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妍
第一章
屋檐下的腊肉已经成了黑色,一只老鼠蹲在房梁上张望,这是它一生中第多少天垂涎这块腊肉了?它不知道。
我都替它记着呢。那块腊肉我挂了两年,不多不少,正好两年。老鼠盯着它,已经整整七百三十天了。现在,我决定把那块腊肉取下来,我并不想吃掉它,因为我的牙齿,除了一张嘴还能看到两个门卫,其余的,都像尸体一样躺在一个黑匣子里面了。和我的幼齿躺在一起。那些幼齿在脱落的时候,我的母亲送给我一个黑匣子,让我把它们放在里面。如今,母亲早已去另一个世界了,留给我的只有这黑匣子和我的幼齿了。
我一张嘴的样子和那只老鼠很像。这让它误以为我是它的同类。我在地上仰望它的时候,它从来不避讳我,甚至,它的口水落到我的身上,它也毫無愧色。它总是天天都要来望一眼那腊肉的,就像我习惯了天天来望它一眼一样。现在,我要把那腊肉取下来,我再也没有力气仰望一只老鼠了。
我想躺下去,用一个舒服的姿势。
几天前,我看了一块地,就在村后,霍林河边上,是个土岗,发大水也不用担心。我觉得那是榆村风水最好的一块地,因为它靠着那条美丽的河流。我的一生,只想记住这条最美的河流,她漫不经心地卧在榆村的后面,像一个年轻的女子侧卧在一块被时间风化了的土地上,让那土地因她而迟迟不肯老去,一次又一次青春焕发。那河流发一次大水,就会淹没一次草原。所有的草死去,再在时间里慢慢重生,回到原来的样子。
回不去的是我。
我老了。
那河流不断给我回忆的时候,我就渐渐老了。老到连仰头去看房梁上那只老鼠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把那腊肉取下来,丢在灶台上,也许我的孙子会喜欢这个味道,很多年以前的夏天,他总是嘴里衔着腊肉到处疯跑,惹得看家狗在他的屁股后穷追不放。
我的孙子和我的儿子在电话里说好的,晚上到家。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就要死了,想趁着我还清醒,给我多些陪伴,但是我已经不那么需要陪伴了,连那只老鼠在房梁上的嬉闹声也不愿听见。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因为那腊肉一旦从房梁上消失,那只老鼠很可能就活不过太久,就像我现在这样躺着,脑子里全是过去的时光一样。
不是过去死了。是我就要死了。像我的孩子们期许的那样,这死没有过于沉重,没有过于拖累,平平淡淡、按部就班。我早和他们说过,我的死亡一旦到来,请把我的尸骨埋在我选好的土岗上,夜夜日日守着霍林河,守着榆村这块土地,护佑着我的孩儿们平安、健康、快乐、幸福。
夜色降临了。这个村庄长出了新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这个村庄跟我一样正在死去,虽然在白日里一眼望过去,从村头到村尾,红砖白瓦、绿意萦绕,一片喜气,但它还是笼上了死亡的气息。榆村的人都闻不见那气息,我闻得见,因为我的呼吸一直和死亡一个频率,那气息让我在等待死亡的过程里变得忐忑不安,我忐忑的是,我死了,这村子也将不复存在。不会再有孩童缠在一个老祖母的膝下追问霍林河的过往,不会再有那样的过往值得讲述,不会再有那样的讲述令人一整晚都不肯睡去。
河水还在流动,向东。
我在等待死亡,向西。
灶房里在杀鸡。是长庚和秀草忙着准备晚饭。看来,嘎蛋子快到家了。嘎蛋子就是我的孙子。我有两个孙子,嘎蛋子是长孙。他还有个斯文的名字叫来多,我起的,嘎蛋子也是我起的。叫来多,是希望长庚和秀草多子多福,虽然多子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但长庚和秀草依然没有抱怨,他们觉得,有来多这样的儿子,一个就足够了。叫嘎蛋子,是榆村的习俗,但凡孩子落地,给个不起眼的名字,老天爷不惦记他。
只是,嘎蛋子长大了,再也不许谁叫他嘎蛋子。我除外,我在他那里享受一种特权,不但可以叫他的乳名,就连全家人在他面前不能说的话我也可以说。他总说,我是这个家里最尊贵的女人。我听了,只当他是嘴甜,但还是温暖,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心是向着我的。和我的次孙来恩不同。
来恩是和他娘桂婉站在一边的,恍似这一辈子专是为了和我作对而生的。我不怪他。我是河的话,他就是我身上的一条支流,换句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碰碰哪里都是疼的。
我还有两个孙女,大的叫来早,是来多的姐姐,长庚和秀草的长女,她聪明乖巧,因为长得和我最像,脾气秉性也都随了我,所以,我总会想她,有时候端起饭碗,就会说,来早,给奶奶盛饭。秀草就笑我,因为来早已经出嫁了。
另一个孙女叫胡佳格格琪。我不喜欢这个名字,非常不喜欢。别别愣愣的,像是和我之间故意画了一道鸿沟,总是无法亲近彼此。我这四个孙孩当中,只有这个小孙女的名字不是我起的,这是我老儿媳妇的杰作。她说,胡家祖传下来的那个“来”字,实在不适合给女孩子叫,不管后面加上什么字,都是“胡来”,不着调,带着土腥味。她说,胡佳格格琪,洋气。可我觉得,那样的名字,无非是她想把自己的孩子和胡家这一同辈人区分开去,证明她是一个城里人。还好,除了在孩子名字这件事上我和老儿媳乾岳闹了那么一点点不称心之外,在别的事上,乾岳是周全的。
除此,我还有两个女儿。芝芬和芝芳是我的心头肉,嫁得再远,也走不出我的心。她们给我生了外孙和外孙女,但是我很少想到那两个孩子,虽然小的时候也在我膝下玩耍过,但毕竟沾了一个“外”字,一长大就生分了。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外孙是姥家狗,吃饱了就走。
房梁上再没老鼠弄出响动,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我这样一条河,一生到底分出多少支流?长北和长安,我的二儿和老儿,我差点儿就忘了。
这一生,真是太长了,回忆起来就好像趴在一条路的尽头,一点儿一点儿往回爬,要爬很久,才能爬到源头,爬到命运的开始。女人的一生,命运真正的开始,都是从她遇见的第一个男人算起的。
我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叫司马徽则。那是我十五岁的光景,也就是一九三五年、康德二年、农历乙亥、无闰月,民国二十三年。
1
一九三五年那个冬天的雪,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一场雪,八十年过去了,无数场雪都已经在我心里化成了溪流,顺着村后那条霍林河远逝了,可那年,那场雪,一旦随着记忆落下来,就铺天盖地,要把房屋、柴垛、牛羊和树木都淹没似的。雪伴着风。风特别大,把院子里用来喂猪的木槽子吹得在地上来回打滚,钻过房梁的空隙时吱吱直叫。那叫声,让我以为黑暗里有鬼在哭。
我确实听到过鬼哭的,那是我六七岁时,我娘生下一个男孩,只活了七天就死了,死的时候通身都是黄的,像个金人儿。我祖母把他扔到霍林河去了,说让鱼儿们吃了他,他能早点儿托生。这是榆村人的习惯,未满月的婴孩死了,不想扔到野地里喂狗,就丢到河水里,大概是想喂鱼总比喂狗金贵些吧?
就是那男孩死去的夜晚,我听见了鬼哭。是一个男鬼,声音吼得很响,让我觉得他的嘴巴很大,一张一闭,整个榆村都能被吞下去。那样的夜晚,我始终在瑟瑟发抖,我的祖母问我怎么了,我不敢吭一声。那鬼一直哭到鸡鸣才去了,可我一直抖到天亮。日头一照进来,我哇一声哭开了,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尿尿。
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可我的祖母还是知道了,因为我的眼眶一天一天黑下去,祖母說,是招没脸的了。没脸的,就是鬼。那一次,为了给我驱鬼,我的祖母每到夜晚星星出全时,就跪在灶膛前把大黄纸点着,用手捏着,顺着转三圈,倒着转三圈,然后,爬起来弯着身子往外跑,一直跑到大门口,撒手一扬,灰飞烟灭。对着纸灰飞走的方向,祖母还要再跪下去,磕头,一边磕一边念念有词,那些词都是村子里跳大神的李三老教她的,所以她念的时候,也学着李三老的样子,嘁嘁咕咕的,分不清到底说些什么。但是很灵,烧了三个夜晚,我祖母说我身上的鬼走了。因为我的眼眶不黑了。
炕是南北的。那时候西满之地的炕都是南北的,我们叫南北炕,就是一间屋子搭两铺炕,靠北山墙搭一铺,靠南窗搭一铺,两铺炕中间是过道儿。睡觉的时候,拉两个大幔帐,南炕一个,北炕一个,谁也看不着谁。我爹和我娘领着铁锤睡北,铁锤是我弟弟。我和祖母睡南。南炕靠着窗,风吹过来,就像鬼的手在窗户纸上嚓嚓地划过,我说我怕。祖母就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攥着我的胳膊,小声说,睡吧,睡着就好了。可我睡不着,总觉得那风里还有别的声音,我越想仔细辨出那声音,就越是辨不清。那风叫了一夜,我听了一夜,到天亮才打个盹。那时候风刚好停了。
铁锤那年有八九岁了,到了讨狗嫌的年纪,从来是不睡早觉的,天一亮,窗前的麻雀一叫,他就钻出被窝,提上裤子往外跑。他是个捕鸟高手,平日里总会在院子里用棍子支一个筛子,筛子下面撒上瘪谷,一旦有麻雀落进去,他就把提前拴在棍子上的绳子猛地一拉,麻雀就罩在里头了。
刚下过雪的日子,是捕雀子的最好时机,铁锤老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披着袄就去推门。推一下,门没开,再推一下,门还是死死地钉在那儿。他喊,爹,门推不开了。我爹就披着衣服下炕,帮他推门。我爹是个有力气的男人,秋天打好谷子,装进麻袋,他一弯身就能扛在肩上。在榆村人家从来不叫他的名字,他有一个外号,叫王大蛮。大蛮,就是说他有一身的蛮力气。但那天,门板都快被他推散架了,门还是没有开。我爹急了,说是大雪封门了,就把窗子撬开,钻了出去。他一出去,一股冷风刮进来,我躺在被窝里打一个寒战,听见我爹“妈呀”地叫了一声,怪吓人的。我们都被这叫声惊到了,穿好衣服,从幔帐里钻出去看个究竟。
风把大雪茓在了门口,大雪下埋着一个人。
那人快要冻僵了,只是鼻孔里不断冒出的白气还在提醒我的父亲,他还活着。我爹拼力去扒那雪,好半天才把那人从雪里拽出来。这时门嵌开一道缝儿,我娘和我祖母跑出去帮着往屋子里抬。一个白花花的人。身上穿的羊皮袄是白茬的,羊皮裤也是白茬的,脚上的一双靰鞡鞋乌秃秃的。我爹从雪里往出扒他的时候,他的狗皮帽子掉了,铁锤捡回来,丢在炕上。铁锤有点儿兴奋,觉得捡一个人回来,比捕雀子有意思多了,便在我爹身前身后转,我爹忙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干啥了,踢了铁锤的屁股,呵斥他,滚一边去!
我爹把那人横在北炕上,我祖母说,咋是个人呢?我爹说,赶夜路的吧?铁锤眼尖,指着那人的一只胳膊说,爹,血。我娘胆子小,一见血就大惊小怪起来,说,哟,咋还出血了呢?不会死了吧?我祖母说,穿得多,只要没冻坏,出点儿血没事儿。
他们七手八脚给那人脱衣服,脱到羊皮裤的时候,我爹把我和我娘赶到幔帐外面,让我盛雪去。
我端着盆子跑到门外盛了满满一盆雪回来,递到幔帐里头。我爹和我祖母用雪给那人搓身子,搓完一盆雪的时候,我听见祖母说,有热乎气了。
我娘跑到伙房烧水去了,水一开,她就让铁锤烫了一壶酒,酒暖了,拿去给那人灌下去,那人慢慢醒来了。
那天的早饭是到了晌午才吃上的,我娘烀了土豆,煮了粥,因为多一个外人,她还特意焯了干白菜蘸酱,端到幔帐里面,专给他一个人吃。那人实在太能吃了,我们准备吃一天的土豆,被他一顿就造光了。所以,那顿饭吃完,我娘有些不高兴。那年月,舍命不舍粮的。我娘把我祖母叫到伙房,偷偷说他能吃能喝的,让他走吧。我祖母想了想说,他虽然能吃,看着也还憨厚,倒也不像个死乞白赖的人。我祖母的意思是,还是等等看吧,让他自己说走,要不然救了人家的命,又赶人家走,反而成了无情无义。我娘觉得有道理,就不再提。
在榆村,平常有个过路的、赶脚的,冷了进屋暖身子,热了进屋讨口水,都是司空见惯的,因为霍林河的对岸就是嘎罕诺尔镇,霍林河这岸的要去嘎罕诺尔镇赶集,划船也好,踏冰也好,总是要经过榆村的,所以村子里时常闯入个外人,也是没人奇怪的。
可那个人特别。他吃过了饭,叫我爹到他跟前,说他等夜黑了就离开,不要和村子里的人讲。他说得神秘,我爹有些害怕,把我们统统叫到伙房,说这个人来路不明,不要到外头说。接下去,我们全家都变得紧张兮兮的,只盼天快点儿黑下去,他走了,一切害怕就都跟着走了。现在我这样回想,还能感觉到我当初的慌张,我甚至还偷偷撩开幔帐朝里看了一眼,想看清他的模样,想着他如果是坏人,就还能依照他的样子找到他。
那个下午过得很慢,我祖母拿出一个新火盆,掏了灶膛里的火放在北炕上,说怕那人冷。铁锤有些不高兴,因为为了做那个新火盆,八月节的时候,铁锤去了村外很远的一个黄泥坑,掏了一个下午,才掏到上好的黄泥。
做火盆,对泥的要求总是挑剔的,不能有砂砾杂物,还得细腻黏稠。以往要做火盆,黄泥都是我娘去掏,可那年八月我娘小产下不了地,铁锤就张罗着自己去了。我祖母为了奖励他的能干,答应教他怎么做火盆。一般来讲,黄泥掏回来是要在阴凉处放上几天饧饧的,过过性气,像和面一样,那样做出来的火盆就不会有裂缝,用起来年头越久越会光溜溜的。可铁锤总是等不及,隔一会儿就会跑到阴凉处看看那摊黄泥,后来,我祖母看他实在急,就让他提前把一团乱麻秧剁碎,说到时候掺在泥里,做出的火盆结实筋道。
铁锤干活从来不藏力气,真的到了做火盆那天,我祖母把一个瓦盆扣在地上,盆外敷一层草灰,把麻秧揉进泥里拍贴在瓦盆上,再放进阴凉里,隔上个三两天,把这模型取下来,就是个半成品了。接下去精打细作的活,像收口啊、加底啊、拍平啊、擀光啊,都由着铁锤去做,铁锤用琉璃瓶子擀,把火盆擀得跟涂了漆似的,阴干十天半个月,拿出来自己都吓一跳,第一次做火盆,弄得像模像样的,一直舍不得用。
我祖母把一个旧火盆放在南炕上,铁锤就更生气,他说,凭啥那人用新的,咱们用旧的?我们烤着火,没人搭理他。他就一个人进进出出地折腾。那天,我祖母缝一件旧袄,我对着花样绣鞋,绣好的鞋是要留给自己做嫁妆的,嫁人的时候带到婆家的针线活越多,越能说明自己能干,将来会是个能操持家务的女人,婆家会高看一眼。后来铁锤从装苞米的栅栏掏回一穗苞米,噘着嘴往火盆里扔苞米粒。
那苞米粒在火盆里慢慢鼓胀,噗一下炸开,从火盆里跳出来,惹得铁锤满地捡。一穗苞米吃完,窗台上还落着几缕阳光。我祖母的旧袄缝完了,又做起鞋垫,鞋垫做一半,终于累了,打了一个哈欠,重新扒一盆火回来,说,咱们三个看牌吧。这下,铁锤才有了笑脸。
看的是那种条牌,我祖母经常一个人一摆弄就是一整天。我们三个看了五六个回合,我一直赢,铁锤说没劲,把牌丢了,凑到我的耳边说,姐,叫那个人来和咱们一起玩。我点了点头。
铁锤下地,爬到北炕上,摇着那人说,你会看牌吗?那人没有回应,铁锤又问一遍,那人哼一声,听起来像是病时发出的叹息。
人总是怕什么就來什么的。那人发起了高烧,我祖母过去摸一下他的头,吓得手都凉了。她说,完了,这下走不了了。
那时,天快黑了,我娘做好晚饭,等我爹清完院子的雪回来,围着一张炕桌吃饭。我爹说,被雪埋半宿,没冻死也是命大,发高烧也是正常。可我祖母不那么认为,她心事重重的,想了半天才说,他胳膊上那个伤咋不像个正经伤呢?我爹愣了一下,把饭碗撂到饭桌上,下炕,撩起北炕的幔帐,钻进去,好半天阴着脸出来,说,听说前几天莱安县城里头打起来了。我娘最怕打仗,赶忙问,谁和谁打?我爹说,听说是马占山的部下,一个叫林海学的带队,专打日本人。我祖母疑惑,说,莱安县城离咱们这一百多里呢。她的意思是说,那打仗和躺在我们家北炕上的这个人没干系。可我爹又说,昨天林海学的大部队撤退,是从莱安县城往西撤的,半夜里路过嘎罕诺尔镇时,遇到了日军,打得挺惨。林海学就又折回莱安县城里了。
我祖母捧着饭碗,好像明白了,说,这就有道理了,一定是部队掉了兵。
2
村子里有个耿栓对,是那种游医,村里人都叫他跑江湖的,罗锅,背上背着一个驼峰,一年到头是不怎么着家的,一个布搭子,几贴膏药就够他走半个春秋了。偶尔,从外边回来,扔几个大板给老婆孩子,他们家就赶上过年热闹了。可不管怎么在外头跑,五月节的时候他是绝对不离家的,因为那几天要种花。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那么爱花,而且,他种出来的花都是白色的,开起来,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肮脏起来。那花闭合的时候,羞着了似的,所有的花瓣全都像手一样,把脸遮蔽起来,蝶也好,蜂也好,唤也唤不醒。
我祖母说那是大烟花。一种相当娇贵的花,培土薄了不行,厚了也不行,浇水少了不行,多了更不行。它的种子如同细微的尘土,一不留神就随风而逝。所以到种花的季节,耿栓对是绝对不允许他的老婆孩子糟蹋那种子的,一定要自己亲自种,长出秧苗来再交与他老婆侍弄,到了该收获的时候,他又从外面回来,侍弄那花果,熬出一些黑色的膏体来,谁用着了,就去和他讨一块回去。他大方得很。
我娘说去耿江湖家看看。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我娘的意思是想到耿江湖那里讨些药回来给那人用。我爹说,快过年了,应该到家了。
我祖母从房梁上取一块腊肉,用一块布包上,塞在棉袄大襟儿下的裤腰带上,带着我就去了。
我祖母精明,见耿江湖在,先扯了几句家常,说人家病治得好,去年的时候头疼还发高烧,吃了人家几服小药,贴两贴膏药就好得利利索索了。耿江湖说,啥医术高,瞎猫碰着死耗子罢了。他这样说,我祖母更是说他德行也高,治了别人的病,嘴上还那么谦卑。总之到了最后,把那耿江湖说得一直在笑,我祖母就问,过了年还走?耿江湖说,说不好呢,兵荒马乱的,没个安生的地方。我祖母也哀叹,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下辈子托生狗都比托生人强。耿江湖说,托生狗不如托生猫,猫比狗享受,狗睡门口,猫睡炕头。我祖母说,修行九世才能托生猫,咱们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临要走了,我祖母才说,还得和你讨几包头疼脑热的药,万一过了年你又走,找个看病的都不得见。耿江湖就让他老婆把布搭子递给他,从里头掏出几个小纸包给了我祖母。还拿出了几贴膏药,告诉我祖母说治个疥疮、拔个脓水管用。我祖母接过去,还补一句,头疼的时候她也贴太阳穴。到了这会儿,她才把掖在裤腰里的腊肉拿出来,跟人家说,还是老法子腌的,你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一见那腊肉,耿江湖是欢喜的,往外送我祖母,不知在哪儿摸出两个大烟壶儿塞给她,嘱咐她说难受了,泡水喝效果也好。
大烟壶儿泡了水,我祖母一口一口给那人喂下去,他真的慢慢睁开眼了。我把那膏药在火盆上烤热,贴在他的胳膊上,那人说,不管用的,里面有一块弹片。我祖母说那咋办?他看了我们半天才说嘎罕诺尔镇有一个人能帮他。我们问那人是谁,他说是司马徽则,嘎罕诺尔镇善医堂的掌柜。
“司马徽则”,我在心里叨咕了一遍。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对一个名字产生了好奇,“司马徽则”这四个字让我觉得像是跟着天上的雪飘下来的,带着上苍赋予他的灵秀,不管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是一段悦耳的音符。我说,他是外国人吗?或者,不是汉族人吗?那人说是汉族人,司马是个复姓。
我一直以为,姓氏只能是赵钱孙李这样的单一,复姓在我们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因此第一次闯入耳朵,我觉得它像个精灵一样,搅得我魂不附体。随后的日子,因为一个姓氏,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我生命里如罂粟花般惹人眷恋的一段时光。
我爹骑着马过了冰,去嘎罕诺尔镇找那个叫司馬徽则的人。他走前,那人叮嘱他,见了司马徽则就说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我爹想了半天说他记不住,让那人写下来,那人说不行,只能记。我爹就一直挂在嘴边小声念叨。出了门,进了马棚,牵了马翻身上去,喊了一声“驾”,回头再去想那句话,已经在脑子里无影无踪了。他不得不下马又回来,问那人,那是句啥来着?那人听了,差点儿笑出声了。我说我能记住!我爹看我半晌,说,把羊皮袄穿上。
就这样,我和我爹一起骑了马,过了冰,去嘎罕诺尔镇找那个叫司马徽则的人。
清光绪初年时,嘎罕诺尔是由蒙古科尔沁右翼后旗管辖的一个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我祖母和我讲过,那时候嘎罕诺尔没有木匠铺、没有粉坊、没有日杂百货、没有窑子、没有花子房,也没有日本人开的公学堂,连酿烧酒的烧锅坊都没有。到了光绪三十年,蒙地解禁,清政府下垦荒令,汉人才涌进来开荒种地。我祖父就是那时候从关内来到榆村的。嘎罕诺尔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了,有了商铺、有了典当行、有了车店、有了茶楼和饭馆、铁匠炉和木匠铺,还有大烟馆、钱庄和善医堂。
在嘎罕诺尔镇,善医堂这个商号,吃得开叫得响,和海龙王烧锅、泰盛典当行、食为天米行、昌信钱庄都是齐名的,嘎罕诺尔镇正因为有了那些商铺才更像嘎罕诺尔镇。所以,要找善医堂是不难的。况且,嘎罕诺尔镇离榆村特别近,一条河的距离,对榆村的人来讲,撒泡尿的工夫就能打个来回,就算不是赶集,我们也是常来这里走动的,卖点鸡蛋,挖点药材来这里换钱,砍一车柴火弄点洋火或去铁匠炉兑把菜刀,都是经常干的事。善医堂在哪儿,我们是不生疏的。
我和我爹顺着正街寻过去,门楼上的黑底烫金牌匾,好像每天都要擦一次,亮得直晃眼睛。我们站在门楼子底下朝里望,半天未见个人影打里头出来,卖药的到底不像开茶楼的,门口会站个小二招呼一声里边请。卖药的,不说里边请,遭忌讳。
我爹把马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说,还记得不?我说记得。他就让我自个进去了。
那药房,一脚跨进去,里面全是药香,惊不着扰不着似的四处飘着,飘到脸上,撞得着鼻子眼睛嘴唇都欣欣然,像开一扇偏门,和外面的世界搭不到一起了。
柜台里面站着一个伙计,手里拎着一个戥子,称着药,倒在一张牛皮纸上,包好,一包一包捆在一起,递给一个站在柜台外的小孩。那小孩拎着药走了。我对柜台里的伙计说我找司马徽则。那伙计还没搭腔,从药房旁边的隔帘子里面探出一颗头,问,谁找我?接着,他整个身子都出来了,便裤和缎子面的长袄褂都是半新的,黑灯芯绒面的敞口棉鞋好像早晨才穿到脚上,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他手里抱着个暖手炉,人高马大,从门里出来,身子要弯下去半截。他一抬脸,我就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因为那面容和我最初听到“司马徽则”那四个字时,在心里默许给他的样子,是隔着天地那么远的,他一点儿都不像是随着雪花飘下来的,倒像砸在雪地上的一块煤炭,人是黑的,眼睛是小的,懒得睁开似的,只眯了一条缝,让我看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看着我在说话。我问,你是司马徽则吗?
他说是。我就盯着他说,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他听了,定了定,上下打量我。我从没有被一个男人那样细细地来回看过,尤其和他半新的装束比起来,我的白茬羊皮袄胳膊肘上补了一块黑色的补丁,令人生出了一点儿难为情,我用手捂了捂,他就回过神来,说,哦,看你冷的,快跟我进来烤烤手。我就随他进隔帘子里头去了。
我真是冷了,一进去就奔火盆子。他递过一个凳子让我坐,自己坐在火盆子对面,暖手炉在手里轻轻颠着。我盯着他的手,不知道接下去的话该怎么说,就又重复了一遍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他镇定得要命,说,念过书?我说没念过,只会写王玉娥。他说王玉娥?我说是我的名字。他说那你从哪来的,我说从榆村来的,和我爹一起来的。他又说那你爹呢,我说在外头等着呢。他记不住那句诗,就让我进来和你说。他说为啥要和我说一句诗呢?我说有一个人说他胳膊里有块弹片,说说了这句诗给你听,你就会帮他。
话到这里,司马徽则把暖手炉放下,问,那人在哪儿?我没有吱声,转身往外走,司马徽则披了大氅,戴了狗皮帽子,顺手抓了个布包抱在怀里,跟在我的后头。出门和我爹点过头,算是问候,就各自打马上路。
出了嘎罕诺尔镇,又开始下雪,过冰时走到大冰塘中央,司马徽则突然刹住马,说,出来太急,忘了带止血药。得回去取。我爹看看天,说,你还是前头走吧,我回去取药。这雪越下越大,让玉娥带你前头走,能快些到。司马徽则觉得也好,就把要取什么药告诉了我爹,我爹把我从他的马上赶下来,掉转马头折返回去了。
我站在冰面上,看着我远去的爹,心里别扭,我想我这个爹把我和一个不相熟的男人丢在一起实在是大意了。司马徽则是没想那么多的,他骑在马上,俯着身子问我,药名你爹能记住吧?我知道他的意思,就说那是能的,我们全家对草药的名字都是不生分的。他问我为啥,伸手拉我上马,我说,夏天闲,就挖些草药,卖了换钱。他说,没见你们去善医堂卖过草药。我说,善医堂的门槛高,我们哪敢进?我们那些草药,都是卖给那些二道贩子的。
我坐在司马徽则的前头,他把大氅往前一兜,把我兜在里头了。他是拿我当孩子看的,毕竟他那样魁梧,我只是到他腋下那么高,又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是没法把我当成一个女人避讳的。
前一夜的雪还没踩出辙来,这会儿又越下越大,马驮着两个人更是无法走快了。雪地里,一开始还能听见乌鸦的叫声,后来就剩下眼前的雪花在上下翻飞,四野看不见光影了。司马徽则问我怕不怕,我说有你呢,怕啥?他说你这小孩还真野。我说过了年就十六了,还能算小孩吗?他说十六了?看不出来。又问我认识几种草药,我说四十多种,他惊着了,哦一声,说,这很了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着他的声音,突然说了一句,你长得怪不好看,声音却很好听。他听了,只顾得笑,那笑,经风一吹,撒得雪里、冰里到处都是。
天黑透时,我们刚好到了村口,他下马,仍然让我坐在上头,我指引着,他顺着路走,谁也不再说话,只听见狗叫声这边落下,那边响起。一路我都没有害怕,这会儿倒有些紧张,生怕撞见张保全。
张保全是给日本人做事的,一旦外人进村,他就盘查个没完没了,不是要人家的良民证,就是要人家背诵国民训,背好了,放人,背不好,又赶上他不顺心,就会送去做劳工,修铁路。
所以,那天一进村,我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见了人,该怎么打个圆场。还好,一直到了家门口,谁也没遇见。该是那天张保全刚好喝多了。雪那么大,不喝酒他能干啥呢?何况他总是喝多,一多就拿着老婆孩子骂,说你们吃老子的香、喝老子的辣,还不让老子在家里伸腰拉胯。榆村的孩子,都觉得那话好玩,弹溜溜、扇啪叽、河里洗澡、拔橛子的时候,说不定从谁的嘴里就会冒出来,惹得大伙哈哈笑。
我和司马徽则进门时,屋里的火盆子已经烧得通红了,是专等司马徽则快点儿到来的。现在,终于来了。
司马徽则一来,我们才知道,躺在我家北炕上的那个人叫司马长川,是司马徽则的叔叔。司马徽则给司马长川取弹片,没有麻药,他疼,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我祖母把一块大烟膏塞给他,依然无济于事。我祖母说,早知道没用,就不给他塞了。那是耿江湖给她的,她当宝贝,骨头肉疼才舍得挖一耳勺来吃。
那天,听着司马长川要把牙齿磕碎的声音,我觉得他要死了,他淌了好多血,比我娘生铁锤时淌的血还要多。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过那么多的血。他还流了好多汗,把整个屋子都浸得潮乎乎的,我祖母把两个火盆都放在他的身边,他还在不停地哆嗦。
但是,我们听见他说,你们全家的搭救之恩,司马长川会举家铭记。
3
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往谁家炕上一坐,压得住场面,摆得开是非。榆村,也有这样的人,是胡二爷。胡二爷家里有马、有牛,还有大片良田。我祖母说,更早些年,就是胡二爷的祖宗在此开荒立户,才有了榆村的。至于怎么叫了榆村,而没叫胡村,我祖母是还有一番说辞的,她讲,那时候这里的野生榆多,满坡遍野的,尤其是霍林河邊上那棵,活了上千年,又粗又壮,很多次,大雨瓢泼的夜晚,雷电下了毒手从天上劈下来,那棵老榆树周围的树木被劈得七零八碎,可它却始终无事,就变成神榆了。榆村也就由此而来。
在榆村,有三样东西是不能惹的,老神榆当数第一,那上头挂满红布条、长命锁、同心结。各种各样的祈愿,是榆村人的盼头,谁都不敢在一村人的盼头上动心思。
再就是能驱鬼看病的李三老,惹了他,下次病了,他会眼看着你被折腾得爹一声娘一声嗷嗷叫,也不会管上一管。
剩下的那位,就是胡二爷了,大事小情、为难招灾、活人的“官司”都得胡二爷断。日本人开始在榆村搞保甲制时,说是十户为一牌,百户为一甲,甲上为保。胡二爷就被安了个甲长的头衔。可胡二爷不干,推掉了,说,榆村人用得着他的时候吱声就是了,啥保长甲长的,这些名堂他背不动,老了。张保全就做了甲长。为了这个甲长,张保全还摆了酒席,让全村的人都去给他庆祝,我爹也去了,随了一块洋胰子,气得张保全见了我爹就说,力气大的像牛,心眼却小,跟虮子的屁眼似的,也算个老爷们?我爹听了,不管不顾,毫不理会,张保全骂张保全的,我爹得意我爹的,我爹说,平头百姓,日子不抠着过,哪来现在的家业?我爹说的家业,是他的土地,虽然赶不上胡二爷的九牛一毛,但我爹说,王家人单势孤的,不吃下眼皮食就行。他的意思是说,不想给胡二爷做工,自己挣够年吃年用就满足了。
王三五给胡二爷做工,一年到头,才分了谷子和苞米,就开始张罗还要借多少粮食才能把这一年过完了。
王三五是我爹的堂兄弟。我们王家,没有那么旺盛的人气,算起真正的亲戚来,也就王三五和魁木爷。魁木爷是王三五的爹,是我爹的叔,杀猪匠,那时候六十多岁了,冬腊月里,谁家杀猪灌血肠都会想起他,因为他会兑猪血,灌出来的血肠又嫩又香。到了过年,我祖母会备上两盒糕点,让我和铁锤提着,送过去。当然,也不会空手回来,我祖母乐意啃猪蹄子,魁木爷会捎上两只猪蹄子让我们带回来。他没事爱去和我祖母说话,一说起来就骂王三五的老婆,说,三五的女人是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该说不该说的,从来不过脑子。因为打小就对那个女人印象不好,所以,我很少叫过她三五婶子。
那一晚,取出弹片,司马徽则连夜回去了。临走时,我爹往大门外送他,他上马前说了一句,明晚,我叔清醒些,我再来。我爹那一刻特别害怕,想问他打算啥时候把人弄走,可是司马徽则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去的一天,我们有些紧张,为了照顾好司马长川,我祖母安排我放下活计,专门伺候他,给他熬药,给他另起小灶做吃食,本来,我一个姑娘家是不该伺候一个男人的,可我娘那时候刚好又怀上了身孕,身体弱,像根衰草,只能坐在火盆旁捻麻绳,留着纳鞋底用,别的,是什么也指不上的。
做饭时,我祖母让我切一点儿留着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炖干豆角,给司马长川补身子。我做好了,端给他吃,他闻了闻,说让铁锤和他一起吃,铁锤乐颠颠跑过去,坐在他对面,一边吃一边听他讲故事。讲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倒是还能想起,他吃过饭,整个人就精神了。
我们一家人都想着天要黑了,等司马徽则一来,把他接走,就可以安心了。
等待的过程有些磨人,我爹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和司马长川唠嗑。我和铁锤坐在炕沿儿上欻嘎拉哈。嘎拉哈是羊骨的,小巧上手,我能玩耗子嗑房薄、羊羔拉粑粑、大姑娘摸嘴唇、小媳妇戳花针,铁锤会玩抓单、抓双、单裹、双裹。他总耍赖,我一抓,他在一旁扯着脖子喊:捂一花,亮一花,不够十个给人家。他的样子很招人笑,我笑着笑着就输了。司马长川觉得铁锤可爱,拍着铁锤的脑袋问,长大想干啥?铁锤说,想锯缸锯锅,挑个挑,到处走,挑里还有糖球。我爹白他一眼,说他没出息。司马长川说,铁锤这个年纪该去嘎罕诺尔镇私塾念书。我爹说嘎罕诺尔镇哪还有私塾?都开不下去了,孩子上学,都去日本人开的公学堂。司马长川说,不是有好几家私塾又重新办学了吗?我爹说,都让日本人给关了。司马长川叹气,说那总是得念书的。我说我也想念书。铁锤说你念啥书?你该找婆家了。一句话臊得我满脸通红,丢下嘎拉哈去打他,他往门外跑,门一开,冷风夹着一股雪飞进来,还撞见了王三五的女人。我和铁锤愣半天,腾出一条缝儿,让王三五的女人进屋。
我祖母把北炕的幔帐拉上,拿起笤帚扫了一下南炕,让王三五的女人坐。王三五的女人站在门槛子上跺完脚上的雪,坐在南炕上。她会抽烟袋。我祖母把烟笸箩推到她面前。她捏起一捏旱烟塞进烟锅里,凑近火盆点上,慢慢悠悠吸着,说烟叶子有点潮。
以往她来,我娘总是陪她东扯西扯的,反正冬天的日子那么劲道,怎么扯都没完没了的。但那天,我娘是生怕她屁股沉,一坐下去就不走了,没接她话茬,忙三火四问人家来是不是有事儿?王三五的女人一愣,歪着头看我娘,说,没啥事儿啊,咋了?我娘说没咋,寻思大雪抛天的你还瞎溜达啥?王三五的女人说,大雪抛天正好围着火盆说话。
旱烟一抽起来,北炕的幔帐里传出咳嗽声,一声高于一声,吓得王三五的女人一哆嗦,说里头咋有个大活人呢?我爹有些慌了。我娘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突然机灵了,说是一个过路的,要去嘎罕诺尔镇赶集,遇着大雪就住下来了。正发着高烧,昏睡不醒的。
王三五的女人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听说是外村的,来了兴致,盯着幔帐说,出门带着良民证了吧?外人进村,查得紧。
那晚,王三五的女人从我们家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张保全。张保全问她吃了吗?她说没吃呢,去大蛮家跟一个过路的扯了一会儿闲嗑。张保全说啥过路的?王三五的女人说,去嘎罕诺尔镇赶集的,路上病了,在大蛮家住下了。
接着,张保全到了,司马长川像是纸包不住的火,一下子把榆村烧着了。那一晚,榆村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们家住着一个没有良民证的人。张保全不依饶,说,要么你拿出良民证,要么你背“国民训”。司马长川却不吭声,只是看着张保全笑,气得张保全直吼我爹,说,他不说你说!在这不说去镇上说!我拽了拽铁锤,让他溜出去找胡二爷。
那一天,家里很热闹,胡二爷到了,司马徽则的马车也到了。我以为家里大难临头,会掀起一场无法预知的狂澜,可是一切却因为胡二爷和司马徽则的同时到来而平静下去,我竟成了换来这场平静的一颗棋子。
在榆村,很多人张保全是不顾及的,但胡二爷的面子,他还是要给几分。胡二爷是张保全的姨表舅,早些年张保全在嘎罕诺尔镇念国高,家里没有钱,是胡二爷一手供出来的。那天,胡二爷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炕上抽完一袋烟,用烟锅敲着炕沿帮子,眼皮也不瞭,来一句,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屯。张保全说那也不能这么算了,要是传出去,他是要丢饭碗的。
司马徽则说,张甲长,嘎罕诺尔镇善医堂的人既然来了,怎么会平白无事?一个解释终归还是得给你。他指着司马长川说,炕上这位是我叔,是替我來王家提亲的。我来正是要接他回去。一句话,矛头就指向了我,司马徽则当时还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一下。我爹呆了,我娘也呆了,我祖母更是惊得嘴巴都张开了。张保全笑了,指着司马徽则说,呵呵,办喜酒,我去!这招够合理。他憋了一肚子气走了,到了门口还扔下一句,我看你娶不娶那个黄毛丫头!
张保全一走,司马徽则深鞠一躬,对着我全家说冒昧了。胡二爷不干,他往烟锅子里装着烟。说,冒昧不行,男人大丈夫吐口唾沫都得是钉!王家从来没想过高攀你们善医堂的,可你也不能拿人家姑娘的名节开玩笑。司马徽则有些犯难,他看了看司马长川,司马长川说只是这样委屈玉娥了。
司马长川说的委屈,我到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司马徽则定过娃娃亲,只是那姑娘长到了要结婚的年龄,得了肺痨,死了。那样,也进了司马家的祖坟,也就是说,司马徽则再娶,算做填房了。
做填房,我祖母第一个不同意,她说清清白白的女子做填房算怎么回事?司马家世再好,也不如做正室体面。且不说你活着背了个填房的名分,死了还得埋在那个女人的下位,一辈子都活得直不开腰。我祖母是个刚烈的性子,我祖父没得特别早,她一个人拉扯我爹,总说,好女是不嫁二夫的。她活得不容易,所以,她说一,我们家是没人说二的。
可胡二爷说,话分咋说。要我看,榆村的丫头嫁进嘎罕诺尔镇善医堂,那是榆村的脸面,更何况,王家的势力本来就小,没人撑腰,要是做了善医堂的亲家,谁不得高看一眼?这样一说,我爹有些心动,看着我,像是在问,你同意吗?我闷下头,脑子里浮现出司马徽则的样子,觉得他的身上,是有一种美好让我向往的。
正月里,司马家的头茬礼到了,这婚算定下了。到了开春,铁锤被司马徽则接去,送到嘎罕诺尔镇公学堂去念书,上学放学,铁锤跟胡二爷家的德才一起走。德才念国高,那时有十八九岁,在榆村,算个文化人了。夏天,天天跑水路不方便,德才就住在嘎罕诺尔镇,他有个姨妈在那个镇上。司马徽则和我爹商量,想让铁锤住在善医堂,我爹想了又想觉得不太合适,说那样会让人觉得姑娘还没嫁过去,就去沾婆家的光,以后嫁过去了,人家会低看。这样,铁锤就去和德才住,胡二爷和德才的姨妈说了话,我爹定期送去些粮食就可以了。
送粮食的活,有的时候是我去,摇着船,到了对岸,司马徽则就站在那里接我。每次,远远看见司马徽则站在那里,心里总是欢喜的,那时候并不知道女孩子家许了婆家意味着啥,只是那样的日子里多了一个那样的男人,便总想把心依着他,以后和他过生活,要给他洗衣,要给他做饭,还要像别的女人那样生孩子。只给他生。
4
中秋节,司马徽则来接我去他家,我本想不随他去,因为我娘刚生下我二弟斧头,身体一直发虚,身边没个人照顾我不放心。可我祖母说不去不好,跟人家订了婚,人家来接又接不到,回头别人还以为这亲事出了问题。就去了。
那当晚,睡着睡着竟来了月事,把一床新褥子染了一朵梅花,早晨醒过来,看着那朵梅花,我急哭了。那年月,对我们姑娘来说,那是一件无比丢脸的事,我抱着那床褥子,惊慌失措。司马徽则的娘叫我吃饭,我谎称病了,不敢出屋,她叫司马徽则过来给我把脉,他把手搭在我的腕子上,半天也没把出什么名堂,司马徽则悄悄问我咋哭了呢?那样子,还是当我是孩子的。他一问,我哭得更厉害,只说,我要回家。他有些慌,问我是不是嫌他比我年长五六岁?我摇头。他又问我是不是嫌他定过娃娃亲。我还是摇头。后来还是他娘见我抱着一床褥子不撒手,把他赶出去了。
司马徽则的娘是个温和的人,那时刚刚死了丈夫,但脸上从来不挂哀伤。现在,想起她的样子,依然觉得,那温和,软软的,像一堵海绵垒就的墙。司马徽则一出去,她笑了,说,跟娘说就好了,都是女人家。你也早晚是要做女人的。那事以后,司马徽则再见我,眼神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偶尔,他会说,你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还会问,你想我吗?显然,他是不再把我当孩子看了。
到了一九三七年,霍林河的这岸和那岸,都驻着日本人的兵营,我祖母管这岸的叫南大营,管那岸的叫北大营。去嘎罕诺尔镇看铁锤,我爹不再放任我一个人过河,就算司马徽则等在对岸,他也不放心,偷偷跟司马徽则说,要不,早些把婚事办了,一切从简。
司马徽则听了,跟他娘商量,他娘说,虽是战乱之年,喜事还是要办出喜事的样子,礼数也样样不能少。所以,没过几日,二茬礼送到了。过头茬礼时,除了装烟钱和布料,司马徽则的娘还特意给我做了一件长命衣,我一次都没穿,因为,一想到长命两个字,就觉得自己是个做填房的。所以过二茬礼时,司马徽则的娘以为我不喜欢她送我的衣服的样式,只送布料过来,几块碎花缎子,让我自己去裁剪,我娘见了,说,这年月,还能这么讲究地嫁出去,丫头福气不小。
司马徽则的娘打发司马徽则来要我的生辰八字,说是和他的放在一起,拿去找风水先生,择个吉日良辰,把婚期定下来。我娘说,那样麻烦,还不如她拿着司马徽则的八字去找李三老,批出吉日他带回去就好了。司马徽则觉得也好,就写下生辰交给我娘。
我娘后来说,她那样做,是生怕不认识的风水先生说出啥犯忌的话,司马徽则的娘觉得膈应,这婚就结不成了。
按榆村的规矩,出嫁那天,女方带着陪嫁,娘家要选出二十几个像样的亲戚送亲,我们家族小,亲戚自然也不多,我爹精挑细选,选出了十个体面的人送我出嫁。先坐船,到对岸司马徽则家会去接。
铁锤是压轿子的,临上船,大伙逗他,到那头,司马家给的红包要是不大,你就别下来。
铁锤说,那是自然,就这一个姐姐出嫁,好歹要小赚一笔。大伙都笑。我娘催我们早点儿出发,误了良时会不吉利。我被人群簇拥着往河边走,见河沿儿上的几只小船都戴上了大红花,个个新郎倌样的,脸上竟有几分羞涩,心里想,司马徽则该会咋样打扮自己呢?不会也像这船一样,红堂堂的吧?娘给我缝了红色的肚兜和短裤,早起让我换上时,对我说,红红火火,把今后的日子烧旺。我暗笑,会把司马徽则烧旺。
坐上船再回头去望,我娘不在人群里了,只有我的祖母和我爹在目送我的婚船慢慢朝嘎罕诺尔镇驶去。姑娘出门子,爹不接,娘不送,这是榆村的习俗。但那一瞬,在人群里找不到娘的身影,我一阵心酸,泪水淌了下来。王三五坐在船帮子上说,哭吧哭吧,给娘家撒点金豆子。我哭了一路。船到对岸,看见迎亲的队伍站了一长溜,个个喜气洋洋。司马徽则在前头,一身青缎,腰间系着红绸,我一下船,快步迎上来,抱我上轿子。
轿子是软衣式,四人抬,轿帷用了大红彩绸,上面绣了丹凤朝阳,缀了金丝银线,阳光一照,能闪出星星来。喇叭匠吹的是《抬花轿》,唢呐上系着红绫,喇叭匠吹得摇头晃脑,红花一颤一颤的。王三五跟那些送亲的人说,榆村闺女出门子,头一个这么排场的。魁木爷说,也不是头一个,十年前胡二爷的妹妹出嫁,比这场面大。说完,王三五拿眼睛盯着魁木爷,魁木爷突然转过身去,啐了三口。
胡二爷嫁妹妹那一场,榆村的人提起来都怕。胡家家境好,姑娘嫁得自然也门当户对,那头过彩礼多,这头陪嫁比彩礼还要多。上轿那天,本来挺大的太阳,说阴就阴了,黑咕隆咚的云从西南天滚过来,几分钟的工夫,雨噼里叭啦砸下来。那天的吉日不是李三老选的,所以李三老一直跳着脚说,刮风不贤良,下雨不长远。气得胡二爷丢给他一个红包让他闭嘴。他妹妹就那么顶风冒雨地出嫁了。那大雨好像专门为了给什么人打掩护才下下来的,半路,真的就让人给劫去了,不光劫了那些嫁妆,还有人。新娘和喜娘。喜娘,是胡二爷的母亲亲自指定的,說那喜娘家里全和,有男人,有儿女,有公婆,父母也健在,这样的女人做喜娘,压福。
劫他们的要是胡子,胡二爷还少生点气,毕竟胡子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主,拿钱了事也不算窝囊,可那天劫婚轿的偏偏是叫花子。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叫花子,事后人们提起来,说那天足足有四五十个叫花子,赶集似的从对面乌泱泱走过来,一开始好像没打算劫,走过去丈八远,一哄地折回来,让送亲的队伍连个防范都没有。人、财都被劫到嘎罕诺尔镇北面三四里路远的一个地窨子里,那是花子洞。嘎罕诺尔镇的花子,和四乡八里的花子常常往那洞里聚,花子头叫“大筐”,外地的花子来了,只要拜见拜见本地的“大筐”,见面双手一拱,报上名号,“我报马二爷的瓢把子,祖上姓张”这一类的江湖话,“大筐”就会让他在地窨子里安身。“大筐”就是花子头,他有他的规矩,谁犯了他的规矩,他抡起黑鞭就打。打也没人敢反抗,那黑鞭,是花子堆儿的“尚方宝剑”。
胡二爷的妹妹到了那里,被几个花子搂了一夜,活活气死了。自此,胡二爷跟花子结仇了,见着要饭的就打。榆村,穷人跑去做匪,劫个富济个贫,胡二爷会敬他是个爷们,若是做了花子,胡二爷会连夜把他家祖坟刨了。打那以后,谁家办个红白喜事,怕花子闹场,就把“大筐”请去,把他的“黑鞭”挂在办事人家的门口。办喜事人家在鞭把子上缠块红布,办丧事缠块黑布。花子见了,便不敢去讨扰。
魁木爷啐了三口,司马徽则看见了,笑着说魁木爷不用忌讳,我兄长早把“大筐”请去挂了“黑鞭”了。魁木爷不好意思了,笑着,边笑边清嗓子,好像他嗓子里有痰似的。
迎亲队伍和送亲队伍顺着嘎罕诺尔镇那条最繁华的街走,往里画了一个圆圆的圈才到司马徽则家。那一刻,刚好是择定的吉时。喜娘是村子里的“全和”人,跟司马徽则的嫂子搀着我下马车,跳火盆,鞭炮在脚边开花,噼噼啪啪的,混在人群的吵吵嚷嚷里,让我觉得一切都恍惚着。
拜天地了,人家说一拜,我和司马徽则就一拜,人家说二拜,我和司马徽则就二拜,人家喊夫妻对拜,我和司马徽则就对拜,人家说进洞房,我们就被推进洞房。洞房红堂堂的,红的幔帐,红的窗花,红的喜字,红的柜子,红的被子,红的褥子,红的脸盆,到处都是红的。还有红的我,红的司马徽则。他系了一条红绸。在腰上。
5
婚礼上的热闹很快消停下去,吃过中午的宴席,亲朋好友该散去的都散去了,天黑之前那一大截时光,静悄悄的。司马徽则家院子里,有棵海棠树,那上头缀满了果子,还落了几只雀子,我坐在婚房里,能听见雀子叽叽喳喳的叫声,是愉悦的,忽而奓开翅膀嗖一下飞走,蹬落几颗熟透的果子,咕噜噜在地上滚。
司马徽则喝多了,摇晃着推开房门进来,一把掀了我的盖头。他冲着我笑,笑到站不稳,一个趔趄倒在炕上睡过去,我不敢叫醒他,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听他一开始还细微的鼾声一点儿一点儿大起来,震得窗外的鸟都不叫了。
太阳是在司马徽则的鼾声里坠下去的。天一擦黑,司马家的珠婉嫂子送进来一碗面,让我吃,说是宽心面,新媳妇吃下,以后,在婆家有啥憋憋屈屈的都别往心里去。我接过那面,的确是宽的,有大拇指那么宽。吃了,仿佛肚子还是空的。她问我吃饱了没有,我没吃饱,却不好意思说,只拿眼睛看着她。她笑,小声跟我说,别急,待会儿咱娘给你做好吃的。我不知道那好吃的是什么,有点儿巴盼着,守着满屋子的鼾声,看那红蜡烛在窗台上一跳一跳的,我也睡过去了。
珠婉嫂子又来叫我时,蜡烛烧完了,淌了一窗台烛泪,珠婉嫂子笑着,说这洞房花烛夜你们还有心思睡觉?春宵一刻值千金呢!见我羞涩,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径直去了伙房,锅盖子一掀,美滋滋地看着我,意思是让我瞧瞧锅里头蒸着的好东西。我走近看,腾腾的热气底下是一盆白米饭,让人惊喜。我说哪来的?珠婉嫂子得意地说,这么大的善医堂,还愁弄点儿白米?她盛了一碗放在锅台上,让我吃着,又跑去叫司马徽则。
她是个小脚,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高兴时,摆得更厉害了。我没缠足,小时候缠了没几天就又放开了,我祖母那时候说,咱们穷人家的闺女也不指望嫁多好,缠那么小的脚干啥?
司马徽则被珠婉嫂子推着进来,睡了那一觉,酒醒了,搬着凳子坐在伙房的门口,看着我们吃白米饭。他笑呵呵的,看得出,一家子都享着他的福,对他来说是一种满足。珠婉嫂子看看我说,你这新媳妇也不会疼人,去,拿个碗给徽则盛上。我就取了碗,盛好饭,放在锅台上。珠婉嫂子笑,司马徽则的娘也笑,司马徽则起身凑过来,端起碗说,不准难为我媳妇。大家笑得更欢了,说这觉还没睡呢,先护上了。我把下巴勾在胸前,头也不好意思抬,玩笑越开越大,我丢下饭碗从伙房里往外跑。珠婉嫂子说,到底是个大脚,一抬腿没影子了。司马徽则也出来了,嚷着说,脚要是不大,我当初还不娶呢。
我和司马徽则站在那海棠树下,有小虫子在叫,司马徽则说,以后我教你识字,咱们俩可以一起打理善医堂。我说嗯。他在黑暗里伸过手来,攥住我的腕子,我看不见他的脸,还是感觉到他的笑。他的手开始是温的,渐渐热了起来。我的腕子被他越握越紧,像是要把我揉碎一样。后来,他的呼吸有点粗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咽着东西似的,我摘了一顆海棠果子塞到他的嘴里,他就势把我的那只手摁在了他的脸上。我第一次碰触他的脸,软软的,能把人的心陷在里头,棉花包一样。他说,你摸摸我有没有胡子?我的手不敢动,他握着我的手向他的下巴移去,我说,你没长胡子。他说,刮掉了。男人没胡子还了得?我问,那怎么?他凑过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太监才不长胡子呢。
司马徽则牵着我的手往屋子里走,是个厢房,挨着大门,我们走到屋门口,大门笃笃响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紧,司马徽则说他去看看,就站在大门里向外问,谁啊?外头说,张保全,办喜事也不请杯喜酒?司马徽则把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张保全自己,门一开,还闪出两个伪警察。张保全说,你看,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也不请我喝杯喜酒?不是说好了吗,办喜酒,我来!司马徽则说,以为张甲长只是随口说说,小百姓的婚事,怎敢惊动榆村的甲长?张保全说,可不能再叫甲长了。你结婚,我升官,现在的身份是嘎罕诺尔镇宪兵队队长了。今儿个头天走马上任,想和你同喜同贺,可你善医堂的掌柜也瞧不上咱这宪兵队队长,不给个喝酒的机会。司马徽则说,张队长荣升,这酒早晚是要补上的。张保全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今儿个兴致高。边说边往伙房去了,紧了紧鼻子,哟,这味道新鲜啊!
司马徽则乱了手脚,慌着去拦,可挡了这个,溜了那个。这样,伙房里那个装着白米饭的盆子就被人拎出来了。说实话,那盆子里已经没有饭了,只是盆子底下沾着一排白米粒,麻子样的,特别扎眼。
这事没啥好争议的了,吃白米饭,犯的是经济罪。张保全说,两条路自己选,一,抄你的家。二,你拿钱,事我烂在肚子里。司马徽则还想辩白几句,可他娘镇定地说,那就烂在肚子里吧!
司马徽则被张保全扣起来,说,钱到了,人自然会回来。他一开口,不是个小数目,司马徽则的娘说,钱肯定会到,只是到时候我儿子要是少一根头发,你别想拿到一个大子!张保全说,有钱,你是大爷!
到我回门那天,司马徽则的娘把筹好的钱交给司马徽跃,就是司马徽则的大哥,让他去和张保全换人。晌午,人总算换回来了。司马徽则心里窝着火,但还是陪我紧赶慢赶回了榆村,坐在船上,他说,你这新娘子当的,现在还是新的呢。
榆村这岸,我娘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见我们下了船,说,咋回来得这么晚?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不会有啥事了吧?我怕她惦记,对她说不是有事,是善医堂实在太忙。司马徽则也帮着打圆场,总算糊弄过去了。
新姑爷登门,那天的饭,我娘做得还算讲究,虽说都是些粗粮,却用了细工,玉米面子里放了枣子和枸杞蒸成发糕,吃起来宣呼呼、甜滋滋的,土豆切成丝凉拌,茄子烀熟了,滴了香油拌上大葱和咸盐搥成泥,炒了花生米,还用腊肉炖了倭瓜豆角。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从此,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美味。
6
一九四〇年,嘎罕诺尔镇设了兴农合作社,粮谷出荷。棉布、煤油、白糖,统统需要配给。镇上的人,每个月拿着绿皮本子去领杂豆和高粱面苞米面,少得可怜,吃起来舔嘴叭舌。后来,粮食更加紧张,只配给协和面,就是那种兑了锯末和榆树籽的高粱面、小米面什么的,吃下去心肠都是涩的。
榆村就更难过了,村里设了收粮员,这边粮食打下来,那边就收走了,不交出荷粮的,不配给生活用品,晒金巾和更生布都买不到的。
那段日子,嘎罕诺尔镇的铁匠炉打不出镰刀,海龙王烧锅烧不出酒,杂货铺买不到杂货。夜里点灯,用麻油。没有火柴,就把艾蒿搓成绳子,晒干,挂在墙上当火绳。
日子变得破破烂烂的,铁锤从公学堂退学回家去了,天天和我爹去熬土盐,偷偷卖了,还能换一点钱。
司马徽则的心情好长日子都没好起来,他自己说有了郁结。我让他配副汤药喝喝,他说,人家不都说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吗?我知道,他是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出不来了,逗他说,要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揍张保全一顿。他说,揍张保全,像吃西药,治标不治本。中医看病讲究标本兼治。
司马徽则顶喜欢我陪着他的,去打理善医堂,总是带着我。他娘见他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也愿意我在他身边,随时照顾他的冷暖。也是在那阵子,司马徽则教我写了好多字,等到他被抓去做国兵的时候,我已经能看药方子了。
我还清晰记得,司马徽则被抓走的前几天,他和他娘一直在商量是否把善医堂关了,因为他想去找司马长川,他说他的郁结只有司马长川能医得了。
那次,司马长川带着伤离开时,告诉司马徽则,万一善医堂开不下去了,就去找他。那时候,司马徽则从来没有想过善医堂会开不下去,他一直以为,人食五谷杂粮,谁还没个大病小灾的?他一直以为,有人的地方,就是需要大夫的。可日子过到了那个分上,他总觉得捏指号号脉,抬笔出个方子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些堵在心口的东西,用笔戳墨水发泄不出去。司马徽则和我说,自打张保全演了那么一出戏之后,他有好几次梦见自己举着枪,顶在张保全的脑门上,那感觉太痛快了。
可司马徽则的娘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把善医堂关掉的。她说,善医堂是司马徽则的祖父苦巴苦业从一个游医开始经营起来的。他祖父曾经像榆村的耿江湖那样云游四海,有一年进了长白山,迷了路,在山里转了三天三夜,遇到一个上山采药的把他救了,才捡了一条命。那采药的白眉白眼的,在山脚下有个小草屋,平时采了药材,就晒在草屋前面的木栅栏上。司马徽则的祖父也是看惯了江湖的,总觉得那白眉白眼的采药人身上有些仙气,被人救了,却没打算走,那老人上山,他也跟着上山,那老人采药,他也跟着采药。人家也不赶他走,他在那里留了整整一个夏天。
长白山的冷总是比别处早些,第一场霜降下来,那老人把采到的草药全都收集起来,下山去了。走时没告诉司马徽则的祖父,司马徽则的祖父睡了一夜醒来,发现那白眉白眼的老人已经无影无踪了,独独在他的睡铺旁丢下两个方子,一个是接骨的,一个是治脓疮的。
司马徽则的祖父就是凭着那两个方子,在嘎罕诺尔镇开了善医堂,成了家,还让善医堂这个名号一天一天响亮起来。
司马徽则是铁定了心要关善医堂的门了。病人照例来看病,可他的心思已经走了。一个人对自己的事突然不用心思了,这事泡汤是迟早的。
关于司马徽跃,照理说是可以接手善医堂的,可惜那位大哥向来志不在此,要是真的对善医堂感兴趣的话,按长幼尊卑排下去,那也早就轮不到司马徽则为善医堂操心费力了。司马徽跃喜欢养鸽子,最想做的事是当个中药厨子,怎奈兵荒马乱连个馆子也开不消停,就日日躲在自己的房檐下,弄个小火炉,上面坐个泥瓦罐,今天煲个党参鸽说补肾,明天煨个雪梨瘦肉说祛火。弄好了,和珠婉嫂子两个人欢天喜地端给这个尝尝,端给那个品品,满院子都是善医堂的味道。
有天夜里,司马徽则问我是否愿意他去找长川叔。我说不愿意。他叹了老长一口气,说娘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我说哪有当娘的愿意送自己的儿子去打仗?哪有为妻的愿意自己的男人上战场?生意不好做,好歹一家人守在一起,生离死别我受不了。说完,我哭了,头缩进司马徽则的臂弯里,被他紧紧抱过去,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司马徽则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像是黑熊的脚掌从天上踩下来,地动山摇的。我说,这声音多让人踏实。他说啥声音?我用指尖滑过他的胸口,又顺着他的胸口向下走。我说,你真暖。你要是走了,我的被窝就夜夜都是空的了。他鼻子里的气息吹着我的头发,说,你长大了,被窝空了也不害怕了。我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缠住他,像一条绳索,我说,怕。那空,只有你能填满。
司马徽则更紧地绕着我,胳膊,大腿,整个身躯,像一堵浑厚的墙,压在我的身上。我想推开他。我知道一朵花热烈地开了,会很快谢落。我说我不要。我不让你走。他不管不顾,衔住我的耳朵,亲我的额头,吮我的泪水,扣住我的嘴唇。我和他之间有一种东西在生长,热腾,伸出无数双手,一次一次抓住我的灵魂,把我和他揉在一起。他不想停下来,要把一辈子都属于我的,在这个夜晚,全都给我。他说,你十九岁了,是我司马徽则真正的女人了。你十九岁了,我可以在你的身体上飞起来了。
7
那样的夜晚,月亮像个偷窥的坏孩子,隐在窗棂上,一晃一晃地看着我们。有几颗星星狡黠地眨巴着眼睛,神色里都是明亮清透的笑。
有微風,海棠树一荡一荡的。
果子坠下去,咕噜噜一阵轻响。
8
天亮时,司马徽则收拾衣物,嘱咐我照顾好他娘,他说珠婉嫂子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在这个家里,有了事,可以和她去说。善医堂那头,能开多久就开多久吧。他是执意要去找司马长川了。我有点儿魂魄失落地看着他,像我是快饿死的人,而他是一张我吃不到的饼;像我是快要渴死的人,而他是一杯我够不到的水;像我是坠入河里的人,而他是长在岸边的一棵树。他的眼圈是红的,掰开我抱着他的双手说,你这样,我走到哪里能心安啊?我不管,我说你走到哪里我都不能心安。
司马徽则哭了,一狠心推开我,身子一转就走了。我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追着他,像被母亲遗弃的小孩,怯怯地,抽抽噎噎,眼睛蒙了泪水,看不清方向,看不清他的背影。
司马徽则到了大门口,抽掉门闩,大门一开,人怔住了,慢慢退回来,退到院子中间,退到我的眼前。是张保全又来了,一步一步逼回了他。
张保全说镇上抽丁。司马徽则说,抽丁也抽不到我,我是个做生意的。张保全说,可没有哪个条文规定抽丁不抽做生意的。张保全拉着司马徽则往外走,司马徽则不走,张保全和几个人拖着他,从门里拽到门外,院子里一时间哭天抢地的。司马徽则的娘闻声跑过来,一见那阵势,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后来找人去打听,说司马徽则那一晚被带进了协和会嘎罕诺尔镇统监部青年训练所,和二三十号人关在一起,次早会有满系军官把他们接走,具体送到哪里去没人知道。
协和会嘎罕诺尔镇统监部青年训练所,我们是知道那个地方的,是一个专门给青年灌输武士道精神的场所,训练的时候,五十个人一期,一期六个月,要身强体壮的,村子里由保甲长选送,镇上的,抽训徒工和店员。训练起来,学文科和术科,每人操一根两米长的八棱木棍,在操场上练习,青年训练所的主任是个日本人,叫夏秋次郎,说那棍子是“建国杖”,但镇上的人都说是“棒子队”虎洋气。
青年训练所里,除了那个叫夏秋次郎的,还有一个教官,两名辅导员,是中国人,却搭不上话,就算能搭上话也帮不上司马徽则,因为那里只是临时关押他们的一个落脚点,人员的处置问题并不归训练所管。
一家人乱了手脚,司马徽跃去找嘎罕诺尔镇上几个有名的商号,想串联他们一起去说个情,把司马徽则放回来,但不是这个推脱,就是那个说不好出面。司马徽则的娘说,你自己的气焰小了,别指着别人能帮你添一把柴。
司马徽则被满系军官押走以后,所有关于他的消息,我只能是“听说”了。我听说半路上有个人逃走了,惦记着那个人会不会是司马徽则,可等了好久也不见人来家里搜查,就知道这等又落空了。我听说有人要逃走,被一枪打死了,可等了好久,也没传回来是叫什么名字的,就想,司马徽则一定还好好活着呢。
9
司马徽则一走,善医堂受了不小的冷落。起先,司马徽跃在那里撑着,撑了三两个月,厌烦了,想把善医堂的门匾摘了,做药膳堂。司马徽则的娘扇了他一个耳光,说司马家就剩你这么一个男人了,还容得你这么窝囊?这一巴掌下去,非但没把司马徽跃打出骨气来,倒让他生了怨恨,药膳也不做了,门口的小炉子撤了,按时按点去善医堂呼呼睡觉,来个人,想问个方子,没人搭理。原来那个伙计,见他不是个管事的主,端他的饭碗,终究不会长远,辞了工,另寻出路去了。
我那时夜夜日日都在悲伤。总希望睡一觉,睁开眼,又见到司马徽则了。总希望,一出门,伸手撩起门帘子,司马徽则就站在门外了。总希望,走在街上,听见一声喊,转过身就看见司马徽则对着我笑了。可这希望一次都没有兑现过,梦里他也不曾来。幻觉,倒是常常有,追过去,扑了空,呆呆立在那儿,满脸满眼湿乎乎的。
司马徽则的娘病了,珠婉嫂子是个贤惠的媳妇,照顾着她,烧水做饭,洗衣打扫。有一天,她坐到我房里和我说话,说,你大哥是个不争气的,但好歹他还守着我,徽则倒是刚性,却摸不着看不到了。那善医堂,你大哥打理不好,我不怪他,怪大发了,也摸不着看不到了,这个家就连个男人都没有了。我说善医堂不能关,关了,徽则回来就没个营生做了。
我觉得自己是对的,去找司马徽则的娘,和她说,善医堂,我去打理。司马徽则的娘说,这不成穆桂英挂帅了吗?我说我不是穆桂英,穆桂英的男人死了,我的男人永远活着。就那么,我成善医堂的掌柜了。
在我一生的大事记里,遇见司马徽则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司马徽则被抓走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当善医堂的掌柜也该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为了让善医堂重新活过来,我每天都早早去把门开了,屋子打扫了,院子里洒上水,桌椅板凳药柜子全都不染一尘,有人进来了,老早招呼一声。远道来的,烧水沏茶歇了腿儿再走。近边儿的,要是不忙,唠一会儿嗑再回。镇上年轻人少,他们大多被送去打仗了,被送去做劳工了。我在门口摆了茶水和条牌,那些无处依傍的老人,遇着晴天,愿意摸上一把的,就让他们凑个局,不愿意摸上一把的,有闲置的板凳,放在一旁,坐坐,瞅个热闹,喝点儿水,或者翻翻就近几天的报纸,消磨日子。
天长日久,声望又有了,嘎罕诺尔镇周边的村子,都知道善医堂的女掌柜,勤快、人善、口碑高。
一忙,很久也没回榆村了,快要过年时,想看看我的爹娘,还想请耿江湖到善医堂坐诊。善医堂没个叫得响的大夫坐诊,我总觉得对不起那个名号。在诊脉看病上耿江湖还是有些道行的,毕竟,走南闯北的人都见多识广,人是榆村的,我也信得着。
就冷不丁回到榆村去了。
司马徽则的娘向来礼数周全,我这头张罗启程,她那头打发珠婉嫂子备了两盒糕点送到善医堂,让我带回去孝敬长辈。
10
那天回到娘家,一进门,我祖母和我娘有些忙乱,一个拉着我上炕,一个转着圈忙活伙食。我说啥都别做,看看,大家都好,就回去了。我祖母不高兴,说半年没回家了,咋能屁股没坐热就走?好歹要住上一夜。
铁锤又长高了一大截,看起来像个大小伙子了,也不和我说什么,偷偷出去買了两块豆腐丢在灶台上,就坐在一个板凳上,用高粱秸编鸟笼子。斧头四五岁了,在铁锤旁边忙来忙去的,一会儿给铁锤递一根高粱秸,一会儿跑去火盆里扒一个土豆,烫着了,左手颠到右手,右手又颠到左手,嘴上哎哟哎哟的,让人发笑。
我祖母说,你看时间过得多快,一晃四五年过去了,你和司马徽则认识那会儿,斧头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呢。我看着斧头,心里涌出来一股悲凉,堵在喉咙那里,憋得难受。我祖母又说,要是司马徽则没被抓走,保不准你已经怀上了。我不知道我祖母是怎么了,车轱辘话转来转去总也绕不开司马徽则,我坐在炕上,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睁开,一睁开,有些东西会跑出来,收也收不住。
后来,我祖母自己叨咕累了,才住了嘴,蜷在炕头上眯起觉来。祖母一睡,我去伙房帮我娘做饭,贴了协和面的饼子,熬了豆腐汤,我娘说,嘎罕诺尔镇离咱们不远,可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多放点豆腐。
我蹲在灶台底下烧火,看着灶膛里熊熊烈烈的火焰,有些抽噎。
我娘看我一下,贴饼子的手在锅沿儿上停了停,说,命里有的,是躲不掉的,当初找李三老给你和徽则批八字,李三老看着八字突然嘬了一下嘴唇,问他合婚不?他晃着头说,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心茫然,一川烟雨,来往任平生。要他解释,他提笔择了个日子说,回去吧。
我娘说,我不能理解那两句话的全意,但一细琢磨其中那几个字,又是望断又是衰草的,心还是有些不落地了。她讲了那天的事,叹着气,又说,他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要是不想守着,就当他死了,回娘家来。
我没有说话,我想,如果那天司马徽则说要走,我就痛痛快快放他走,笑着对他说,走吧,一切有我。或者说,走吧,我等你回来。那样,司马徽则是不是就可以轻轻松松走了,找到司马长川,等到把仗打完,他还能回到我的身边来?
可是,我不是那样的。
那一膛灶火落烬了,我抹去鼻涕眼泪,摆好炕桌,收拾碗筷,准备吃饭。
一个人你见不到他了,就可以当他死去了,死去了,就不再去想他了,说起来多么轻巧啊。
正吃着饭,王三五的女人来了,从炕上拉下我娘说,让大蛮领着铁锤出去躲几天吧,满铁修铁路,上头又要征人了。村村都有名额,凑不够,说不上谁就找补进去了。
铁锤看着我爹,有些惊慌,他年纪虽然未到十八岁,个子却高、壮实,我娘早说过,前两次征人,要不是找胡二爷作保,差点儿就给征走了。
王三五的女人走了,我祖母说,到底是沾了亲,张保全让日本人吆喝到镇里去了,王三五当了甲长,有个风吹草动还有人给报个信儿。我说三五叔家的儿子也到了够征的年纪吧?我祖母说,你看那三五的女人平时脑袋跟不装事儿似的,关键时候还挺愣实。我说咋了?我祖母说,怕他们宝柱让征兵的征走,趁宝柱睡觉,把宝柱正手的二拇指剁下去了。宝柱疼昏了,她抱着宝柱哭,说,儿啊,你残废了,他们才不会让你去当兵。
我爹饭也没有吃好,把家里家外要紧的事嘱咐我娘一遍,领着铁锤走了。那会儿,天已经擦黑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舍不得点灯,围着火盆干坐着,谁也不吱声,好像一出声,就会引来一些可怕的东西,好像一出声,这夜晚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幽灵。
斧头睡在我娘怀里,发出细微的鼾声,他淘了一天,睡得正实。火盆子里猩红的火炭一开始还发着光,渐渐暗下去了,三个女人模糊的轮廓在那一缕光暗下去的瞬间,成了三个无比厚重的黑团,撕扯不开的黑,让人心口发颤、发堵、发慌。
也不知道到了几点钟,才歪歪睡下了,睡着睡着,听见有人砸门,我娘惺惺着,起身去看,门一开,几个人闯进来,后头跟着王三五。那几个人我见过,司马徽则被抓走那天,张保全带去的人,就是他们,一个猪头脸、一个像猴子。
王三五慢一步,凑近我娘说上头征人,挨家挨户查“国兵漏”,你们家没有够线儿的,也不用害怕,例行公事。正说着,那几个人已经伸手抓住了我,说拿这个顶。
11
我和周边村子抓来的几十个男人一起被押往嘎罕诺尔镇坐火车,那些人说会把我们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参加勤劳奉仕。
在路上,有个叫徐宽的男人一眼看出我是善医堂的掌柜,先是有几分惊诧,过了会儿,小声对我说,别怕,找个机会大伙帮你逃走,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我说,去了也好,也许能遇见司马徽则。徐宽说,你别傻了,羊入虎口,还能有几个命大的?
那天,一到嘎罕诺尔镇火车站,徐宽就告诉我,站口人多,他们几十个男人早就商量好了,一起闹,跑掉几个算几个。怎么死都是死,不如死得壮烈一些。他说,你是女的,到时候贴边些走,找个空子赶紧跑。跑了的,谁也别回头,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听着,总觉得没有几个人能活了,心里便涌上一些凄凄楚楚的东西,有几个人哭了,咬着嘴唇叫一声爹唤一声娘,想起了自己的妻儿老小。可徐宽说,别娘们相的了,把眼泪鼻涕都擦了,往后,日子好过了,活着的给死了的烧纸钱,死了的要是能回来取钱,年年七月十五在这火车站门口等着。
正说着,到站口了,近年关的缘故,四处串亲戚的多,那些背着行李和年货的,在站口处排着长队等待检查的人,见一些伪警察端着枪押着几十个人进站来,都探头看,我听见那人群里有声音说,还有个女的呢。
这日子啊,咋成了这个模样?那些唏嘘声,怯怯的,他们把身子向两侧一闪,腾出一条道来,有的人,干脆扛起地上的包裹,缩着身子退到人群后面去了,手无寸铁,是生怕刮拉到自己的,连火车也不赶了,回家了或者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
猪头脸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在前面开路,见到那些包裹鼓的,就伸过枪去,挑过来,扔给后面一个叫猴子的,说,猴子,打开,看看晚上能不能下酒?那些被夺了包裹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忍气吞声,埋着头给他让路。
检票口空了下来。猪头脸和门口的一个警务手相熟,聊起了警务手邻家一个女人的屁股和胸脯,发出一阵阵淫邪的笑声。候车椅子上有一个小孩哭了,声音特别嘹亮,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这让他那年轻的母亲慌乱起来,脱下棉袄裹住他,抱起便往外跑。
那年轻的母亲撞到了猴子,猴子故意纠缠,拦着那年轻的母亲说,撞疼老子了,给爷说声好听的。说好听的,爷让你过去。
爷,我错了,我有眼无珠,撞疼了爷,给爷赔不是了。那年轻的母亲,点头哈腰的。
猴子笑了,一伸手把那孩子从女人的怀里拽下来,朝身后一丢,任凭他趴在地上哭着,也不准他娘过去安慰。猴子抓住女人的脖领,细细瞧了一番,朝猪头脸喊,老大,这个细皮嫩肉的,晚上能下酒。
一场骚乱就这么起来了。徐宽给抓去参加勤劳奉仕的人使了眼色,是在说,机会来了。
这就闹开了。是徐宽带的头,他從人群里慢慢凑到猴子身边,小声跟猴子说,爷,我想撒个尿。猴子不准,猴子说上了火车爱咋尿咋尿,又逗引那女人,他扯下女人的头巾。车站的警务手喊检票了,说火车要进站了,他又把头巾丢回去,押着大伙从另一个出口往站台走。
火车像一头黑色的笨牛,拉着响鼻,大口大口喘着白气,在站台呼哧呼哧停下来。猪头脸走在前面,说让大伙上最后一节车厢,徐宽往前赶了几步,又去问猪头脸,最后一节有茅坑吗?他说他没坐过火车。猪头脸用枪把砸在他的后背上,告诉他少他妈废话。这一下,把机会砸出来了,徐宽勾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正中猪头脸的鼻梁。站台上突然乱做一团,有人顺着火车道跑了。有人冲下路基,跳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了。有人刚一到出站口,就被警务手拦住了。也有身手灵活的,跳过栅栏,翻到站台外面去了。那枪声在人群里炸开了,有人躺在血泊中。不知谁后背上的布袋划开了口子,玉米子洒了一地。有人的萝卜干也掉了。有人头上扣着簸箕在跑,女人的哭声浪一样掀过来。
徐宽把猪头脸压在了身下,四只手都抓在一把枪杆子上,他们不是在夺枪,是想利用那枪,压住对方的脖颈,他们的脸都变形了,声音也变形了,像两只野兽,像两个腕子手。徐宽朝下使劲儿运着力气,猪头脸想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下面的,渐渐失去力气,气焰弱下去了,上面的,把枪把子横在了下面的脖颈上,把猪头脸的舌头都快压出来了。
有人叫徐宽快跑,可徐宽的耳朵听不见了,手也撒不开了,他全心让猪头脸去死,他笃定心思杀死一个够本,若是能杀死两个就赚了,却不见后面的猴子,已把枪口对准了他。
我被谁拽着穿过铁轨逃远的,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跑过几趟树林,拽着我的人和我跑散了,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还要往哪里跑,想回司马家,觉得不妥。想回榆村,觉得还是不对。就朝着霍林河跑,跑到霍林河边上,看到大片的芦苇在寒风里翻过来滚过去,往那深处走,不敢停下来,一直走很远,走到天黑。
霍林河,夜下的芦苇荡,好像生命有尽,它无尽。它深、它远,它茫茫无边。
我顺着风刮来的方向在芦苇荡里穿行,听见夜里有山鼠出没,听见远处的山包包上有狼在哭。听见月光掠过芦苇尖儿。听到我的心跳震得冰下的魚片刻不得安宁。
我想,徐宽一定死了。
12
我祖母曾说我是个命硬的人。她说这话的起因是我娘在生我之前,生过一个男孩死掉了。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一个男孩,也死掉了。这在榆村,用李三老的话讲,是个上不挨下不靠的人,命硬着呢。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祖母总担心我不但克兄克弟,还会克爹克娘,就拉着我去霍林河边上认一棵榆树做干娘。那天,我祖母在榆树下堆起一抷土,插上三根香,摆了观音土捏的白馒头,让我跪下去磕头,让我对着榆树叫娘。我祖母说,要是榆树认了我,明年她就不会再发芽了。到了明年,那榆树果真死了,我祖母很满意,她觉得我不会克死我家里的人了。也是从那时起,我总在想,一个命太硬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死去的吧?
那晚,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我看到一束光亮,追着光亮走,觉得那是救命的稻草,可不管怎么追,那亮光都隔着遥远的距离,一跳一跳的,永远无法靠近。后来,我听到了鸡叫,那亮光忽地不见了。我又顺着鸡叫的方向去,路过几块坟,进了树林。更深地走,林中有处草屋子,木栅栏围着,看上去还算整齐,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隔在栅栏外,恍似能听见草屋子里头有人打着鼾,一声一声,诱惑着我,一步一步靠过去。
一靠近那草屋子,先是惊动了守在栅栏门口的两条大狗,接着,有人喝了一声,站住!我停下来,那人问,干啥的?我说迷路的。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略水子,是我误入了匪绺子。略水子,就是站岗的。他端着枪,抵着我,问,哪来的?
我见到匪,不是害怕,是又冷又饿又欣喜,激动的眼泪直流,我说,总算见到人了。这一哭,草屋子里的明子簌地点着了,有人披着羊皮袄从里头钻出来,一个略水子上前,说,二柜,是个娘们。二柜围着我绕了一圈,头一歪,说,整里头去。我就被两个略水子拖到草屋子里去了。屋子里的火盆还热烘烘的,他们把我丢在地上,那二柜把火盆往我身边踢了踢,说,里头埋了土豆,饿了你扒出来吃。就冲那句话,我断定自己遇到好人了,伸手去扒那土豆。那二柜问我,你转迷糊了?就是问我是不是走迷路了,我捧着土豆,边吃边点头。他说转到我靠山龙这儿是你命好,吃饱了送你出岗。
靠山龙这个名号,我是听说过的,在霍林河这岸和那岸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司马徽则也曾不止一次和我讲起靠山龙的故事,说他也是嘎罕诺尔镇的人,原本姓顾,名孝义,字宗杰。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祖辈有产业,是个家境殷实的主。据说顾孝义天资聪慧,打小有超人的记忆力,十二三岁时已是满腹经纶,到了十四五岁,去赶考,连考五场,经、史、子、集、治国安邦之策、八股文章、格律诗、词,场场对答如流,令考官瞠目结舌。司马徽则讲,顾孝义把权贵看得很轻,本来可以走马为官,却择了一个办学授徒之道,为了能让穷人的孩子学到知识,不收人家的学费和伙食费,还供书,供文房四宝,冬供棉、夏供单。十几年以后,这顾先生落了个家徒四壁,却桃李满园。到了康德元年,伪满洲国国务院查阅档案,发现嘎罕诺尔镇还藏着这样的人才,想请顾先生出山,顾先生一拒再拒,使得当初的嘎罕诺尔镇镇长清水幸雄十分不高兴,说,顾的,反满抗日,必须送思想矫正院。恰巧,清水幸雄的翻译是一个叫关尔吉的人,曾和顾先生有过翰墨之交,偷偷把日本人要送顾孝义去矫正院的消息告诉了顾孝义。那当晚,顾孝义带着家眷逃出嘎罕诺尔镇,把妻儿安顿在长春,自己去了西米岗。西米岗是一个山包包,那上头住着一股匪绺子,那绺子的大当家报号占山佑,请顾先生去做师爷。顾先生说,做师爷可以,有条件,否则宁死不屈。占山佑让他提,他就定了七不抢、八不夺。
七不抢,就是不抢盲、不抢聋、不抢哑、不抢疯、不抢瘫、不抢僧、不抢尼。
八不夺,就是不夺为匪的、不夺娶亲的、不夺殉葬的、不夺搬家的、不夺摆渡的、不夺行医的、不夺鳏寡的、不夺女人。
占山佑听完,一口应下,从此,西米岗多了一个师爷、二柜、靠山龙。
我说我没地方去,转出来逃命的。靠山龙没再说啥,挥手让那略水子出去站岗,扔给我一条羊皮褥子,说吃饱了靠着火盆子躺桥。躺桥,也是绺子里的行话,就是睡觉。他们忌讳睡,管死才叫睡。就像忌讳灯一样,总觉得灯和蹲牢的蹲有点牵扯不清,所以,管灯不是叫明子,就是叫亮子。
我记得那天一直到占山佑领着他的弟兄们回到西米岗,我才醒来。准确地说是靠山龙和占山佑吵了起来,我才醒了。
我眯着眼睛听了半晌儿,他们的吵,是因为占山佑插人了,就是说占山佑杀人了。占山佑叫嚣着,老子他妈的也不想插人,可他奶奶的不插人老子拿啥给兄弟们挑片?挑片是分钱,占山佑把布兜甩给靠山龙,说,你的。靠山龙没接,布兜哗啦一下落在地上,首饰和银元到处滚,占山佑掏出小匣子枪顶着靠山龙的头说,老子放亮子殓了你,你信不信?靠山龙笑,说省省你的火吧,既然我定的七不抢八不夺不好使了,我就没必要再在西米岗待下去了。
靠山龙叫我跟他一起走,说这丫头是我救的,我得带走。占山佑不干,占山佑说,上西米岗的人,除非入伙,否则没有活着出去的。又看见我是个大脚,突然笑了,说这个带到哪里都方便。
占山佑喜欢大脚的女人,是有故事的,也是司马徽则讲给我听的,說是占山佑刚刚做匪的时候,抢去一个女人当老婆,可是匪窝常年东躲西挪,女人是个小脚,一逃起命来,跟不上溜,占山佑还要照顾她。有一次,眼瞅着要被人追上了,那女人却在后头连滚带爬的,他一来气,一枪把她打死了。
我说我有男人,我男人被抓去当国兵了。占山佑问我婆家是哪里的,我想说善医堂,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怕他去敲善医堂的竹杠,就说婆家人都死了,剩我一个被抓去当国兵漏,半路逃出来的。占山佑听完竖着大拇指说,有魄!是我占山佑要找的女人。
原本占山佑要夜里拜堂,可夜晚的黑幕还没拉好,靠山龙就带着我出岗。占山佑领着十几个人追上来,把我和靠山龙团团围住,他对靠山龙说,走也可以,毕竟在西米岗做了多年的师爷,远走高飞,不许再拜别的响马。
靠山龙应下了,拽着我继续走,走了没几步,占山佑在身后头喊了一声,二柜,这么绝情,对不住了!接着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靠山龙的后脑打进去,从额头钻出来,飞了老远。脑浆烟花样的,漫天散开。靠山龙倒下去了,噗通一声。我瑟瑟地看着,眼睛定在那里,身子一软,堆缩了。占山佑仰天大笑,笑过了,马头一掉,歪着脖子扔下一句,你身上沾血了,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他扬鞭抽马屁股,那马掀起一路尘埃,逃命一样跑了。
13
那以后,我有过一段乞讨的生活,混杂流,吃讨来的冷饭、咸菜,睡土地庙,睡旧房子,睡废井坑。这在花子堆儿里,算是最下等的花子。
花子是分等级的,嘎罕诺尔镇的花子有打鱼鼓唱道情的,穿得干净利索,谁家办喜事去给唱个曲儿,说个戏文,助助兴,讨点儿钱粮。有花子头扮灯官的,坐软轿,四个人抬着,还呼呼啦啦跟一群随从,吹着喇叭,敲锣打鼓,特别气派,那是上等花子。路过谁家门口,看人家灯的形状不好了,灯不亮了,灯官出口成诗,要罚一罚那人家。糕点店,罚一些糕点,布庄就罚一些布匹,米行罚一些粮食。
各色花子当中,最难缠的是打金钱板敲哈拉巴的。哈拉巴是牛骨头,有点儿像打竹板唱数来宝,那样的花子衣着虽然简陋,却嘴巧心灵,见啥说啥,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给了钱就走开了。不给钱的,难免要吃点儿他嘴皮上的苦头。
有一年正月十五,我和司马徽则去看灯,就见一个花子到了海龙王烧锅门口,敲着哈拉巴,哼着数来宝道:打竹板往前挪,眼前就是大烧锅。大烧锅,酒气香。八仙过海来品尝。不提八仙过海醉酒事,烧锅金钱洒满地,掌柜的好运气,又买房子又置地,傻子今天来道喜,赏给几毛买吃的。掌柜的不理他,他又唱,打竹板响当当,看见那边大酒箱,上等酒,箱中装,一箱一箱又一箱。锅头酒,味道美,酒卖少了兑凉水。掌柜的还不理他,他又接着唱,打竹板响叮咚,咱说烧锅大烟筒,大烟筒,冒火星,一旦着火可不轻。有草垛,有粮棚,酒箱着火全烧净。那掌柜的听到这里,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了,赶紧付了钱,让他走。
那花子是专挑有分量的主去讨。从海龙王大烧锅出来,奔着昌信钱庄去了,我和司马徽则看着热闹,一路跟着,想看看他有啥办法从昌信钱庄那里讨出钱来,因为昌信钱庄那个掌柜的是个有名的抠门鬼,能把钱攥出水来,自己都舍不得花一分。
到了昌信钱庄,只见那花子往门口一站,哈拉巴一敲,张嘴唱道:打竹板,响叮当,眼前是家银钱庄,银钱庄,真热闹,人来人往换钞票,拿江钱换奉票,永衡官贴一百吊,金票哈洋最走俏,大清铜子凑热闹。大小头,赚人钱,七钱二重大银元。流通券不可靠,遇见羌贴可别要。私商的街溜子最糟糕,商店倒闭全报销。瞧!掌柜的银钱没了腰,当心胡子来绑票。掌柜的听了不高兴,往外轰他,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又唱:掌柜的要谨慎,当前时局不太稳,钞票贬值不顶钱,都来挤兑大银元,挤翻钱庄和账桌,你一倒霉我乐呵,咱又多个花子哥。你不给我不走,赖到明天管吃喝!那掌柜的还是不给,伸手要扇他。司马徽则说,他要吹物子了。我问他物子是啥?司马徽则说就是口哨。果然,掌柜的一抬胳膊,那花子就势一坐,嘴一瘪,物子吹起来了。物子一响,一大群花子呼啦聚拢过来,也不说什么,往钱庄门口一跪,齐刷刷一大溜,拍手打掌地哭,跟人家死了人似的,弄得那掌柜的只好陪着笑脸,按花子的人头数加倍给钱。
我讨饭,是为了活命,既不会敲哈拉巴,也不会唱数来宝。太冷了,也钻过人家的柴草垛。有时候,睡得太沉,天亮之前还没从人家的草垛里爬走,人家出来抱柴火做早饭,撞见了,会吓得“妈呀”一声,用棍子把我驱走。
可那一次,我躲在人家的柴垛里发起了高烧,任人家的棒子落在我的身上,我也爬不起来了。我说,你们打死我吧,活着真是太累了。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话,让他们断定我不是个傻子,我就被救到屋子里去了。
还记得那家人姓周,夫妻两个有些年岁了,两个儿子都是光棍,一个女子十八九岁了,有了婆家。说是聘礼都下了,日子也定好了,专等着那头抬着花轿来接人。那女子很会照顾人,我病了五六日,她照顾我五六日。等到我一好起来,她温水给我洗澡。坐在那澡盆子里,我说我已经好久没有洗上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了,夏天被雨淋淋,去河里泡泡就算是福气了。她听了,眼睛有些潮润,说,以为自己可怜,这天下竟然还有更可怜的。我问她叫啥名字,她说叫周玉兰。我说咱俩的名字里都有个玉字,我叫王玉娥。她说这个玉字不好,容易碎。
那天,洗了澡,换了玉兰的衣服,一直乱蓬蓬的头发被玉兰拧成了一条大辫子,斜搭在肩膀上,水灵灵地垂落在胸前。她瞧着我说,这一装扮,你可真打眼儿。
我照着镜子,泪水淌了满脸,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我有好久没照过镜子了。周玉兰的母亲是个小脚老太太,我从门里一出来,她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喂鸡,咕咕、咕咕地唤着,忽地抬头见了我,嘴巴张了老大,拐杖一扔,扑着我过来,笑滋滋地来回打量我。那样的打量,让我想起司马徽则来,好像除了司马徽则再没人这样打量过我。
我叫了一声周大娘,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我说我的病好了,我该走了,那周大娘拉着我不肯松手,要我留下来,说玉兰要出门子了,闺女走,当娘的心空。说你要是留下来,能把玉兰走的空补上。
我执意要走,周老太执意挽留,我也不好意思强走,住下来,和玉兰睡在一铺炕上。夜里,我给玉兰讲我讨饭的事,她说听着像瞎话儿。叹口气问我,你说咱们女的是不是各有各的难啊?我说你有啥难的啊?要嫁人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嫁的人要是自己不喜欢的呢?她问我这话,我是没当回事的,只是在那一瞬想到司马徽则,便顺口说,一辈子就嫁给一个人,还恰巧遇到自己喜欢的,那得多幸运啊!
在周玉兰出嫁的前两天,她把自己吊死了。到她死的那天为止,我已经在他们家住了大半个月。她母亲的意思我能看出来,是想让我给她做儿媳妇的,她问过我,说我们家大树和二树你看着哪个更好些?我笑,说都好。那老太太说,都好你上上心我们家大树,其实大树会疼人。话里话外,那老太太都透着心思呢。她怕我看上了二树,大树成了剩下的,将来不好找女人。
我跟周玉兰的娘说我既不能成为大树的媳妇,也不能和二树在一起,我说我有男人。她问我男人在哪儿?我说男人给抓走了,说不定啥时候回来了。那周老太太对我生出怜意,叹了气说,那大娘也盼着你男人早点儿回来。
没过几天,周玉兰的婚期到了,周家准备让她过门子,她那头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半夜,我醒来,见她的被窝是空的,起身去找,模模糊糊见一个黑影在空中晃来晃去。喊来她的家人,把她救下来,已经咽气了。
周玉兰一死,周家的老两口慌了。那周老爹说,彩礼过来了,媳妇死了,婆家是不能这么人财两空的,肯定要周家退彩礼的。那彩礼坚决不能退,是要给大树和二树娶媳妇的。
那婆家给的聘礼足够多,是个地主,听说有些没落了,老辈儿有抽大烟的,家产都快败光了,但为了娶周玉兰,还是下了血本。
娶周玉兰是做二房,那地主家三代单传,到了这第三代,结婚三四年了,女方的肚子连个动静也没有。一家上下,急得直跳脚,就想出了娶二房的法子。
做人家的二房对周玉兰来说也不是紧要的,她的死,更紧要的是因为那男的走路一颠一颠的,脑袋歪着,得用肩膀扛着才不会歪到胯骨轴子上去。一张嘴说话或者吃饭,左边的嘴角就不停地流口水,所以他左边的大襟总是湿的,不得不总搭一块白手巾在胸前,时不时抓起来在下巴上抹一下。
周玉兰死了,周家的老兩口把我锁在周玉兰死去的那间屋子里,他们站在门外,扒着门缝儿和我说,闺女,本以为你命好,给我做个儿媳妇,现在儿媳妇做不成了,替我玉兰嫁了吧。给那头一个交代,也不枉你白吃我们家半个月粮食。
14
我是被周家的亲戚绑着送到那地主家的,那场婚礼本来不属于我,所以那堂我是死活不拜的。我一拗,那家人不饶了,把我架到洞房,红盖头还没揭,先遭一顿打。
那打,是那男人的大媳妇操着鞭子抽的,她落下去一鞭子,自己先抽泣一声,我能感觉到,她是把命运给她的,都通过那鞭子给我了。我闭着眼,受着那疼,听见我的皮肉嚓一下裂开了,嚓一下又裂开了,我想,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声音了。
我笑出声来,那样的时刻、那样的笑,让那个女人举着鞭子的手停在半空,她说,你是在笑我吗?我说笑你和我。她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一把掀起我的红盖头。我们互相看着,眼睛里都是噙着泪水的,我说,姐姐,求你放我走。那女人的眼神游离起来,躲过我的目光,看在虚空里。说你留下,起码吃喝不愁了。我使劲摇头,我说我不要这些,我说我不是周玉兰,我说我有男人。她瞪着眼,听傻了一样,跪起来捂着我的嘴,让我不要再说了。她把盖头又蒙在我的脑袋上,摸起鞭子爬起来往外走,用嗓子眼儿挤了两个字,等着。
我一直等着,到头遍鸡叫时,听见窗下有嚓嚓声,知道是她来了。
现在想想,那天的一切,都是她为我预谋好的。因为本来是该和那个歪歪的男人圆房的,可真到了圆房的时刻,那男人却一直没有出现,那女的大声嚷嚷着说,别看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但头一宿还是不能随了她,晾晾她的新房,杀杀她的锐气。
想必是那女人虽然不生,但做了那歪男人许多年老婆,在那个家里还是有些势头的,所以,那男人只得乖乖陪她去了。我闹了一个清净,不敢睡觉,怕睡过去,会错过她来。她来时,鸡叫正此起彼伏,一村子的公鸡都雄赳赳的。她拽着我,踩着鸡鸣,七绕八绕,绕到后院的高墙下,梯子已经搭好了,她指了指,示意我上去。我望着她,月光下,她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地上,人倒是蜷缩得可怜,许是夜里寒气太重了,她搓着手,说,快走吧,万一狗叫起来,你可走不成。
我就走了。一翻过那墙,满村子的狗叫更加猖狂,越来越猛,气势汹汹的,仿佛四周都闪着它们的眼睛,发着蓝光,仿佛随时会一拥而上,将我撕成一堆白骨。我不敢走正路,跑出村,便钻进树丛,在树丛的尽头,我又看到那可以隐匿一切的芦苇荡。像我的守护神。我钻到里头,世间所有害怕也都跟着钻到里头去了。
那些害怕推着我跑,顺着那芦苇荡跑,朝着榆村跑,我想我的祖母了,想我的爹娘了,想只要我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一切美好,像撞见司马徽则那样的美好,还可以从头来过。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她救了我,我欠她一个情分,一直想找到她,却听说她后来由于我的事被地主家赶出了门。
15
现在,我的回忆里涌出了胡德才。
我特别想说说德才这个人。我这条命,绕不过天、绕不过地、绕不过爹和娘,更绕不开德才。人活着,说不定啥时候,和啥样的人会像两股麻秧一样被搓到一起,成一根绳子,挣不断搡不开的,就像我和德才。
我和德才在一起过日子,半个世纪的光景,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爱,对我和他来说,是雨天的影子、是沙地上的脚窝窝、是河水里的裂纹、是空气上扯开的口子、是个若隐若现,根本说不清的东西。
德才比我年长三两岁,他在世的时候,有时候会突然说,对不住你啊,这一辈子,糊里糊涂就到了尽头。有时候会突然问,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司马徽则来过的?那样的时候,我便不说话,闭上眼睛,一切斑斑驳驳,谁能说得清呢?
对于我和德才的婚姻,德才是愧疚的,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怎样结的婚,又是怎样走过的这一生,咋会忘呢?
和德才结婚,是一九四二年。那时候,德才在嘎罕诺尔镇教书,他每个星期天都会回榆村,每个礼拜天我都去河边等他,不为别的,是想知道司马家的消息。我回不到司马家去了,司马徽则的娘死了,司马徽跃把善医堂卖掉了,司马徽则连个音讯也没了。每次,德才回来,我都以为他会有新的消息给我,但每次我都是失望的。那天,又去等他,他划着船远远见了我,迟迟不肯靠岸。他的船在水中悠悠荡荡,我立在岸边像一尊雕像,斜阳落在我的身上,又沉到水里,德才终于忍不住了,从船上站起身子,跺着脚冲我喊,他死了!他死了!你不要再来问我他的事!喊完,他死命朝岸上划来,到了岸边,把船拴好,身子踉跄着往村子里跑。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问他,你说真的?司马徽则真的死了?他说,真的死了!千真万确死了!他朝榆村跑去,我踩着那河水,奔着更深处去了。我想,司马徽则死了,我能再见到他的地方,一定是这儿了。
可我又被德才救上来。德才说他跑到村口,一回头发现我不见了,就折返回来。我说你干吗要救我呢?他说,在榆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痴心的女子。
那以后,见德才的感觉像一个亲近的人了。有时候,我去河边的野地里挖婆婆丁、苣麻菜,遇见他,他会给我讲讲他在学校的事儿。他说伪满政府发表了什么要纲,语学过关的,发语学津贴。不达标的,会背上对日不友好的罪名,被排斥出镇。德才不想说日语,德才说这老师他不想干了。我劝他别莽撞,云开见日的时候总会来。他说也许快了吧,现在嘎罕诺尔镇人人都在说伪满洲的国旗,黄的面大。我问他是啥意思?他说,日本人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
德才这句话终究是没有白说的,那以后两三年的工夫,日本人真的被赶走了。只是德才早已不教书了。
德才不教书跟一首《黄族歌》有关。那天是个星期日,学校组织学生去种地,去的路上,德才带的班的班长领着同学边走边唱:“黄族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青年,青年!切莫同种自相残,坐教欧美著先鞭。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洪水滔天,手挽狂澜,方不负,石盘铁砚,后哲先贤。”唱着唱着,也不知谁开了个头,把歌词用学校里老师的外号重新串联起来,成了一首:“大叼一声叫连天,捡臭鱼王教官,可怜可怜,刘大倔抽大烟,臭狗屎张教官,关小猴子跳圈圈,马大傻颤连连,堂堂不拉狗打蔫,校长为神之道不离唇,学校早晚开成坟。”
这歌不知怎么传到副校长耳朵里,副校长是个日本人,叫西崛,星期一一上课,闯到德才的教室,把全班五十几个人提溜起来,挨个问,歌是谁编的?学生都不吭声,西崛手持教棍挨个打,打到累得后脊梁直冒汗,学生还是说不知道,他跳脚,让全班学生去跪太阳。跪了一个晌午,德才实在看不下去,找西崛去求情。他一开口,西崛扇了他一个耳光。西崛说学生是德才带出来的,思想有问题和德才脱不了干系。德才一气就说不教书了,西崛觉得他不教正好可以给那些心里有想法的人一点儿惩戒,先下了辞退令,把他开除了。
回到榆村,德才整日栽在炕上,吃不下喝不下的。他有一门亲事,胡二爷说抓紧办了,给德才缓缓精神,好给胡家掌舵。可女方念过不少书,是个新派人,一听说爹娘要把她嫁给一个指腹为婚的男人,闹得要死要活,胡二爷派媒人送去彩礼,她样样式式从窗子扔出来,害得那媒人差点儿磨破了嘴皮,到最后还是抬着彩礼回来了,跟胡二爷讲,不娶也好,咱们本分人家,养不住的。
那样的羞辱,胡二爷还没受过,又觉得和女方家里是几代人的情分,当年从关里一路闯到关外,帮帮衬衬,也算生死之交。就让德才亲自赶着马车去女方家里一趟,可德才赖着不去,他说自古都是男休女,哪有女休男?休了也算了,还要上门去讨没趣,脸面还要不要?
胡二爷辩白,说,就是要脸面,才更要跑一趟。德才不去,他自己去了。胡二爷是想,自己的脸面贴上去,是能把那婚事给说回来的。
哪承想,进了人家的门,那闺女一瞧见他,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抓着自己的头发,吼她爹娘说,这事儿要是还没个完了,她立马把头发剃光。这让胡二爷吃惊不小,婚姻的事儿自是没提,和旧友叙了一盏茶的时间,知道那闺女在嘎罕诺尔镇跟着一些人进了什么反对包办婚姻协会,男男女女的,都是些违父母之命、倒反天纲的人,就又赶着马车回来了。
也是想尽快把自己心里那口窝囊气给出了,一回来,胡二爷就张罗着请媒婆吃饭,让人家给物色好的闺女,说人选相当,彩礼是不成问题。那样,德才开始日日相媳妇,七姑八妹看了一箩筐,不是嫌人家鼻子就是挑人家耳朵,胡二爺很是无奈,让德才他娘去找李三老给掐算掐算,啥时候才能动婚。掐算过了,弄个荤油坛子让德才从伙房搬到炕梢儿,在炕梢儿放了一夜,又搬回伙房。说搬过了就动婚了。
荤动过了,德才的婚却还是像个仙人板板,一动不动。有一天,王三五的媳妇突然登了胡家的门,说她娘家那屯,有她两个姨妹子,人水灵,就是年纪还轻,相看妥了,也不能立马结婚。胡二爷说,结了婚怕啥,不圆房就是了嘛。王三五的媳妇听了,第二天走了一趟娘家,去她姨娘那里给胡家提亲。
一提就成了,方圆几十里,胡家的声望还是有的,所以一提做胡家的媳妇,那姑娘家还觉得高攀了,没等见到德才的人,就捎来话说,他们是乐意做胡家的亲家的。七月底相了门户,冬天一来,就操办婚礼了。
结婚当天,为了抄近道,马拉的大红轿子走了大冰塘,送亲的也坐着马车,车上装着娘家陪送的嫁妆。双吹双打跟在后头,原本是坐在马车上的,越耍越热闹,就从马车上跳下来,在轿子两旁对着轿子吹,惹得那新娘子撩开轿帘子不住地朝外看,那些人见了新娘子的眉眼,更卖力气地闹开了,那热闹能传出去十里八里远,把一只孤狼从大苇塘里逗引出来,在轿子前面坐下去,一动不动。照理说,狼是群居,落单的时候大都不攻击人,可那只狼可能是饿得太久,竟看着眼前的人和马流下了口水。
那些人试图把唢呐声和钹锣声弄得更响亮些,把那孤狼吓跑,却不想那狼步步紧逼过来,惊着了打头的枣红马,嘶鸣一声,径直朝前奔去。
孤狼被众人打死了,马拉的轿子却找不见了,那新娘自然也跟着丢了,有人说是掉进冰窟窿里了,也有人说让胡子劫去了,反正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德才为此大病了一场,也挫了胡二爷的锐气,喜日子出了祸事,多少会遭人话柄,但还是强打精神,又给德才张罗亲事,这一次,李三老说,得找个命硬的,压得住德才的霉运。要说命硬,在榆村,只有王玉娥。胡二爷说王玉娥嫁过了不说,还讨过饭,我姓胡的这辈子最恨讨饭的人。给德才娶这样的女人,我胡家是要败了吗?
后来,德才一天比一天严重地病下去,胡二爷又去找李三老给德才跳神,李三老借着神灵的口对胡二爷说,再这么耗下去,阳气要耗尽了。胡二爷不应。李三老又说,实话跟你说吧,你这儿子还真就跟王玉娥能长远,红线老早把红线一端系住了她的胳膊,另一端拴住了他的腿儿。胡二爷抽闷烟,说,就争不过命了?李三老说,天机我都泄露了,剩下的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胡二爷怕德才死了,就应了他。
可我不想嫁给德才,我要等司马徽则回来,我跟我娘说,司马徽则早晚会回来的。可是没人相信我的话,他们像亲眼看着司马徽则死了一样,坚信司马徽则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跟胡家说,日子由胡家定,娶的时候也不用操办,毕竟,说起来也都是二婚,只要婚前的礼数到了就好了。胡家都应了。
日子择在正月初六,前一天是个破五日,我祖母嘱我上供进香,拿了酒让我倒进酒盅里点着,送穷神、迎财神。我把供品摆好,把香点着了,那酒,被我一口喝下,然后,倒在供台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人已经睡在德才的新房里了。那是他第一次结婚时的新房,那婚没结成,那房子还按着那天的样子一直留着,好像专为等我住进去一样。
醒来时,德才躺在我旁边。他说,你娘家怕你闹,趁着你喝醉,让我去把你接过来了。
我看着屋顶,我说,司马徽则真的死了吗?
德才说,真的死了。
我说,李三老咋说出那番话来了呢?他真的看到红线老了吗?
德才说,我喜欢你,偷了我爹的两升小米给他。那些要死要活,都是装给我爹看的。
我看着屋顶,感觉它旋转起来,我说,这心里,没有你。
德才说,知道呢。以后会有。
我说,司马徽则会一直在。
德才说,知道呢。你会给我生出很多儿女来。
我闭上眼睛,觉得浑身上下是那么无力。
第二章
夜,阴沉下去了。灯关着。
我喜欢黑灯瞎火睁大眼睛四下里看,看也看不清。那黑像张画纸,记忆一涌出来,会悬空出现许多人的痕迹。也像底版,一幕一幕划过,划完,这一生就落幕了。
有车灯在窗子上闪了一下,接着是一声喇叭叫,我听见长庚从厨房趿拉着鞋子往出跑,边跑边说,回来了。是嘎蛋子。我的来多。秀草也跟着出去了,还吆喝了长庚一句,你慢点儿。
院子里有了一丝不平静。看家狗又不认得嘎蛋子了,它汪汪汪叫着,我能想象出它的样子,准是一边叫一边摇着尾巴。这么个鬼东西,聪明得要命,叫了,是在告诉主人,它尽职尽责了。又摇尾巴,那就是说,万一咬错了人呢?
我的耳朵还灵光,依然能听见秀草埋怨嘎蛋子带了大包小溜回来。嘎蛋子不解释,只是笑。能让父母和亲人都享到他的福,他有理由笑的。他那样笑,总是带着一点儿小得意,羞羞的,还心满意足。
嘎蛋子一进来先推开我的房门,探着头,学一声猫叫,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猫。喜欢猫是老了以后的乐趣,只是那只猫养了九年之后突然走了,我知道,那猫之所以走,不是死了,是去山林修炼成仙去了。猫是灵仙转世,不会那么轻易死掉,但也不会到死都守在人堆里,我的猫,一定是通灵的。嘎蛋子也说过,他确实在山林里看过我的那只猫,蹲在树上,两只眼睛里全是幽蓝的光。这我就放心了。
喵!灯也跟着亮了。嘎蛋子坐在了我的炕沿儿边,拉了拉我的手。我不想睁眼,我还在我的回忆里无法出来,我和德才,我和司马徽则、我和榆村、我和霍林河,扯也扯不断的,盘结在我的心上。我还想攒一点儿力气,再细细想想,想起来,又幸福一场,又和他们重活一次。想清楚了,可以无憾些走了。这一生实在太长了,我回忆到这里,才是命运的一个开始。
我脸上挂着笑。嘎蛋子说,这位尊贵的女士,你真安详!
我恍似感受到从河面上刮来的一缕风,风掠过芦苇叶,刷啦啦一阵阵欢悦,像是婴孩奔腾的笑声。最近,我总是听到这样的笑声,尤其是在夜晚。那笑声,好似掛在芦苇尖上、挂在树梢上、又仿佛挂在弯弯的月亮上,有风轻轻一碰,会飘得整个榆村到处都是。
那不是鬼魅,也不是一种错觉,是河流把日子带入另一种时光中,使生命突然悬空起来,犹如睡在悠车里。
我小的时候,是睡在悠车里的。人家说东北有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吊起来,说的是悠车,吊在房梁上,推上一推,摇摇晃晃半个日子。
隔壁住着长庚和秀草——我的大儿和儿媳,那房间里放着电视,电视机里头的男女哭一阵笑一阵,音乐也忽悲忽喜,我听来,和在那风里、和在那婴孩样的笑声里,觉得我快要睡着了。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了。是没有力气醒来了。这世界上有一种死是老天爷特意恩赐的,就是睡着睡着就死了。
可我的祖母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那些死去的亲人都不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梦见他们的故事就死了,死得突然、绝望、狼狈、让人不忍目睹。那样的死,能梦见什么呢?可一个人走了,是该把她的故事留下来的。留下来了,才会让后人知道,她活过。
有梦境袭来,是我睡着了还徘徊在脑子里的岁月,一涌一涌的,不甘随着我的身体死去,把梦境当做一个通道,爬出来,想在我的灵魂之外得到重生,在霍林河畔再长出根来。
嘎蛋子从我的房间里离开了,是唤我几声之后起身离开的,他是不想再给我添扰,便去了隔壁。
电视声小下去了,他们开始说话,那话题应该都是和我有关的,也许和我的棺材有关。因为我老早就交代过,我不要从殡仪馆弄来的小盒子,我要把我的灰骨安放在一个宽敞的地方,像一所大房子样的,可以随意回身、窗明几净,宴请十个八个客人也不觉得拥塞。所以,我要一口棺材。那做棺的木头,是门前的一棵柳,栽下那柳的时间,距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那柳长得茂盛,是承载着许多情意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是平白经历过来的。如今,我要走了,想它随我一起走,它的年轮不用一圈一圈绕下去了,这世上的风吹雨淋它都不必再承受了。
这是我靠近死亡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注定不能平静,窗外又有车灯闪烁,接着是一声喇叭叫,长庚和秀草跑出去迎接,是我的长孙女来早回来了,来早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奶奶怎么样了?秀草说了句怕是就这几天了,来早抽抽搭搭起来。我想,这傻孩子,哭个啥呢?人啊,怎么说都是要过死这一关的,我都九十五岁了,再多看一眼天,多听一声喜,多叹一口气都是占了便宜了。不像我的祖母,死的时候刚刚七十岁,不像我的母亲,死的时候刚刚五十岁,更不像我的弟弟们,死时青春年壮。一个九十五岁的人,死,在她眼里,是不值得屑顾的。
我那些过去的岁月,在我的梦境里铺开了场地,很大的一块场地,像榆村西北角的晒谷场,一会儿拉来一车麦子、一会儿运来一车谷子、一会儿垛起了高粱、一会儿又堆起了玉米。我梦境里的场地,不停有人闯进来,一会儿是相熟的、一会儿是我忘了名字的、把那块场地塞满,把我的梦境搅得沸沸不安。他们有的是来给我送行的、有的是来接我走的,接我的人群里有我的母亲,挥着手说,玉娥,总算又见到你了。
我看到了德才、我的丈夫。我有两个丈夫,前一个叫司马徽则,后一个叫胡德才。自打嫁给德才,我就把心分成了两半,一半用来和德才过日子,一半被司马徽则占据着。德才一直耿耿那块地方的存在,活着的时候一旦不顺心了,就喝酒。
他又喝高了,真的成了醉鬼,一摇一晃朝我走来,他说,你来和我葬在一起吗?我还以为你去找司马徽则了。我真担心你会把自己的骨灰抓一把撒到司马徽则的坟前。我说,那些你活着的时候都不肯讲的话,做了鬼又何必讲给我呢?德才笑了,感慨万千,说你要是想和他约会,我倒可以去睡客栈。
我说阴间有客栈吗?德才指了指说,瞧!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块牌匾,黑底白字,写着,客栈。门口出来送客的,是铁锤。我叫了一声,他没有应我。我奔着他去,路过一个门脸,珠帘子在细风中闲闲地摆着,偶尔碰到一起,唰唰地响,有草药的淡香从珠帘子的缝隙里钻出来,我定定去闻,看见司马徽则了,他隔着玻璃望见了我,拎着戥子的手微微一抖,黄铜铸的戥子砣啪嚓一下砸到地上。一个女人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我慌忙离开了。
铁锤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了我好久,问了句,客官要住店吗?我说我是姐姐啊?他说,姐姐?他忘了我了。他死得太久,我又活得太长。他忘了我了。可我还记得,他死在一个夏天。那个夏天因为他的死而变得人心惶惶,然后,有更多人的在惶惶中死去,榆村一下子成了“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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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想想,这辈子在很多事情上都要去争个明白,而唯独在婚姻上是稀里糊涂的。这是一件无论是谁都想弄明白的事,然而却是谁都糊涂着。关于爱情,总不是爱了就什么都无所谓的,你想啊,就像我吧,如果让我说出一个最爱的人,那一定是司马徽则了,可我和司马徽则的缘分从开始就进入倒计时了。
老了,后辈人和我讲他们的爱情,又来问我的爱情,我自己也懵懵糟糟,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啊?爱和情不是一码子事吧?到了我这样的年纪,都情归尘、尘归土、土归我、我归西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里的一天,嘎罕诺尔镇公所里空了下来,原来那些日本人不见了,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人也都無影无踪。平日里,镇公所门口,总有两个门卫站岗,让人看了不敢靠近。那一日,站岗的没了,威凛之气也没了,大街小巷,人们探头探脑,说日本鬼子跑了、战败了,小白旗一举投降了。有的人不信,有的人胆大,见镇公所里头没人把守,寻个空子钻进去,捡个盆碗、茶缸、衣物和家具什么的,拿回家去用。
嘎罕诺尔镇街道上,尽是些苏联坦克和驻守在火车站的护路军,他们高声欢唱,驱赶着日本兵,那些日本军政人员和开拓团四下逃窜,临街的老百姓见了,跑过来,抬起脚踹他们的屁股。
有些人把日本人住过的房子也拆了,说万一他们还杀回来,让他们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下乡。榆村一下子来了好多嘎罕诺尔镇避难的人,张保全雇了大车小辆,拉着老婆孩子回榆村来了,只是,刚安顿好妻儿,他又被嘎罕诺尔镇伪街长段学逸和协和会的会长李西栋给叫到镇上去,和食为天米行的掌柜章谷、昌信钱庄的庄主顾昌信、海龙王烧锅的郭九久、泰盛典当行的杜元森一起,组建了一个治安维持会,说是镇上群龙无首,这个治安维持会就代行临时政府的职能。
头一回开会时,张保全把胡二爷叫去了,胡二爷心里明白,维持会让他参与,看中的也无非是他的腰包,所以,在会上,胡二爷说,榆村的事,我管。嘎罕诺尔镇的事,我不参与。会开到一半,胡二爷就回来了。那天,他把一家子叫到院子里,说,咱们也开个会吧。他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像一尊木雕,只有胡子一翘一翘抖动着,让人觉得他的身体里有一条河流翻涌着。德才、德海、德才娘和我在他面前坐下,他看了这个,又看那个,说,嘎罕诺尔镇满大街都传伪公所要撤销了,国民党马上要来接收嘎罕诺尔镇了。德才说,爹,你听有人这样说,我还听有人那样说呢。胡二爷问,哪样说?德才说,说会有八路军和新四军到咱们大东北,接收嘎罕诺尔镇。
德海说,那咱的土地咋办?德才说,人家咋办咱咋办呗。胡二爷把烟袋重新装上,点着,说,心窝疼啊。德海撇着嘴,说,舍命不舍财。胡二爷正好一肚子火没处发,举起烟锅给了德海一下子,火炭儿掉在德海的头发里,嗞啦一声。德海跳起来,扒拉着脑袋说,爹,你疯了!德才拉德海坐下,说,爹,你打德海干啥?胡二爷说,我胡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地是我的命!德海說,是你的命你就守着你的命过,还叫我们来开会做啥?德海一甩袖子走了。德才娘也要走,说她去做饭,问胡二爷吃啥?胡二爷说大米和白面藏了好多年了,拿到伙房里,烙饼、捞大米饭,光复了,再不怕当经济犯抓去坐牢了,敞开肚皮吃一顿。
我跟德才娘一起进伙房,听见胡二爷和德才还在院子里说话,胡二爷说,过去粮食出荷、配给、粮食不流通,现在光复了,不一样了,粮商居奇,哄抬粮价。嘎罕诺尔镇也好榆村也好,老百姓都要断顿了。德才说,爹,你说这些是啥意思?胡二爷说,嘎罕诺尔镇的事儿咱管不了,但榆村老百姓的死活,咱胡家得管。德才说,爹,我不懂。难道爹的意思是想给榆村老百姓分粮?胡二爷点点头,说,分了,把咱家的大粮囤子打开,给大伙分,咱不能眼瞅着榆村饿死人。德才想了想说,好。
粮食刚分下去,嘎罕诺尔镇有消息传过来,说治安维持会又开了一次会,让商贾大户们协助张保全维持好嘎罕诺尔镇的秩序,迎接国民党政府的接收,还在伪公所的大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嘎罕诺尔镇治安维持会。
这次,胡二爷把德才叫到他屋里去,小声问德才,你说,国民党真能接收东北?那咱这粮食是不是分早了?德才说,爹,咱是为了救榆村的百姓,有啥早晚的呢?胡二爷说,也是啊,我咋糊涂了呢?
过了没几天,林海学的部队打进了嘎罕诺尔镇,伪公所门口那块嘎罕诺尔镇治安维持会的牌子被掀在地上,林海学在街头演讲,榆村和嘎罕诺尔镇周边的人们都忙着去听,听完,热血像霍林河水一样翻涌,去报名参军的长队,从伪公所门口一直排到霍林河河边上。
我让德才去打听那队伍里有没有一个叫司马长川的人,德才回来说人没打听到,倒是看见伪公所门口的牌子又换了,我问他换成啥了?德才说,换成嘎罕诺尔镇解放区政府。
胡二爷听了,没说话,抱着长庚坐在院子里唱歌,唱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羁履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唱着唱着,哭了,抹着长庚的鼻子说,小日本滚蛋了,改天换地喽。
我的长子长庚会跑了,我又怀了身孕,给接下去的日子开了一个好头,德才虽说是个读书人,却更善于打理一些农活。过完年,一九四六年的清明节一到,太阳离大地近了好些,落下的雪花,在半空中化成雨水,掉在地上簌一下钻进土里,惹得小草探出头来不停地张望。德才把那小草铲了,撒上蔬菜的种子,没几天,再来看,满地绿乎乎的。德才说,长大了会开花,辣椒的白花儿不如茄子的紫花儿好看,茄子的紫花儿又没有上了架的豆角花儿一嘟噜一串招人稀罕。我说他都快赶上耿江湖了,张口闭口不离花儿。他说花儿就像姑娘,心里多想着花儿,将来能生出闺女来。我笑他,说,老的都惦记要带把儿的,你这想法在胡家够下十八层地狱了。德才说,管他十八层十九层呢。我乐意。
我不再理会他,去仓房里取了烧纸,到一个十字路口去烧。我说,司马徽则,你来拿钱吧,缺啥少啥自己在那头置办点儿,人家说穷家富路,我也不知道你这一路是走了多远,手头要是紧了,就托个梦来。说完,我又叹着气想,司马徽则从来没有托过梦给我,也不知道是我不够想他,还是他早已忘了我。
维持会一解散,张保全跑回榆村住了下来,有几次半夜里找胡二爷,说是商量事情。有一天,张保全又来,进门没一袋烟的工夫,就听见胡二爷骂了起来,他骂,妈了巴子的,我胡二爷在榆村顶天立地,还轮到你黄嘴丫子没褪净的来狗拿耗子?张保全走了,德才跑去问胡二爷咋发起火来了?胡二爷说,那龟孙子让我把家里值钱的分他一半,说不分给他,将来也不是咱们的。德才说,他说将来不是咱的,倒是有道理,可分谁也轮不到他!胡二爷说,就是。是个啥东西?忘恩负义的熊丧货。那以后,张保全再没找过胡二爷,走在路上,碰见了,他啐一口,他也啐一口。
转眼到了端午节,榆村的人张罗着要去嘎罕诺尔镇赶集,德才问我去不去,我没应他。他心里明白我是在乎别人跟我提嘎罕诺尔这几个字的。德才也没去,铁锤说都不去他去,因为我祖母让他去买些彩纸回来叠葫芦。
我祖母是非常看重端午节的葫芦的,她总讲,这挂葫芦是有说道的。说是吕洞宾有一天在天上待烦了,打扮成卖油郎来人间卖油,他想试探人心,把油价标好,让人自己来打油,自己付钱。可人间的人,见没人看着,总是多打了油,少付了钱。有一个小孩,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提了油回家,还跟他娘炫耀说自己省了几个大子儿。他娘一听,骂了他,让他去还钱,再给卖油郎赔个不是。
那小孩就去了。
吕洞宾觉得这孩子诚实,悄悄告诉他,说五月初五药王爷下凡,为了不让人间毒虫横行,瘟病四起,药王会把自己的神药撒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如果在屋檐下挂个葫芦,药王会把药撒到葫芦里,灭虫降瘟,保一家平安。那小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娘,他娘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乡邻,那以后,端午节有了挂葫芦这一说。
斧头嚷嚷着要用嘎罕诺尔镇的柳枝挂葫芦,我祖母笑问他,说挂个葫芦干吗非要嘎罕诺尔镇的柳枝?他不说话。铁锤说,他才不是在乎柳枝,他是想跟着去赶集,集市上有烤毛蛋的,斧头每次去都要赖赖乎乎蹭到嘴一个再走。铁锤说中了斧头的心思,斧头斜着眼睛往天上看,我祖母说馋猫馋狗不上膘。斧头气得一跺脚跑掉了,老早去了河边,坐在船上等铁锤。
那一天,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层鹅绒,软乎乎的,在脊背上跳来跳去,痒痒的,斧头一会儿伸手抓一下,好像要抓住那阳光样的。船摇离岸边,王三五的儿子宝柱追上来,挥着胳膊喊铁锤,让他把船摇回来,说他也要去。铁锤就把船摇回来。斧头不乐意,斧头说折回去太耽误工夫了,万一烤毛蛋卖没了,这一趟就白去了。铁锤说哪那么倒霉就缺你一个毛蛋?斧头拗不过,宝柱一上船,他赌气冒烟的,也没个好脸子。一路上,铁锤和宝柱唠着嗑,斧头也不插话。别着头,看着芦苇荡里嗖一下跑了只水鸭子,又嗖一下惊了一条鲤鱼,自顾嘿嘿笑。宝柱为了讨好他,说听说斧头算盘打得好?铁锤说,鬼精鬼精的。
上了岸,把船拴好,铁锤和宝柱走在前头,斧头蹦蹦哒哒跟在后面,一缕风卷起几张宣传单在天上打着转,斧头好奇,追过去,一伸手把它们抓在手里。铁锤吼他,让他扔了,说要是人家用过的揩腚纸,看你待会咋吃毛蛋?斧头把废纸扔了,又去踢路边的石头子,一颗石子飞出去,正好砸中一个女人的屁股,那女人虎着脸回过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铁锤和宝柱臭骂一顿,骂得那兩个大小伙子急不得怨不得的,干吃哑巴亏。到了集市,远远闻到烤毛蛋的香,斧头跑过去,嗓子眼咕噜噜吞唾沫。铁锤想惩罚他,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斧头在后头没好声地喊哥。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等到铁锤把彩纸买完,把两斤猪肉买完,把各式菜籽买完,再回头去找烤毛蛋的,人家刚巧卖光,斧头对着烤毛蛋的炭火炉子,瘪着嘴,眼泪一对一双淌下来,他向来是个皮蛋子,还从来没那么委屈过,一哭,让铁锤自责起来,摸着斧头的头说,哥错了,下次来赶集,哥给你买双份。铁锤牵着斧头的手往回走,斧头不情愿,往后挣着,铁锤一生气,照着斧头的屁股掴两巴掌,才总算把人拽到河沿上。铁锤解船,斧头见不远处有一只死老鼠,走过去,用脚掀掀,腾一下把老鼠踢进河里。
到家时,正赶上吃晚饭,斧头不吃,坐在门槛子上赌气,我祖母为了哄他,从箱子里翻出一盒糕点来,是过年时胡二爷亲自提给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吃,见那盒子红堂堂的,总说,要不是玉娥嫁了德才,人家胡二爷会亲手给咱提糕点?想得美!她把那盒子打开,见几块糕点长了绿毛,用手把那绿毛捡了,也坐在门槛子上,和斧头你一块我一块吃了起来。那盒糕点吃完,斧头眉眼开了,笑滋滋地跑出去,见人就说他吃糕点了。
黑夜睡下,斧头哼哼唧唧的,嚷着要拉肚子,我爹点了煤油灯,带他去茅房,我祖母特别宝贝她这个小孙子,披着棉袄爬起来去伙房掏出两头大蒜,放在火盆子烤着,斧头提着裤子回来时,刚好半熟,她让斧头趁热吃下,说治拉肚子一吃一个准儿。斧头就吃下了,吃过,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我爹说可能是闹虫子,得弄点塔糖吃。斧头一听是糖,有几分期待,捂着肚子叫得更厉害了。一家人都笑他是个馋鬼,他说他是真难受,一点儿都没装,说着,发起抖来,像是冷得不行,我娘和我祖母不敢马虎了,把被子围在他的身上,抠一块大烟膏给他吃。那大烟膏起点儿作用,斧头吃下后,身子蜷着,睡着了。
大家以为消停了,也准备睡,灯刚吹灭,斧头又醒来了,趿拉着鞋子往外跑,刚一到门口,哇哇吐了,吐过,又去拉,折腾完,人没了力气,站也站不稳,我娘抱着他,借着煤油灯的光,看见他的眼窝凹进去了,眼圈黑乎乎的,嘴唇起一层白皮,手脚冰冷,我娘有点儿害怕,问斧头哪里难受,斧头声音嘶哑着,说,娘,我渴。
天亮时,我爹穿好衣服,去清理斧头的泄物,一到院子里,又跑回来,声音有些怪异地对我祖母说,这孩子咋拉的全是血粪呢?我祖母跑过去看,说怕不是吃那长毛的蛋糕,吃坏了?有些自责,翻出一包白糖,放在茶缸里,给斧头喝。
耿栓对来了,给斧头把了脉,抓了汤药,我娘守着火炉熬药,给斧头灌了三天,斧头的病还是不见强。又去找李三老给掐算,说是冲了哪路的神仙,买了黄纸在路口烧,一家人的头快磕破了,还是无济于事。我祖母不肯罢休,用大黄纸剪小纸人,蘸唾沫挨个门上贴,说是贴上了,那些要取走斧头性命的脏东西就不敢进门。可是也不知道是那些小纸人没有尽到责任,还是它们压根也没显灵,因为,就在纸人贴好的那天夜里,斧头抽搐成一团,死死攥着两个拳头去了。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像是还惦记嘎罕诺尔镇的烤毛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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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总不相信斧头的死是真的,坐在伙房里不肯出来,叨叨咕咕地说,老太太也吃了蛋糕咋就没事呢?这话让我祖母听着很是上火,好像死的该是她,老的代替小的去死,更天经地义些。但阎王爷招人,可不讲究排资论辈这码子事,所以,我祖母哭得最凶,有好几次,背过气去。我爹又是掐大脖筋,又是扎人中,才总算把人叫过来。可也只多活那么三五天,她也又吐又泻,跟着斧头去了。
一家子一下死了两口人,这在榆村惊着天地了。有人开始说三道四,说可能是斧头去嘎罕诺尔镇赶集,撞到了司马徽则的亡灵,那亡灵知道自己的老婆改嫁了,就报复王家。我说怎么会呢?司马徽则不是那样的人。那些说三道四的人说,不是那样的人,不一定不是那样的鬼。人变成鬼,谁敢保证是好鬼还是恶鬼?
铁锤和德才去嘎罕诺尔镇买了一口棺材回来,把我祖母埋了。斧头是不需要棺材的,他还是个小孩,不能进祖坟,也不能立新坟,我爹用一令草席子把他卷上,扛到霍林河边的土岗,浇上火油点了。
斧头和我祖母死的前些日子,李三老本来是要给铁锤说一门亲事的,可姑娘那头听说我娘家死了人,还一下子两个,觉得不吉利,说啥也不相看了。村里人都说那闺女长得俊俏,让王三五的女人去找李三老说合给宝柱,一家女百家求嘛。
王三五的女人去了。
李三老就真把那姑娘说给宝柱了。
那姑娘长得结结实实的,能背能扛,干起活来比男人还有力气,王三五的女人喜欢得不得了,逢人便说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意思是说铁锤没福气。
铁锤天天闷闷不乐,要么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要么坐在屋檐子底下发呆,我去找他说话,我说你不能这样,这个家你是顶梁柱啊。他说,姐,你是没看到,斧头那天眼巴眼望盯着人家的毛蛋咽唾沫,我要是知道他会死,那天我就让他吃个够。
铁锤总是说着说着就哭,一听那哭声,我感觉自己的心上坠了一块铁砣砣。我说人死了,哭也哭不回来,人家宝柱都要娶媳妇了,你也得挺起精神,娶个媳妇回来,这家就又兴旺了。铁锤说,我还哪有心思娶媳妇啊?斧头在那边要是知道我还有心思娶媳妇寻乐子,还不天天夜里趴窗户叫我的魂儿啊?我劝不了铁锤,他和斧头感情深,斧头是跟在他屁股后头长大的,只得随铁锤去,自己心里的坎儿,只有自己才能迈过去。
宝柱吃订婚酒那天,榆村的人都去宝柱家看新媳妇,王三五的女人那天很大方,炕上放了烟笸箩,还炒了瓜子,去了男的,让姑娘给点烟倒水,去了女的,让姑娘给倒水抓瓜子。瓜子皮吐满地,都夸王三五的女人有好命,找了好儿媳,说那姑娘一看就是个麻利人,将来一定会过日子。德才他娘也去了,她倒不是个爱凑热闹的,只是给王三五的女人捧场子,要不,人家会说你日子过死门子了,连个人情也没有。
德才他娘人情好,去谁家串门子从来不空手,那天给宝柱的女人带了一块她自己做的胰子。老太太手巧,一到冬天,听说谁家杀猪了,老早就问人家猪胰子还要不要,不要了,她捡回来,把上头的油摘干净了,摁在大石头上捣,捣碎了,往里头加火碱,有时候还加点香草粉,一遍一遍摔打,让猪胰子里面的东西和碱啊香草粉啊什么的揉到一起,再捏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放在阴凉处阴干,用的时候拿出来,洗脸光溜溜香喷喷的,还能防手裂口子。是稀罕物。那姑娘拿到了手,对德才娘格外热情,德才娘高兴,回到家,多吃了一碗小米饭,还说,铁锤还真是没福气,那么好的闺女。
到了夜里,她突然不舒坦,和斧头还有我祖母之前的毛病一样,嚷着拉肚子,接着又大口大口往外吐,折腾了一夜一天,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德才去找耿江湖要大烟壶,想泡了水给他娘灌下去,水熬好了,人却断气了。德才娘死时裤子没穿上,是蹲在茅房里不停地拉,拉死了。死了,手脖上戴个金镯子,胡二爷说,谁都别往下摘,这么个物件,还是我们结婚给她过的彩礼,一辈子没离她的身。
德才他娘死了,比斧头死,比我祖母死,更让榆村的人惊慌。因为他们死的时候,都说是吃了长绿毛的糕点才死的。可德才娘没吃长绿毛的糕点也死了,这死就有点儿说不过去,胡二爷请李三老来家里,让他给看看是不是哪里犯毛病。
李三老来了,还带一个人,是从嘎罕诺尔镇请来的一个老太太,说是搬杆子搬得好,大神都愿意请她当二神。那天,他们点了满屋子煤油灯,把李三老用块红布蒙了,那老太太敲着小铜锣开始搬杆子,唱调好,唱词也一套一套的: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燕子奔房檐。
行路的君子住旅店,当兵的住营盘。十家上了九家的锁,只有一家门没关。要问为啥门没关,敲锣打鼓请神仙。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拿起五王鞭。
文王鼓,柳木圈。方的方,圆的圆。上面拴上八根弦。四根朝北,四根朝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中间安上哪吒闹海金刚圈,上面串上八吊钱。
说完鼓再说鞭。这把鞭,男使一尺五,女使一尺三。赶山山就倒,赶海海就干。
想当年此鞭落到二郎手,二郎用他赶过单山。此鞭落到帮兵我的手,我给老仙来站班。一点狐,二点黄,三点蟒,四点长,五点那冤魂死后上了房梁。老仙家你不来,我就搬。搬到来年三月三,搬得王母娘娘懒着赴那蟠桃会,搬得九天仙女下了天。
老仙家那个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头道关。头道狼崖有人看,要问头道狼崖谁把守?秦琼净北来站班。秦琼神把头抬,里神放进外神来。净北神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
老仙家那个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二道关。二道狼崖有人看。要问二道狼崖誰把守?二郎哪吒来站班。二郎神把头抬,里神放进外神来。哪吒神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
老仙家那个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三道关,三道狼崖有人看。要问三道狼崖谁把守?来到灶王老爷他的身边。灶王老爷本姓张,家住上方张家庄。大哥名叫张天师,二哥名叫张玉黄。剩下老三没啥事, 宁愿下方当灶王。灶王老爷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灶王奶奶把头抬,里仙放进外神来。
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子开花压弯腰。玉米开花一嘟噜毛,高粱地里插黄蒿。老仙家我看你影影绰绰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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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搬杆子的唱了一个时辰,把李三老的神请来了,李三老好像屁股坐在了冰块上,全身都是抖的,抖出一身汗,让人看了打冷战,直咬牙帮骨。他说,是王家的老太太在底下缺伴儿了,找德才娘下去唠嗑。还说我祖母生前爱看条牌,还得抓两个人下去凑一桌。前面那句不打紧,后面这句让人发毛,尤其是那些和我祖母一起玩过条牌的,白天夜里不能安生,生怕一不留神被我祖母抓下去凑桌了。那些日子,我祖母坟头的香火很旺,榆村的人,有事没事都去烧几张纸,念叨念叨,有的还去找李三老写符,用红布包了,挂在霍林河边的老神榆上。一时间,老神榆上红衬绿、绿配红,特别抢眼。
宝柱的新媳妇听说德才娘死了,吓得连那块胰子也不敢用,心横了又横,把胰子丢到宝柱家门口的粪坑里。她跟宝柱说,榆村一到晚上就瘆人巴拉的,她想早点儿回去。宝柱娘生怕这一回去两个人的婚事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本来该给那闺女添置的衣服也没添置,嘴上说,你这样急着回去,连去嘎罕诺尔镇给你买些东西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闺女干活麻利,说话也麻利,听宝柱娘那样讲,说没时间去不要紧,把钱给我,我自己攒下留着以后过日子也行。宝柱娘老大不乐意,又抹不开脸,只好掏了钱。宝柱送那闺女回家,正赶上闺女家夯土墙打院套,宝柱留下帮着干一天活,第二天晚上才回来。宝柱娘说,能留你干活,看来这婚事还是保准的。可她这头定心丸吃下了,没过几天,那头却捎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闺女又拉又吐,折腾了几个日子,死了。那头还特意问王三五,说,和你们家宝柱也订婚了,死了该算你们王家的人。宝柱娘一声嚎起来,说那我们家宝柱以后还咋娶媳妇了?宝柱不管他娘那套,说进祖坟,这辈子做不成夫妻,下辈子还能在一起。
王三五的女人急了,去找我爹,坐在我家炕上一直哭,我娘也跟着哭,我娘是想起斧头了,边哭边喊我的儿啊!王三五的女人先是想劝劝我娘的,一见我娘哭起来没完没了,劝也劝不住,就把眼泪抹了,拽着我爹到外面说,想进咱们王家的祖坟,这事你给拿个主意。说到底,祖坟可不是想进就进的。我爹自打我祖母和斧头死了,总是打不起精神,觉得屋子是空的,外头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百事哀泣。他说,家务事,还是自个儿看吧。王三五的女人很生气,说,看你是狗尿苔不济长在金銮殿上,看你是萝卜不大辈大,才来问你一句,要不然,拿你当人,我还嫌耽误事呢。
回头,祖坟上又添了一座新坟。宝柱在那坟前哭得背过气去,王三五的女人跳着脚骂他是没囊气的东西,说你娘死了你都不能这么哭。
这话还真让王三五的女人说着了,她死的时候,宝柱一颗眼泪也没掉。不是宝柱不孝顺,是看的死太多了,宝柱都不会哭了。王三五的女人死在我娘的后头。在我娘没死之前,胡二爷总觉得榆村是犯了邪,德才说再请李三老跳神,胡二爷说李三老太老了,他的神可能也糊涂了,要不,都跳过一次了,怎么邪还是没有驱走呢?人家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胡二爷就亲自出马,去嘎罕诺尔镇请一个势头正旺的新大神。以前从来没见过,但扬在外头的口碑很好,说她是刚出道的,大神在刚出道的头三年里,都是相当灵验的,看病、过阴、掐算风水,弄啥都是一弄一个准。
胡二爷慕名去了。一进那院子,抱着香火排队求神的人站了长长一溜,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破衣烂衫的,有衣着体面的,有男的,有女的。胡二爷站在了最后,他很耐心地等着,以为等得越久,心越诚,神越容易被感动。可轮到了他,日头刚好偏西了,那新大神有个规矩,日头一偏西她就要关门养精神了,火燎屁股的事也得等明天再说。
胡二爷走到嘎罕诺尔解放区政府门口,看见一个小酒馆,进去喝酒,要一大碗海龙王的烧锅,想把自己喝醉。在榆村,大伙都眼巴眼望看着他呢,好像这死人的事儿,胡二爷把着关,说得算样的。
酒正喝着,小酒馆里又来人了,那人胡二爷认识,叫杜仲存,早些年是个开私塾的,装了一肚子墨水,上到官,下到民,见了都敬慕几分。胡二爷自然也不例外,要说起来,德才小的时候,杜仲存还做过他的老师,只是后来杜先生的私塾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实在办不下去了,就关了。杜先生有好些年不在嘎罕诺尔镇了,这突然一见,胡二爷心里一喜,起身上前施礼,尊了声杜先生,你还认得我吗?那杜先生是个好记性,愣一下,猛地抓住胡二爷的手臂,回,胡二爷。
两个人坐下去,胡二爷叫小二添了两样小菜,又端来一大碗酒,请杜仲存喝。杜仲存说,在外头漂十几年,一个人时最惦记喝上一碗咱嘎罕诺尔镇的烧锅。胡二爷说,叶落归根,人越老越恋家。
嘎罕诺尔是杜仲存的家。那天,杜仲存告诉胡二爷他这次回来,是要在家办学校了,叫嘎罕诺尔镇第一中学。说德才以前不是教过书吗?让他来我这儿干。新学校成立,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现在兵荒马乱,四邻八乡想找個文化人比摘星星都难。胡二爷一听,因为榆村闹死人而生出的肝火当即去了一半,想当初自己供德才念书,盼就盼他出人头地,谁成想教了两天书又回去种地。他干了大半碗烧锅,觉得这趟请大神耽搁下来,也许正是大神有意成全。遂兴头大起,和杜仲存喝得烂醉如泥。
杜仲存往外指了指,说胡二爷,瞧见没有,民主政府了,你手里攥着那些土地该撒撒手了。
说到土地,胡二爷胡子直翘,使劲顿着酒杯,说,地是我的命,撒手了,我活不成。胡二爷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活这一把年纪,德才他娘死,我也没这样哭。
第二天进展顺利。胡二爷早早去大神家门口站着,人家起来倒尿,他嘣嘣敲门,那大神隔着门板骂祖宗,胡二爷也不生气,笑呵呵把来意说了,又把出马的赏钱从大门下塞进去。听见人家把钱袋子捡起来,用手掂了掂,接着,大门开了。
跳大神的从门里一出来,胡二爷把她请上了马车。马车是杜仲存帮他雇好的,雇马车前,杜仲存拍着胡二爷的肩膀说,老哥,信我的,这大神你别跳,跳也白跳。那不是邪,那是虎烈拉。胡二爷说,啥拉也得跳,榆村的人都等着我想招呢,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招。杜仲存不再劝了,只嘱咐一句,德才要是想教书,早些来找我。
那一次跳神,是我见过的排场最大的一次。不是在谁的家里,是在榆村的土地庙前。
榆村的土地庙在榆村的西北角,在霍林河的岸上,在那棵老神榆的脚边边上。那一天,庙前旺起了香火,榆村一村子的人全都赶到庙前进香。香炉在庙前排出几丈远,上供的烧酒、红布、糕点、馒头、鸡蛋堆了满满一船。那大神走时,是要载走的。
锣声、鼓声、唢呐声,声声成片,光搬杆子的就有四个人。可那大神还是嫌搬杆子的排场不够,非要凑五个。胡二爷想到了李三老。
李三老没露面,胡二爷特意让王三五去请,请一次没请来,又请了第二次,还是没到,胡二爷用拐杖敲着老神榆说,还想让我亲自去请他吗?真的就亲自去了。见李三老正跪在地上对着自己的堂口磕头。磕过,端起酒壶在自己跪的地方淋下去一圈烧酒,划根火柴,扔上去,噌,燃起一个火圈圈,把他罩在里头。他说,所谓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敬人如此,敬神更不可违。胡二爷说,你要我三顾茅庐吗?李三老笑了,嘬了一口酒说,人家三顾茅庐是请,你这三顾茅庐是辱。我一个跳大神的,你要我去搬杆子?胡二爷说,我是为了榆村。李三老说,白瞎榆村人对你的指望,你还不是惦记你在榆村人面前的脸面。
李三老没请动。好在邻村赶过来凑热闹的人群里,有个会唱二神的,很想在人前亮亮嗓子,补上去,才算救了场。
那头开唱,胡二爷这头支了桌子,亲手执墨,写了副对联挂在庙门两旁。
上联:在深山修身养性;
下联:出古洞济世扬名。
横批:福德正神。
由长庚贴上去的。胡二爷说,童子无罪,更能感动天地。
可是,天地一定是在长庚去给土地庙贴对联的那一瞬间,喜欢上了他,然后,把长庚带走了。与我,连个商量也没有。
19
长庚发病是在我娘走了以后。那天的神,请得实在失败。不是神没来,是神来了,神附在那个跳大神的身上,开了金口说,单枪匹马入人间,孤村独水。一声令,千人冢。
榆村人造孽了。
榆村罩上了死亡的气息。榆村人说他们要离开。我爹也要走。他想拉上我娘一起走。我娘不干。她说,你让我往哪里去呢?这里飘着我死去孩子的魂。白天,站在霍林河边上,听那河水呜咽,我娘说是斧头在哭。夜里,水声潺潺,她又说是斧头在嬉闹。风掀过芦苇,她说是斧头在里头藏猫猫,要是蹚着河水,顺着风吹过的方向去找,一准能抓到斧头的影子。所以,隔三差五,她就跳到河里去了,我爹总得守着她,稍不留神,就要从河里把她捞上来。所以,我爹要走,我娘哪也不去,她离不开霍林河。离开这河,她的魂儿也会跟着没的。
榆村人都说,我娘的死,不是闹虎烈拉死的。他们说我娘是下到河里淹死的。但是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因为我娘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她在我祖母和斧头死了以后就说过,那样的死太埋汰了,活一辈子不能体体面面的,死了,怎么也要干干净净。她跟铁锤说,儿呀,要是我也闹了虎烈拉,如果我自个能爬到霍林河边上,我就自个爬过去,让霍林河水把我洗个干干净净。
我娘确实是死在河里的。我想她一定是闹了肚子,一定是猜想自己快死了,趁着还有力气,去了河边,横在水里,守着一撮芦苇,抓着一捧泥,去了。
榆村的人在不断死去。杜仲存几次捎来口信说让德才去他的新学校报到,可德才的心颓丧着。他说,这日子过了今儿个,没明儿个了,哪还有心思教书?胡二爷用唾沫啐他,说,爷们要有个爷们样,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站着死。一个跑肚拉稀,死了几个人你就囊巴了?德才不服气,和他吼,说,你当我是怕死的?当年在公学堂教书,整日对着日本人,我也是顶天立地的。胡二爷说,不就是被人家给辞退了吗?又不是赚了一块金坨坨,还能拿出来显摆一辈子?
辞退?听起来总是屈辱的。德才心有不甘,尤其这样被胡二爷骂,还是骂出一点血性来,他赌着一口气,去了嘎罕诺尔镇,住到嘎罕诺尔镇第一中学的教工宿舍里,像个上学的孩子,只有星期天才回来一次。
胡二爷见德才也是个指不上的主,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往德海肩上压。德海那时候十七八岁了,书只读过一两年,笔一拿起来就闹着头疼脚疼的,胡二爷为此没少打他,可德才他娘说,酱缸里的蛆你能抓到秫秆里养吗?他根本不是那里的虫。这样,让他念书的想法只能作罢了,任着他不是捕鸟就是抓鱼的。
好在德海除了不爱念书,在别的事儿上,都是一点就通的。帮着胡二爷打理家事,打理榆村的事,样样周全。只是,他爱听野台子戏,得空爱往村头的梁家跑。梁家的男人叫梁贵友,是个吹唢呐的,悲悲喜喜的调子开口就能吹上来,谁家办喜事他去给吹《抬花轿》,谁家办丧事他去给吹《大悲调》。农闲的时候他跟着野台班子走,从这村到那村,他吹唢呐人家唱戏,闹了一个好快活。那野台班子也没白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梁贵友娶了一个唱戏的回来,家里头整天热热闹闹的,一年到头,总有唱班子吹拉弹唱,好些人都愿意往他家跑,不光为了听曲儿,还为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女子。那些女子,男人们跟她们打情骂俏她们也不害臊,张口回男人一句更狠更露骨的,男人的心毛刺刺的,夜里睡觉,会冷不丁笑出来,说着梦话都不忘来一句,操,骚娘们。
德海就是让梁贵友家来的一个戏子勾去魂儿了。那女的姓黄,叫黄月容,个子不高,细眉细眼的,大嗓门,《大西厢》唱得好,德海总说一听她亮嗓子,就不知道她到底是人间的黄月容,还是《大西厢》里的崔莺莺,这闹得他神魂颠倒的。榆村这头人死得正欢,他那头非说要请个野台班子来,给榆村的老老少少唱上一天,把榆村的丧气赶一赶。胡二爷背地里找到他,说,老话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别想整个戏子进我胡家的门。德海说,我哥娶媳妇那阵子咋就啥都依顺他了呢?胡家娶女人要讲干干净净,那王玉娥嫁过人咋算?胡二爷说,你混账!戏子能和王玉娥比?德海说,你觉得是戏子不能和王玉娥比,我倒觉得是王玉娥不能和戏子比。胡二爷说,你翅膀硬了,和我绕?德海说,起码黄月容心里只有我,你去问问王玉娥,她心里头我哥占了几斤几两?你去问问她,逢年过节的烧纸都是烧给谁的?胡二爷不吭声了,闷着头抽了半袋烟,磕了烟灰说,我看这起码算有情有义。
德海从此不待见我了,左右看不上我,连长庚他也看不上了,他捕来雀子,长庚追在他后头叫小叔叔,他瞧也不瞧一眼,回头去梁家,叫上黄月容,去霍林河边上生一堆火,把那雀子用铁丝串上,架在火上烤,那香味,裹进清风里飘回来,常常把长庚惹馋了。所以后来,长庚死了,我是没法原谅德海的。因为长庚死的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娘,小叔叔又去河边烤雀子了吧?那天,我抱着死去的长庚走向河边的焰火、走向河边的笑声、走向那扑鼻的雀子的香气里,立在德海和黄月容眼前,我说,德海,用你的烈火烤个长庚尝尝吧!
长庚在那烈火里烧成了灰烬,我看着我的长庚变成烟雾在霍林河上打着转转,又朝更远的天上飞去。我在心里说,长庚,到天上去吧,天上没有虎烈拉,天上只有雀子陪你一起飞。
我还说,娘,你在那头,又多了一个陪伴。
20
嘎罕諾尔镇被戒严了,用榆村的话说是里不出外不进了。德才被隔在了霍林河那岸,我在这岸遥遥望着他。我那时候又快生了,总担心生的时候看不到德才。我祖母死了、我娘死了、德才娘也死了,我的身边再没有可以依靠的女人了,我要生孩子的事儿,因为她们的不在,让我有了一丝恐惧。我去找铁锤,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孩子落地那一刻我筋疲力竭地听着一个婴孩的哭声。一个生命,在死亡遍布的时候来了,总是让人担心的。铁锤说,姐,去找王三五的女人吧,不管怎么说,她是咱们的亲戚。咱们只剩下这么一门亲戚了。
我就去找王三五的女人了。和她说了好些话,像是她老了,更加慈悲,也像是我老了,不再年轻气盛,我们像亲戚那样诉了许多衷肠,我从来没叫过她三五婶子,那天叫了,还哭了。哭得特别投入,像我对着的人是我的母亲。她说,你别哭了,老话不是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你经历得多,也许是个有福的人。我说,福是个啥东西呢?我最亲的人都走了,他们把我的福也带走了。她还是嘴快,说,你不来,我也惦记着这几天去找你,和你说点儿要紧的事儿。我问她啥事?她说,嘎罕诺尔镇封城之前,你三五叔见到司马徽跃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说是不是司马徽则没有死?她说,司马徽跃只说当年司马徽则被抓走以后,半路上逃了。他也是听别人讲的,问他具体逃到哪里他也说不清,因为再也没见人,连个书信也没有,怕也是凶多吉少的。她叹着气,说,要是没封城,把这些和你说了,你还可以去嘎罕诺尔镇找找司马徽跃,现在,说了也是白说。我说就算不封城,我这样一个身子,又咋好去找司马徽跃呢?会被人家说成吃着锅里的还惦着盆里的吧?
那天从王三五家离开,我和三五婶子再也不得见了。我这头生孩子,她那头死了。她和那些所有死去的人一样,都是静悄悄的,说走就走。宝柱要去嘎罕诺尔镇给她买棺材,可是镇上已经进不去了,就算进去也没有棺材卖。宝柱只好用了一口柜子把他娘装进去,葬了。葬宝柱娘那天,宝柱扛着灵幡,一路撒着纸钱,三步一叩头,说,娘,你走在儿子的前头,儿还能给你尽孝,要是儿先走了,谁还能给你收尸?好好走吧,也不用惦记啥了,早一天,晚一天,都会过去陪你的。宝柱没哭,倒是送灵的人,都落下泪来,不为别的,是都觉得过了今天,明天就没指望了。
离死神太近了,能看见死神盯着榆村,眼睛里冒着烫人的光。
德海不信那个邪,照样捡个空钻进梁贵友家,倒在人家炕上,听黄月容唱曲儿,一听听到大半夜。胡二爷三天两头拄着拐杖去梁家找他,把他堵在炕旮旯,劈头盖脑一顿砸。胡二爷砸完德海,点着黄月容的鼻子说,你别费心思,进不了我胡家的门。黄月容说,你也别费心思,我死了都得埋在你们胡家的坟地里。不信,咱走着瞧。她是笑着说的,所以胡二爷格外生气,胡子哆嗦着,骂了句做你娘的美梦!胡二爷往外走,黄月容抄起梁贵友的唢呐吹《句句双》,头晃着,身子挺着,拔着,欢天喜地的。胡二爷听了,以往挂在他脸上那些让人一望能生出敬意的光,渐渐颓了下去。
那以后,他的腰身也弯了许多,拐杖更是离不得手。有时候,他会像魁木爷那样搬一张凳子坐在大门口,眼神在虚空里漂浮着,偶尔,一摊鼻涕淌过嘴角,他把袖子提到手心里,攥着,抬起胳膊抹一抹。人家见了,招呼说,胡二爷,晒太阳呢。他说嗯。再没别的话了,像尊门神。
孩子出生了,是个小子,我还叫他长庚。长庚过满月那天半夜,德才从嘎罕诺尔镇偷着跑回来了,进门时,整个人水淋淋的,他说不敢划船,是钻到水里游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是蒙古人,孩子叫布日固德,黑乎乎、浓眉大眼,有四五岁了。女的叫敖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很好看,筋骨结实,只是见了人怯生生的。我看她一眼,她把头埋到布日固德的身后去,跟她的孩子说,快谢人家救了咱们。那孩子木木的,巴巴地望望这个、瞅瞅那个,末了,说一句,我要吃饽饽。
饽饽,是玉米饼子。那样的年月家里又添了两张要饽饽的嘴,我是不高兴的。胡二爷更是不高兴。可德才说,过霍林河,在芦苇荡里撞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胡二爷问,救得过来?德才说,杜先生说了,你把土地分下去,就救得过来。胡二爷听了,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时,骂了句,分你娘个跩?你教书听杜仲存的,我过日子可不要他杜仲存管。
敖登的来历我不清楚,德才也不清楚。她是个能干活的女人,怕我们赶她和布日固德走,总是拼命干活,劈柴、做饭、收拾院子里牛马吃剩的秸秆,把它们拉下的粪便都用土筐挎到粪堆上。我做饭,她抢着烧火,饭好了,她又躲得远远的,非要等我们吃过了她才吃。胡二爷说,那是不行的,你又不是来做活的,说到底还是客呢。几天过去,觉得她很好,再没人提要她离开的事,我在厢房里腾出一块地方,可以睡下两个人,这样,她算是在榆村安顿下来了,有了笑模样。
有时候,干着干着活,会听见她和布日固德唱好来宝,她唱,五大河的八大桥,是哪一个皇帝修的?五千斤的闸门,是哪一个好汉举起?牛大的黑斑虎,是谁用拳头打死?没认出自己的儿子,是谁用箭把他射死?布日固德唱,扎咴咿,真的那样吗?五大河的八大桥,是唐王额真修的。五千斤的闸门,是好汉秦琼举起。牛大的黑斑虎,是武松用拳头打死。薛仁贵用自己的箭,误杀了新生的儿子。
敖登还会拉胡兀尔,每次,那弦音一起,弯弯绕绕的,在心头颤动,恍似光阴停下来了,再也不会失去什么,或者失去的正悄悄回来。
21
榆村又相继有人死去,魁木爷死在土地庙前的土坑里,被一层层蒿草遮盖着,要不是那天榆村遭遇了一场意外,想找到他的尸体还真要费些功夫。魁木爷死在白天,确切说是晌午以后,因为王三五说吃晌午饭的时候去叫他,他还冲王三五摆摆手,说,以后,这家里又要省下一口粮了。榆村的人好似都看透生死了,魁木爷说那样的话,王三五也没有悲伤,反倒说,爹,早死合适,早死有棺。魁木爷开了一句玩笑,说,你女人死得早,棺呢?王三五说,她死得急,没抓手,你要是死了,我把门前那棵老榆树锯了,给你做料子。魁木爷说那可使不得。不说老榆里头藏着鬼魅神灵,就单说这个“榆”字,也万万不能做棺。榆,就是愚。俗話说榆木嘎嗒不开窍,埋进祖坟,晚生下辈,辈辈不知理。魁木爷说宁用一令席子,也不用榆木棺。
到了夜里,有一队人马沿着霍林河岸,直奔榆村来了,本来死寂寂的村子,突然狗叫成片,听上去,像是阴曹地府的小鬼全都从地下钻出来,要把榆村所有的人抓走。长庚在那狗叫声里不肯睡去,狗叫大声,他哭得更大声,要跟狗比嗓门似的。德才不得不从被窝里爬出来,点了灯,叫上德海,爬到屋顶看个究竟。
黑夜里的声响总是比白天更能镇住人的魂魄。我坐在炕上已经能听到马蹄踏破尘土的声音了,乌泱乌泱,越来越近。屋顶上,德才和德海踩着房顶的步子有些慌乱,一开始是缓的,后来小跑着顺着梯子滑下来,德海喊,都起来,抄家伙!胡二爷说土枪在西厢房,接着,一阵噼里啪啦开门关门声。
敖登抱着布日固德闯进来,说,胡子来啦!她把头扎进我的被子里,全身筛糠样地抖。布日固德倒是不在乎,油灯下,他抬头看着我,笑滋滋说,胡子来啦。
大门里和大门外开始交火了。子弹从窗子打进来,我和敖登抱着孩子趴到炕沿根儿底下,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只有长庚天不怕地不怕,扯着嗓子嚎啕,布日固德说,他哭得真让人心烦。
大门里的人终于没抵挡住大门外的攻势,那胡子的队伍里有一个特别矮的人,像四五岁的布日固德那么高,从狗洞爬了进来,把大门闩打开了,胡子一涌冲进来,嚷嚷着把所有的明子都点着,要亮亮堂堂的,那个矮人说,到贵地喊金子,不抢花票不抱童子,众儿郎填瓤子解解饥渴,借点高鞭子就走。那意是说,他们要钱要粮,不抢女人也不绑孩子,吃顿饭,拿了钱走人。
灯火一明,柴禾堆里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探头探脑咯哒哒叫个不停,那匪子里突然有人兴奋起来,跨过去,瞧了瞧鸡轱辘里的鸡蛋,说有磙子吃。他顺手把那鸡拎起来,鸡脖子一拧,鸡头一丢,嘴对着,咕咚咕咚吞鸡血。布日固德一直没哭,这回哇地一声哭开了,那人龇着沾了鸡血的大嘴,对布日固德笑,说,小孩,别哭,一会儿有鸡肉吃。他那血盆大口,让布日固德哭得更欢了。敖登把他拖进伙房里,安抚了半天,总算消停下去。我们开始做饭,各个门口都被两个胡子把守着,整个榆村从先前的枪炮声中消沉下来,胡家大院在那样的肃静里,只能听到刚刚吸了鸡血的那个人在大声说笑,像是讲了什么荤段子。
鸡炖好,已经后半夜了,是德才端上去的,德才说,女人在伙房里都不准出去。炖鸡的时候我加了粉条,因为那粉条,德才挨了一个耳刮子,那个匪头子嚷嚷着,谁他妈放的?我怕他们崩了德才,从伙房里跑过去,说,我放的。
我往那一站,看了那匪头子一眼,竟是占山佑。那匪头子也认出了我,说,妈的,是你?他上前一步,说,你他妈给老子使绊子。我说,只知道好吃,不知道你们的讲究。他说要不是下山前占了一卦说今天忌讳女人,老子非崩了你。饭也没吃,锅碗瓢盆砸了一地,占山佑手一挥,一队人搬着粮食、衣物、钱财,扬长而去。
后来才知道,胡子是忌讳炖鸡放粉条子的——绊腿了。那天,这绊腿一说,还真的应验了。他们照着地上躺着那颗鸡头指向的方向走,走了十几里,遇到了另一伙胡子,胡子对胡子,占山佑被打死了。再后来,还听说,占山佑的胡子窝里闹虎烈拉,连窝端了。
那晚,听到枪声,人们纷纷往霍林河里跑。耿江湖跑到土地庙前,朝那蒿草里一钻,摸到一个冰凉的尸体,他不敢动,守着那尸体。到天亮一看,是魁木爷。
耿江湖撒腿回村子,说,魁木爷死了,魁木爷死了。到了家门口,一个跟头栽下去,再也起不来。他其实也是得了虎烈拉死的,可他老婆逢人便说是魁木爷给吓死的,尤其是见了王三五,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我们家那跑江湖的没了,以后这日子可咋过?自己的爹把人家给吓死了,王三五总觉得欠了耿江湖老婆的,下雨的时候,耿江湖家的房子漏了,王三五去给抹泥。刮风的时候,耿江湖家的窗子破了,王三五去给修窗。犁地的时候,耿江湖家的牛病了,王三五去给拉犁。后来,耿江湖家的老母猪要配种,要赶去邻村找公猪,王三五说啥也不干了,和耿江湖的老婆吵了起来,说今天你们家的猪配种,我应了,明天人也发情了,我还给你配人不成?把耿江湖的老婆气着了,买了三大捆烧纸,每天,日头往霍林河里一坠,她就抱着烧纸去王三五家门口烧,拍手打掌地哭着说,我那可怜的亡夫哎,你要是有神有灵,就让吓死你的人断子绝孙。
22
天上下雨、打雷的时候,雷公想要劈死人间作恶的人,看走了眼,会把好人给劈死了。像耿江湖老婆的咒语,骂的是王三五,死的是铁锤。铁锤死的那天,我的天塌了。我爹原本挺拔的腰杆,过了一夜再看,佝偻了,老了十几岁一样。他常常坐在房檐根儿底下,望着屋后的河水,一袋烟一袋烟地抽,偶尔撸下袖子,擦一下眼角,叹长长一口气。他本来就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那以后,更是没话可说了。只是,有一次见了长庚,突然笑了笑,说,铁锤要是也活到结婚就好了。
那话恰巧被敖登听去了,敖登特别伤心。我知道,铁锤的死,除了我和我爹难过,还有一个人更难过,就是敖登。从敖登和铁锤第一次见到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这两个人的眼神,撞出火花来了。村子里冷不丁多了一个蒙古姑娘,即便在死神的俯视下,人们的心里还是流露出了幾分好奇,尤其是铁锤和宝柱。没事的时候,就往我那里跑,让敖登给他们拉胡兀子听,还让敖登教他们唱:这美丽的科尔沁大草原,饥饿的羊羔在这里生息繁衍,耄耋老人守着霍林河畔,颐养天年……那样的词调,在生死面前,显得过于宏浑,他们总是唱着唱着突然一声不响,彼此看上一眼,目光又突然跳开,神色慌张,面容潮红。宝柱说他一天看不到敖登心里就像缺了啥似的,铁锤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只说,敖登,是天上的星星。
敖登迷了宝柱,迷了铁锤,也迷了德海。自从听了敖登的胡兀子,听了敖登的好来宝,听了敖登的歌声,德海有一段日子不去梁贵友家了。梁贵友有几次到胡家大门口转悠,见他出来了会问,咋好久不见你的影子了呢?德海说,老爷子管得紧,脱不开身。梁贵友笑,说德海你扯不扯?只要胡二爷不绑你,多紧能管住你?他说,是不是看上那个蒙古鞑子了?德海说,看上谈不上,看着新鲜倒是真的。梁贵友说,你要是看上蒙古鞑子了,就当面跟黄月容说清楚,省得那闺女一天到晚唱悲调。德海说,说清个二踢脚啊?我这也没咋着啊。梁贵友拿他没办法,回去也不知道和黄月容说了什么,黄月容往后天天都要哭一场,一哭就唱:黄月容我独坐绣楼眼泪汪汪啊……
梁贵友那个唱戏的老婆实在听不下去了,备一桌酒菜请德海喝酒,德海去了,原本是四个人喝,喝到大半夜,梁贵友和他老婆走了,屋子里只留下了黄月容和德海两个,他们继续喝,把那样的黑夜喝得像科尔沁大草原一样漫无边际,他们在那辽阔里打滚、奔跑、追赶、欢跳、嬉闹。黄月容搂着德海的脖颈说,这天灾人祸的,说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可我们呢,还没尝过欢爱的滋味。
德海就跟她欢爱了。没多久,黄月容怀上了孩子。
黄月容摸着肚子来找德海那天,撞见敖登教铁锤拉胡兀子。敖登的手握在铁锤的手上,那弦子发出嘣嘣愣愣的声响,让人听了也嘣嘣愣愣的,黄月容顺着那嘣嘣愣愣的声音把厢房欠开一道缝儿,那弦在两个人的手里一紧,嘣一声断了。敖登抬头瞪着黄月容,黄月容一乐,说,该换弦了。
说完,黄月容站在院子里喊,胡二爷,我黄月容怀了你胡家的种,你给我出来。声音尖利,吓得鸡飞狗跳,胡二爷满脸挂不住,抖着胡子,说,真是个不知羞臊的。
胡二爷出去了,站在黄月容眼前,拿烟袋锅子指着她,说,生下来,抱给我,我胡家养得起。黄月容跳脚,说,你个老难缠,不让德海娶我,我就住下不走了。说不走,还真住下了,自己动手,把一间闲置的厢房收拾出来,和德海在里头有说有笑。
胡二爷一点法子也没有,一趟一趟去德海娘的坟头,哭了好几场。打那以后,院子里热闹了,一侧,敖登拉胡兀子,悲悲怆怆。一侧,黄月容唱曲子,喜笑欢颜。
铁锤死的前几天,胡二爷和我爹曾坐在一起商量,说让德才和铁锤带着我和长庚离开榆村,因为这虎烈拉,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一天比一天猛烈。榆村的人眼见着少了,多起来的是到处流浪的狗,它们的主人死了,饿得难忍,满山遍坡地跑,跑到那些新坟跟前,遇到没有棺的,把坟土扒开,从里头拽出腐烂的尸体,吃得全身粘满污血,臭烘烘冲着天狂吠,像是对天有天大的不满。尤其是夜里,那些幽蓝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榆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毛病,现在想起来,觉得它们的身形有耕牛那么大。那样的庞然大物,让整个村子的人都感觉自己早晚会像坟坑里的死尸一样,被野狗扯成一块一块的,下辈子再想投胎,也不能是个囫囵人了。
铁锤问,可以带走敖登吗?胡二爷说,带上敖登,就得带上布日固德,逃难的路上,拖娘带崽是大忌。让你们走,是要保我长庚,保我胡家血脉。铁锤说,敖登不走,我不走。我爹扇了他一个耳光,铁锤急了,说,不走,就不走。
敖登知道了,抱着铁锤哭,她劝铁锤走,说自己命大,等灾难过去了,铁锤回来,她一准还在。铁锤说不,说敖登不在身边,逃到哪里都和死了一样。那天夜里,宝柱和王三五走了,他们走后,德海和黄月容也走了。年轻的,有点力气的都想往外逃,可逃得多了,榆村就被封得更严实,等到铁锤想带着敖登一起走那个黑夜,张保全已经带着人,把榆村围得连只麻雀也飞不出去。榆村的人像被困在了一口枯井里,要生、要死,都得听天由命了。
铁锤死在一间废弃的土房子里,那是他和敖登经常偷偷约会的地方,他们常常在那里见面,到了他要死的时候,那破旧的土房子前,传来敖登的胡兀子声,我想,一定是铁锤跟敖登说,再给我拉一段胡兀子吧。他是听着悠扬的胡兀子死去的,没有一点痛苦。
23
下到榆村来做防疫的,一开始全都由张保全领着,给村民做检查,给村里的每户人家消毒,让大家把灶膛里扒出来的草灰倒进厕所里灭菌。榆村的人照做了,可人还是一个一个死。尤其是铁锤死后,张保全再也不进榆村,他觉得那么年轻力壮的人都死,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轮到他自己头上。他拉着村里几个和他对脾气的,在村外搭了窝棚,日日夜夜封锁着榆村,让榆村成了孤村。
如果说榆村那些死去的人是死鬼,那么,还活着的人,就是活鬼,像幽灵一样被关在了一个盒子里,与外界没有一点儿瓜葛。张保全说,榆村的人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孽,天要收了榆村了。
嘎罕诺尔镇也开始有人死去。嘎罕诺尔镇的人说,是榆村的死牵连到了他们,他们不饶,选了几十个身强体健的男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从霍林河那岸游过来,和村外的张保全聚头,把火种扔到榆村的房顶、柴垛、坟地。那些死了主人、到处流浪的野狗,在坟场里掏野尸充饥,火飞过来时,还没来得及闪开,就溅到它们身上烧开来,疼得它们一路狂叫,火球一样乱串。熟睡的人们,有的醒来,大声哭喊。有的还说着梦话,就被塌下去的房梁埋在里头。
我那次没死,多亏了敖登。
敖登说过,白天用来干活,夜晚用来想念铁锤。所以不管多黑多长的夜,敖登都睁着大眼睛看着天空。晴天,数星星;阴天,在心里唱歌。她说数星星的时候,铁锤也帮着她数,唱歌的时候,铁锤也学着她唱。她说那些时,我想告诉她,我也一直这样想念着一个人,希望他有一天突然出现,把他的脸再贴到我的脸上。但我没有说,我觉得司马徽则这四个字不该沾染上死亡的气息,尽管,他们都说他死了,尽管,我总是給他烧纸,但他在我心里,活得比谁都旺。
那夜,是个阴天,我看见敖登坐在院子里,想她一定是在心里唱歌,就和她一起守着夜,轻轻唱:
我思念阿哥拉起的琴弦
我留恋赛马场上的画卷
阿哥像雄鹰翱翔在蓝天
我牵挂毡房前那双眼睛
像格桑花一样开得娇艳
那样唱着唱着,泪水淌下来了;那样唱着唱着,野狗叫起来了;那样唱着唱着,一个火球窜进来了;那样唱着唱着,火光冲到天上来了。
敖登冲进厢房去抱布日固德。我跑进屋子去抱长庚,叫醒了德才,德才去叫胡二爷。胡二爷跑出院子一看,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眼前的榆村,大火连成一片,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通明着,榆村从来没有在夜晚那么亮堂过,过年的时候也没有。胡二爷一声长叹,说,救不住了!救不住了!
我想去叫醒我的爹,我宁愿他在虎烈拉中死去,也不愿意他困在大火中叫我的名字。我抱着长庚,在大火通明的黑夜里一路奔跑,一路叫着爹。他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不能再离开我,如果他在这场大火里死去,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在这世上活下去。一个没了娘,再没了爹的人,不管多大年纪,也是孤儿。我不想做一个孤儿。
火焰包围着我爹的宅子,浓烟从他的屋顶冒出来,我放下长庚,朝那火里扑去,却被一只大手死死钳住,回头去看,是德才。他对着我摇头,他说进不去了。我推开他,说那是我爹!他说,你爹也不想你去送死!我骂他就是混账,他说是啥都随你,可你不能去送死。我听见我爹在大火里嘶喊,而我站在那烈焰之外,看着烧落的房脊噗通一声砸下去,把我爹和他的嘶喊声重重埋在里头。
他的嘶喊变成烟雾,在我耳边飘来荡去,几十年都不肯散掉。
我在我爹的喊声里昏死过去。在我昏死的时候,德才带我离开了榆村,去了嘎罕诺尔镇,投奔他的亲戚。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他亲戚一家都闹虎烈拉死去了。德才又去找杜仲存,杜仲存先是吓一跳,接着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活着。
杜仲存是仗义的,他安置了我们。
那是我离开嘎罕诺尔镇多年以后,第一次去了那里,不愿想起和不愿忘记的,瘟疫、大火、恐慌、思念又都混杂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一团麻,被撕成千丝万缕,又把千丝万缕摽在一起,扯不开,搡不断的。
那次,胡二爷没走。胡二爷说榆村是他的,他也是榆村的。活要活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还说,你们好好活着,如果我死了,你们还可以再建一个榆村。
敖登也留在榆村了,她说她本来就是个没地方可去的人,如果能死在榆村也算是有了葬身的地方。她那话被她说中了,那场大火之后,敖登是榆村最后一个闹虎烈拉死去的人。她的葬礼是胡二爷领着布日固德一手操办的,没有给她诵经文,没有给她备“玛尼树”,只是用白布把她裹了,从窗子抬出去,抬到霍林河边上,涂上火油,让她在大火中成了灰烬。布日固德跪在一旁跟胡二爷说,爷爷,我额吉说布日固德是草原上的雄鹰。
胡二爷没有说话,看着那火光落下去,手摸着布日固德的后脑勺,说,孩子,起来吧,把你母亲的尸骨捡起来,扔到霍林河里去,霍林河的水,是从科尔沁草原上流过来的,会流到大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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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有尽头的。瘟疫也一样,闹过了,像没事儿人一样,又溜走了。冬天来的时候,榆村在大雪里归于平静,嘎罕诺尔镇也归于平静。一九四七年春天,杜仲存开办的学校又开始有了生气,德才又去教书,我带着长庚从他的学校门口走过,看见操场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想着春天真的来了,我们该回到榆村去了,胡二爷几次捎来口信,说土地松软了,我们该重建房屋了。
从嘎罕诺尔镇走的前一天,我打算去善医堂看看,听说那里又开了起来,名字还是老字号,但是主人却和司马家没有瓜葛了,我只是想看看那几个字,看了,就像见到司马徽则的脸一样,会让我的心发烫。
那天,我遇到了珠婉嫂子。是心里想着要见到司马家的人就好了,结果一转身就遇到了,在善医堂门脸子前面不远的地方,看见珠婉嫂子挎着柳编篮子,里面装了一棵白菜从路边走过。我喊珠婉嫂子,她停下来望我,打个愣神,朝我凑了凑,叫一声,玉娥?一脸诧异,又看了看长庚,问,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应该是有话对我说的,可看了长庚,却只感叹一句,可真是岁月不饶人,好像是眨眼工夫一样。我说,有司马徽则的消息吗?她说有了。我问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她说一直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我让她细细讲,珠婉嫂子把菜篮子放在路边,拉我坐在墙根底下,说,跟长川叔在一起。
他命大,被日本人抓走以后逃了,去找长川叔了。以前日子不好过,他也不敢捎回口信来,现在,他才敢让长川叔告诉家里。我问她长川叔在哪?她说走了。上次和林海学一起来扩军演讲,他还上街发宣传单了呢。我听了,脑袋陡然嗡地一下子。我想,德才对我撒谎了。他那次一定是见到司马长川的,可他从未提起过。珠婉嫂子又说,你瞧,老镇公所门口竖起的解放区的牌子,是埋进土里竖起来的,竖得多牢。长川叔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那天,珠婉嫂子还告诉我很多,说司马徽则还不知道我嫁给德才的事,让我好好等他。我说该告诉他,骗他我不忍心。珠婉嫂子说那是长川叔的意思。不告诉也好,他在打仗,枪林弹雨的,总得有个盼头。我告别珠婉嫂子的时候,和她说,下次不管是司马长川回来还是司马徽则回来,都要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珠婉嫂子哭着走了,边走边嘟囔着,这是造了啥孽啊?
我要回到榆村去。带着长庚去坐船,划船的人不在,我把长庚放在船上,把那船解了,也坐上去,让那船顺着水漂啊漂啊,一直漂到芦苇荡里。河水拍打在船上,船轻轻地摆着,太阳也跟着一摇一晃的,模糊起来。长庚在那摇晃里笑出了声,我的泪水跟着他的笑声,一起漾在水波上,一跳一跳的,从西往东奔流着。我说,长庚,一切都像上天安排的那样,再也回不去了。长庚被我扭曲的声音吓到,笑着的眉眼拧成一个结,大声哭起来。芦苇荡里,腾地飞起几只水鸟,在天空打着旋儿,啊哦,啊哦地叫着。我想在脑子里翻出一些关于司马徽则的记忆,好的也好、坏的也好,想起来,就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嗅得到他的气息,看得见他坐在红马上,听得见那马蹄踏冰的声音。他在水上飘过,又在那波光里倒映成影子的模样。
榆村到处是黑黢黢的土框框,上面还粘着鬼魅,偶尔,走过一片房场,会从废墟里探出几颗圆溜溜的眼睛,躲躲闪闪的,生怕一望就望见了死神,会不由分说带走他们。
胡二爷已经把盖房的檩木都准备好了。这回,他说老房子要换换地儿,盖在离霍林河再近一些的地方,省得再烧起来,远水救不了近火。动土的日子是李三老择的,盖房那天,榆村还活着的人全都去了,王三五和宝柱也去了。虎烈拉一过,他们就回来了,和榆村的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德海和黄月容也回来了,他们是在房子盖好的时候回来的。盖房的时候,胡二爷说,房子要多盖一间,他们早晚会回来的。
那次,再建榆村,我们用了半年的时间,张家的盖好了,去忙李家的,李家的弄完了,又去帮王家的。像一群蚂蚁,搬的搬,扛的扛。男人垒房框,上房梁,女人打苇帘子,做伙食。都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想过个消停日子。
德才那段日子教完课就跑回来,把盖好的新房子里里外外抹得光溜溜的,看上去像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无拘无束,又板板整整。他把房子打扮得那样好,对我说,这样的房子,你住起来,才配得上你。我听了,没有应他,他的话,自打那次见了珠婉嫂子以后,我就很少应了。房子弄好,德才给自己烫了一壶酒,盘着腿坐在炕上喝,喝到一半,脸变得又紫又黑,拉着我的胳膊说,为啥?我说啥为啥?他说你心里知道。我说,你心里不知道吗?亏心事你到底做了多少?他说我亏心个屁?眉眼竖起来,从来没有那样厉色过,我的胸口冒出一股寒凉,本想一五一十问他的话,全都憋了回去,只是在心里想,他早就做好了瞒我一辈子的准备,我问得再多,也不会有结果。
就不再和德才那么较劲了,只等着司马徽则有一天回到嘎罕诺尔镇,我去见他,让他知道,我是他不必再等的人就好了。
那天,德才连夜去了嘎罕诺尔镇,到学校时,已是半夜,杜仲存蹲在学校大门口的一棵树下抽烟,见了德才,把烟掐了,说,你爹的地,劝通了没有。德才说,劝过,沒劝通。杜仲存说,区干部让我组织学生工作队,到农村参加清算斗争。德才冒了一脑门子汗,问,咋清算法?杜仲存重又点了一根烟说,砍大树,挖浮财。再也不能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这回,要的是物归原主,土地还家。德才说,浮财我们家是没有了,让土匪抢过,让大火烧过,有的也就是土地。杜仲存说,土地就够了,年初的时候柳屯斗争觉悟不高,对地主张大哈搞了假斗争,只分了浮财,大树没砍倒,还煮了夹生饭,农会的领导权没有真正掌握在贫苦农民的手中不说,还搞得那张大哈怀恨在心,勾结一伙土匪,把村长和农会干部都给打死了。德才说,这个我知道。杜仲存说,知道就好,虎烈拉闹完了,瘟疫斗完了,得和地主斗了。
德才听完,慢慢蹲下去,说,给我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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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存组织的学生工作队还没有进到榆村,胡二爷恍似就预感到了什么,那天德才走了以后,他在夜里睡着睡着突然爬起来,站在窗外叫我,说,玉娥,起来跟爹说说话。我披了衣服到院子里,见他抽着烟袋,堆缩在窗子底下,说,做了一个梦,吓了一身冷汗,睡不着了。我问他梦见了啥?他说都是小时候的事。
胡二爷小时候的事儿我是不了解的,听了有些好奇,便让他讲下去。他就讲了。说他们胡家在他小时候有几个长工,种地的种地,磨豆腐的磨豆腐,放马的放马,各管一摊,各尽其职。那个放马的叫刘二,老婆死了,自己带个儿子过。那儿子长到八九岁时,刘二央求胡二爷的父亲让孩子在胡家干点啥,挣口饭吃。那孩子长得瘦小,胡二爷的父亲觉得也干不了啥,就说,饭该吃就吃,干活就算了。
那孩子灵巧,吃了饭总是不闲着,要么扫院子,要么割猪草,谁喊他一嗓子让他去跑个腿,他准是一溜烟去,又一溜烟回,忙忙乎乎的,胡家里里外外总能撞见他的影子。胡二爷和他年龄不相上下,有时候胡二爷背书,把他叫过去,让他坐在那里念诗词给他听,他坐着坐着便屁股疼,看见猪拉了屎,或者鸡刨了,拎着粪叉子跑过去,拾掇了。胡二爷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他嘿嘿笑,说,念那玩意,叽哩咕噜的,怪受罪。
后来那孩子不在胡二爷家待了。去了胡二爷的九叔家。他那九叔,我是听我祖母讲过的,娶了两房老婆,大老婆比他大五岁。俗话说,女大五赛其母,胡九叔自然满心不舒坦,碰巧那大老婆肚子不争气,给他生了三个孩子,都没一个续香火的,他借口要儿子,又纳一房小。小老婆比他小十六七岁,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过继给了大老婆,管小老婆叫婶子。
胡二爷的九叔是抽大烟抽死的,他大老婆也是。那时候胡二爷的父亲担心家产被老九败光,把他赶出去分家另过,胡九叔分出去,胡二爷的父亲为了不亏待他,给了他土地,还给了他一群马。胡二爷的九叔挺满意的,只提了一个要求,说,马群给了,马倌儿也得给。刘二起先不愿意去,后来胡二爷的九叔说,到我这来每个月多加一升米。虎子喂猪,刨去吃喝,每个月三升米。
虎子就是刘二的儿子。刘二当初掂量了一下九叔的家当,确实是殷实的,就动心了。可大烟那东西,缠磨着胡九叔,他的日子,没几年就落没了,地没了,马没了,当初给刘二多加的那一升米也没了。胡九叔的大老婆嫌虎子能吃,每顿饭都给他定量,那孩子饿得不行,去猪槽子边捡苞米粒吃。胡九叔的大老婆看见,操着镐头砸上去,只一下,就把那孩子砸死了。
出了人命,那大老婆没主意了,那小老婆倒是镇定,见大门口堆着一垛小山样的高粱穗子,那穗子上完场,打完粒,虎子平日里烧炕,用二齿子往下捯,好好的一个大垛,硬生生捯出一个洞来。她就把虎子往洞里一塞,爬上去几脚把垛尖儿踹塌,塌下来的高粱挠子砸进洞里,把虎子埋在了里头。他们逢人便说虎子是让高粱垛砸死的。可胡二爷说他梦见了虎子,一直冲着他笑。不是好笑,是要看他笑话的那种笑。胡二爷叹着气,说,一个带着冤屈的人冲你笑,能有啥好事啊?何况,梦都是反的。
那晚河里的蛙声特别响亮,比着赛似的,这边落下,那边响起。胡二爷听着,把一袋烟又装上,说,老话讲,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所以当初我九叔分出去过,我爹宁愿给他一群马,也要守着攒下的地。现在看,这地也不算咱的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把土地分出去了。自己主动分出去,还会落个思想觉悟高。他抖着胳膊擦了擦鼻子,该是哭了。随即站起身,说,你跟爹来拿点儿东西。
我跟他去了他的屋子,他点了油灯,让我坐,从炕角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木匣子,打开,看了许久,说,咱家的地契,都在这。你拿着。我有点惶恐,摆手说这个我不能拿。他说,拿着吧,还有这个呢。他把手伸进怀里,拽出一块白布,压在木匣子上头,说,哪块地分给谁,我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早,你把这事办了。我说,非这样不可吗?他说,非这样不可。我们都沉默下去,我把他交给我的东西抱在怀里,看着他在一跳一跳的灯光里摇晃,但是,硬是站直了,不肯倒下,说,回去睡吧。我也再睡一会儿。
我从胡二爷的房里出去,他把灯灭了,传出嚎啕声,那样一个老头,钢浇铁铸样的,一旦哭起来,把蛙鸣也镇住了。
次日,天一亮,我抱着长庚照他白布黑字上交代的,把那些土地分出去了。回去的路上,碰见王三五去嘎罕诺尔镇召开贫雇农代表大会。和他一起去的还有耿江湖的大儿子耿财,耿财嘟囔着说他不想去,一见到当官的腿就抽筋。王三五提溜着他,说现在的官和过去的官可不一样,现在的官是咱农民自己的官,要不咋会给咱分田地呢。
那天王三五和耿财到了傍晚才回来。那会儿,德海正在河边抓泥鳅,耿财撞见了他,老远就喊,三五叔当上贫雇农团团长了。王三五嘿嘿笑,德海木木地看着他们,自打房子盖好,他和黄月容回来后,德海总是木木的,黄月容生了病,整个人蜡黄蜡黄的,李三老说那是肝病,生吞泥鳅管用,德海就天天抓泥鳅。黄月容每次见了我都说,嫂子,那泥鳅进了肚子里,还扑棱棱直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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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雇农团团长的职责是啥?榆村的人不懂,王三五让耿财敲着梁贵友家唱戏时用的小铜锣,从村头到村尾喊了一遍,让大伙到老神榆底下开会。开会是件新奇的事儿,榆村的人想听听王三五能把会开出啥个名堂来,毕竟,以前召集开会,都是开胡二爷的会。所以,王三五往前头一站,榆村的人起哄,笑着、叫着,说,三五,张得开嘴吗?你还贫雇农团团长,自己封的吧?
王三五不管那套,整了整衣襟说自己是真正劳苦功高的贫雇农出身,谁说风凉话就是和地主穿一条裤子。下面没人敢说话了,虽然,榆村斗争地主的大会因为闹虎烈拉,没有像别的村那样开展起来,但地主这头衔有些晦气了,大伙还是听得出来。阶级界限还是拉开了,和地主穿一條裤子,这样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那天开会我没有去,因为就在那天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她们又瘦又小,像是一副活不成的样子。德才抱去给胡二爷看,胡二爷靠在炕上,瞄了一眼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两丫头,命贱。德才说,爹,你给起个名字吧。胡二爷摆摆手说,丫头片子,我不起。德才把那两个孩子抱回来,说,命贱又怎样?丫头片子又怎样?乱世也要活出芬芳来,我一下子来了两个闺女,她们还可以做伴呢。德才给她们起了名字,大的叫芝芬,小的叫芝芳。
傍晚,王三五来找德才,说是要见胡二爷,想当面问问他为啥不去开大会?是不是在闹阶级情绪?德才说,不是闹情绪,是病了。说话间,王三五闯到胡二爷屋子里去了,掀开胡二爷的被子,问,是真的,还是装的?胡二爷从炕上爬起来,盯着王三五看,王三五气焰在那样的眼神里有点蔫萎了,声音也缓和了些,说,说到底,咱俩还是亲家,要开诉苦大会,我总得体现出大义灭亲的境界来。胡二爷说,地我给大伙分了,浮财我没有。王三五说,有没有,你自个说不中,坐你们家炕头上说不中。胡二爷说,那咋说才中?王三五说,到诉苦大会上去说。说到诉苦大会,王三五的腰杆子又挺了挺,他想起他是贫雇农团团长来了。
胡二爷到底被王三五拖到诉苦大会的前台上去了,王三五让大伙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下面的人没动静,王三五说,到了分清敌我的时候了,别做怂包,眼瞅着敌人在眼前,还都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为了提醒大伙谁是敌,谁是我,他给榆村的人全都做个标记。他让耿财给大伙发布条。说贫雇农戴红布条,中农戴粉布条,富农戴黄布条,地主戴白布条。耿江湖的老婆自打耿江湖死了,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王三五,可看着耿财胳膊上戴着红布条跟在贫雇团团长的屁股后忙前忙后的时候,又露出几分喜色来,她觉得耿财有出息。
耿财发完布条,王三五让大伙自己往胳膊上系,胡二爷系了白布条,德才系了白布条,德海系了白布条,黄月容也跟着系了,德海和黄月容的孩子叫长东,系上了白布条,长庚,系上了白布条。芝芬和芝芳不能到场,他们就把白布条发给我了。我让黄月容给我的系上,黄月容噎着嗓子说,早知道嫁给德海得系白布条,就不嫁给他了。我说现在说那些有啥用?你长东都那么大了。长东站在她脚边,仰着脸往上看,说,媽,你哭啥吗?戴个布条也不沉。
黄月容给我系上了白布条,王三五站在台上踅摸一圈,走下来,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胳膊看了又看,说,有点儿不对劲。我问他啥不对劲?他说,大侄女,你爹要是还活着,你们家起码是个富农,富农该戴黄布条。我把头扭向一旁,我说,三五叔,我现在嫁了地主。他说,就是呢。你这就复杂了。戴黄的也不对,戴白的也不对。耿财机灵,说那就戴个两道杠吧。跑过来又递上一个黄布条,王三五接过去,说,叔亲自给你系上。我看着他,眼泪淌下来。我说,三五叔,在榆村,我的长亲只有你了。他的手抖了一下,把白布条的活结一下子打死了。
第一个跳上前台诉苦的是刘二,说当初要不是胡家分家,胡二爷的父亲把他分给了胡九叔,他的虎子就不会死。这一说开,榆村的人都嘀咕起来了,一开始是小声的,后来竟有些把持不住,有的人哭了,多多少少都受过胡家的气。胡二爷被耿财踹了一脚,跪在地上,地上的石头子钻进他的膝盖里,血洇泥土里,开出一朵花来。
耿江湖的女人也站出来,说,我们家虽然和胡家没有瓜葛,但受过富农的气,王玉娥她奶奶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去找我们家耿江湖要膏药,拿了就走,从来不给钱。沿流水勾起了老冰排,宝柱说,爹,我也要诉苦!王三五说,你有啥苦?宝柱说,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王玉娥领着铁锤拿着糕点去看我爷爷,临走,总是换走咱们家两个猪蹄,回家给她奶奶吃。榆村的人都笑了,不是笑宝柱,是笑我祖母占了人家两个猪蹄的便宜。李三老说,那算啥,你们不是也吃人家的糕点了吗?王三五觉得挂不住脸了,说拿膏药、吃猪蹄都是小便宜,他要听大便宜,让榆村的人大胆地说,王家也好,胡家也好,谁占了贫苦大众的大便宜?
下面又鸦雀无声了,王三五急得跳到桌子上,说,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可我这个王就要和王玉娥的王写出个不一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早已写好的王字,那王字上面的一横短,中间一横稍长,底下那横最长。他说,这是我王三五的王,劳动人民的王,上顶天,下立地,根红苗正。又把王字倒过来,说,这是王玉娥的王,想一手遮天的王,可惜自己的脚跟太小,根本抓不住地,必然倒在劳动人民的脚底下。老神树底下的人突然拍起了巴掌,他们说,王三五说得好啊!
后来,我写了十几年那样的王字,上面一横最长,中间一横稍短,底下那横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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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场面,光一个王字是掀不起热闹来的。榆村的人越来越热衷那场热闹,他们都想在那场热闹里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让那热闹像火一样,更加旺盛地烧起来。
王三五带着耿财去找胡二爷的小九婶子,就是那个胡九叔的小老婆。那女人已经老了,不管春夏秋冬,整日躲在炕角,披着一张羊皮暖身子,她见了人只会说,冷啊,冷。
她是真冷,自打胡九叔死了,她就一个人守在霍林河边的窝棚里,那是早些年榆村的牛倌儿和马倌儿搭建的,为了放牛放马的时候避避风、躲躲雨。后来,胡九叔死了,胡二爷的小九婶子被她的两个儿子赶了出来,她没地方去,就住到那里。我和德才没结婚的时候,胡二爷总是打发德才隔个十天半个月背些粮食过去。等到我结婚了,胡二爷就打发我过去,说,你去,能和她说说话。可每次我去,她都很少说什么,说得最多的就是冷啊,冷。有时候,冲长庚笑笑,那笑阴森森的,她一咧嘴,能把长庚吓哭。
王三五跟胡二爷的小九婶子做工作,他说,你看你穿不像穿,吃不像吃,你知道是为啥吗?小九婶子说,我穷呗。王三五说,那你为啥穷呢?小九婶子说,我老了呗,男人还死了。王三五说,那为啥你男人那么早死了呢?小九婶子揉揉眼睛,说,大我十几岁呢。
王三五觉得小九婶子没说到点子上,又引,说,你要是不给人家做小老婆,能嫁给一个大你十几岁的吗?这句话把小九婶子惹着了,呸地朝王三五啐了一口,骂道,你当我愿意嫁吗?我当初要不嫁给胡九叔,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王三五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嘿嘿笑了,说,说了半天,你才说到点子上。这不就是胡家欺负你吗?这叫趁火打劫,你这是苦,是冤屈,得说出来,说出来我王三五给你做主。小九婶子不信,从上到下看了王三五一番,说,你自个的衣服还打补丁呢,能给我做啥主?
王三五耐住性子开导,说,小九婶子,你说你儿子为啥不叫你娘?这下戳中小九婶子的心窝子,瘪着嘴,快哭了。只是,太老的人是没有眼泪的,小九婶子也没有,他们的泪水都在这一生里流尽了。可小九婶子还是抹了抹眼角,说,这样讲,我还真是苦大仇深呢。
这样,小九婶子被开导到诉苦大会的台上去。她往台上一坐,指着胡二爷说,你胡家黑心啊,我生了儿子,胡家人却不让他们叫我娘。这一说下去,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全都扯出来了,台子底下的人声泪俱下。小九婶子兴致渐涨,突然指着胡二爷,说,他,还对着我耍过流氓。
这一声,把榆村的人弄得不知所措,所有的目光都盯着胡二爷。胡二爷怔怔盯着小九婶子,忽地喷出一口血来,叫了一声,我的小九婶子啊!倒下去了。
耿财从井里提上来新鲜凉水,泼在胡二爷身上,揪着他的头发让他跪直了,好好听小九婶子说下去。小九婶子没有停下来,她讲,那是她刚生完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下不来奶,接生婆说是奶管堵了,让孩子啯啯就好了。可那新出生的孩子不啯,嘴巴一碰到奶头就哭。胡二爷的母亲就拉着胡二爷去啯,胡二爷那时候七八岁,啯着啯着,把一只手扣在了小九婶子的另一只奶子上。小九婶子讲完,长叹一声,我那时候,也刚刚十五六岁啊。
这一倒下,胡二爷再也爬不起来,抬到家,德才不干了,说,再上台让我去。胡二爷说,你别急着跳脚,爹能扛的,爹扛,爹要是死了,自然你去扛。
胡二爷站不起来,跪不下去,再斗他,用门板抬上,往前面一摆,打不得没关系,总还是骂得的,骂一句他又不会死。啐还是啐得的,啐一口他又不会疼。胡二爷不喊也不哭,他在那骂声和啐声中安静地闭着眼睛,像是享受他曾经的辉煌和荣耀一样享受着榆村的唾骂。
有人上前骂他,说他凭啥不生气还带着笑?那分明是不把愁苦大众的批判放在眼里嘛!有人說,胡二爷藏了浮财,曾亲眼看见他三更半夜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木匣子下到门前的菜窖里。
一拨人扛着铁锨去挖胡二爷门前的菜窖,从窖壁到窖底,统统挖下一层土来,结果啥也没找到,榆村人失望极了,可他们不想败兴而去,站在院子里琢磨很久,想琢磨出一点儿希望出来。等他们收起家式,就要离开时,耿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说,跟我走。他们又欢呼起来。
耿财带他们去了胡家的坟地,耿财指着一座坟说,下头埋着胡二爷的老婆子,那老婆子死时,手脖子上戴了一个大金镯子。咱们活人老百姓,吃不上穿不上的,他胡家死人都戴大金镯子。没道理。
大伙的铁锨挖下去了,镐头刨下去了,坟头上面的青草倒进泥土里,清香的草浆淹没在腐烂的味道里,那棺材还尚好着,那味道还是蹿了出来,飘在榆村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像一个刚刚辞世的灵魂,还惦念着榆村的风、榆村的云、榆村的水,还有榆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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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村的斗争大会搞成了先进,嘎罕诺尔解放区副区长亲自找王三五去谈话,说上头要下来人视察,榆村是典型,是模范,他要把上头的人带到榆村来,让王三五好好讲讲工作是怎么开展的。
到了上头真来视察那天,王三五说不能抬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上台让人家看,万一死在上面没法收场,就有人提议把胡二爷换成德才,德才那时候已经不在嘎罕诺尔镇教书了,他一上讲台就会被学生给轰下来,杜仲存让他先回家避避。
那天,多亏了李三老。王三五给贫下中农开会,李三老偷着溜出来,绕了好几道弯趴在后窗上叫我出去,他说,玉娥,你心里有个准备,胡二爷禁不住折腾了,要整德才了。我慌了神,说,那咋办?李三老说,你娘家和胡家都不是坏人,我才来给你通个信儿,信儿我捎给你了,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反正你记住,不管咋整,最好别让德才出面,有了第一次,就有下一次,整出毛病来,你这一家人靠谁活?
李三老说完就走,我站在那里,哭也不是,悲也不是,天和地旋转起来,摇晃着,摔在地上,但我对自己说,千万爬起来啊,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亲人了,如果你不扶自己起来,没人扶你起来了。
那天,我让长庚和布日固德照顾好芝芬和芝芳,独自去找王三五。我想,他是我叔,这亲戚远近不说,祖宗到底还是一个,总不会说划清界限就真的划清了。一路上,我想起我没出嫁那阵子,三五叔爱抽烟,不管啥时候去和我爹唠嗑,我爹总是把烟笸箩拽到他面前,让他捡好的烟叶子抽。魁木爷活着的时候,我祖母做了什么可口的,总是说,去喊一声你魁木爷,咱们王家,老一辈的,也就我和他了。虽然魁木爷很少来,但我祖母的心思总是到了的。那次,日本鬼子抓国兵,还是三五婶子告诉我爹和铁锤出去躲躲呢。这些,多有亲戚的样子啊!
可王三五说,你们胡家的事,胡二爷出不了头,就得德才出头,德才出不了头,那就换成德海,反正你得让我对上头有个交代。我说胡家出个人就行是吗?他说是。我说那好,我来。王三五看了我一眼,冷笑着,说,吓唬我呢?我说,不是吓唬,是这次我非要替胡家出这个头不可。他点着头,说,好啊,我这个当叔的还真想成全你。我说,你就是要成全我。
后来我跪在他的面前,说,三五叔,看在一个祖宗的分上求你成全我!他往后退了退,说,做人别太精明,你以为换成个女的我就没办法了?群众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你和地主扯上关系了,又是个富农出身,你不往前抢,大伙都处处看你不顺眼,你要真上了台前,捡不着便宜。我说我没想捡便宜,是觉得一个家,男人不能倒下。
上头派下来的那个人是司马徽则。
当王三五知道来的人是司马徽则时,我已经被捆上绳索,推到台前了。司马徽则坐在台上,开始是满意地笑着,直到看见我。
八年过去了,再和司马徽则遇见,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我的目光撞着他的目光,我们的目光里都长满陈年旧事,生着翅膀的希望被猎枪打断,沾着尘埃的身子陷入泥潭。司马徽则慢慢站起来,我却堆缩在人群面前。往事一股脑撞击着胸口,我的心开始疼,疼得像一千只手在撕扯它,血在我的胸膛淌成了一条河。
不知道是王三五有意安排,还是司马徽则提出要和我单独说话,那天的大会一开完,我被带去王三五家,是宝柱带我去的,把我推进门他就走了,我朝里屋探了探头,就看见司马徽则。他闷坐着,说,进来吧。
进去,我们相对无声。我的手指绕着衣角,他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过得好吗?我没有应他,泪水噼里啪啦砸在他跟前。他说,你二十七岁了,要知道很多事哭也哭不回来了。我哭得更厉害,说,你给我讲讲你是咋活下来的吧。
司马徽则说,被抓走那天,他被塞进了有盖子的货车里,走了一天,夜里去坐船,坐了一夜,天亮时靠了岸,也不知道是啥地方,后面用枪顶着,就下了煤坑。我说,那你是咋逃出来的?他接着说,在煤坑了干了差不多一个月,有天到矿上集合,都给洗了澡,上百号人光溜溜地站成一排,日本人叫来大夫做检查,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心肝脾胃肾,一样都没落下,统统查了一遍。查完了,年轻的,没毛病的,给换了新衣服,还给吃了馒头和五花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