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晓琴
“‘重新选择。’依妮娅说。”
《海伯利安》四部曲之《安迪密恩的觉醒》
○ 创 世
“唯有诗人能扩张宇宙,发现通向信真理的捷径”
《海伯利安》中的朝圣者之一诗人马丁·塞利纳斯
创世分为两次,一次是用语言,另一次是用机器的语言。
丹·西蒙斯写于1990年的《海伯利安》四部曲中,借用诗人济慈的长诗《海伯利安》与《安迪密恩》完成了第三次创世:种族的和解。所有智慧种族在此和乐融融:泽普棱、湿地马人、塞内赛移情精(外星球智慧生物)……游群(经基因改造后适应宇宙环境的人类种族)、内核(独立的人工智能世界)、赛博人(人类基因+人工智能复制人格)、蓝色机器人、人类……以及弥赛亚(赛博人与人类之子依妮娅)及其后裔。
这创世以诸多鲜血为祭,正如四部曲的蓝本:咯血的济慈、罗马帝国衰亡史、物竞天择一路抛下的生物们、被宙斯和奥林匹斯诸神取代的泰坦十二神、钉上十字架赴死的受膏者耶稣。
从人类过去丰厚的范本中提取出元素,在未来的种族大战中它们如同描红本般指明了方向,最终完美地形成了一个闭环:新的半神、人之子,取代了摇摇欲坠的旧阶层,美好的、崭新的大一统就此开始——
不,大坑已挖下,并未完美填满。
这壮丽繁复的太空歌剧,在细节处与济慈的长诗若合符节,却在人工智能创世的肯綮上含糊其辞,未来的“终极智能”——人类的终极智能与人工智能的终极智能、游群如何共谋制造了时间机器光阴冢与穿梭者伯劳、弥赛亚依妮娅?一直藏在暗中的“狮虎熊”又是何等可怕的高等智慧种族?
又或者回到本源:“人”究竟为何物?何以定义“智慧体”?
以及:创世的根本目的为何?量的,这是永恒的法则:
凭这条法则,征服我们的诸神将被另一代战胜”
——济慈《海伯利安》(屠岸译本)
丹·西蒙斯并不敢自行僭越成为上帝。甚至,他苦心孤诣地寻找着各种有根有据的“范”,以便翻模、改换材料以熔铸新的器物,以此似曾相识之器奠人类的过往,以及不可知但也应轮廓依稀可得识别的未来。从这点上来说,丹·西蒙斯是谦逊且退守古典的:模板-嵌套-模板……
在海伯利安星球(不是土卫七,是由土卫七上的人类殖民者命名的)的诗人之城“济慈”,诗人马丁撰写了未来历史的模板:《诗篇》。这延续了数百年、创造了从未来回溯而来的杀戮者/护卫者“伯劳”、改变了人类历史的史诗,题为“献给约翰·济慈,一个名字用永恒写就的人”——第一重模板的铸造者,被未来重新取出、被断章言志者。
/一切皆有所本
回环。完美的圆。
“因为最美的就该是最有力
语言从人类的大脑中分离,创建了单属于它、但同时也笼罩人类的另一重世界。即便诗人/创造者被苏格拉底从天堂中赶出,丹·西蒙斯仍承认这手艺人的劳作,并赞赏他们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笨拙。他借马丁之口说:“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
于是马丁用他的《诗篇》记录了未来的历史,不,成为了造物主:缪斯就是他的所造之物伯劳,逆时间长河而来,将他串在痛苦的荆棘树上,刺激“移情”现身以与之决战。之后,牧羊人劳尔·安迪密恩被选中前去营救弥赛亚——原名为月亮女神狄安娜的依妮娅,赛博人济慈与人类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安迪密恩从小自祖母处听来背熟的《诗篇》宛如手中闪闪的金钥匙,开启了诸多关窍,一路保卫人类从“圣神”和“内核”的邪恶伪复活中挣脱,使整个人类以及所有智慧体能够“重新选择”——一个“金羊毛”/“圣杯”的故事?
在马丁所处的未来,诗人以及诗歌居然还能如此夺目,似乎可令当代诗人们寄予莫名的期望。在整个四部曲中,诗歌们被眼花缭乱地不断引用,它们当中不免也夹带了些杜撰,但遵照丹·西蒙斯的原则:一切发生皆有所本。翻开写作的密码本——济慈的两首长诗《海伯利安》、《安迪密恩》就会发现,本书的世界构造如此忠实,只需两相对照,诸多同构/影射/首尾呼应之情境历历,回旋往复如此,让人类的过去、未来和此刻宛如精细的和声夹杂着轻微的变奏,并未远去,只是更紧密地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海伯利安》的开篇,几乎一统星域的“霸主”时代面临“驱逐者”(游群)入侵危机。末日将临的谣言甚嚣尘上。由多方选出的七位朝圣者正如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拼图手法,在前往光阴冢朝圣的路途中讲述各自的经历。与此同时,济慈的长诗画卷业已展开——诸神之战引起旧神(人类)的烦恼,新神(人工智能)发出挑战,萨土恩等泰坦十二神将如何应对?这新神明明是旧神诞下的孩子,却操控了旧神的命脉:远距传输器、超光信息、环网、霍金驱动器……“我们这些人代表一个个时间孤岛”。乖戾、肥胖、喜欢把自己打扮成色帝的诗人马丁说,“我家有三十八间房间,位于三十六个世界上”,彼此之间仅用远距传输门来连接,推开一扇门就是另一个星球别样的世界。时间瞬息连接了空间。巴别塔业已建成,又将一朝崩坏、分离。在最后一击中,旧神亲手将时空之网撕裂,环网和远距传输器切断,分处各个房间的一家人将永隔以光年计的漫漫太空,彼此的距离需要用漫长的“时间债”来抵达和消弭。希腊诸神的天宫将改朝换代——
“所以我们的后面又有新一代,一群更美的神祇”
——济慈《海伯利安》(屠岸译本)
在马丁所处的未来,诗人以及诗歌居然还能如此夺目,似乎可令当代诗人们寄予莫名的期望
马丁苦苦追索着他的缪斯伯劳,甚至很晚才知道“这东西”乃是自己召唤而来——为了完成《诗篇》,甚至不惜眼看着它将自己的资助者哀王比利杀死。《濒死的地球》只是一曲充满怀旧气息的抒情挽歌,而《诗篇》却需要他付出生命和痛苦。远古的魔法和传说被证明乃是高科技支持之下的事实,济慈的幽灵忽隐忽现。神奇的“逆熵场”光阴冢几乎依《海伯利安》诗中宫殿而建:金字塔,青铜方尖碑,宫室,拱门,圆顶,走廊,晶莹璀璨、钻石铺地的拱廊……希腊诸神的名号散布其中:墨涅墨叙涅——记忆女神(《海伯利安》中译为“尼莫瑟尼-记忆/莫尼塔-谏告者”),拉米亚——蛇身女妖(济慈有长诗《拉米亚》,讲述一个蛇变为女子爱恋一位美男子又被识破的故事),狄安娜——阿波罗的孪生妹妹月亮女神,忒提斯——三千海洋女神和一切河流之神的母亲,忒弥斯——预言女神……
新神统治的世界是否变得更好了?其时“霸主”世界陨落,朝圣者中复活的霍伊特神父建立了天主教“圣神”世界。霍伊特神父和“圣神”能被称为新神吗?或许仅可被称为僭者——因为他们腐气沉沉犹如黑
诗人,语言的手工艺人们,神秘信息的倾听者与搜寻者,自古以来最灵敏的接收器与记录员,第一次在科幻小说中获得如此重要的地位暗的中世纪,死水泛澜只想同化所有异己。更甚之处在于,他们乃是被另一种族操纵的傀儡。与之相比,真正的新神甫出,就带着真正的浪漫主义和冒险气质。追索月亮女神,一路上经历无数瑰丽美景和神奇遭逢,正是劳尔·安迪密恩追随济慈长诗《安迪密恩》而走过的漫长道路:草之海、特提斯河、无限极海、奇查图克人-幻灵的冰雪世界、佩森、卢瑟斯蜂巢、光谱螺旋星球、天山、神林……神秘老人(马丁)等待复等待,派遣牧羊人安迪密恩解救弥赛亚和亿万被一排排平行摆放储存的假死人类,“那水晶宫里,可怜的情人们也这样一排排地,默默无声躺在那里……”最后,忠诚的牧羊人与月亮女神团聚,“用意外的变化使你从俗质变为灵体”。
在诗人济慈双重诗篇所构筑的隐约世界框架之下,诗人自己也被卷入其中——被人工智能异族赋予再现的机会和似是而非的生命——古怪的“济慈-疑似救世主” 赛博人被“内核”制造,三次复制人格,两次被“内核”内部的不同派别杀死,并将自己所承载的信息告诉了真正的弥赛亚——自己的女儿,崭新的神之子/人之子。在《海伯利安》系列的中篇小说《螺旋的遗孤》中,弥赛亚的后裔形成了另一个被称为“伊妮人”的种族。新一次的种族分化,犹如阿西莫夫“基地与机器人”系列中的“贝莱世界”。新的人类世界源于诗人人格的遗孤,幸耶?不幸耶?
诗人,语言的手工艺人们,神秘信息的倾听者与搜寻者,自古以来最灵敏的接收器与记录员,第一次在科幻小说中获得如此重要的地位。书中被引用名字和诗句的诗人还包括李白、谢道韫、杜甫、吴侨之(书中杜撰的中国诗人)、但丁、叶芝、勃朗宁……诗句的出现不是寻常的点缀,而更像是中国白话小说喜爱的“有诗为证”,事实的源头甚或事实本身,都可用诗句替代——世界的词语化在意念中代替了世界。于是,诗人终于凭借词语而成为真正的造物主?
《海伯利安》四部曲在最后枯燥的理论揭示阶段,并不完善严密亦缺乏推理的体系阐述依然借用了诗句。弥赛亚依妮娅援引了济慈《安迪密恩》中的诗句来解释宇宙的终极秘密,“试图清楚地描绘天人合一的各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同宇宙精华结成友伴关系’……想象即真实。‘你令人敬畏地打开神秘的门洞,/从这里通向无限广博的知识。’
“更高的阶段是爱和友谊,‘这一切的王冠/正是用爱和友谊精制而成,/它已高高地戴上了人类的头顶。’
“最高阶段是爱……‘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一切外形和实体。一致追溯到它们的象征性本质’……”
但是马丁最后说,“我终于明白,诗人不是上帝,但是如果真有上帝……或者类似于上帝的东西……那他就是诗人。但那是个失败的诗人。”
诗人们高兴得太早了吗?或者仅限于“胜利的诗人”?
/“全凭一场梦”
重重嵌套的映射,恰如反复复制的“镜中镜”中人。
“想象力可以比作亚当的梦——他醒来后发现梦境成了现实。”
——济慈致朋友们的一封信
“众神相会”。在诗人之上,尚有神祇的世界。所有曾在远古封神的、在世俗中影响人类生活的,丹·西蒙斯都以政治正确的姿态一一陈列,为他们保留了一席之地。他似乎深信:多元化共存也必是神界的准则,即便神们也有强弱、神界们也有大小。同时,他设置了另一重人类之神的镜像:在人类的传统神系之外,人工智能从最初的“人-神”笼罩下脱离出来,亟欲自封为更高级别的神,并一统智慧体/智能体世界。然而唯一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狮虎熊”神族看着其种种伎俩笑而不语——“神秘”恰是神令人仰望的最佳特征之一。享受这一魔法的异教徒呢?
重影显现,丹·西蒙斯书中的人类历史重蹈覆辙。曾经的朝圣者霍伊特神父、“十字形”最早的携带者——教皇尤利乌斯一次次地重生,直至改号为“乌尔班十六世”——正如称号所暗示的,新的“十字军东征”开始了。带翼的“驱逐者”,不被承认为人类的基因改造族群,被称为“路西法的天使”,他们成为头号重兵攻击对象。“异端谬误圣裁会”、恶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重新启用。其他各宗教的信众、无神论者、异见者们从所在的星球之上一夕失踪。“圣神”的另一个重要攻击行动则是抓捕出世的弥赛亚、阻断乃至消灭这有毒的“瘟疫之源”——这消息由他们口中所称的“上帝”托梦得来。
神迹重现,恰如魔法。在重重镜像之中可以窥见,“神”们也深谙克拉克定律:“任何非常先进的技术,初看都与魔法无异。”“霸主”世界炸毁远距传输器,关闭超光通信,与“内核”拚死一战之后彻底陨落,曾经大一统的星球们重又四分五裂。拥有各自宗教根基的人们流落在重归荒蛮的星球上,各建自己的精神/物质世界,各人类种族/教徒聚众而居,宛如一个个实体化的互联网社区。再二百七十年后,人类的“重生”变成了现实。早已衰微的天主教应许信众获得可以重生的“十字形”,由此建立了“圣神”世界并极速扩张,将死亡变成了一种“瘾”:人类不必再去治疗可怕的疾病,三天的重生期将恢复生命的“一切”,在量子跃迁中也不必害怕被压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人类将在旅程中自动重生,永续生命。时间变得无限,空间重又连了起来——以皈依教会为维系的唯一门槛。那么,其他未能
神是什么?
最古老的混沌之神chaos,并没有如《庄子》中被凿七窍而死。大爆炸Bigbang之后,万物自行产生了。在阿西莫夫的《第二基地》中说,“所谓的‘神’,是泛称一切比人类更有力量、更能支配宇宙万物的生命体。”克拉克《星》中伯利恒闪亮的明星以毁灭一个文明世界和种族为代价,毁灭的力量来自于哪一个神?《太空漫游2001》第谷石板的制造者、《童年的终结》如魔鬼般头上长角的管理者、《三体》中的“歌者”文明,这些高级文明/神级文明都指向人类未来在太空中遭遇别样智慧体的可能。
刘慈欣《三体》中著名的“不要回答”似乎昭示着不发达的地球文明遭遇发达的外星文明时,将会大概率发生不可知的悲惨事件。霍金的严重警告大约与此类似。真的会有慈父般友善的神级文明来关爱人类这笨拙的幼虫吗?纪录片《他者》视频中,当来自现代社会的白人遇到原始部族,当那个拿出火柴的人虚妄地在那些族人的亮眼睛和微笑面前展示,宛如西班牙人和阿兹特克人、美国人和印第安人的初次相遇,这几乎就是人类和外星人的相遇、或是神和人的相遇吧?一个从天而降的外物瞬间刺入整个族群的头脑和心灵,并将以漫长的时日来消化/延续这一震颤。“犹如一场梦”。
2016年,“飞天意面教”在荷兰正式被承认为合法宗教。它的诞生主要是为了反对智能设计论——宇宙和生物的进化演进是由一个更高的智慧(例如“上帝”)设计出来的。创办者物理学士博比·亨德森说,“我并不反对宗教。但是我反对把宗教装扮成科学。”在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中却恰恰相反,“第一基地”所在的端点星为了保护自己,将科学打扮成宗教向邻近星球输出,韩定市长说,“我使科学成为一种神秘的巫术,但那是最容易使他们接受的方式。”煌兴盛,随之让位于后起的伊斯兰。宗教的进退征伐攻守无常,带来的巨变却如雷霆震震,回响不绝。
与霍伊特神父共享一具身躯、在重生后不断被谋杀的保罗·杜雷神父,饱受苦难的、在特斯拉树上的雷电中一次次死去又重生的“伪教皇忒亚一世”,这完美的圣徒却赞同忒亚·德·夏丹的观点:“欧米伽点上帝”——“宇宙是上帝的一个计划,要把进化的耶稣、人格、宇宙三者化为一个有意识的实体……”真相就是:“神是人创造出来的,那就是……人的未来。”
“人类可以进化成为上帝”
——忒亚·德·夏丹
人类进化漫长,时至今日,我们的生物学特征与数百万年前的原始人仍相差无几。马斯克嘲讽人类,并警告人类如果不主动装上脑-机接口,则必然被人工智能毁灭。丹·西蒙斯在1990年写下的未来人类,似乎从生物学上乃至思想逻辑方式上亦与今日人类区别甚微。宗教生活退后,科学力量崛起如地壳挪移山峰耸立,人类突然进化的唯一可能……需要借助主动/被动的外力?回望历史,神族更迭,人类观望逡巡,亦步亦趋。罗马帝国的末端,在蛮族的夹击之下,希腊和罗马诸神退位,基督教取而代之。在唐帝国的西北边陲,佛教也一度辉
“神”是什么?
人格化的魔法?内核想要制造的“终极智能”是神吗?生存了两万年,最终希冀以“一机器人之力”守护人类种族的R ·丹尼尔·奥利瓦是神吗?阿西莫夫的《最后的问题》中终于解决了所有问题而人类已经灭绝无人可告诉的超级计算机AC是神吗?能够造人的最初的“神”何在?又有谁知道世界是否仅是毗湿奴的一场大梦?
检视往昔,人类曾经流传的神造人传说彼此相似又谜雾重重:
古希腊:地母盖娅(女性)-无性繁殖生男性-人类繁殖;基督教:上帝(男性)-亚当(男性)-无性繁殖生夏娃-人类繁殖;华夏:女娲(女性)-无性繁殖创造人-人类繁殖……
或许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仍是属于过去的、关于人类回旋的史诗,这扩大了的人类种族包括传统意义上的生物学人类、基因改造者和人类的创造物——人工智能(但不包括蓝皮肤的机器人,丹·西蒙斯将这一类智能体特别用颜色标出以免与真正的人类混同,其根源是否因他仍将其视为遵守“机器人三法则”的奴仆?)。未来和过去形成了一个闭环:新神与旧神首尾相接正如乌洛玻洛斯衔尾蛇,创造者也正是被创造者本身。
如果追溯丹·西蒙斯写作的思想根基,则凯文·凯利的《失控》中可找到这观点的来源:“进化的目标正是它自己”,“每一个自我都是一个同义反复:自明、自指、以自己为中心并且自己创造自己”。同时,“创造者必须和他的创造物一起共享控制权,而且要同呼吸共命运。”
“一个新物种将会赞颂我为它的造物主;愉悦和优秀的万物会将它们的存在归功于我。没有一个父亲能够像我一样拥有子嗣如此完全的感恩。”
——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
作为造物主的神也许还可以造出包括但不仅限于“人”的智慧生命体。那么“生命体”又是什么?物理学家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中用生物学的量子论、遗传物质的分子解释以及热力学第三定律推导出:遗传物质染色体是一种非周期性晶体,而生命的定义则是一种“以负熵为生”之物,亦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由此是否可以说,“人与机器类同”?
造物乃是危险之事。造人之神警觉,人类亦有此警觉。被人创造之物,自行运转之物,以DNA为材料或以0,1为材料,这些混血的异类,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蹒跚着挣脱人类创造之手,或意图解救,或选择反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依妮娅也是被创造者。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孩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半神”,一个不彻底的……异类。而将异类纳入人类流传已久的历史乃至神话是多么大的诱惑啊!被1960年代嬉皮士们奉为圣经的《异乡异客》中,另一个弥赛亚/异类,被火星人抚养长大的地球宇航员之子迈克·史密斯回到地球后建立了乌托邦式的“教会”,他也是人类所渴望的“人/神共同体”吗?海因莱因若无其事地写到他的结局:也如耶稣般被暴徒袭击后“解体”,肉身被信众们平静地共享。《银翼杀手》中,体能智力远超过人类、过着奴隶一般生活的复制人杀手则伤害了他的造物主(基因设计师),因他心目中的“神”/父亲拒绝了他延长生命的请求——以暴烈的弑父行动彻底杀灭希望,让生命如泪水滑入雨中般消逝在短暂的时间里。
在最后的结局,丹·西蒙斯未能经受这“基督赴死”闭环的蛊惑,让弥赛亚依妮娅奔赴教会的十字架,终以自己的血成为解救众人的“圣血”,以自己肉体的彻底毁灭成就“共享时刻”,让所有人类和智慧体都同此一场大梦,同时感受了这一惨烈的痛苦,以此永恒的牺牲换取这一刻无往弗届的星际广播。多么古典啊。
每一个自我都是一个同义反复:自明、自指、以自己为中心并且自己创造自己
2016年,谷歌DeepMind的人工智能开始学习做梦。
/抵达神的若干种途径
人工智能时代加速了。仿佛远处而来瞬间奔涌脚下的大洋狂潮。
“不敢追随缥缈声音的人,绝不能成为不朽”
——济慈《安迪密恩》(朱维基译本)
在更遥远的未来,丹·西蒙斯所写的人工智能已独立为一个完整的世界。《海伯利安》中人工智能的“内核”世界是挣脱了人类之手的产物,意味深长之处在于:“内核”内部始终是一个混乱的“政体”,建立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之上,永恒纷争、永恒变化、永恒难以辨认面目——按照丹·西蒙斯的建构,这一切基于人工智能最初产生之时,生态学家汤姆·雷创造的“80字节代码序列生物”。它们在某一最高任务之下相互竞争、吞食、进化,产生最有效率的“新物种”,直至超过了最好的人类程序员所写的代码——在某个时间点,它们的自我意识萌发了(这个最关键的时间点,丹·西蒙斯并未深究并给出解释),同样以惊人的速度演变,直至成为独立的“内核”世界。最初,它们依然是人类的助手和合作者,再后来,它们学会了为自己的群体利益说谎(又是一个重要时刻!同样没有解释)。这一混乱的政体在与人类的关系上难以统一,内部派别林立、各种阵营迅速产生、渗透与消亡。它们人格化了吗?还是渴望被赋予人类实体以期被人格化?在丹·西蒙斯笔下,并未有《双百人》般主观渴望成为人类的机器人,赛博人只是被创造者——被人工智能赋予人类复制人格与DNA形体的探测器,始终可以随时进入浩瀚的数据空间,它们的数据可以传输、备份,可以重建,而它们始终未能成为“自己”。即便是携带重大任务的济慈赛博人,温情多愁恍如济慈复生并与人类“恋爱”生子,仍服从于内核赋予的终极任务,对自己的“个体”命运无能为力。
相较于前一时代的科幻作家,丹·西蒙斯并非科学家或软件工程师出身,他并不沉迷于《真名实姓》中令人怀疑自己是上帝本人的宏伟广阔、也不沉迷于《神经漫游者》中奇诡阴郁的赛博朋克世界,在《海伯利安》四部曲中,他从未曾对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的界限产生过过多怀疑。他冷静地时刻记得“内核”世界的硅基特征,并明确主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阴谋论。尤其是在《安迪密恩》与《安迪密恩的觉醒》中,“内核”冷酷、伪善、被击败后一溃千里,完全符合经典且平面化的人类反派特征。
令人生疑的是丹·西蒙斯所描述的未来人工智能对于“不朽”的渴望:各不相让的“毁灭/和平共存/奴役和利用”三大派最终达成一致想要进化为终极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之神”,它们需要与人类之神决一死战,并合作派出棋子回到过去以促成未来。它们在追随着怎样缥缈的声音而行?
说谎的禅宗大师“云门”、阴险的“阿尔贝都”顾问、忧郁瘦弱的“济慈”赛博人……冰山一角的人工智能世界仍是混沌一片,并未向人类公开其内部景象——一个黑箱。如果说“内核”并不能统一为一个完整的“人格”,那么人类的两大政权“霸主”和“圣神”则有着相对统一的行动准则——一切为了人类种族不朽,或者个体肉身不朽。为了这不朽,两大政权均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前者让本已联结的世界分崩离析,后者则任由异族将自己的种族变成人形计算单元——由造物者变为奴隶。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信任、大意与依赖,似乎给了“内核”觊觎之机。它们最初的路径即是向人类学习奴役之道?就如我们使用工具,并不在意工具自身的意志是否愿意。但“内核”要让人类就范仍需说谎——或者这就是人工智能对人类最为忌惮之处?它们仍不能独立存在,或者说独立存在后就丧失了不朽的意义——不是由于温情,而是丧失了观察者。而号称自己仅是“观察者”的“狮虎熊”神族是如何独立存在的?
丹·西蒙斯给出的图景令人生怖:“内核”以为人类提供最强大的“顾问”与网络“连接”服务为名,一直在利用人类大脑神经元,“人类每接入一次超光数据网,或者通过远距传输器跃迁一次,人类的神经突触和DNA就为内核建造的环网神经网络贡献了一点计算力”,甚至还攫取人类的痛苦作为人工智能创造力的源泉。“内核”还促成了人类失去地球的“天大之误”,也成功地藉由以“十字形”纳米数据转移工具塑造“人类重生”的弥天大谎,以期实现最终奴役整个“圣神”世界乃至全体人类的阴谋。
《海伯利安》中这令人类难以接受的真相同样也是当前人类最为担忧之事: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在积极地全面人工智能化,信任的基石何在?泛爱的政治正确在巴别塔建成之时已有所动摇,西方开始转向保守主义了。面对强大的新生智能体,人类区区的优越感和居高临下的廉价同情还有稳固的基石吗?仿生人/“人形使”们与人类的关系总处于一种温情和渴望之中,而《海伯利安》里的人工智能却全无情感牵绊:它们是纯然的AI,并不为拥有类似人类的躯体所迷惑,亦不与人类个体发生意识上的交织。这似乎是更冷酷也更具可能的一种前景——脆弱、不稳定、情绪化易失控的人类惯以美好的想象来描绘智能异类,然而这想象本身就存在着根本的谬误。
/“三位一体”构成术
Uncertainty,这个时代的精神。不确定性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
“More is different.”
——197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菲利普·安德森
“进化”一词在《安迪密恩》及《安迪密恩的觉醒》中占据了重要地位——扰动-变异-进化……事实上,尽管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与数百万年前仍如此相似,人类或者说生命依然从未停止过变化的脚步。在依妮娅所讲教义中,“连接”导致更高级别的进化——丹·西蒙斯直接摘取了《失控》中“集群意识”、“生物圈”、“多罗法则:进化不可倒退”、斯坦利·萨尔斯《进化的等级体系》等思潮,灌输进依妮娅生硬而不能自洽的布道之中:“缔结的虚空由量子物质构成”,“共享温暖的记忆,完全地分享生命力”。
“网络是群体的特征”。单个智慧体与群体之间的差别,正如“蜂群效应”,许多单体未有的特性将自发地“涌现”出来:“蜜蜂之道:分布式管理”,“蜜蜂……就是一个有机体,它表现为一个一元整体。”自由思想家詹姆斯·洛夫洛克提出的“盖亚理论”说,“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体集合,……可以看成是一个单体生命,而其所具备的能力和能量也远超过其组成部分。”
“连接”与“网络”产生的一个重要“热词”是“生态系统”。1993年,建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的一座微型人工生态循环系统“盖亚二号”入住了八位科学家,开始了他们的封闭式微生态生活,以期为未来人类在太空建造长期生存空间提供模板。“设计一个生物圈,实际上是一个像上帝一样去思考的机会”,参与实验的科学家说。在《三体》最后的小宇宙里,程心带着一个五公斤重的生态球,这似乎就是整个地球生态的微缩与象征——一个整体。
更为极端的乃是阿西莫夫的“盖娅”体系,一个无限吞食并将之纳为自己智慧组成部分的体系,这个“具有强大心灵力量的行星级有机体”击败了延续四百年的“谢顿计划”,取代“第二银河帝国”把整个银河演变成一个作为整体的生命体系。“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所有纪录都散布在行星级记忆体中,所有的万物都作为其中平等的一分子可以互相感应,星系中所有生物、非生物都以类似的、但更为紧密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所有组成部分不论是人类还是石头都可以说:“我是盖娅。”一种区块链般的分布式记账方式,所有记忆和感受都实现了共享——一种“云记忆”。
在《三体》最后的小宇宙里,程心带着一个五公斤重的生态球,这似乎就是整个地球生态的微缩与象征——一个整体
“生命是终极技术。”
——凯文·凯利《失控》
被称为“连接主义”的智能系统模型也直接影响了凯文·凯利。当每个个体被“连接”——犹如今天的我们,个体信息联络而成的网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实时性和整体性、透明性,而对于人类世界外部而言,“人类”整体似乎成了一个完整的点。人类的独立进化之旅似乎不知不觉走入了与人工智能进化纠缠不清的歧途。马斯克提倡以“人-机融合”来对抗人工智能的威胁,而事实上,现在每一个手握手机、头戴耳机的人类已经非侵入地与机器部分融合了。在可穿戴设备、外骨骼、3D打印合成软体肌肉、仿真游戏以及VR、AR、MR的包围下,现实与虚拟、人与机器之间模糊不清的界限愈发漫漶了——在电子游戏中,人再一次被《上帝也疯狂2》之类所蛊惑:一种“电子神格”引诱着游戏者,“神的地位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在另一个向度,“绝对理性”向混沌理论让步,“理性人假设”向“行为经济学”寻求修正。“进化艺术家”开始了“变异体”、“形式库”的尝试。在研究“进化”的途中,科学家们发现“涌现”、“分布式管理”正是人脑神经元网络的经典运行方式。“数量能带来本质性的差异”,“网络有其自己的逻辑性”。“基因算法”、“遗传算法”的引入让人工智能的进化有了类似生物体的特征——甚至有了“神秘的概括模式搜索能力:直觉”。最著名的案例无疑是阿尔法围棋,用四十层卷积神经网络构架策略网络获得棋盘“大模样”的直觉,同时由价值网络判断走子效率。两次“围棋人机大战”期间,人类棋手作为一个无形的整体切实感受到了“人类”概念以及人类大脑的边界。之后的诸多赛事中,无论世界级高手还是低段棋手都热衷使用“阿法狗流”,即便多少有些生吞活剥,当从人类棋手口中频频说出“剪枝”、“策略网络”、“最优解”、“暴力穷举”等术语时,人工智能作为曾经的对手及未来的合作者,已经进入他们考察和剖析的视野,并试图在思维模式层面进行融合了。
“‘上帝即爱。’依妮娅说。”
——《海伯利安》四部曲之《安迪密恩的觉醒》
力不从心的丹·西蒙斯试图为人类的进化指出一条光明坦途——跟随弥赛亚依妮娅即可踏上康庄大道。当然,丹·西蒙斯并不是典型的“硬科幻”作家,这一点也颇为一些科幻迷所诟病。他的理论构建出了另外一些公式,其中最令人迷惑的无疑是人工智能仅能用暴力劈开并盗取一小块的“缔结的虚空”。这虚空不属于任何智能体,它属于全体宇宙,由所有生命的记忆组成(一个“盖娅”),但仅有“狮虎熊”这样的神族以及弥赛亚依妮娅及其“跨出了第一步”的弟子们能够自由使用——“依妮人”即是进化后的人类种族无疑。公式中另一个令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爱是一种力”。丹·西蒙斯指出这种力实实在在,与电磁力、引力、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等完全一样,可被测量,可用数学公式计算——就像《星际迷航》中的“爱”?
事实上,丹·西蒙斯还迷恋于“三位一体”的经典构造,尤其是针对冷酷的“内核”世界。还有什么是人工智能缺乏的?丹·西蒙斯祭出了人类之神三位一体中的“移情”,在人类意识到“内核”的极端危险时,仅有“移情”可以吸引终极人工智能之神与之周旋。而人工智能和赛博人……能够拥有“爱”这种力吗?
隐蔽的人类终极力量竟然是老生常谈,丹·西蒙斯提出的解决方案如此苍白无力。他含糊提出“普朗克尺度”,或许是想说明:“爱”——所能产生或催化的生物动能切实存在;而强大的个人意识拥有读取和改变他人的巨大力量,则是源于爱乃是一种量子态的存在(在10-34m的尺度上)——拥有量子纠缠般的信息同步共享功能?由此可以突破时间,聆听到死者和生者的声音(隐形传态) ;同时也可以突破四维时空连续体,以高一维的方式抵达任意另一个空间(实体传输)。然而丹·西蒙斯更倾向于在难以解释之处退而向过去求救,在人类的历史中,他确信一切早已发生过,预言和答案早已写下。
爱是一种力
/布景与诗意
隐约地,西方重新思量东方,犹如“白马思黄马”。
“僧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曰:‘山河大地。’”
——《五灯会元·云门文偃章次》
或许可以有此一问:人工智能假人类之手出世,所为何来?未来的神明已行走于大地?
在《海伯利安》中,禅宗人物云门文偃充当了冒充的人工智能先知,用公案的形式与济慈赛博人对答,然而他所说的乃是谎言,并且当场杀死了济慈赛博人。年幼的达赖喇嘛则成为了弥赛亚依妮娅的弟子,学习她所传之道:“学会死者与生者的语言;聆听天体之音(毕达哥拉斯认为球形宇宙以地球为中心,排列有序,群星按照预定的速度运行,产生旋律和节奏,由此产生“天体之音”);学会走出第一步。”
无论丹·西蒙斯对佛教与禅宗有多少影影绰绰的猜测和大谬的误解,《海伯利安》中对东方的大篇幅描绘依然意义非凡。晚唐云门文偃禅师,雪峰义存座下弟子,开“云门宗”,呵佛骂祖,“大用现前”。圆寂后十七年,开棺“颜容如昔,髭犹生”。当“人工”穷尽之际,向最完美的造物——人类学习乃是捷径;在“逻辑”穷尽之际,向直指本质的东方智慧学习乃是寻找可能性的津梁:“目前无异路”。
云门三句云:“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 禅宗牧牛,乃是自牧,管住自己心头的无明。天主教牧羊,乃是被上帝牧,需要一个人类之外更高智慧的他者来管理。依妮娅是更高智慧的传播者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从被拣选/创造出来的,从未来、从更高智慧的种族“狮虎熊”那里派遣而来,所有她的信徒/弟子/学生都在学习所传教义,毫无抵抗与质疑,即便是达赖喇嘛、缪尔兄弟会圣徒或者是前教皇忒亚一世。这智慧从何而来?仅仅从她天生携带病毒的血液而来?
遗憾的是,这有限的传道方式也道出了丹·西蒙斯理解上的局限。“布达拉宫,喇嘛,红教宁玛派,黄教格鲁派,印度,西王母城,湿婆阳元山,冈仁波齐山,昆仑山脉,中原,五岳,洛京,峨眉山,九华山,五台山,普陀山……”仅只是怀旧和充满异域风情的布景。有意思的是,菲利普·迪克、弗诺·文奇都更乐意大量呈现日本、香港繁华颓败五方混杂的末日景象,将“东方”局限为一种欲望的载体与表象;而丹·西蒙斯却对东方保持了清教徒般的虔诚:神秘、智慧、古老,有着贯通天地的气息——甚至保持着相当的诗意,或许仅是想象与文字的诗意。
在诗意的佛教文化布景下,热爱建筑的“传道者”尚未曾了解真正的东方智慧,仍只是居高临下的说教者:“缔结的虚空由量子物质构成,……根基建立在思维和感情中,它是这个宇宙本身的意念”——“如水归水?”
“雪峰尝谓玄沙:‘神楚问:亡僧迁化,向什么处去?我向伊道:如冰归水。’
沙:‘是即是,某甲不与么道。’
峰:‘是你做么生?’
沙:‘如水归水。’”
——《玄沙师备禅师广录》
“死亡是最好的进化”。然而整个种族死亡之际呢?当整个太阳系被高等文明扔出的“二相箔”化为灿烂的画卷,人类种族能够如凤凰星云中超新星爆发所毁灭的文明那样淡然吗?当鲍曼回望地球,眷恋之情依然牵动他似有若无的记忆。彻底毁灭在无数次神话、口头传诵、荒诞不经的故事、意味深长的寓言中绵延不绝,如同一柄虚悬之剑晃在我们头顶,人类已再无法安枕了。
/错误重重
渺小个体的自由意志自行其事。永远应该有法外之地。
人工智能的自由意志又意味着什么?由算法给出的必然性能够代替生命体随时可能出现的不确定性/或然性吗?相似的古老难题以隐喻的形式一再出现,这一次,我们将献上自己的婴儿甚至我们自己吗?身患“梅林症”逆生长的瑞秋,伯劳对她父亲索尔提出的献祭要求——这“亚伯拉罕难题”,该如何应对?一直拒绝 “将孩子献祭给任何神明”的索尔最终献出了婴儿瑞秋——原因是在梦中获知了瑞秋同意献祭的“自由意志”。由此,他释然了——确乎如此吗?
从普罗米修斯般的《弗兰肯斯坦》开始,到《大都会》、《机械姬》、《西部世界》,这人造的生命/智慧体让人心惊胆寒——偏偏人类的“移情”功能还会将情感寄托于其上,被所造之物吞噬……噩梦萦绕,挥之不去。人类因享乐主义和星际扩张制造“机仆”来从事苦役,机器人却渴望模仿或融入人类的生物学模式。《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女孩对基因设计师说:“我思,故我在”,但在《海伯利安》中,人工智能使用谎言和欺骗来奴役人类——比直接的杀戮更令人胆寒。同为硅基智能,救世主般拯救旧地(被黑洞吞噬的地球)的“狮虎熊”又是如何进化而成的?丹·西蒙斯含糊其辞,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作为软件工程师的特德姜在《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中提出了不同看法。近未来的前动物饲养员安娜耐心培育宠物数码体,陪伴它们像孩子一样成长、玩耍,它们却为自己是否可以成为法人、获得性爱与自由意志而烦恼——二十年的心灵历程需要二十年真实时间来养成,远超人类的计算速度于情感滋养无济于事,“经验这个算法的时间复杂度是不能被压缩的”。
《海伯利安》运行的仍是人类历史上业已有过的逻辑,壮丽的太空歌剧,即便加上眼花缭乱的新式武器和技术装备,壮丽的仍是人类业已有过的绚烂文明。诗人在此仍不是具有绝对自由意志的上帝,而仅是激发灵感的缪斯和发表预言的傀儡,未来……并未到来。
/选择的时刻来临
造神之际。选择之际。就在此刻。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老子《道德经》
弥赛亚依妮娅向全宇宙呼唤:“重新选择。”绮丽绚烂的《海伯利安》四部曲发出呼唤。
魔法时代人类通过咒语来呼唤神秘的超自然力,巫师们掌握了第一代智能驱动密钥:语言。《真名实姓》和《神的九十亿个名字》是最明显的隐喻。古老传说像滚雷一样在人类头顶上不时炸响,携带着“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只不过遭到扭曲,并掺杂了超自然的成分。” 文字即是立法,命名即是咒语:“一旦你能称呼名字,就能命令它”。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中语言学家露易斯通过语言看到了未来,因为语言塑造思想和模式。
“科学事实是语言的约定”。基于预测的选择是可能的吗?神经科学家认为大脑通过记忆来进行预测,而人工智能正在学习这一模式。它们不再追求绝对的严密和准确性,而是学习如何在条件不完全或者拥有大量未知因素之时进行判断,比如说贝叶斯网络。“在一个练达、超智能的时代,最智慧的控制方式将体现为控制缺失的方式”——Uncertainty。
经验这个算法的时间复杂度是不能被压缩的
于是第二代智能驱动密钥出现了:可视化。从隐藏中显现,从无序中提取有序,清晰可见。古老的“象”曾经各自在东西方出现过,分别以水晶球、几何体和筮草、龟甲、六爻排列的方式示人,所幸并无多少人领会此中深意。AI们努力在识别,它们大量学习可视图形并以图形方式呈现结果,尽管世界不是分形的。人类也在学习。“我们已经将一部分思维外包给云了”。我们乐见于大脑的非生物性扩展。思维的“加速回报定律”将使范式的更迭指数级增长,科学家们努力复制大脑并通过大脑逆向工程创造的智力获取源代码——2023年,亨利·马克拉姆及其“蓝脑计划”将完成全分子的大脑模拟。弗诺·文奇预言,2043年,“超人智能共同体将苏醒”。
由此,未来可知了吗?“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之形,何由考之?”
“谁能够看清突现的新事物而不抛弃沮丧?”
“我们不应忘记,人类心灵,
不管我们的哲学认为
它是如何独立创造而来,在其诞生和成长的过程中,
它和孕育它的这个宇宙,
是紧密而不可分的。”
——忒亚·德·夏丹
威廉·吉布森曾说:“未来其实已经到了,只不过分布得不均衡而已。”“现在,历史和科幻变得无法分割地相似。”是到了揭开世界秘密的时刻了么?关于地球的末日场景在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银河帝国》中充满死亡辐射线的地球,《海伯利安》中被移走的地球,霍金曾说2600年地球将变为火球,我们的发源之地与栖身之地终将会变成废弃的垃圾场吗?或者能做的仅仅是等待重启?
2017年,大量的艺术家开始关注人工智能,或者应用虚拟技术来创作作品,有的直接成为赛博格艺术家。艺术家跟在科学家身后亦步亦趋,风闻言事,捕捉碎屑。先知们啊!你们堕落了。你们丧失了感知力和自信。生活先是模仿艺术,接下来艺术cosplay科学。热衷怀旧的脆弱人类啊!你们只是窥了未来一眼就开始哭泣、开始回顾往日曾经的荣光。
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员是诗人拜伦爵士的女儿艾达·勒夫蕾丝伯爵夫人。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是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写下的《弗兰肯斯坦》。济慈的长诗《海伯利安》和《安迪密恩》询问有关世界造物的秘密。在所有的书写中,“超人类”或者说“超智慧”一直是人类的向往吗?人类种族推崇英特迈往的智者、英雄,线粒体的传递与大脑新皮质的进化形成了双向角力——保留原有基因以获取持续稳定的能力vs.提升处理信息以及世界模型的能力。生物技术和人工智能都直接指涉未来人类/物种伦理——人类的全面溃败很可能不是因为肉身被彻底摧毁,而是由于内心情感/理智无法接受眼前的变故——就像《日暮》中疯狂的人们被日食带来的黑暗和闪烁的群星所击溃,从而真正的末日来临。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约翰·济慈墓志铭
“谁能够看清突现的新事物而不抛弃沮丧?”当创造物开始获得真正的智慧和意识,我们恐惧与无措。探讨未来的人类政治制度正当其时了。聊天机器人、陪伴机器人、学习/教导机器人普及之后,人与人的实体是否会越来越隔离?如“索拉里星球”一般,人类居民互不见面甚至连繁殖都取消而成为雌雄同体生物?或者选择植入式的嵌合体/非介入的结合体,或者上传意识/更换躯体,甚或抛弃身躯而二维化,如“星孩”在太空中自由游弋?漫长的进化茫茫,面对近在眼前的选择,我们会义无反顾地迈向新物种吗?还是无限留恋自愿成为一片化石,一个史前物种,成为一小簇孑遗作为未来人类学/史学研究对象?
人类社会发展的拐点总在我们想不到之处等着,我们睁大眼睛灼灼地盯着那些重大的警戒点,能量聚集,火焰炽烈,然而像风一样将我们吹成齑粉的不可知力量,可能起于宇宙间某一声叹息或者某个不发声的微语。
即便为潮涌般展开的抒情和猎奇所掩,《海伯利安》仍显现出了人类视野和心量的宏大——对过去、现在、未来的同时容纳,以及对人类种族乃至所有智慧种族的珍视和无惧。当我们感知到未来,我们开始奋力未雨绸缪——然而未来往往偏离我们的想象,我们穷整个种族之力亦不能获知所有信息——我们必须选择,在诸多未知条件下,以人类特有的直觉和有限的推理做出判断。有可能在未知之处天崩地裂,气若游丝,或者迎来彻底的毁灭——另一次、将生命体彻底转化,彻底烟消云散/仅留下刻在石头上的文明,照亮另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