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长
哲贵有一篇小说叫《空心人》,题目与T.S.艾略特的一首诗《空心人》相同。艾略特在诗中写道,“我们都是空心人/我们都是稻草人”。这首诗常被认为是艾略特描写精神空虚的“现代人”的代表作,悲观和虚无主义色彩弥漫在整首诗里。艾略特感叹,在思想和现实中间,在动机和行为中间,落下了阴影。全诗有五节,历数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挣脱空心的希望,在艾略特看来,是拾起那多瓣的玫瑰,即从宗教中获取信念。
哲贵小说中的空心人,也是一个内心世界荒芜的现代生意人,财富生活不是他的志趣所在。他想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却又不清楚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这个被期望接班的富家子弟,无意继承家族生意,也错过了常人眼里理想的伴侣,活得近乎矫情又拧巴。该去追求什么?他不确定。这与艾略特诗中的空心人本质上是同一类人,同样经受了现代生活的浇灌与灼烧,同样是精神失落者,只不过所处的时空不同。至于人们是否真的能从“多瓣的玫瑰”中取得灵药,大概也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因民族而异。
拥有财富却空心,是哲贵小说人物的普遍状态。这些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自然与社会历史的联系难以割舍。正如这个高个子小说家,在一些会议上用低沉舒缓的声音讲述温州商人的故事,无框镜片后的大眼睛传递出的信息无比明确,他既熟悉商人们的笑容,也熟悉他们的眼泪,对后者他满怀同情。当物质的富裕与精神的贫瘠之间变得失衡,这群商人就有意识地寻求超越商人普遍伦理的精神世界,哲贵期望他们可能由此变成精神先觉醒的人。
他既熟悉商人们的笑容,也熟悉他们的眼泪,对后者他满怀同情
如果只是因为哲贵写的是富人题材而予以称赞,不过走上了题材恩典的老路,而非小说家哲贵的功劳。题材决定论是当代文学价值评判体系的老规矩,也是不少评论家得心应手的老办法。当评论家像社会学者一样开展批评,试图从文学作品中找出现实生活的影子并加以论证影子的真实,文学批评也就不可避免地变得狭小。
因题材而崛起的美学原则并不会召唤真的神龙。小说家不需要神龙,需要神龙的是面临去中心化的批评家,是他们需要神龙来验证和确认自我崛起的某些原则,为此指认出一条神龙,乃至不惜造一条神龙。历史常常告诉我们,当一个傀儡被拉上台面,也就意味着这一群人离退出历史舞台不远了。题材决定论的依旧盛行,说明谈论小说的现代性习惯还未形成。弗兰纳里·奥康纳在《小说的本质和目的》中谈到过这个问题,“我非常清楚,多数人只是想知道如何写,鲜有人想知道如何写好。多数人只是对发表作品感兴趣,如果可以,他们更想一夜暴富……而且他们似乎还觉得这只需要掌握一些基本的常识就足够了,比如写作习惯,比如市场需求,比如当前什么题材容易出版等等”。奥康纳认为,一个严肃文学的作家所关心的绝非这些外部的写作习惯,而应是“艺术的习惯”,意指某种思维的品质。科学家有“科学的习惯”,而艺术家同样有“艺术的习惯”,即艺术思维的品质。
小说家需要艺术的思维,评论家同样需要。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评论果戈里时说,“果戈里作品中的主人公只不过碰巧是些俄国的乡绅和官僚。这些人物的虚构境况和社会背景完全无足轻重……无论这些人物的境况和背景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是什么样的,他们一律都在果戈里特殊天才的实验室中经历了彻底的置换与重构”。我服膺纳博科夫的这段洞见,尤其是 “碰巧”两个字,多么俏皮,多么不屑,又多么准确。从文学作品中去总结现实和历史,历史学家们会翻白眼。用现实生活的境况和背景去评判文学作品是否准确,小说家们又会喊冤。无独有偶,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也有着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有一类文学作品需要依托文本以外的语境才能得到理解,有一类文本自身会创造独立自足的语境。题材非但不能帮助建立语境,相反还可能摧毁作品被整体理解的可能,过时最快的就是识时务的题材和作家。碰巧则意味着可以是俄国的乡绅和官僚,也可以是其他国家的,还可以是其他的一类人。
哲贵的小说看似“大规模”地写到了富人群体,尤其是与时代有着密切关联的温州商人。需要强调的是,写到了富人并不意味着哲贵小说就必然地具有了更大的价值。题材可以作为分类的标签,但标签的价值是等同的,没有哪一个题材天然地比其他题材更为高贵,更有文学价值。当一个小说家因为写到了城管暴力、底层艰难、抗拆迁或者传销组织,就被指认为展现了一个写作者的良知,回应了某种时代隐秘,并因此获得了文学价值的宠幸,从更长远的文学史来讲,没有比这更离谱和荒诞的了。贫穷(缺钱)是当代小说的一大主题,无论是依旧占据流量的乡土文学,还是被称颂许久的底层文学,甚至包括写城市生活的作品,直接问题以及由此滋生的间接精神困惑,普遍来自于物质的穷困和讨生活的艰难。客观而言,这种缺钱的“贫穷”,即便真实,且有一定的感染力,也难掩其质轻的真相,因为它是可以被解决的。只要有了相应数量的钱,困难就消失不见,与生活就能和解。这些雄心勃勃的大小说,在借用现实主义的同时也在逃避真正的现实。写富人群体只是凸显了哲贵写作对象的不同,让小说家哲贵因此被辨认了出来。不妨借用纳博科夫的词语说,哲贵早期作品中的小说人物“碰巧”是一些商人,以及他新近的信河街市井系列小说,从空心的商人到窘迫的普通人,不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在哲贵的文本实验室里都经历了置换和重构。
我更愿意看到钱也解决不了的难题,譬如生活中的窘迫,精神生活的绝望,与生活难以和解却又不得不继续的流离。这也就是我对哲贵小说感兴趣的地方,在物质不再是问题的平面上,精神才可能被纯粹地谈论。
当一个小说家因为写到了城管暴力、底层艰难、抗拆迁或者传销组织,就被指认为展现了一个写作者的良知,回应了某种时代隐秘,并因此获得了文学价值的宠幸,从更长远的文学史来讲,没有比这更离谱和荒诞的了
“碰巧”不是小说家的随机行为,而是经过小说家彻底重构后的自然结果。正如哲贵写生意人,第一件事就得写清楚富人们是怎么变富的,即财富从何而来。哲贵“穷形尽相地写技艺、写各行各业的知识”,如打火机上怎么打孔,如何设计马桶回旋水流,怎样辨别甄选食材,怎么做一副感受不到重量的眼镜,这些生意人像手艺人一样,有匠人的精神和自得其乐,根本的是哲贵通过这些细节写清楚了财富从何而来。这些挟带戏剧性的细节在哲贵的小说中比比皆是,在他近期的市井系列小说里也在延续。
哲贵痴迷于建构这些细节,固然有将经验真实化的叙述考量,以及呈现劳作内化于日常之后的生活之道,但这些细节还有进一步的解读空间。其一是细节本身营造了值得信懒的文学效果。当哲贵在叙述这些技术细节的时候,细节以及沉浸其中的劳作者得以被叙述者照亮,获得了悬置的刹那,从而独立地存在于整体文本中。我喜欢这类看似细枝末节却又自足的段落,既区别于纯粹的行业知识,又别于单纯的他者经验,而是取两者之长的融合——被经验化了的知识。被验证过了的可靠经验,犹如久握的物件,松手之后上面还留有手掌的温热。通过这些温热的细节,叙述者与读者达成了信任,生活的真实和文学的真实实现了同步。其二,大量类似的细节汇合之后,聚沙成塔,彼此呼应,生成了生意人的生意经,解开了财富积累的密码,即富人是如何成为富人的,“让你觉得身经的万物都是这样,如同平静流淌的河流不知什么原因起了旋涡”,显示了小说家哲贵对这个群体发家历史的熟悉。温州商人的崛起,与这一地域的价值传统相关,更与近几十年的经济体制有关。
小说集《空心人》有三则中篇小说,故事时间都集中在2008年,因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经济危机,蔓延到欧洲,波及到了温州商人,工厂订单减少,客户跑路,货款收不回来,资金周转链条开始断裂,哀鸿一片。《卖酒》一篇中,眼镜厂商史可为追讨货款,无奈地说了一番话:“您也知道,如果我的眼镜厂破产了,我的下家眼镜配件厂也会破产,给眼镜配件厂供货的商家也会破产,倒下的是一大片。”商业体系犹如闭合链条,环环相扣,一环断裂,殃及其余,全部遭殃。对方也是生意人,理解归理解,无奈没有现金,只好用八千多箱、五万多瓶、价值三百多万的西域葡萄酒抵账。一个眼镜商人拿着这么多酒怎么办?这篇小说的微妙之处正在于此,哲贵安排一个眼镜生意人进入葡萄酒行业,因为隔行如隔山,正好一步一步掀开生意的过程,让读者进入后台,细看一笔笔生意如何艰难地做成。如何进酒店,进KTV,以及不顾分寸地乱入大排档,还有助演、提成以及花样繁多的生意手法。
《卖酒》只是小切口,外行所见所感知的,尚属表面游览,只见局部,未能深入其里。在《信河街》一篇中,则呈现了眼镜行业的整个乾坤。黄中梁大学毕业后,回到信河街子承父业进入眼镜行业。“信河街的眼镜行业只能算三分之二产业链,只有生产和外贸两个环节,唯独缺少销售……产业链主要由眼镜配件仓、眼镜厂和眼镜外贸公司组成。”小说花了相当篇幅来处理眼镜产业的相关环节。不仅如此,哲贵几乎所有早期的中短篇小说都触及到一门生意,《金属心》写清了炒房团的秘密;《雕塑》写清了马桶洁具生意;《跑路》写到了民间借贷;《陈列室》涉及性保健用品行当;《牛腩面》关注的是餐饮行业;《责任人》写的是打火机生意;《走投无路》探进医药行业的深处;《住酒店的人》写到会计事务所,企业上市咨询领域。如何看待这些不可缺少的语境,直接决定我们怎么理解哲贵小说的层次。如果不能够从这些语境中直立起来,我们的眼睛会沉迷于这些细节信息。脱离具体语境就难以被完整理解的小说,称不上是好小说,真实的语境本身就是干扰项。哲贵写到的这些行业,一经梳理和汇总,不难发现他不仅写清楚了商业的内部,写清了金钱是如何来的,商人是怎样成长为商人的,更重要的是哲贵用这些语境,准确地回应了一个小说家与时代的关系。
他不仅写清楚了商业的内部,写清了金钱是如何来的,商人是怎样成长为商人的,更重要的是哲贵用这些语境,准确地回应了一个小说家与时代的关系
这部分内容是哲贵小说的重要筋骨,支撑起了故事的可能性,商业的逻辑性和叙述者的合法性。从共享经验的角度而言,哲贵浸染了本雅明所言的讲故事的部分传统,将鲜为人知的商业经验用文学的方式传递了出来,尽管这些经验并不具备古典式故事所暗含的实用性和道德规训,但对构建值得信赖的文本自身依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我们当前的小说创作所缺失的,不缺知识,也不缺经验,缺的是内在经验化的知识,譬如关于金融股票的文学表达,人们能想起来的还是茅盾在《子夜》中的买空和卖空,而对新兴资本操作几乎无知。哲贵在《跑路》和《空心人》中对小额贷款公司(民间借贷)的运行机制提供了范本式的书写。这些经验化的知识刷新了中国当代文学关于现代商业和商人的认知。关于商业法则的认知,我们并不陌生。《史记·货殖列传》写到范蠡时,带出计然,此公就发明了许多至今依旧有效的商业原则,如“旱则资舟,雨则资车,物之理也”,讲的就是做买卖的基本原理,根据时情进行反操作,实现贱买贵卖,赚取最大的差价。这些基本原则到今日依旧有用,只是原则意在普遍性,与具体生产的关系不大,无法具体到生产资料的安排、生产技术的提升以及生产者的管理。冯梦龙编撰拟话本,有一篇《卖油郎独占花魁》,写到卖油郎某日见到花魁,神魂颠倒,决定攒十两银子见她一面。对穿街走巷的卖油郎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卖油郎决定每日至少赚一分银子,一年则三两,三年就可以攒够十两。这个计划看似闲笔,不过逗人一笑,但从小说的可信度来说,却起到了意外的印证作用,证明叙述者所叙述的内容是可能的,是值得信赖的真实来源。
财富从何而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小说细节问题,而是一个小说伦理问题,小说家有义务告知读者财富的来路。这与小说从何而来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
有时候,整体性地关照小说家的大部分作品,会发现小说家自觉地就某个主题写出了规律性的变化,即对一个主题进行重复的冲击。哲贵就写出了商业生产从粗糙的手工业阶段,过渡到机械化的现代工业,再到资本金融阶段的发展过程,商业生产方式无形中在哲贵这里完成了迭代。一起进行换代的还是生意人和生意伦理。每一种商业形态都有与其匹配的商业文明。一旦商业文明出现滞后,有缺失和不完善,就会使得生意人产生焦虑。当生意本身变成了面具,那面具后面隐藏的都是普遍的精神焦虑。
《雕塑》发表于2008年,叙事从仿制假冒产品开始。热衷于雕塑的唐小河,转行设计马桶。他潜心研究,甚至买来一个国外品牌的马桶,敲开了研究内部结构。一开始水流控制不好,水花四溅,在解决了马桶内部坡度的问题,唐小河终于设计出了富有雕塑感的理想马桶。因为没有品牌,要卖出去,他们只能贴标假冒国外产品。等到店面被工商局查封了,才不得已建立自己的品牌。唐小河心里依旧想着继续盗版抄袭,因为他从仿制中获得了快感,并将这种仿冒暗癖转移到了妻子身上,鼓励她全身上下做了不下五十处整形。即便唐小河身上的钻研劲儿颇有工匠精神,他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商人,最多是个生意人雏形。唐小河真正迷恋的不是赚钱,而是改造仿制,是将一件物品不断雕琢尽善尽美的过程,就像搞雕塑一样,成为生意人并不是他的初衷,更多是一种意外。这篇小说奠定了哲贵日后小说叙述的基本模式,将小说人物放入某一生意行当,经由生意场上的挤压和捶打,显现出属于生意人的一部分样子来,继而完成重心的转移,显出作为常人的精神面目来。
2009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的中篇小说《责任人》,意味着哲贵笔下的生意人形象开始逐步建立。有志于生产中国最好的打火机的商人黄徒手,为了降低成本,不用激光钻孔技术,自己潜心设计打火机上的限流片,先是想着用电动小机床,采用机械化操作,屡屡失败,无奈退回到手工操作,土办法反而成功了。因为产品价廉质优,供不应求,短短三个月盈利一千四百多万。与其说这是技术的进阶,不如说是对自身手艺的迷恋,是工业技术的退后。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手工活儿最容易被仿制。制造商见有利可图,纷纷开始模仿制造手工限流片,导致限流片的价格越发下跌,酿成恶性循环。小说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往前探看,黄徒手精神上出现了问题,失眠、头痛、消化不良、情绪低落,同时排斥工作,不想进车间,连性欲望也趋于消失,生活没劲。心理医生对此诊断为“应激反应症”,由于事业和工作环境的急速改变,使人的身体和情绪产生了不适应,一般出现在经济上获得成功的人身上。简言之,生活变化得太快,心没有跟上来,心理建设没有与经济生活同步完成。《责任人》的特别在于,写出了信河街商业起步的爆炸式发展,凭借相对简陋的手工技术就可以把生意做成做大,但独立的完整的生意人并没有随之产生,这里存在着巨大的落差。黄徒手们并没有在生意的成功中(赚到大钱)获得自足,对生意的追求也没有及时转化成为生活的内容和现实的意义。生意急速向前,生活原地踏步,彼此脱钩得太远。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依旧不是真正的生意人,充其量算是暴发户。真正意义上的生意人,应该在商业成功之外,拥有相匹配的商人价值、伦理和自足的心理世界。哲贵一弓搭双箭,一箭抵达经济成功,一箭掉落在生活靶子的脚下,商业生活的伦理完全没有建立,种种的精神病象也只是表象。哲贵笔下的生意人,犹如女娲造的人,造好的同时,也将软弱与缺陷给了他们,可以追问的,这批不完整的生意人是谁创造的?
与《责任人》同年发表的《金属心》,将生意人的“精神病象”提升到了隐喻的层次。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雷科,凭炒楼成为亿万富翁,换了一个“金属心脏”。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雷科的内心变得冷漠和坚硬,心不再发热,对世界无动于衷,连母亲似乎也成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他眼中的人们都是冷冰冰的,所有的人都在尔虞我诈,所有的事情背后都存在交易,心已经“温暖”不起来。金属心脏的“副作用”让雷科意识到了他作为孤独个体的思想开始变得不完整。冰冷的依靠电池供电的金属心脏,作为被植入身体的机械对象,没有与身体互换热量实现融合。我们不妨稍作引申,大胆揣测“金属心脏”的隐喻性何在?尚处于实验中的“金属心脏”犹如爆发的商业大潮,有着自身天然的缺陷和不足,很有可能会破坏病人的肌体。也像没有进化完成的生意人,进入社会的大肌体后难以和谐相处。一个暴发户就像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人,一个装有“金属心脏”的生意人,根本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一个真正的商人生长于商业文明的土壤。土壤不行,也就长不出来。
《住酒店的人》发表在2009年的《收获》杂志,写了一个常年住在酒店的已经觉醒意识的生意人朱麦克。他不喜欢参加商人们的饭局、牌局、球局和花局,在朱麦克看来,这些商人拥有大量的财富,有能力做成许多大事,也可以拥有独立的人格,用自己的人格力量和经济力量去影响别人,但是朱麦克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这种人格,更没有看到这种力量。如果说朱麦克的清醒多少显得孤独的话,那其他新的利益集团的商人们则依然还是暴发户。理想的生意人得有独立的人格,且富有影响社会的力量。这些暴发户形象如何称呼他们呢?时代的弄潮儿?迷失者?精神的流浪者?可能更为复杂。作为先富起来的一批人,这些人变得富有并不是来自完善有序的商业竞争,而是被安排的例外,甚至是不守规则的破坏者。尽管哲贵在小说中反复提到,做生意是信河街人的传统,是信河街人骨子里的基因,但这显然不能证明在市场经济规则尚未健全时所获财富的合法性。朱麦克深谙这一点,有理想的有操守的商人不可能先于环境而产生。永远是这样,有内心破败的人,就有觉醒者。有自私自利,就有古道热肠。有冷漠如冰,就会有热切似火。有去会所的人,就有住酒店的人。从小说内容来看,小说的感情线索被提了起来,作为朱麦克的安顿自我的可能,被《空心人》标上了一个大大的具有悲观色彩的问号。
哲贵小说的真正价值在于写出了人的某种“绝对”精神迷失,它发生在已经获得财务自由的商人身上
哲贵小说的真正价值在于写出了人的某种“绝对”精神迷失,它发生在已经获得财务自由的商人身上。因为将人安置在一个相对纯粹的环境中,当物质不再是障碍,金钱也够不成阻碍,人的精神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当物质生活不再艰难时,精神危机才变得更为纯粹,从而趋于某种普遍性。在《试验品》中,商人朱少杰“他说完蛋了,他刚刚做完一个楼盘,赚了一大笔钱。可是,他发现,钱赚得越多,内心就越荒凉。他真正想得到的是有人能够真正地爱他,可是,他接触到的人都只是爱他的钱,而不爱他这个人。他更希望能够去爱一个人,可是,他发现爱不起来了”。荒凉在于他失去了爱的能力。
2013年,哲贵有两部重要作品问世,一部就是中篇小说《空心人》,另一部则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迷路》。《空心人》所能启发我们思索的,不止于缺心的空心人,或者没有脑子的稻草人,还有对他们的命名方式。《迷路》之核正如题目显示的,有人在生意中迷路了,有人在生活中迷路了,也有在登山中迷路了。一个生意做得如日中天的商人,突然将企业转手他人,独自背起登山包,开始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从一个企业家变成专业驴友,不仅是身份的转变,也不仅仅是生活方式的转变,更主要的是心灵转化的过程。最后一次登山,他去了最凶险的白云尖,没能准时回来,凶多吉少。登山伙伴自发组织上山搜救,消息一传开,更多的驴友主动加入搜寻行动。搜救行动从最初的几个人,慢慢变成一场众人的集体行动。为什么放弃生意,为什么选择登山?如果将登山理解为与山川对话,那成功的商人在生活中很孤独,得不到确认的自我最终会反噬自己。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哲贵在插入生意经验方面显得克制,将注意力集中到“迷路”和“搜救”。富人精神病象的说法得以定型:迷路,如那迷途的羔羊,难怪艾略特说要去拾起多瓣的玫瑰,从宗教中取来信念。
哲贵在201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猛虎图》中,对此类精神失落给出了答案。“他现在知道了,驱使自己对世界做出这种判断的是另一头更大的怪兽——金钱和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一切物质和心理欲求。那头怪兽武装了他,让他成为一个强大的人,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反过来,也是这头怪兽摧毁了他,让他重新成为一无所有的人。这样的反思令他不安,令他羞愧。他不愿意回到过去。他想要的是现在的生活,一种几乎脱离了物质的生活。一种他不想改变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改变的生活。”作为长久思考的结果,这段话并不显得有多深刻,但这是哲贵用小说的方式发现的生意人的精神失衡问题。
在哲贵的小说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生意人,或者他期望写出这样的生意人。毕竟物质与精神一旦失衡,不论是物质领先精神,还是精神世界领先物质要求的年代,痛苦就总是如影随形。更可能的现实,是一部分人先富了,这一部分中的小部分人再觉醒了,如此就决定了这不会是有大众共鸣的写作,因为更多的人们还没有抵达,也可能永远到不了,或者根本就挪不动步子。在第一代商人将生意交给第二代时,他们的响应并不积极,即使做生意取得成功曾是信河街的最高价值,也无法促使已经迷失的人找到方向。从这个意义讲,哲贵的写作具有未来性,他的价值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和运气才可能获得更多的体认。只有当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达到相对平衡,只有获取信念的途径合理地出现,无论是爬山还是宗教,面具背后的稻草人才可能相信他已经拥有了脑子,就像《绿野仙踪》里的情节一样。不然,面具背后的稻草人还得继续扮演稻草人。
哲贵在转向写信河街的市井系列小说,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情。
早在2008年,哲贵在《人民文学》就发表过一篇小说《安慰》,写了武术行当的人事,已有了市井的气息。这两年哲贵写市井较为集中。中篇小说《孤岛》的主角依旧是生意人,却自认为是个清醒的失败者,事业上得不到的自由,转移到私人生活的放纵。《欢乐与悲伤之间》写的是浙江地方戏瓯剧的鼓手家族,一个天生打鼓的好苗子,无意子承父业,在被安排中开始逃避和沉落。《打渔人吕大力的缉凶生涯》作为短篇小说,符合我对短篇小说的想象,在有限的篇幅内,照亮小说人物命运的瞬间,赋予他生命和更广阔的社会意义。一个打捞尸体的人被人谋杀,儿子想着缉凶报仇,在现代法治的框架中,手刃仇家的传统复仇方式不可能实现,儿子制造雷管,在一次次点燃导火索的过程中,感觉到了将仇人炸裂后的快感,先后炸掉了自己的两只手。得知谋害父亲的凶手被抓,他似乎泄了气,终于将点燃的雷管咬在了嘴里,小说结束于等待雷管爆炸的刹那。在这一刹那,这个人短暂一生的等待全部被照亮。
从生意人到市井人物,哲贵有意地补足了信河街人物地图的一角。哲贵的问题意识值得肯定,他没有简单地将发现的问题直接呈现,而是用小说的方式发现了问题,这就是小说意识。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断裂问题,置放在成功的商人身上,更令人信服。市井的普遍伦理具有一种历史的稳固性,在现代生活中也遭遇了变局。从商人到市井人物,哲贵重复冲击的是同一个母题,即现代人失落的精神和迷路的灵魂,先是从生意人方向,继而换到市井人物。作为小说对时代问题的回应,空心人在哲贵的小说里已经从一种感知,长成一个概括描述,在未来真实的生活里,这可能会成为普遍状态。这不是小说家的预测,而是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就孤独个体而言,意义的自我追问是迟早的事。空心人所带给人的焦虑和惧怕将会越发普遍,从何处得以逃脱,或者回避,或者战胜他们?哲贵的不确定也是现实一种。
重复和雷同不同,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重复冲击母题所释放的能量,会予人信念,每前进一步都令人惊喜。雷同则意味着消解,意味着无意义的累加,雷同会成为小说家自己看不见的隐疾。譬如哲贵的小说女主人公,基本上都是身高170cm、长手长腿的姑娘。此类雷同的微小细节,不仅会导致小说人物的真实性被损伤,继而可能影响小说的整体性。小说不需要这些雷同,小说家也不需要。小说家的个人喜好,有很多种方式植入文本叙述者的心里,但最好不要以这样的方式。
❶ T.S.艾略特:《荒原 艾略特文集·诗歌》,陆建德主编,裘小龙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第116页。
❷ 哲贵:《施耐德的一日三餐》,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第287页。
❸ 见金理《哲贵:写小说的手艺人》一文,认为哲贵写出了富人们的“另外半张脸”,即由饮食生活、休闲方式、商务应酬等所构成的成功人士“半张脸的肖像”之外的半张脸,充满着种种病象。同时他也提到了哲贵对生意细节的关注。
❹ 见黄德海评哲贵的《骑木鸟飞走的梅巴丹》文章,对哲贵处理细节的精微给予了肯定。
❺ 哲贵:《信河街传奇》,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第233页。
❻ 哲贵:《信河街传奇》,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第154页。
❼ 哲贵:《猛虎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2月出版,第2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