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用一匹马的孤独（组诗）

玄 武

夕歌

那盐一般大地滋生的

水银一般侵蚀的

火一般侵略的

赴死一般绝望的

作一首在青海湖底

幽暗的鱼嘴里传唱的歌

写几个坚硬的 有腥气的

未灭绝时的老虎才能啃动的字

绿度母 白度母

莲花深处的女子

白云漫过山峦的名字

闪亮的雨滴的名字

转动经轮的喇嘛啊

我不磕长头 不焚香

请将水银灌入我头顶

剥我的皮 刻此诗于其上

请做一盏灯蒙皮于其上

让每个夜晚的微光裹住她

风从雪山而降 皮凌空飞起

裹她为马 践野花奔跑

塔尔寺

七夕和仓央不在这里

卷发髡头的蕃人，请忽略乌泱泱的人群

夜晚他们终会散去

秃鹫等待阳光如刀的清晨

三个妻子，或五个丈夫的蕃人

请忽略红袍的僧侣，请忽略红

请忽略你深夜扔进庙墙的金子

请忽略河中的鱼和越来越少的马

请谈谈你云朵飘来飘去的时间

请钻入山顶上的贝壳

请忽略贝壳，请忽略这座

一颗沙粒般的高山

黑魆魆的蕃人，请忽略黑，忽略蕃

请忽略人间的泪水，河水，及歌唱

请忽略人间，和爬上岩石才能起飞的鹰

请忽略我。一枚扎于当下日渐朽烂之钉

享用一匹马的孤独

一匹马远远地站立

像草原低矮的墓碑

靠拢它 偎依它

跳入它巨大的泪珠

我思考过的山峰

不及它脚下的坚实

我想享用它的孤独

和广阔于草原的黑夜

看一看它踏过的白骨

嗅一嗅它吃掉的野花

它向湖水照影

微微拂动长尾

清晨阴冷的薄雾中

它被腹部涌起的力量推动

我愿随它奔跑

方向并不重要

我写下一匹马

同时错失了它

土豆花谣曲

小土豆

我要剥了你

吃了你

绵绵的 沙沙的

热气氤氲

像所有美好的肉欲

把你翻来翻去

弄成土豆丝

一根根亭亭玉立

大地如床

你滚动起来多自由

停下来时像眼睛一眨

开着白颜色的小花

风一吹像辫子一甩

土豆果在泥里哼一声

坐到树荫下

等待你成熟

天黑时我觉得你已经熟了

贵德黄河

河水如诵经声昼夜不舍。

我浸足于水如枯倾之木。

清晨阳光一样清冽的男孩

尖叫和笑声像闪动的水花。

我坐在河边冰凉的空灶上。

我在冰凉的祭灰上发着热气。

水葬的人们

在河底睁开眼睛。

我站起身来。我望到过的河水

都已经流走消失了。

现在，此刻，我看到了

端坐于河水之上的黑暗的夜神。

云歌

我们如此地热爱云朵

深处的隐士 赤豹及秘密使者

它巨大的阴影投向地面

鹿在草地上一跃而逝

胡子一样白的云朵

仙女霓裳般的云朵

边缘明亮的 善变的

轻易模拟了人间万物

我们坐在云朵下面

饮酒 歌唱和亲嘴

也有人望着飞散的云朵

暗暗搜集自己泪水

为雨为雪 为冰雹 为闪电霹雳

但总还有朝晚易灭的霞光

但总还有穿过云层的月亮

也总还有跌落云头的倒霉神仙

青海湖

我吃牛肉，吃羊肉，吃大肉

半斤喝酒二斤喝水

吃五斤的面条，发脾气，骂人

作诗著文，读书撕书

就为了来这里，就为了向它

低一低傲慢的赤裸的头颅

我带着的四十多年光阴

一起向它鞠首

这一刻它是我的，连其上飞鸟，及其影

连同湖边牛马，及泥泞的粪便

与海子无关，与昌耀无关

与蕃王无关，与僧人无关

与哥舒翰尚结赞没一根毛关系

它就是我一个人的

它只是幻象，久前映现我心中的幻象

连湖上的微雨和阴冷都一样

它只是凝结于此年此月此日的幻象

在此刻，它清晰地印证我心中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