悲哀与喜悦,/宁谧!冒险都不是。∥它的声息比风吹/烟篆更细更飘忽,/落花洒向舞筵上/不像那样幽悄,不。∥像野马在日光下,/像月光里的轻烟,/像披着蔚蓝的纱,/在初开朗的春天。∥也许它就是灵魂,/想要轻轻的脱体,/替你温习着生平, /当你毫不能记起。 ”
诗人用幻想这根“游丝”联结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并在相互抵触的二者之间构筑起“黑夜意识”。凯瑟琳和方令孺都是名门望族后裔,一个身出英格兰显赫家族,外祖父是位诗人,父亲是著名作家;另一个身出文化名门,祖父方宗诚是晚清著名理学家,桐城派后期名家之一,父亲方守敬是诗人、书法家。然而二人都有过不幸的婚姻遭际,在选择配偶上都没有话语权。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和爱德华时代,门当户对在婚姻中起主宰作用,凯瑟琳只能顺从长辈们的意愿,遵照他们的安排与出身贵族的罗德尼结为伴侣。同样,在中国封建社会,世宦之家必须遵循三纲五常的伦理观念,方令孺任凭族长之旨媒妁之言摆布,16岁被迫与安徽官绅之子陈平甫完婚。由此,东西方女性都将静谧的黑夜视作灵魂与现实纷扰隔离的最佳屏障、灵魂最理想的暂时的栖息地。波恩大学汉学家沃尔夫冈·顾彬在 《黑夜意识和女性的(自我)毁灭——评现代中国的黑暗理论》一文中,提出中西方拥有共同的黑夜观:“一方面,黑夜是存在的初态,是所有生灵的起源,是造物主栖居的时空;另一方面,黑夜是神圣的时刻,是启蒙、启悟、与神交感的时刻。”方令孺曾自问:“我能爱一切像我爱夜这样的热烈吗? ”诗人的“爱”恰似缭绕于高山巅峰的虚幻云彩,爱的世界像沉沉雾霭为她笼上了一层遮蔽现实的轻柔的薄纱,“幻觉”就“像月光里的轻烟,像披着蔚蓝的纱”,诗中“我”对爱的幻想和怀恋,把无限温柔献于幻像,就像伍尔芙笔下的凯瑟琳,以对爱的虚幻对象的想象来缓解生存的痛苦。方令孺《灵奇》《听雨》《梦中路》《月夜在鸡鸣寺》几首诗都将诗人的甜密与苦涩、期盼与怅惘,揉合在“夜”的文字里。有时,她“乘着微茫的星光”,去寻“灵奇的光”(《灵奇》);有时,她“在深夜,万般都寂灭了,只听风吹,竹叶扫窗”(《听雨》);有时,她惆怅,只因“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神怪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灵奇》);有时,“醒过来,只是一个没有星的夜,空幻的黑”(《梦中路》)。
顾彬文中还明确指出黑夜的矛盾性,即它“可象征恐惧,又可象征启发心智的力量”。 不幸的婚姻给方令孺心灵涂上一层阴影,但她并没深陷其中,她也曾欣喜“与极美的黑夜同在”(《月夜在鸡鸣寺》),在她看来,“夜是一位智慧的朋友……教你省察自己,教你更热烈的欲望着伟大的爱:他是无所不知,包含万能的圣者;他是一切原动力的伏根,他孕蓄着将要开启的悲壮的力!”她将自身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对夜晚的尽情享受乃是诗人一次精神的沐浴,亦是一场物我合一、无执无欲的宗教境界的真切体悟。对“夜”的迷恋和钟情,造就了女性独特的话语方式。
审丑是一种在否定丑中肯定美的更高一层的间接审美体验。鲍姆嘉通说:“丑的事物,单就它本身来说,可以用一种美的方式去想;较美的事物也可以用一种丑的方式去想。”19世纪法国著名现代派诗人、象征主义大师波德莱尔对美与丑的关系持独特见解,认为美“是古怪的”、“令人惊奇的”,而“愉快是美的最庸俗的饰物,忧郁才可以说是它的最光辉的伴侣,以至于我几乎设想不出一种美是不包含不幸的”。《恶之花》文本中充斥了“蛆虫”“腐尸”“大麻”等丑陋、怪异的意象。受其影响,新月诗人闻一多、徐志摩、方令孺、朱湘等也把丑恶推上诗歌殿堂,诗中常有审丑介入。徐志摩《毒药》中坟墓边的夜鸮和尸骸,闻一多《死水》里“一沟绝望的死水”、“霉菌”,都不约而同地体现了“化丑为美”的创作原则。
方令孺同样不遗余力地践行象征主义创作理论,在 《灵奇》《梦中路》《全是风的错》《她像》《任你》《听雨》《音乐》和《蒙德开罗民歌》诗中“磷火”“尸骸”“碑文”“小蟒”“榛棘”“药酒”“枭鸟”“冰崖”“冰凌”“阴云”“云霾”“苦雨”“哀梦”一连串阴森的丑意象并掺合一组 “流行的病症”“残败的生命”“僵冷的沉默”“荒凉”弥漫着现代都市气息的语汇,营造出神秘而恐怖的气氛,在读者心灵中引起强烈的震撼,形成一种忧郁、冷峻的风格。尤为突出的是,波德莱尔《美》中的“石头”和方令孺《诗一首》中“石头”意象内蕴极其相似。
世人啊,我很美,像石头的梦一样∕我这使人人相继碰伤的胸心,∕生来是要给诗人激发一种爱情,∕就像物质一样永恒而闷声不响。(《美》)
波德莱尔追求的美像一个“石头的梦”,具有冰冷、奇幻、神秘色彩,正如萨特所说:“波德莱尔最深切的愿望是像一块石头、一座雕像,永远恬静地安息。”无言、无表情但却永恒的大理石雕像,是19世纪60年代法国诗歌流派(巴那斯派)的审美理想。巴拿斯派是法国象征主义的文学先声,坚持艺术至上,崇尚冷静、客观、无我的诗歌表达。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不要再献给我,∕百合花的温柔,∕香火的热,∕长河一道的泪流。∥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临着白的世界;∕不要说它愚碌,∕它只默然∕严守着它的静穆。(《诗一首》)
方令孺借鉴并吸纳法国象征派艺术表现形式,命运不济的她通过“石头”表达宁愿自己是一块默然的石头,“严守着它的静穆”。方令孺与丈夫陈平甫志趣不投,婚姻名存实亡。她晚年在杭州时以收集、把玩砚石排遣心中的孤寂,“花若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对诗歌现代性的追寻,并不意味着与传统断裂、对峙和剥离。中国诗歌在合理吸纳、借鉴西诗与坚守本民族诗歌传统的进程中实现新诗的创造性转化。方令孺和卞之琳、林庚等现代诗人一样,不遗余力地探寻新诗现代化的独特路径。她通过对水墨文化的再发现,寻求新诗现代化的新路径。
方令孺自幼受父亲方守敬的熏陶,酷爱诗词书画,尤其擅长国画,并喜爱模仿倪云林的水墨画如《秋山丛木图》、《林亭远岫阁》、《疏林平远》。她在散文《忆江南》中描述自己“对于画大有兴趣,在一枝,一叶,一片崖石,一簇树林之间,极感消魂的迷醉。后来抗战事起,我回到故乡……记得曾仿倪云林的石树,并临写他的题字,裱成册页,配镜框献给父亲,父亲把画挂在书房里,听来客评谈, 自己就拈须微笑”。 倪瓒的画法疏简,常以一石、一树、数竹极简之景构图,意境荒寒空寂,风格萧散超逸。水墨画被视为中国传统绘画,国画的代表。基本的水墨画,仅有水与墨,黑色与白色。以墨为主要原料再加入清水的多少形成焦墨、干墨、湿墨、浓墨、淡墨等,画出不同浓淡(灰、白、黑)层次。自王维开启泼墨山水以来,“黑”与“白”在构建中国传统绘画的画面中占有重要地位,中国传统水墨画经常运用“黑白”色彩语言,中国传统绘画所特有的“墨文化”即“黑白文化”便由此诞生。黑色在色彩感觉中的无,造成人的色彩感觉的空洞,而正是由于色彩感觉的“无”,产生出感情色彩的“有”。白色,言其有而实却无,故有“空白”之意;言其无而实则有,无即“大有”。
方令孺在 《她像》《灵奇》《任你》《全是风的错》《月夜在鸡鸣寺》里,将中国传统水墨画的黑、白、灰三颜色糅进诗中,用于表达静穆、忧郁、孤独的现代情感。黑色给人一种凝重的压抑感,是肃穆、绝望和终结的象征色。白色的书写,更多地给人以洁净、空灵、庄严、圣洁的感觉。灰色,介于黑白两色之间,幽美、暗淡,给人寂寞、空灵之感。黑白灰冷色调的涂抹与搭配有利于静穆、忧郁诗风的形成。《她像》以黑色为背景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方令孺的自画像:她像是夏夜的流萤,/光明随着季候消尽。/是海上的渔火,/在波涛里闪烁。/她像一缕轻云,/随着秋风浮沉。/更像深林里的枭鸟,/只爱对着幽暗默祷。/我从哀梦里醒来,/我哭风吹动长槐。诗中呈现了诗人灵魂孤寂而自我祈祷以求超越尘欲的典型心态。在无可奈何中,将满腹心事,一腔愁怨,化作黑暗中的流萤、深林里孤飞的枭鸟。流萤虽微小而有倔强勇敢的生命,即使它们从不被欣赏,也依然在天空中飞翔。诗人以流萤自比,在黑暗中渴求光明,勇敢无悔地前进。枭因在夜间活动且发出不祥之声,成为与神秘和超自然有关的象征。在中世纪,枭鸟被作为基督来临前黑暗的象征,后被用来象征在黑暗中徬徨的无信仰者。期盼并追逐着光明与希望的流萤与黑暗中孤独彷徨的枭鸟实际上是诗人复杂的内心情感世界的表征。诗由流萤感发,然后“对着幽暗默祷”,在暮晚幽暗之中,萤、枭在飘零着,叫着,这是写萤和枭还是在写诗人自己?已经无法分清,物与我在这里已经高度融合了,凄清感伤的意绪渗透了哀婉动人的自然形象,形成了凄清忧郁的艺术风格。
白色,原本是无色,然而它却是一种内在精神的呈现。白色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一片静谧,然而它并不意味着沉寂,而是一种孕育着希望的安宁与平静。《诗一首》《任你》《月夜在鸡鸣寺》《灵奇》中白色、银灰色频繁出现。在《诗一首》中,“石头”、“百合花”、“长河”、“山冈”、“小犊”、“白的世界”构成了一幅青山白水图画,色调清新淡雅,陈梦家赞其“清幽”,是“单纯的印象素描”。方令孺曾在散文《信》中也表露过孤独的心迹:“粉白的花瓣……唯恐一出声这种愉快会随花飞去。”“白的世界”在诗人眼中,是一种飘忽不定的点滴伤悲或喜悦,她的心 “像月一样的皎洁”(《任你》),在“银灰色的月光”下,“伸开我的双臂,现出这永不得完成的渴望!”(《月夜在鸡鸣寺》),白色的缥缈、庄严与圣洁暗合了“禅”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性。诗人用淡出的色彩语言表现出对自己脆弱尊严的守护和心性的坚守。
文学史叙述常被文学观念所左右,方令孺曾长期淡出文学史。然其早期诗歌在吸纳现代西方文学因子的同时又坚守本民族文化传统,在现代中国文坛确实产生了独特影响。
20世纪初,方令孺与新月派主将闻一多、徐志摩、陈梦家携手并进,为推动中国新诗发展,不遗余力地从西方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中汲获养料。在美留学6年专攻西方文学的方令孺,对英国文学尤为青睐。1936—1937年间,方令孺在以“合于现代文化、贴近人生”为办刊宗旨的《宇宙风》上连续发表散文和书评,对伍尔芙的作品进行深入研究。她在读书征文专栏上列出三本书并在每本书名后作精短评说。第一本是伍尔芙《一间自己的屋子》,第二本是巴金译《狱中记》,第三本是明末陈贞慧著 《秋园杂佩》。伍尔芙文中关注女性生存空间,在中国现代乃至当代女作家中引起强烈共鸣。方令孺密切关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世界文坛动态。对伍尔芙的了解相当超前,1937年就在民国期刊上向国人推介,并说该书 “近来在英国的散文中最为人所羡赏,就是在中国也很有人学她”。 此处所言“有人”,是指林徽因和凌叔华。深受伍尔芙影响,林徽因运用现代派手法创作出名篇《九十九度中》;凌叔华经伍尔芙的外甥朱立安·贝尔的引荐,曾与伍尔芙频繁英文书信交流。19世纪维多利亚中后期著名女诗人克·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对方氏影响颇深。作为“拉斐尔前派”杰出女诗人,她的抒情诗情感细腻,哀婉动人,宗教色彩浓厚。克·罗塞蒂曾度过30年极其孤寂无助的岁月,总爱穿一身黑衣服,打扮得像个修女。梁实秋曾描述方令孺也总爱着一袭黑色旗袍,一个人在外面踽踽独行。方诗《她像》和《灵奇》均带有神秘的宗教色彩。方令孺在散文《忆江南》里描述她与克·罗塞蒂相似的孤独与寂寞:“如果回忆只给我枉然的磨折,以后该学中古的修道士。
方令孺诗曾受到唐弢、宗白华、徐悲鸿、闻一多、陈梦家、徐仲年、孙寒冰、蒋碧微等众多名家学者的肯定和赞扬。中国现代文学史家、文学评论家唐弢在《晦庵书话》中高度评价方诗的独特性:“在《新月》上写诗的人,能够跳出同侪的圈子,保持了个人的特点的,我以为有两个人,一个是卞之琳,别一个是方令儒。卞之琳著有《三秋草》,方令孺写诗那时不算太多。讲究形式而又不为形式所囿的”。卞之琳是30年代中国“现代派”诗歌的重要代表人物,创作风格独树一帜,影响远至海外。唐弢将方令孺与这位中国诗坛的“琢玉者”并列,足见方诗在现代诗坛的地位和价值。闻一多1930年在给朱湘、饶孟侃的信中称赞方令孺“能做诗,有东西,有东西”。 陈梦家对方令孺《诗一首》和《灵奇》推崇备至,并将其收录在新月诗派重要刊物《新月诗选》中,盛赞“令孺的《诗一首》是一首不经见的佳作”。 《诗一首》还得到徐悲鸿的赞赏,据《皖东文史》记载:1936年4月4日,著名翻译家盛成、郑坚夫妇邀约在南京的几位好友徐悲鸿、丁玲和方令孺一同游览琅琊山,旅途中他居然背诵出《诗一首》,并对她另一首《她像》发出感叹:“诗人的描写,是多次接触、多次感受、多次为之激动的具象,这种美,是我们画家无法表现的。虽如此,我一定尽力,只要找到感觉,肯定会把你的这种意境画出来。”尤其是诗中的这句“她像是夏夜的流萤,光明随着季候消尽”让徐悲鸿感触颇深。著名爱国教授、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赞叹方诗“犹如清溪涓流”。蒋碧微在抗战爆发后曾与方令孺重庆国立编译馆共事,她在回忆录中说方令孺“极重感情,有文人的气质,词藻华丽,热情洋溢,颇受当时青年读者的推重和爱戴”。
1930年初夏,方令孺和方玮德向陈梦家提议继当年《晨报副刊》后创办《诗刊》季刊,1931年至1932年,方令孺六首诗 《诗一首》《灵奇》《幻想》《她像》《任你》《枕江阁》刊登在 《诗刊》上,方诗与闻一多、徐志摩、梁实秋、卞之琳、曹葆华、林徽因、梁宗岱、方玮德、邵洵美等诗坛名家诗作并列,对当时诗坛产生一定影响。在《新月》《诗刊》之后,方令孺的《诗一首》《灵奇》又入选新月派诗人代表作的重要合集——《新月诗选》。她和陈梦家、方玮德等后期新月诗人一道奉行“本质的醇正”“格律的谨严”“情感的节制”的诗歌创作原则,为丰富和发展中国新诗理论与诗歌语言形式不遗余力。1933年,方令孺在《文艺月刊》发表诗歌《全是风的错》,与梁实秋、陈梦家、方玮德、沈从文、卞之琳、戴望舒等名家作品并列。1934年,《学文月刊》刊发方诗《月夜在鸡鸣寺》,位居榜首。这个与京派文学关联密切的刊物,还刊登了一些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作品,如沈从文《湘行散记》、林徽因《九十九度中》等。从《诗刊》到《学文》,闻一多、方令孺、陈梦家等新月诗人极力推崇回归艺术本体,诗歌总体表现出现代主义诗歌转向的特征,这一时期,“新月派”与“京派”合流。1937年5月,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凝聚了“京派作家”和原“新月派”作家的力量,倡导“自由生发,自由讨论”的文艺创作原则,该刊对新诗艺术特征的探讨十分重视,第一卷陆续刊发了方令孺《听雨》、戴望舒的《新作二章》、卞之琳的《近作四章》、废名的《诗三首》、曹保华《无题》、林徽因《去春》、林庚《诗二首》等。《文学杂志》作为后期京派作家的重要创作阵地,从提倡“纯诗”到探索新诗“现代化”,旨在营构独立自足的审美客体和培养纯正文艺趣味,给诗人们提供了新诗语言实践的广阔空间,从而推进了新诗的现代化进程。1936年10月,《新诗》月刊由戴望舒与卞之琳、孙大雨等人创刊,1937年,方令孺的三首新诗《梦中路》《音乐》《蒙德开罗民歌》分别刊发在《新诗》第四期和第六期。孙玉石先生认为《新诗》是“30年代现代派诗人群系创作上聚集的一个最重要的阵地,在当时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成为中国现代新诗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刊物之一”。 从《诗刊》到《学文》,再由《文学杂志》到《新诗》,方诗在践行和发展新诗理论方面做出了一定贡献。
方令孺虽不是著作等身,但就仅有的诗篇,散发着浓厚的现代气息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小觑的印迹。如果说林徽因的诗歌是用色彩缤纷的经络编织而成的华丽锦缎,那么方令孺的诗歌就是用哀婉的情丝纺就出的淡雅洁净的绢布;如果说林徽因的诗歌是一张张秀美装帧、浓淡皆宜的油画,那么方令孺的诗歌就是一幅幅淡远古朴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