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文平
柴门之内,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梅花树下的土是新翻的,散发着朦胧的香气
倒下的篱笆已经扶正,我把酒还放在原来的坛子里
文火温热,就可以驱离料峭春寒和满身的孤独
她要是回来问起了我,你就告诉她:
柴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还是原来的样子,老照片挂在墙上
像她喜欢的那样,桦木做框,有旧时光的味道
这么多年,南山的菊花开了谢了谢了开了
融化成了暖暖的泥,我也没有心思采摘
墙角的石凳上新落了几枚竹叶,我一直在想
一个有关她的比喻:晨起倚窗前,珠帘轻卷
轻柔的光线拂过眼睑之后,微微蹙起的眉……
以前的日子里她就坐在凳子上,读着一部宋词
她要是回来问起我,你就说月光溶溶,杏花疏影里
我用每一个夜晚为她写诗。但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她要是回来,问起我,你就说“天气真好啊”
——其时,外面可能正在下着雨
风吹凉州。这四凉古都的风中行走着
佛光与神明。风那么小心的吹——
新月高悬。天梯山那边的僧侣在深夜里诵经
木鱼声声檀香袅袅……多么地安静
谁家的篱笆院落敞开着,屋檐下堆满粮食
可以听到微微的鼾声啊。马灯斜挂在窗外
钟鼓楼上站着两个司晨的士兵
当我正要穿门而过的时候
过路的风顺手摇响了飞檐上的风铃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当我不禁说出这首诗的时候,仿佛已经
从一个朝代抵达了另一个朝代
仿佛我就是追奔逐北,封狼居胥的大汉将领
正抬起腾空飞驰的马蹄
等待一只呼啸的燕子,飞过来——
父亲说:今年再出一趟门吧——
到东胜修水渠、上建筑队
或者去五原给人种瓜种玉米
父亲说:趁现在还能干得动
挣点钱,还些帐,补贴你们的家用
帮助你们在城里买套房
五十岁的父亲,有轻度的听力障碍
两年出过三次门:
一次归家途中被人劫走了银行卡
并用刀子逼他说出了密码
第二次老板欠债外逃,乌鲁木齐寒风嗖嗖
他在工地待了两月,乘年关的火车回家
这一次回来没拿多少钱,五十岁的父亲
像犯了错的孩子
脸上满是愧疚的神色
父亲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像一棵渐进深秋的老梨树
二十年来,我叫他父亲
而他为了我,捧出了自己一生的果实
一尊佛,侧身长卧在世界的东方。
元朝的马蹄明朝的刀枪清朝的剑戟
磕磕碰碰的声音都化作一缕檀香袅袅
在人间的黄昏归于宁静
落日如铜。他那么虔诚地
把一页页金水铸就的救赎文字,读了一遍
又一遍。
这个黄昏:
谁都不会知道可汗就降世在木鱼声中
谁都不会知道沉睡千年的佛睡了
还是闭目养神。
多么安静啊,西域的黄昏——
可以暮鼓啊可以晨钟
可以来世啊可以今生
一群千百年飞旋的黑燕子啊
又一次落上了寺院的朱漆红门
一棵树,怎样才能算走过完整的一生
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所有的树木都萌发春色
只有它——把干枯的指爪奋力地伸向天空
像是要努力地抓取什么
又像是摊开了宿命的手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哦风——
曾经轻柔拂过它脸颊和发须的风啊,此刻
正吹落它干枯皲裂的树皮
让它的骨头暴露在外
——像一面锋利的刀刃
一棵枯死的树,当它把背影交给春天的时候
这个葱茏盛大的季节显得那么孤独
——那么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