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昌菊
恰逢改革开放四十年,注定2018年的不平凡。这一年,美术界展事不断,不过丝毫未影响“写意长江——湖北省中国画作品展”岁末在中国文联文艺家之家令人惊喜的出场。参展画家年龄跨度较大,从年过九旬的前辈直到八零后新秀。展览作品大多创作于2018年,为新近之作。画作水平齐整,风格多样,既有酣畅之作,也有精绘佳构,这些山水、花鸟、人物从不同角度绘就湖北地域的人文景观,展现了荆楚大地特有的风物和情韵。
展览出人意料处,在于作品多为写意。而写意,无疑是当下数不胜数的展览中最为缺失的部分,对此人们大声疾呼已久,但收效甚微,其消退之势激起人们的担忧。本次展览力扫这一时弊,来自湖北的国画家们以耳目一新的写意笔调,书写了楚地灵秀而清新的风土人情。
意笔是本次展览不少山水、花鸟作品的突出特征。众所周知,笔墨乃是中国画的核心,皴擦点染,浓淡干湿,笔法墨法,缺一不可。中国画要求笔笔见笔,而意笔功夫全在“写”,无论是寥寥数笔,还是重重密笔,均要写出骨力,写出意味,写出精神,高手更写出个性,写出境界。以意笔观展览作品,无不笔法多变,中锋、侧锋、逆锋、顺锋,种种笔线俱足,至于皴法,传统披麻皴、斧劈皴、折带皴、荷叶皴、雨点皴早已被画家们自由运化后加以发挥创造,形成新的特色。无论统观或是细读,参展作品笔法墨象各不相同。
如安忠的《溪泉鸣幽》重皴染,干湿并用,以富有起伏顿挫节奏的笔线写出林木山石,线墨色交融,有浑厚明秀之感。写意山水一般多以笔线勾勒轮廓结构,或方硬,或圆浑,施江城的《云起西陵峡》却以浓重墨色写出近处山峰,并间以枯笔皴擦,用笔灵动,苍润兼具,画面层次分明,疏朗有致,留白尽显云烟变化之妙。何德坤的《楚山翠》以密笔写草木丰茂重峦叠翠景象,画面密而不塞。胡威夷的《又见杜鹃红》也以繁密笔法绘就,丰盈中见层次。同样繁而不乱的还有胡长森的《神农故里霜染芳华》,笔线墨色相互穿插,奔放不拘物象。
若说这些画作在承接20世纪中国画现代传统,或是在更久远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那么不少画作已个性十足,画家在讲求用笔的同时,或援引西方构图、光影,或锤炼个人笔墨风格,达成新的图式和境界。如李宁的《土家山寨》以中锋重墨勾写林木房舍,皴染看似随兴,实合枯湿浓淡法度,又用圆弧形淡墨统纳密笔景致,以简摄繁,极富现代感。魏金修的《稼插图》笔致遒劲,物象方中见圆,刚中带柔。朴厚金石味画风中,又引入西方光影,以侧逆光烘托瓶插风姿。董继宁的《绿染清江河》以方形纵横成势,画面符合清江地貌,更有西方构成之趣,其笔法、皴法乃至画面图式,已创出个性风貌。陈迪和的《秋山晨雨九宫晴》和余信刚的《翠岭秋云图》皆以笔线与色彩为特色,前者更大胆放弃皴法,强化线、点、色的视效,画意明净秀润。卢世雄的《荆楚佳果图》笔法洒脱,不拘于形,尤重墨与色的对比或相融。
意笔不止于笔、墨,其终极乃指向意境,而以意境取胜似乎更难,或凝练苍郁,或秀逸清新,从中见出的是画者的胸襟、造诣、修养和境界,展览中也不乏这样的作品。如樊枫的《俯观江汉流》和罗丹青的《东湖流霞》,都笔墨无多,前者墨淡处苍浑不单薄,墨浓处松动且透气,后者近处笔线明晰,背景淡墨处花丛影影绰绰,两件作品虚实藏露都恰到好处,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含蓄隽永之美。
借用意笔,画家们表现了荆楚这片美丽的故土、家园。它不是传统文人画用以避世的精神世界,有着遥不可及的静寂和超逸,它是人们日日生息其间的的现实时空,有着亲切可感的安宁与平和。随着20世纪中国社会形态的变化,中国画已经发生了从传统文人画遣兴到现实人文关怀的现代转型,它从遁世走向了入世。西方写实手法的引入,为传统笔墨注入鲜活的时空感,中国画贴近和走向了现实生活。在这一进程中,其间蕴含的传统天人合一观也随之变化,甚至一度出现人定胜天的时代观,受其影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画界涌现不少以工业生产建设改造自然的画面场景。而当下,生态意识的觉醒使人们体认到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重要性,天人合一的状态既顺应天道,也合时代之识,湖北画家所努力建构的,正是这样一个复归与天地大道合一的生态新世界。
在这个美好家园中,汇聚了现实的景象,洋溢着地域特色,蕴含着生活的情意,更有诗性的升华。画中没有物质欲望弥漫的都市病症,不见自我中心的小情小调,多的是山高水长,岁月静好。自然、人文景观为画家们所重,表现乡野安适而居的作品不少,如张健的《云起五峰》山峰连绵,溪谷蜿蜒,冷秋知的《汉江秋晴》和冯汉江的《清溪》江水如镜,均是一派田园风光。刘革法的《荆风楚韵》、陈瑛的《鄂西水龙寨》、刘正洪的《乡音》和胡洪波的《大别山春韵》在山林中时现人家,或渔舟自歇,或小桥流水,生机悄然溢出。卢平安的《汉正街》绝非都市实景,更似乡镇集市,其热闹兴隆之状不亚于汉正街。表现人物的作品散发内在的安宁自足,如陈孟昕的《云过长天》中人物有着愉快的表情,李乃蔚的《映月》、李峰的《江城女》和李洋的《盛装·苗家少女》服饰有别,或传统或现代或民族,但娴静优雅一致。作为鱼米之乡,鱼的形象怎能缺席,蒋昌忠的《竹荫流水鳜鱼肥》、贺德昌的《武昌鱼》表现了鱼们的自在,也引起观者的愉悦。杨海林的《荆江渔歌》中的水上劳作景象,生动而欢快。城市中的人希望通过探访、小住亲近自然,复归平和的心性,自然山水成为人们安放心灵的精神家园,这一时代心理在毛宗泽的《黄鹤桥雨后》、万丰华的《长阳梦韵》和熊平安《峡谷寻幽》得到了充分体现。
既然是湖北画家绘楚地,必定有一种整体气象与特征。正如其承纳南北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环境,地域时空、文化气质和笔墨融合后的结果,是雄健秀丽两种画格,它既有南方灵秀的韵致,也有北方雄浑的气势。这是画家感悟家乡地域特征的自然流露,更是立足地域推进中国画笔墨语言,形成鲜明地域画风这一文化意识的自觉体现。的确,作为突出的文化现象,地域画风已构成中国现代美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试看,江苏画派、长安画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即已涌现,新世纪又有黄土画派、太行山水、东北冰雪画派等,它们无不是国画家们将地域作为审美客体,加以挖掘和探索的文化成果。湖北自然景致人文底蕴俱佳,在此基础上,塑造和确立地域的美术形象乃至画派,十分必然也极为必要。
作品中的气势之作首推周韶华的《西陵石壁》,画家的磅礴豪气、阳刚风神、现代品格早已为美术界所共知,该作以枯润并用手法,写西陵石壁的脉络肌理,达到雄浑厚重的效果。张善平的《九重大别山》近实远虚,铺陈秋色,有苍茫之感。雷元汉的《武当云烟》峰石悬顶,颇具气势,而缥缈云烟又幻化出几许轻盈。刘一源的《壁立》步入抽象,有悲怆的雄浑壮美气质。汤立的《妩媚荆楚有此景》不见妩媚,却见浓墨壮笔写就的活泼水禽。张军的《家山图》和秦岭的《神农清泉》都画飞瀑流泉、横云迷雾,但前者浑厚见明秀,后者方硬中见峻拔。
典型的秀润一路见于吕绍福的《云烟聚复散》,徐江海的《春风又绿太子坡》也是郁郁森森,雄中见秀。谢顺华的《大道武当》笔意恣肆活泼,雄秀兼具。陈君玉的《楚山灵秀》、黄鸣树的《清江春晓》草木繁盛中似有灵气涌动,陈复兴的《赤壁怀古》在险峻中吐纳慕古豪情,李菲的《武当真君》线条表现人物塑造无不充满力度,杨云鹤的《荆江云水》将城市、大桥、古塔纳于笔端,景秀而境新。何颖的《东湖清气满乾坤》和黄铭树的《清江春晓》虽一为水墨一为青绿,但都是秀丽清新。
显然,在今日写意精神整体消退的情势下,湖北画家却勇于直面这一文化命题,以群体之力重振写意精神,并纳入造型、图式、色彩语言,在深入写意精神同时丰富和发展中国画语言,参与建构中国美术的现代形态。他们满怀诚意充满情感的描绘了家乡的山清水秀祥和自足,踏实稳健地确立起雄健兼具灵秀的地域画风。虽然在写意人物方面还待加强,工笔人物在写实之外尚可开辟新途,但就写意精神的坚守、探索和强势出击,不正体现了楚人的求索和神秘?画家们体悟和弥补时代之缺,应和时代自然观的迁变,以意笔抒写楚地的和美意境,不正继承和发扬并向世人昭示出楚人特有的洋洋洒洒的激情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