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镜 望仙楼上望君王

2018-11-10 02:15左岸枫染
南风 2018年31期
关键词:神女皇后

文/左岸枫染

图/鲁C

穿过这面幻世镜,你的魂魄与另一个人调换,笔在你手,命由你书。浮生有尽时,一梦解千愁。

锦墨轩石阶三层,廊前柳六株。院角有棵青梅树,去年用萝斗装了一斗,今年因下过雹子冻坏了许多,只装了半斗。从东墙走到西墙五十七步,南边荷花池里游着三十二条红鲤。

而距我上次见到云国的皇帝慕舒玄,已是整整七个月。

再拭一遍菱花镜,我看着镜中日日晨起都精心梳妆的自己,不免愁上心来。纵盛世红颜,不得帝王恩宠,还不是如无数无名的妃嫔一般,终归要寂寂老死在这深宫里。

我出了一会儿神,终究还是将鬓边一支蝴蝶钗取了下来。那是我入宫后第一次侍寝时,慕舒玄亲手簪在我发间的,他那时吟了一句诗:“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怎料一语成谶,此后我在宫中的八年间,都只伴着青梅与柳,看蝴蝶破茧纷飞,只恨日子太长。而那潇洒帝王,只记得我姓柳,记得锦墨轩重重柳荫里有位无足轻重的柳嫔。

我有时会恨,恨初见那一晚月色醉人;恨那时八角宫灯接连亮起,却比不过年轻皇帝眼中的光芒;恨诗词歌赋字字动人,撩拨得我心弦难平。唯独不恨让我心动又让我枯守的慕舒玄。

都说因爱故生恨,可真正爱着一个人时,怎能恨得起来呢。

我原本也以为我就要凄清地老死宫中时,忽然收到一封家书。信从家乡来,说我母亲病重,想再见我一面。

我是家中长女,父亲向来忙于公务,于是我与母亲相伴时间最久。当即我便心急如焚,要知宫中妃嫔想讨出宫旨意,绝非易事,何况我父亲不过七品小官,人微言轻。

我将攒了些日子的银子送予皇上身边的大管事刘公公,请他等皇上出来散心时,万望遣宫人来知会我一声。这日子来得快,中秋前两天,慕舒玄便为赏海棠去了御花园。

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将那支蝴蝶钗簪在最显眼的位置,佯装偶遇,前往海棠苑。抵达时天降微雨,蒙蒙斜织成雾幕,将一丛艳丽海棠染上水色。

我才走近,刘公公便助我:“皇上您看,那不是锦墨轩的柳嫔娘娘吗?”

慕舒玄隔着雨幕望我,我也正好听到说话声望向他,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先是茫然,后是一抹浅笑,遥遥冲我说:“人人都在赏秋,偏你一身春绿,反倒争了这一园海棠的妍丽。”

他伸出手,身上明黄龙袍耀眼,他一笑,是每一次都让我的心止不住怦动的那种笑容,“柳嫔,到孤身边来。”

我攀上他的手的刹那,已有些忘记此行的目的。拾阶而上,手中的温热和鼻尖的龙涎香,都是我此生之迷恋。

行至细雨阁中,我还有些痴痴地看着慕舒玄,忽然见他目光向前望去,那双眼登时遍布华彩,朗声说道:“青月,你瞧孤遇见了谁。这就是我曾给你提起的,锦墨轩里琵琶弹得很好的那位柳嫔。”

他轻易松开手,任我跪地向当今丞相嫡女、一国皇后温青月行礼。待我再起身,他已坐在温青月身边,像个孩子一样撒娇,说外边落雨有些凉,要温青月帮他暖手。

我以前一直以为,帝后琴瑟和鸣,全因皇上忌惮皇后娘家势力。可戏能作假,眼神却不能,那是我生平最不愿承认的事实:他真心爱她。我心中当即泛上酸涩,阔袖之下指甲掐入掌心。

我甚至还要面带笑意地旁观着,自己的丈夫与另一女子如胶似漆。温青月嘴上嗔怪一句,手还是忙不迭握住了慕舒玄的手。

她这才侧过脸来看我,眉如远山黛唇如樱桃红,坊间传闻也未描绘出温青月一半的美。贵胄千金生来自带威仪,她冲我浅浅一笑,问道:“柳嫔可会弹奏《汉宫秋月》?”

我一怔,只得略一欠身答是。慕舒玄当即便遣宫女抱来一把琵琶,命我当堂弹奏。

琵琶递到我手中的一刹,我心中颤了几颤。曲调呕哑嘲哳,座上却是岁月静好,我视线无处安放,只得定定锁在琵琶弦上。

深宫同是深宫,秋月仍是秋月。可一曲罢,肝肠寸断的唯有我一人罢了。慕舒玄张口,我原本以为他多少看出我的凄楚,谁知却是颇有些心疼地问温青月:“你怎的总喜欢听这些凄寂的曲子?白惹得皱眉头,看得孤也难受。”

我咬着牙,强忍住转身逃走痛哭一场的冲动,听温青月不答反问起我:“柳嫔可有什么哀愁事?”

我错愕抬头,全然不曾想到,我满心满眼挂念的枕边人对我毫无体察,却反被这个我视为敌人的女子看破了心事。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

我跪地,言说生母病危,临终前想见我一面,求皇上仁慈下旨,准我出宫。仍旧是温青月张口:“百善孝为先,岂有不放之理呢。”

慕舒玄嘟囔了一句中秋将至,按例妃嫔不该离宫的,于是温青月便轻声娇嗔了一句:“舒玄,允了我罢……”

她是他心尖好,条例规矩都比不上她一句请他应允。我直到接过圣旨踏上返乡之路都浑浑噩噩,那些曾以为慕舒玄对我也许会有的心动,原来不过是他路过万花丛时的无心一抚。纵我愿被采撷而去,可他只有温青月那一朵便足矣。

帝王非无情,情不在我处罢了。

哀莫大于心死,于是母亲便成了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绊。谁成想快马加鞭赶到家,却还是只看到了她冰凉的尸体。

当时小妹抱着我泪如雨下,她说:“长姐,娘亲整整喊了三日你的名字,最后断气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你小时候用过的帕子……”

我当时便跪倒在地,所有的委屈与难过涌上来,喉头一股温热,一口腥血便吐在了地上。昏倒前我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离家的那一天,母亲就坐在这间屋子里,什么话也不说,帮我绣着一件小袄。

她绣了很多时日,那件小袄当真极好,陪我度过了许多个孤单寂寥的寒冬。我抱着袄子坐上马车,她先站在门边看,见马车拐弯,于是又追上来站在路口看。

所有人都说我入宫为妃从此富贵荣华,唯我母亲一人,以那份真正疼惜我的心,为我哭了这么多年。可这唯一一个记挂我的人,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柔声问我:“囡囡冷不冷?想不想吃什么?”

再回宫已是深秋,百花皆枯,落红入土。

锦墨轩背阴,晚间已十分阴冷。我躺在榻上冻得难以入睡,索性点了豆大的烛火,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呆看秋月。

正当我出神时,我用了八年的菱花镜忽然泛起幽幽白光。那光明似寒月清冷,渐渐地镜子也变了模样,原本镜框上的祥云成真,一朵朵簇拥在镜面四周涌动;镜面如水面粼粼,我试探性伸手轻触,当真泛起一圈涟漪,打花了我在镜中的倒影。

我大骇着起身,被凳子绊倒在地,忽然见到镜中有一个小小的女子身影从远处走来,最后从镜中走出,站定我面前。那女子身上泛着如镜子一样的白光,朱眸雪发,霓裳羽衣,我瞬间便想起了绘本里熹微泽七十二神女的画像。

她未报身份,只指向身后镜子,声音缥缈如从云端来:“柳漱玉,你可听说过幻世镜?”

幻世镜。熹微泽神女白蔻的法器,可见古今、知生死、圆黄粱梦。这是三城两国人人皆知的典故,我虽则也曾见过游历四方的散仙,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遇到传闻中的神女。

我木讷地愣了半晌,最后以参拜皇帝之姿向神女白蔻一拜,“不知神女寻我,是为何事?”

白蔻凝视着我,带着看透一切的悲悯神色,“我与你做交易,以你余生七情六欲,换你进入镜中圆一梦。”

“穿过这面幻世镜,你的魂魄与另一个人调换,笔在你手,命由你书。浮生有尽时,一梦解千愁。”

一梦,解千愁。我瞥向那清泉似的镜面,瞬间便动摇了。都说黄粱一梦,梦醒万事成空。可我有那么多的祈求,是梦里梦外永远都得不到的。

我问道:“余生的七情六欲?”

白蔻点头,“你从镜中出来后我便拿走你的七情六欲,作为回报。你既失去至亲,又得不到帝王之爱,既然余生注定孤身一人,没了爱恨情仇至少心中洒脱。”

我凄然一笑,“神女说话当真直接了当,偏又是不可辨驳的事实。”

我站起身,任白蔻将那只蝴蝶钗簪在我发间,言说这便是出入幻世镜的凭证。接着她渡来一片云将我环绕,我感到浑身轻飘飘的,愈变愈小,最后即将飘进镜中的一瞬我转头问她:“神女,为何幻世镜会在我这里出现?”

一轮秋月映在白蔻眼底,她的话让我彻底断了不舍情爱的念想:“因你凄苦绝望,此生注定孤寂。不是幻世镜找到了你,是你唤醒了幻世镜。”

进入镜中后,我先昏睡了一场。

再醒来时是一个凉爽的清晨,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之景,我才偏过头,便被一个明黄身影锁入怀中,我听到曾令我朝思暮想的声音附在我耳畔:“怎的赏个桃花便感了风寒。若非念你一向仁德,那日服侍你的宫人早被孤下令斩杀了。”

慕舒玄坐直身子看我,我清晰地看到他蹙紧的剑眉下,墨玉般的一对眸子里映着我的脸——分明便是温青月。

我再一环视,这里便是云国皇后所居的停云宫。紧接着温青月二十几载的记忆涌入脑海:那些她在丞相府里含金汤匙出生、炊金馔玉长大的记忆,以及她与慕舒玄之间的记忆。

回忆是那样真切,能追溯到两人第一次相见。温青月与慕舒玄的初遇不似与我那般在寒夜的冷冷深宫里,而是在和风细雨的春三月。彼时他才登基,弱冠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谁也不服的时候。

慕舒玄登丞相府,打一开始,完全是不服于先帝定下的政治婚姻,成心要去为难一下这位未过门的妻子的。谁知傲气凌人地踏入西园,迎面撞倒一个满脸泥巴和小花猫似的小姑娘,他扶起她,却被她甩开手,她绕过他一边跑一边脆声喊:“完了完了,要下雨了,我的桃花酿还在树底下没封好呢!”

身后有丫鬟着急呼唤:“青月小姐!青月小姐!”

温青月,正是他许下婚姻的女子。他下意识跟着去,纵肩头落了雨也毫不在意,看那小姑娘撸起袖子扑在泥土里,一铲又一铲,哪有丝毫大家闺秀的模样。慕舒玄许多年后还会提起那一幕,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后宫里也是人心叵测,而突然出现的温青月就像那一抹月光无暇,成为他心头唯一一点明净。

后来慕舒玄看不下去上前搭手,与温青月合力埋好那坛酒,两人都被雨水打湿,小姑娘一笑露出两排贝壳似的小牙:“爹爹说今日李尚书府的彦舟哥哥要来,看公子衣着华丽便是李四公子吧?你我小时候见过面的,一晃多年,如今彦舟哥哥变了样,却是更好看了,人也较当时和善许多。”

她虽则在夸他,他却只注意到她一口一个“彦舟哥哥”,颇有些吃味地问:“既与彦舟哥哥青梅竹马,那你可还记得身有婚约?”

小丫头秀眉一蹙嘴一撅,原本是他来为难她,她却率先将了一军:“无非父母之命,我又没见过那小皇帝,也毫不了解他。那小皇帝叫什么来着,慕玄舒?还不如现在的彦舟哥哥好呢!”

喜怒随心,不畏皇权,大雨冲刷掉她脸上泥泞,纵彼时尚小也已有倾城的容颜。慕舒玄就那样望着那张发着火的俏脸,当即下了登基以来的第一道圣旨:“传孤旨意,封温青月为后,择日——不,明日便举行册封大典。我中意这小丫头。”

在温青月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他狡黠一笑,“还有,为李尚书府上彦舟公子物色一位门当户对的姑娘,也尽早完婚罢。”

于是温青月就那么入了宫,虽是误打误撞,偏偏撞上了两情相悦的良人。我还陷在两人这么多年美好的回忆里,忽然被慕舒玄一个颊边吻拉回思绪。

我震惊地抚上脸庞一点温热,听这明明已年近而立,闹起小情绪来仍旧如同少年的男子说:“我与你说话呢,这样出神,在想什么呀?”

我脱口而出:“彦舟哥哥。”

慕舒玄的脸登时变了色,十年了,斯人早无瓜葛,他还是会如同初相恋时吃醋,他沉下脸道:“你再说一遍。”

若我仍是锦墨轩的柳嫔,恐怕早已跪地叩首。可此时我作为温青月,却故意语气温柔又说一遍:“我想起了彦舟哥哥。”

紧接着便见慕舒玄欺身而来,他一手揽住我腰肢,一手钳住我下巴,那一吻太过霸道,霸道到令我几乎窒息。那一晚我在他怀里睡着,醒来时天光微亮,隔着珠帘映照出咫尺前慕舒玄温柔好看的眉眼。

我伸手从他鼻梁轻抚至唇瓣,心跳挨着心跳,呼吸对着呼吸,这场梦美得让我热泪盈眶。原来被深爱着的人回以深爱,是这样令人即死无憾的幸福感。

通过温青月自身的记忆,我也晓得了一些后宫秘事。比如帝后琴瑟和鸣,可十年间没有养育一儿半女,原来是太医诊断出皇后身体先天不足,无法生育。

虽只是黄粱一梦,我能心安理得做这一国皇后、慕舒玄挚爱,但还是时常招御医来把脉探病,也想为他养育一儿半女。但药吃了一罐又一罐,终究不见好。

可毕竟已是十年,皇帝偏宠我一人,后宫妃嫔皆无子嗣,朝中不免有劝谏之声,望皇上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沐浴后我斜倚池边,慕舒玄慵懒地伏我膝上,向我抱怨老臣们迂腐,语气乏乏的。

一瞬间的,一个奇异的念头涌出来,我的心都不禁为之剧烈跳动,我一边用手轻抚他长发,一边缓缓说道:“不如就选几位进宫时间长、为人贤淑稳重的妃嫔,即便皇上不喜欢,至少也能帮我打理后宫之事不是?”

是了,我想起了那个在锦墨轩孤独等老的“我”。

他闷闷应了一声,随即又是一声长叹。当我以为他已睡着时,他忽然回我:“皇后决定人选罢,到时候让刘公公将名单告知孤。”

每逢朝中事,他便会称呼“孤”与“皇后”,只有不谈政事时才说“我”和“青月”。所以我有时也会感慨,虽则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到底帝后的身份更大。

名单里我将“柳嫔”二字写在不起眼的位置,因提前向皇上说过,我会挨个走动查验,所以择了初夏一个凉爽的傍晚,去了锦墨轩。

往年此刻的柳嫔,大约是在青梅树下乘凉,看满树琼苞待放,柳絮轻扬。我阻止宫人通传,径自走进锦墨轩,果然瞧见那个一身青绿的女子,分明是二十出头正好的年纪,却一把竹椅一柄蒲扇,一摇一晃间如同老妪。

我屏退众人,在柳树旁的石桌前落座。因时时都准备着万一皇上来此,所以桌椅庭院都收拾得十分整洁,即便长年累月这里一个人都不会进来。

柳嫔在小憩,听到我斟茶的声音惊醒,定睛看了一眼我,这才忙不迭起身行礼。我看见她发间的蝴蝶钗,日夜摩挲所以已有点点锈迹。

我上前扶起她,如同扶起曾经可怜的我自己。她有些震惊地抬眸,显然未想到皇后会这般待她。

我拉她坐在石桌前,让她不要拘束。因我拘谨时习惯扯帕子,而她手里的已扯得没了形。一同吃了几杯茶,她才放松了几分,先谢了我一番:“若非娘娘恩典,贫妾还不得返乡再见母亲一面。”

说起母亲,我心中仍旧钝痛,便越发怜惜眼前的柳嫔,不禁伸出手握住她有些凉的双手,温和道:“我母亲也走得早,我很小的时候她给我缝的一件小袄我一直留着,每次穿都会想起她。可斯人已逝,未来的日子还长,还是保重身子的好。以后还要养育皇子公主呢。”

柳嫔迷茫地看向我,不禁呢喃一遍:“皇子公主?”

我太明白她的茫然,莫说圆房,她连见皇帝一面都难,何谈养育子嗣。我轻拍她手背,向她保证,明年此时,她就会当母亲了。

回停云宫后我不着痕迹盛赞锦墨轩里的柳嫔,为人谦卑恭谨,是难得的佳人。慕舒玄问我她是谁,我先是一顿,竭力收起酸涩的心情,回说名叫柳漱玉,娘家父亲是云国边境小镇的七品官员。

慕舒玄应了一声,走过来从背后抱紧我,下巴抵在我肩头,那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听得我心疼。我推搡他去锦墨轩,临别前冲他盈盈一笑:“我知你心,切莫有愧。待柳嫔好些。”

那一夜像极了我作为柳嫔的年岁,没了慕舒玄的宫殿偌大得仿佛无边,空气似是骤然变冷,触手可及的唯余凄楚。一夜无眠,清晨时被宫人唤醒,说柳嫔前来请安。

这感觉十分玄妙,温青月原本娘家势力滔天又占尽帝王恩宠,没有朋友也不需要什么朋友。而我现在却收揽了一个忠心的好友,这人还是“我自己”。

我看着柳嫔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与她一样开心。想起神女白蔻那句“命由我书”的话,这一世幻境竟也当真为曾经的自己改了命数。

十个月之后,柳嫔不负众望,诞下一对龙凤胎。

她主动请皇命,公主由她抚养,而皇子则予我所养,权当我所出。刘公公从皇上是太子时便陪在身侧,见了后宫无数形形色色的妃嫔,上一个让他露出欣赏之色的还是当年一舞惊为天人的太后。

之后柳嫔便被封为柳妃,慕舒玄所有的感情仍旧只系于我一人,但也认可柳嫔的为人和管事之才。那原本是非常顺遂的一生,如若没有发生之后一桩足以让我即便作为温青月,也对慕舒玄完全死心的事。

当时柳妃在生完龙凤胎三年后又怀一胎,中秋国宴后邀我去叙话。她是极为念旧情念旧物的人,始终不愿搬迁,只是将锦墨轩修缮了一番,仍旧住在那里。

她特意准备了一小盒月饼等我,我俩一边吃一边赏月。吃着吃着她忽然一笑,冲我小声说:“皇后娘娘,听闻你素来擅酿酒,我这会儿怀孕实在嘴馋得不行,请宫人去取一小壶,让贫妾尝尝罢。”

我熬不住她缠人,便差人取了一小坛桃花酿来,听宫人说路上撞见皇上,皇上还问了句这桃花酿给谁喝。柳妃闻言急忙问那宫人,可将她馋酒的事说漏了嘴,宫人摇摇头,只说是皇后娘娘要喝。

于是我与柳妃把酒谈天,那一晚不知不觉便到了天亮。可就在熹微晨光打过朱红宫墙的那一瞬,柳妃忽然捂着肚子惊醒,一张脸瞬间煞白,秀眉紧拧,才喊了几声疼,便有暗红的血从她裙下流出。

那血蔓延一地,将绒毯上绣着的月白桂花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柳妃小产了。太医跪在地上颤巍巍回禀,皇帝坐在榻边一边安抚柳妃一边呵斥太医无能,我站在窗外听着这一切,思绪忽而闪过,想起昨晚的那盒月饼。

我当即禀告皇上,下令严查那盒月饼,并无结果。如此过了许多天,柳妃终于清醒了几分,那日我正陪她在房里看书,她忽然挣扎着起身下榻向我走来。

我一把扶住差点跪倒在地的柳妃,正要斥她不好好休息下床折腾什么,却见她一把搂住我脖子将我拉近她,用唯我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向我耳语:“皇后娘娘,是你的桃花酿。你酿了这么多年酒,而这么多年都无法生育,偏我喝罢还小产了……”

那一段话听得我遍体生冷,当时便跌倒在地。太多的细节汇聚一处,比如这么多年我的酒窖只准皇帝与刘公公进入、比如太医每次诊完脉都说是我先天不足,可我曾在丞相府时从未查出什么病症。

又比如那晚皇帝看到宫人端了我的桃花酿出来,不问送去哪里、不问皇后要做什么,只问是谁要喝。这酒中必添了什么,而且只能由我咽下。

我扶柳妃躺好榻上,我捂住她的嘴,我颊边已有温热的眼泪滑落,“漱玉,你听我说。倘若此事是假,只当无事发生,我曾对你如何,以后也会对你如何。如若是真……你权当不晓得此事,是我一人查出。”

“皇后娘娘——”

“听话,”我打断她,“孩子们还小,他们不能没有娘。”

柳妃眼中有动容,终究安静地点了点头。我帮她掖好被角,告诉她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管顾。

那一晚虽是秋夜,有星有月倒是难得的良辰美景。八角宫灯接连亮起,像极了我与慕舒玄的初遇。

他从转廊那头出现,步步生风,器宇轩昂,看向我时那双眼里华彩非常,满是深情。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查,我打心底还是宁可信他,只不过做足了虚架势冷眼问他:“为什么,让我喝了这么多年藏了毒的酒……为什么不能让我给你生个孩子?难道你说的爱都是假的?”

可他闪躲的眼神,瞬间便击碎了我所有的信任。我不可置信地踉跄后退,胸腔里某处轰然破碎,我双肩被他钳住,一向气定神闲的帝王慌乱不已,“青月,我对你情出真心,这么多年丝毫不减。我多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真是假你分明晓得的。可、可孤是皇帝,你是皇后,这云国是姓慕的,若你生下太子,将来温丞相便要在朝中只手遮天了……孤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

这世间的感情,原来根本没有纯粹的爱与不爱。凡人生在世,总有别的牵绊,使得这情爱变得复杂,此一面以命相护,彼一面又伤得对方体无完肤。

当年那个青树大雨下的“我中意这个小丫头”是真的,如今的“我多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是假的。可我进入幻世镜前,所感知的所憧憬的慕舒玄对温青月完美无瑕的爱,却荡然无存了。

我泪如雨下,泪眼里慕舒玄的面庞越发模糊,到最后一切变成苍白,白茫茫不剩一物。而当我拭去泪再睁眼时,已回到了锦墨轩。

仍旧是进入幻世镜前的景致:流云水光的镜子、冷寂破旧的屋子,以及俯身看我如视世间迷途人、满眼怜悯的神女白蔻。

桌角那盏豆大的烛火还是我离去前的模样,原来不过一瞬间,我却已似历经了一生那般久。我怅然抬头,问神女:“梦中可有真事?皇上为保皇权,所以下毒让皇后不能生育?”

白蔻定睛看我一眼,“天机不可泄露。”

她似知我心中仍有那么一点侥幸,认为也许只是一场噩梦,现实并非如此,于是临走前又补一句:“可凡人命书所载,温皇后此生确实无儿无女。”

一语罢,我彻底无望地闭上了眼睛。我感到神女抽去了我鬓边那支蝴蝶钗,有什么温热的感觉从胸腔里一同抽离。

我再睁眼,神女已不见,菱花镜重回原样,记忆不曾缺失一丁点。可当再想起慕舒玄时,我竟完全不似从前心动又心痛。

这样,也好。爱也好恨也罢,最自在不过放下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我在原地怔坐许久,直到天亮前最黑暗的深夜过去,晨光从树梢一点点洒进屋里。我自嘲一笑,站起身先活动活动手脚,而后走出屋子,照旧提了扫帚打扫庭院。

只是我再也不期待他踏着暮雨而来了,我再也不会痴痴守在阁楼上,渴盼在某一转角望见帝王明黄龙袍的身影了。无情无欲,无牵无挂,倒也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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