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焕然
图/水色花青
楚义像是笼间囚鸟,铩羽而归,他的锐气有些钝了,这让他生出许多平白的忧虑,而更艰难的是,他同媮西,竟就如此断开了联络。
前期回顾:
放不下是什么感觉,他怕黑,偏偏她是灯火。媮西醒来的那个傍晚,之衡独自在街边走了许久,粤东乡下长长窄窄的青石板道上,只有黑铁电灯杆上低垂的光晕十分柔和,夜灯是橘红的,许多只灰褐色的飞蛾争相扑去,很壮烈很唯美的景象,令他感觉他就像一只飞蛾。之衡忽然止不住的流泪,只差一点,他便失去了她。他同媮西之间,是一段美好的,甚至没有生老病死干预的,沉酣的梦似的岁月。有时候他想,会不会人生即梦,也许会忽然醒转来,发现自己其实是另一个人,虽然这一生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有时候梦中的时间好像也相当长。
吴睿昇坐在车里,听着侍从官在一旁絮絮说着今日的行程要事,车窗外匆匆略过一片片稻田,不时会有田间劳作的老农抬头去瞧那乡下不甚常见的黑皮汽车,稻田旁稍低的灌木里缀着高高低低的月白花穗,一簌簌一串串攀藤覆蔓,远远望去如白雀飞舞,盛开的好不热闹。遇见这岭南有名的禾雀花,吴睿昇却无丝毫欣喜,只觉心尖冰凉到了极点。
吴睿昇的母亲是粤东人,小小年纪便被家中长辈远嫁北地军阀,虽未期望着婚后琴瑟和鸣,却也盼着能同夫君相敬如宾,奈何随着吴家声势渐进,姨太太也一个接一个的娶进门,在年幼的睿昇眼里,父亲待母亲,还不如军中喂养的一条犬。待到母亲重回故里,却已青丝不再,鬓白如霜。
吴睿昇想到幼时母亲绣的帕子,缝的袄裤,无一不带着禾雀花的影子,如今斯人已逝,徒留禾雀花开。吴睿昇不禁胸中愤懑不已,那曾横亘在母亲心间的利刃,十年过去,虽已钝了锈了,但毕竟是刀刃,如今又在睿昇心中绞扰起来。他在人间奔波,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他仍有个帐要与这世界清算,他呐喊他挣扎,他不需要一切善意同情,一切会导致妥协的东西他都不需要,他是着了火的天空,这世界夺走了他所有的晚霞。
睿昇愈想愈是沉沦,一时郁结于心,难以纾解,便潦草扣开了领间的束缚,打断了侍从官的报备道:“禾雀花开,清明将至,记得提前打点好祭奠的用度,过些日子给老太太送去。”
那侍从官却踌躇了起来:“司令放心,祭奠的用度早已备好,只是还有一事......”
吴睿昇不耐烦道:“有事便讲,你何时也变得这样磨磨唧唧?”
那侍从官道:“前日夜里,四姨太殁了,今早收到六小姐来信,说是想问司令拨一笔款子办丧事。”
吴睿昇顿时怒不可遏,皮靴重重踹了空着的前座一脚,座背上的羊皮座套应声留下了半只灰色的鞋掌印子,他恨恨道:“活着要争要抢,死了还来要钱!”
侍从官敛头不语,司机也吓了一跳,怯懦的从后视镜中瞄了一眼,只见吴睿昇从口袋摸出一只雪茄银盒,随意拈出一只,那侍从官见状忙掏出火机燃火,吴睿昇蹙着眉头,将雪茄尾部在火上炙烤了一会儿,还未旋转几转,那雪茄末端便已烧的焦黑发亮,吴睿昇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神色才舒缓不少:“给六小姐回封信,就说军中财政吃紧,要用钱办丧事,便请六小姐戒了鸦片罢。”
侍从官忙点头应是,又试探的向吴睿昇道:“司令,那季小姐的来历我已查探清楚,不知您还有何吩咐?”吴睿昇沉默的吸着雪茄,接过侍从官递过的一封牛皮纸袋,袋中装着几页信纸,还有一张三寸大的黑白小照,照中人穿着女学生常见的半高领中式小褂配西式百褶裙,一双眸子清丽如水,温婉含笑。吴睿昇看着照中的季媮西,竟愣愣出了神,他想到林之衡看季媮西的眼神,那眼神他隐隐只觉似曾相识,可怎样也记不得究竟在哪里见过,一阵左思右想才终于记起,那眼神他确实曾见过的,在从前的他自己眼中。
十六岁的吴睿昇还远未满足读军校的年纪,可他发疯样的用功,盼着被破格录入,只因住读在学校便可逃脱掉那可怖的家庭。当时父亲的势力在北地自成一派,簇拥者众,可父亲的野心不止于此,为了得到南方望族的支持,父亲娶了时年十五岁的母亲做正房太太,伺候睿昇的老嬷嬷们都说母亲命里旺夫,自母亲嫁入,父亲便一路青云直上,如日中天,可母亲的日子却愈发不好过,母亲过门时父亲已有两房侧室,之后又陆续娶了五房姨太太,他看着母亲一日日的蹉跎,暗暗恨毒了父亲。
虽为正房嫡子,可吴睿昇并不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待到父亲最宠爱的四姨太也生了儿子,这境况便更加艰难了起来,就连幼小的六妹妹也会在饭桌上学舌:“爹爹不喜欢大哥,只喜欢我弟弟,因为爹爹最喜欢我娘亲”。夹在父亲的七房姨太太和她们的众多儿女间,睿昇常常觉得喘不过气。
吴家所在的北地临近晚清条约里划给东洋的通商口岸,便时常有东洋商人与之往来,一日吴睿昇陪同父亲赴宴,宴会中有一东洋商人也携了家眷出席,听闻吴家声势,那东洋商人见到吴家一行便急来上前招呼。那东洋商人名曰池田辉,膝下两女也都带了来。
睿昇本对这次的宴会十分反感,听着父亲谈笑风生,吴睿昇更觉无趣,正百无聊赖间,那池田先生转身向父亲介绍他的两位女儿,个高的是池田家的长女百惠,细长的丹凤眼喏喏垂着,看似有些无神,睿昇看着她木讷的行了东洋式的见面礼,稍矮些的是次女池田千雪,生的一副鹅蛋脸,眼睛扁圆的,较其长姐还机灵些,不知怎的,她低头的瞬间竟向睿昇一笑,像诗一样的美好,那是种水莲花般不胜凉风的娇羞。从小在众多兄弟姐妹的凉薄中长大的睿昇,第一次看到如此的微笑,如此少女式的纯粹的微笑,一时间吴睿昇竟有些措手不及。
就是这样简单的相逢。
池田一家在北地常住了下来,千雪进了当地的教会学堂,闲暇时睿昇自告奋勇为她补习中文,日子一天天过去,千雪的中文一日日好起来,同睿昇也变得愈发相熟,千雪最初照着东洋的习惯称睿昇为“ごくん(吴君)”,但睿昇自觉“吴”字用东洋语发音实在难听,千雪便改称睿昇为“えいくん(睿君)”。
一次睿昇约同千雪去郊外赏花,但一路上两人只顾说话,远比赏花更要紧,归途时在街边铺子里吃芸豆卷和莲子糕,千雪之前从未吃过中国的点心,每尝一只都大为惊喜,睿昇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 “千雪”,千雪见了也蘸了茶水写自己的平假名 “ちゆき”,她又教他“你好”是 “こんにちは”,“我” 是 “わたし”,“喜欢” 是 “すき”。
睿昇学过东洋语,东洋人来了多久,他就学了多久,但此时他偏着头看着桌上海米般的茶水字,看着千雪开心的认真写字的模样,他根本不忍打断。吃过点心,睿昇又特意打包了两份给千雪带回去,两人喁喁慢行,长长的小街上,即将下落的日头很暖,千雪走的微微出汗,她穿的鹅黄水绿衫裙散发着日晒和花的气息,睿昇只觉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随后来了春天,古时六朝人诗曰:“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古人虽定下立春是春天到来的日子,可也疑惑着,草还是黄的,却不知何时竟有了青意,水色也难辨春时,可水面风起,惊起落梅,却分明是春天了。这仿佛是红楼梦里宝玉问黛玉道:“是几时接了梁鸿案?”也仿佛是睿昇与千雪之间的事,究竟是几时起的爱慕?如此难辨,又如此分明。
一年冬天初雪来的极早,千雪起了兴致跳舞,特地穿起和服给睿昇看。睿昇最爱看千雪穿和服,千雪平时爱穿西式衫裙,有事则穿和服。东洋的和服美在外面,秀在里面,一穿一脱都别具风韵,更婉妙的是那图案的调和。东洋花布,往往一件就是一整幅图画,搭嵌着复杂又艳秘的色彩,十分引人注目。
睿昇曾陪千雪去过新开的布料店子,千雪喜欢一种丝质的东洋料子,大多是淡藕荷色和淡湖水色,走动起来闪着水光似的波纹,而睿昇更喜欢瑰丽些的图案,他替千雪挑的往往是些叫不出名来的混合色,有一匹料子看起来奶绿的,上面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白的丁香,还有一匹暗色绸,偏梅红的,上面绣着巴掌大的粉红樱花。
这日千雪穿的和服是她最心爱的一件,衬里是潋滟的桃红,外面一件却是银绣暗花织襦袢,广袖大带,一层一层纷繁叠覆,年轻的千雪赤着足踏在薄薄的雪地中央,朱颜含笑,起舞翩迁,宛如振翅之蝶。睿昇只觉满心都是喜悦,千雪舞的生涩,但在睿昇看来,生涩亦是好的,因着她的舞里藏着她的人,一曲舞毕,睿昇连连赞叹:“美哉美哉,胜似雪中仙子。”
千雪却不言语,眼睛里都是笑,微微低头,像新娘垂旒的娇美。
睿昇望着千雪怔怔然道:“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千雪抬了头,一脸不解,睁大了眼睛道:“どういう意味ですか?”(这句话什么意思呢?)
睿昇反倒笑了,拉过她的双手握在掌心:“不是偏爱你轻灵的模样,而是爱你纯美晶莹,高洁无依,不似人间富贵花。”
千雪似懂非懂,可看到睿昇笑着,她也不禁笑了。
睿昇还记得,那次随父亲南下办事,因事情办得顺利,定下提前返程,睿昇急急写信给千雪,却临动身前都未接到回信,睿昇以为是信去的迟了,却没想到,火车刚刚进站,就看到月台上的千雪,她穿着件家常的桃粉和服,下摆绣着淡白的花瓣,清晨的冷雾还未散去,她披着的梅红围巾,仿佛霞帔。因信写的匆忙,睿昇并未写明火车到站的时候,千雪担心错过睿昇,早早便在月台等着,待到睿昇看到她时,她已在那里等了两个钟头。清晨酿雪的阴天,乌朦朦的,睿昇见着驿前接他的千雪,两人也不多话,彼此只觉得亲近。
千雪道:“御帰りおかえり。”(欢迎回来)
睿昇答:“见到你,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千雪笑道:“又是傻话,难道你可以永不离开我吗?”
睿昇笑答:“等你嫁给我,我当然可以永不离开你了,要是你想家了,我便陪你回东洋去。”
千雪低头,悄声道:“睿君,你是世上最好的。”
那一刻,睿昇心里是打定主意的,他暗下决心要娶千雪,他和父亲可不一样,他要给千雪世间女子向往的所有幸福。
然而未等睿昇提亲,千雪便病起来,病得很厉害,请了大夫来看,说是猩红热,治不好了。睿昇前去探望,迎出来的是千雪的母亲,那是个典型的东洋妇人,穿着镶边暗花和服,面貌安详娴静,只是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她同睿昇说话时略微躬着身,她的中文并不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但好在睿昇是了解了的,千雪母亲传达的只一个意思,千雪不愿见他,她不愿他见到她最后的模样。不过几日,千雪逝世,池田先生中年丧女,犯了旧病,携了妻女回去东洋,同睿昇再未谋面。
之后几年,消沉中成长起来的睿昇从军校毕了业,协助父亲处理军中事务,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溘然长逝,睿昇狠下心肠,一番恶斗下来,结束了几条挡路的性命,踩着鲜血抢得了父亲的军权,在现在的吴睿昇看来,从前的自己柔情得可怕,他要把他埋葬起来。
不多久车子便开到了省城,吴睿昇只觉疲惫,大步跨进书房,却见桌上斜摊着一本英文小册子,册中印着紫罗兰色的花体标题CAT(猫)。吴睿昇这才想起,这是几日前同新当红的电影明星秦慕吃饭时,秦小姐推荐给他的读物,西方人惯称女人为猫,而这本册子正是专门评论女人的,册中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任是哪一位看过想必都有几句话要说,因此近来这册子正红的发热。吴睿昇闲手翻了几页,便看到册中一句:“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子的伟大的多”。
吴睿昇自认,对千雪,他是付了满心的情感,千雪逝后,他也曾认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对其他女子产生类似的情怀。最初遇见嘉臻时,他虽也有过无奈的挣扎,然而,还是没能将所有对嘉臻的情感归结为简单的怜惜。之后又有了丹朱,娶了丹朱不多久,他便对丹朱的飒爽明丽又生了兴趣,虽是应母亲喜好定下的媒妁之约,但他同千雪未能了却的种种遗憾,在同丹朱的婚姻里得到了安慰,对丹朱,便也有了真的情感。
吴睿昇暗想,这便是爱之于男子的伟大之处,在他看来,世间男子的真情,同女子不甚相似,男子的真情虽也可以一生一世,却豁达开阔的多。
吴睿昇思索间,侍从官匆匆步入厅堂,吴睿昇应声抬头道:“什么事?”
侍从官回道:“林先生已派人置备行李,定下三日后启程赴南都。”
吴睿昇蹙起眉头,鼻息微重,左手轻轻捻弄着翡翠扳指。
沉默间,那侍从官又道:“司令,如今他就在我们府上,何不就此借机控制住他,若此番错过,恐时机不再。”
吴睿昇眉头深锁,低声道:“现下还不好同他撕破脸,我们还有多方受他牵制,再说了,他若是在我们府上出事,消息走漏出去,不是招来更多麻烦。”
说罢他举起那册子又看了几许, 他暗自想着,自古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他虽为一介武夫,但对林之衡那样的权谋相士,也并非全全束手无策,毕竟血肉之躯,并非完人。顷刻间他扯出了个释然的笑:“时机,会有更好的。”
看到侍从官一脸不明所以,吴睿昇又笑道:“去请何小姐来一趟。”
侍从官也未再多问,应声称是后便匆匆离去。
吴睿昇点起一只雪茄,随手打开桌边小屉,那屉中躺着一枚小照,照中女子一袭蓝布学生裙,长发梳起,一双眸子娇美秀丽,倒是同媮西有几分相似,吴睿昇吐出一口烟雾,将那小照翻过置于桌面,只见那照片背面一行清丽小楷:“缘何嘉期,朝暮臻臻。”
这日傍晚又淋漓下起了雨,一盏茶的功夫前,林之衡身边的侍从官为媮西送来一只朱漆烫金皮箱,媮西开箱一瞧,箱中竟是她落在西山小筑的一些物件,媮西随手翻着,心里兀自思量。她尝试寄了信去南都,怕是楚义得不着她的消息再返头回到香港去,她又试着向辰子枫打探楚义的消息,可这段日子诸事皆忙,她也难得见子枫一面。媮西蓦然叹息,不知楚义现下究竟如何,不知香港时局可有好些,也不知学校何时才能复课,心绪烦杂间,想到过两日便要随之衡去南都,这一走,要再回香港又不定何年何月了。
媮西又徒然想起被流弹轰击的校舍,那些从北平随身带过来的物品想必早已粉身碎骨,别的倒不要紧,媮西只想起祖父那件大氅,那是祖父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境况最艰难的时候,媮西也未曾舍得将它押掉,却不料竟这样被战火夺了过去,想到此处,媮西隐隐便要落泪,一转首,却倏忽看见那只碎花串珠小包,媮西不禁打开里侧夹层,没想到竟真的摸出了那张泛黄的剪报,望着那报上的黑衣公子轻挽着他身旁的新娘,百合娇媚,人亦成双,媮西蓦地起了心酸。
怔忪间,竟未发觉有人走了进来,媮西突然听得之衡柔声问道:“在看什么,这样出神?”
媮西正要将那枚剪报藏进箱内,可之衡早已瞧见,他轻轻从媮西手中拿过剪报,又将一只长方的织锦盒子放于桌上,低声道:“我为你买了几件替换的衣衫,这小地方无甚讲究,你暂且穿穿,过两日路上也用的着。”
媮西一阵踌躇,不知如何是好:“林哥哥......”
之衡蹙了眉头,一把将那报纸揉了一团,攥于拳内,沉声道:“有些事我对不起你,媮西,你可会怨我?”
媮西一时情急,捏住之衡衣角,说道:“从前我不懂你的苦衷,一直错怪着你,可现在,我都了解了,又怎会怨你?”
之衡望住媮西,心绪百转千回:“媮西......”
媮西也望向之衡:“今后你不必再一个人受委屈了,好歹有我同你一起。”
之衡不语,抬手将媮西散落鬓间的碎发掖回耳后,手指在媮西颊畔流连。
两人都隐有泪光,默然相望,一时无语。
媮西努力压下心间感伤,蓦地想起香兰午间送来的梨子,她转头一瞧,果然窗前的五斗橱上搁着一只水青竹篮,里头盛了几只雪花梨,媮西握住之衡的手,唇畔有淡淡的笑:“你想不想吃梨子,我削给你吃好不好?”
之衡答道:“好。”
媮西削着梨,之衡便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他道:“媮西。”
媮西微笑着答:“嗯?”
之衡又道:“媮西。”
他眼底有暗暗的柔情,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媮西反倒把头低了低,专心削着梨,笑着答:“嗯?”
之衡再道:“媮西。”
媮西一下子笑起来:“你怎么了?”
之衡伸出双手去握媮西的手:“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看着你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觉得像梦一般。”
媮西不由得心头一阵感慨,反手握紧了之衡的手:“林哥哥,我真的就在你身边。”
之衡低头道:“其实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不过你听不见就是了。”
媮西把一片削好了的梨子递予之衡,柔声道:“你尝一块,看好不好吃?”
之衡尝过,对媮西道:“好吃。”他又在梨子另一面切下一片给媮西:“你也尝尝。”
媮西却扭头道:“我不吃。”
之衡不解:“真的很甜,就尝一口。”
媮西反倒笑了:“我不吃,你吃罢。”
之衡笑道:“干什么这样坚决?”
媮西微笑着,面颊泛了淡淡薄红,柔声道:“因为......不可以分——梨。”
之衡默默微笑着,他看着她。
媮西用指尖拨着桌上蜿蜒的梨皮,也默默不语。
之衡起身绕过桌子,他轻揽媮西入怀,柔声郑重道:“生与死与别离,不管是否真的难以改变,我仍偏要说,我要这一生一世都同你一起,哪怕我终究做不了主,我还是要拼尽全力,媮西,你信我吗?”
媮西侧靠在之衡肩头,她轻声道:“我相信。”
三日匆匆即过,之衡又添置了些媮西伤后必需的药物,便到了时候要启程南都了。香港沦陷,临近的海路也受了限制,之衡托子枫办妥了铁路车票,决意携媮西乘火车北上。之衡身份特殊,子枫着意安排了一队近侍便衣保护于之衡左右,以备路上不测。笠日午间,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笛声,在隆隆的轰鸣声中缓缓驶入粤东小镇,淡白的蒸汽弥散开来,令媮西霎时有些恍惚,自从和之衡重逢,一切的一切都真实的仿佛不真实,媮西有着难以名状的慨然,曾经柔肠百转的爱而不得,曾经怅然若失的缘浅情深,如今却牢牢握在她的掌心之中,于她只有不至一步的距离,媮西常常忐忑,为这所有事情的过于顺遂而感到不安,然而在不安之外,巨大的幸福却更使她迷失。
之衡看到媮西嘴角默默的笑意,不禁悄声问道:“在想什么?”
媮西看向之衡:“只要你在,我便开心。”
之衡握住媮西的手,无奈的摇头却满眼都是笑意,他低声道:“瞧你,又在说傻话了。”
媮西也淡淡笑了,她挽住之衡臂弯向站台走去。因着媮西伤后虚弱,仍需静养,之衡便单独包下一间车厢,以求方便照顾媮西。火车经行了两日,于第三日清晨抵达南都。作为政府新都,南都的军事巡防历来严密,媮西从车窗看去,只见站台上的巡兵卫队密密麻麻,不知是不是子枫的安排,巡防岗哨星罗密布,那些卫兵看来都军容整肃。想是刚刚下过雨,站台的地面泛着湿答答的水气,外面显然是有些阴凉,媮西轻轻在窗上哈气,又在哈气凝结的雾面上用手指划出浅浅的笑脸,被之衡看到又笑她孩子气。
火车渐渐停稳,之衡却并未急着起身,待到列车其他乘客无一例外全部下车之后,之衡才起身整理车厢上的随身用物,便衣的近侍们先行下车,确认一切无碍后,子枫便随之衡媮西一同走下车厢。这时,子枫安排的接驳车子早已到位多时,念及媮西车旅疲惫,兼之稍许头晕脑热,之衡同子枫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携了媮西先坐上车子离去。
同香港的温热截然相反,南都的气温早已转凉,黑色的纳什汽车里,座位上已铺了厚厚的开司米毛毯,司机不经意的从后视镜中望了几眼,只见媮西闭目依偎在之衡肩头小憩,之衡左臂轻轻环抱媮西,右手被媮西紧握着,他的羊绒大衣斜斜覆在她的肩头,两人就这样相偎相依,即使无话,亦是很好。
车子走了些许时候,道路渐渐窄了起来,坡度也微微高了,似乎是在上山,不多久便转入了一处院落,院门设有岗哨,一见了之衡的车,立即立正上枪行礼,铁质镂花的双扇大门徐徐开了,车子缓缓驶入,媮西这才稍稍醒转了来,抬眼望去,道路蜿蜒,曲径通幽,四旁都是些墨绿的乔木,在南都冬日微凉的日光下,枝桠间隐约的淡红花瓣映着树木的斑驳脉络,令媮西蓦地起了兴致:“林哥哥,我看那淡红小花很是眼熟,这是片梅子林罢?”
之衡蓦然起了笑意,眼角眉梢尽是温柔:“等再过几月,我便能亲手摘梅子冰给你尝。”
未等媮西回答,车子便停在了门前,旧式的西洋宅邸,门前早已候了几位佣人,待之衡扶媮西下车,一位梳着发髻,较长年纪的女佣便走上前来:“少爷可算回来了。”
之衡微笑道:“姆妈,辛苦你了,你最近可好?”
姆妈道:“难为少爷记挂,我哪有什么不好呢,这里都已按少爷的吩咐布置好了,请少爷快进屋歇息罢。
说罢那姆妈一边微笑着打量媮西,一边连连点头:“这位小姐便是少爷口中的季家小姐罢。”
之衡一面点头笑道:“姆妈好眼力,这便是媮西了。”一面又对媮西低声道:“这位是常姆妈,从小照看我的,我特意安排她过来照顾你,这样我也更放心些。”
媮西也微笑道:“常姆妈。”
常姆妈一副长圆脸盘,笑起来更显慈眉善目:“嗳,嗳,原来是这样水灵的小姐,难怪是少爷心尖儿上的人。”
媮西听的红了脸颊,之衡握过媮西的手笑道:“姆妈,瞧您说的,她脸皮薄,听不得这些。”
常姆妈也笑了:“嗳,瞧我这嘴,人老了,说话总不过头脑,少爷快请季小姐进来罢,我这就去备茶。”
之衡笑着点点头,姆妈这才转身进屋子去。
媮西却未着急歇息,抬头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梅子树,似是有话却不知从何开口。
之衡看出媮西疑惑,轻声道:“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北平,我离开后,分外想你,于是我每想你时,便来这里移种一株梅树,想着将来接你住进这里的样子,我便也开心起来,没想到竟真的做到了,看着你站在这里,我真的太开心了。”
媮西心中感慨十分,一时心绪百转,不知如何作答,倒是之衡微笑道:“外面有些凉了,进屋来瞧瞧可好?”
媮西便随之衡进了屋门,便是一间四方的客室,客室不大,照着日常样式摆了套桃花心木桌椅,桌角的霁红花瓶里斜斜插了几只带着露水的梅子花,翡翠绿的窗帘布被银钩挽着,阳光缕缕浸了来,在空气里也能闻到淡然的清香。媮西又从左手边的楼梯踏上来,这品字式的上下楼,上面一层单独留出了一间给之衡自住,剩下的两间打通后改成了个两进大屋。靠里侧的做了媮西的卧房,媮西看着卧室里的种种,那桌角的锡蜡台,榻床上的彩绸垫子,北平样的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秀气的红木雕花小书柜里还装着簇新的《广陵潮》同《红楼梦》,只觉一切似是倒流了一般,望着与季府西苑近乎相同的布置,一时间,媮西百感交集,只挽着之衡的手却说不出话。
之衡望着媮西,轻声道:“我记得你曾在信上说,老太爷去后,你便失掉了家,那时我没能赶去,令你受了委屈,我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终于能为你做些事了,你想念西苑,这里便是西苑,你爱吃冰梅子,这里有满园梅树,你失掉了家,我愿给你一个家,媮西,我只怕迟了。”
媮西将头靠向之衡肩膀:“林哥哥,谢谢你。”
之衡轻抚媮西发鬓,轻声道:“我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壁橱上的自鸣钟叮当了几声,楼梯间便轻轻起了嗒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轻轻巧巧的,像是个裹了脚的妇人,之衡对媮西笑道:“我听得出这声音,是姆妈来叫咱们吃饭了。”
之衡话音刚落,就有敲门声响起,常妈在门外道:“少爷,饭备好了,是现在开还是歇一会子再开?”
之衡一边笑答:“这就开罢,我们这就下去了。”一边对媮西耳语:“你瞧,我说的一点不错罢。”
媮西想到从前张妈的脚步声,不觉也暗自笑着点头。
客室左侧是个长方的饭厅,照着西洋的习惯,方桌上也铺了珍珠白的桌布,四周垂着细细的流苏,使得媮西不由想起了从前常用的白缎子小荷包,夏日里,装上满满的丁香花末,带在身旁便有阵阵芬芳。餐桌上已摆好了碗筷,之衡入座后只觉口渴,常妈便赶忙斟好了茶递送过来,之衡喝茶前总爱卷卷袖口,本是个极寻常的动作,可如今媮西看来,却不禁怔忪了下,隐隐望去,竟有些熟悉的刺目,想来是的,原是楚义也有相似的习惯,到底一门兄弟,眉目里带了三分,举止上却藏了四分。
媮西倏忽又一个想法攀上来,她还记挂他,她还想着他,她重视他的每一个繁枝细节,她担忧他的安危,她挂念他的伤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成了她眼底的影子,这是她本能的记忆,还是情不自禁的,忘不了?这念头令媮西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好想问明白自己,只是,她又能说得清吗?她自己都无法自觉。
媮西不由问之衡道:“林哥哥,你可有欧阳楚义的消息?”
之衡眉梢微挑:“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媮西自知唐突了,可既话已出口,索性说个明白也好:“林哥哥,你也晓得,要是没有他护我避在西湾,你也不会找到我,是不是?”
之衡端起瓷杯,轻呷了小口:“他......同你很好吗?”
媮西却握住之衡的手,认真道:“是的,我同他很好,而如今,我们不止很好,我对他更是感激,感激他曾助我于水火,也因着他的相助,才换来你我的重逢,林哥哥,你懂我的,对不对?”
之衡轻轻抿了抿嘴角:“我已接到报信,南山早已平安回了南都,但前几日他随楚夫人北上了,咱们回来的稍晚,我也还未见到他,不过他的安危,是不用劳心的了。”
媮西听罢,只觉那心中摇曳已久的巨石终于落地,连呼吸都安稳起来。
媮西本还想再追问几句,但看之衡好似不愿再谈,剩下的话便也暂且先咽了回去。
下人们已开始陆续上菜了,伺候在旁的女佣正捧了茶来递与媮西,那女佣脸黄黄的,梳了个服服贴贴的尾髻,一身衣服虽是整洁却很乡气,她一口苏北官话,懦懦道:“二太太,请喝茶。”
媮西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脆响,之衡手里的瓷杯早已在地上碎裂开来,之衡的脸色阴沉着:“这样简单的小事都伺候不来,便不必来了,姆妈,烦请你带她出去,给了这个月薪水。”
那女佣手足失措,一脸惊慌,口舌也笨拙起来:“少爷,我不是......”
她话还未说完,常姆妈正端了火腿粥进来,一看事情样子,便急急扯着她出了饭厅。
媮西从未见过之衡这番言辞,颇有不解道:“林哥哥,你何必这样呢,她只是不了解,将我当做了...当做了......”。
话至此处,媮西自己也哽住了,是啊,当做了什么呢,无非是小公馆里的姨太太么。
常妈这时走了回来,陪着笑脸道:“那阿雁是前天刚从乡下来的,本不该她来伺候,我这一时注意不到就让她惹了乱子,少爷稍稍气,我已打发了她了。”
之衡不语。
常妈又道:“少爷不值得跟那乡下婆子置气,今天是常妈的不是,赶明儿给少爷包鸡仔饼吃可好?季小姐您说是不是?”
媮西也忙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林哥哥,别这样......"
之衡叹下气来,望住媮西,神色却略带歉疚:“是我的不是,刚来就让你受了委屈。”
媮西急道:“没有的事,你不要多想。”说罢便夹了菜予之衡道:“快吃罢,你一路照顾我,自己累了这么久,一定要多吃点。”
媮西又吃了一勺火腿粥,不禁大赞:“常妈,这粥真是不错,又香又糯。”又顺带眼风一扫之衡,微笑道:“谁不尝尝可是亏大了。”
常妈也连忙道:“小姐喜欢就好,要是喜欢吃粥,下次再多换几个花样煮给小姐尝鲜。”
媮西言笑晏晏,顺而盛了小碗递予之衡:“常妈真是费心了,林哥哥,你也尝尝。”
之衡闻言微微笑了,配着媮西夹来的菜,大大吃了几口。
用过了饭,之衡便有事需要外出,媮西自己歇在房中,躺在温软的床被间,连日的疲乏才蓦地潮水样涌了过来,媮西沉沉睡了些许时候,醒转来时只觉口渴,刚走到外间想斟杯水喝,却不想听到走廊间吶喏传来几声谈话。听声音像是常妈在教训几个下人。
“少爷不是说过,这里只摆梅子花,你怎么又插了百合来。”
“我......我上街买菜时看到这百合开的极好,便带了两枝回来,对不住常妈,我下次决不会了!”
“谅你今天头一回,日后可要当心点伺候。”
“我晓得了,谢谢常妈。”
“利索点把这花儿换了,要是换少爷不小心看到,我也保不了你了。”
“嗳,嗳,我晓得了......”
常妈说罢便下楼去了。
待听得常妈的脚步走远了, 几个伺候的下人又嚼了起来。
一个窃窃的声音道:“哎,这位季小姐怎么架子比长煦路那位少奶奶都来的足,你看刚才伺候茶水的阿雁,只不过喊了声二太太,少爷就当场变了脸,下午就让阿雁卷铺盖走路了,要是哪天让咱们少爷听见了谁喊她劳什子姨奶奶,可能小命都保不住了罢。”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是的呀,说起少爷对这位小姐可当真没话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连礼法也不要了,直把她当正房太太,也不替长煦路那位想想,唉。”
“这话你也敢说,没听见常妈刚才教训么,小心被人听了去,你还要不要这个饭碗,你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指不指望你吃饭?”
又一个声音弱弱道:“就是就是,你还是少说两句罢。”
那声音又道:“你乱多什么嘴,要我说,你就是老实,别说这正主都歇下了,就算还没歇下,隔着这么一间外厢房,哪里就叫人听去了,我只是奇怪,要说西苑这位也没看出有什么厉害手腕儿,怎么就能把少爷笼络的这么贴实?”
“人家的手腕儿还能让你晓得,她没两下子,能让少爷把她当心尖儿似的供着?”
“可我觉得这位季小姐看起来到没那么多心眼子,你看她说话和和气气的,一副女学生模样,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你们快别嚼舌根子了,赶紧散了,干活去。”
那几人这才作罢,自顾自去了。
可媮西仍怔怔立了半饷,只觉心间似灌铅一般,之前她只顾沉浸在同之衡的重逢之中,却不知何时模糊了这个事实,不管媮西愿不愿得,他的身边都早已多了另一个人。媮西默默走下楼梯,客室的空气里有着微微的日光和纤尘,将落的太阳有着泛红的光晕,洒在圆桌的一角,将桌上纷乱摊开的碗碟粉面都隐隐染了橘色,而坐在桌后的之衡,正双手细致的包着水饺,从媮西看来,他的侧脸有着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挺直的高高的鼻梁,因专注在事情上而淡淡生出些汗意,那认真的表情竟有些孩子气。
媮西不禁轻轻笑出了声,之衡闻声抬头,见是媮西,便温润笑道:“原来是闻到香味的馋猫来了。”
媮西慢慢走至之衡身旁:“你几时回来的?”
之衡道:“事情完了便赶了回来,看你还在睡着,我就没扰你。”
媮西在之衡身侧坐下:“我都不晓得,你会包水饺。”
之衡道:“晓得你爱吃水饺,我怎样都要会的。”
看着桌上一排排整齐列着的水饺,媮西不禁想起从前祖父包的水饺,每年将至入秋,祖父总爱在小花房里给媮西包饺子吃。圆白的面团在祖父手中被切成小小面块,面块又被揉做薄片,每一只薄片中心放上馅料,然后对折,拇指和食指交替,细细从头至尾掐出波纹样的花边,每一只包好的饺子都整整齐齐列在案扁上,像许许多多干净剔透的白色小月牙,连竹质的盖帘都有了夜幕的味道。
那时因着花房里不可起明火,祖父便把包好的饺子端到院子里,支起小炉子,拿小铜锅煮了,祖父说,煮饺子离不开人,定要有人用长柄匙来回搅动着,只怕饺子皮不留神挨到锅底被黏住。那时的夕阳下,有铜锅里沸水跳起的咕嘟声,有饺皮内隐约的菜色青翠,有阵阵清香迎风扑鼻,还有坐在旧竹板凳上的祖父,和他微微前倾的身影,媮西端着张朱红牛皮小三角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快乐的等待着,抬起头来就能望到浅蓝色的北国的天。
待包了一帘水饺后,之衡便自去烧水,洋油炉子燃起火来,小小的蓝紫色的火苗发出噼啪的声响,不多久便听见了沸水熟悉的咕嘟声。媮西望着之衡略微前倾的身影,望着他稍稍挽起的袖口,热水的蒸汽使他额上冒了浅浅的汗,媮西拿了手帕轻轻替他揩去,之衡回身朝媮西一笑,夕阳的霞光散乱,像流动的金粉覆在之衡的白衫上,窗外一阵风过,枝叶琳琅,漫山遍野都是春天。
此情此景,媮西竟隐隐有些释然,想到自己所求所想,也不过如此这般,想来又有何叹可嗟?
之后又过了几日,之衡愈发忙碌起来,他虽每日都会过来梅林西苑,可要么来时夜色已深,媮西早已睡下,要么走得太早,媮西还未醒来,好容易遇到一起,却还未说上几句,便又来事情要催着之衡走了。这日,为了等之衡回来,媮西熬了大半夜未睡,窝在外间沙发里,睠睠翻着书页,突然听得窗外有汽车声响,媮西草草披了外衣,连忙跑下楼来,一个转弯,却和正要上楼的人撞了满怀,之衡一脸诧异:“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
媮西见是之衡,心中瞬间欣喜了起来:“几天没见着你,听到你回来,便想来迎迎你。”
之衡笑了:“这几日确实忙了,不过明天好了,我有闲暇,能陪着你一整天。”
媮西顿时惊喜起来,连倦意都尽数褪去:“说话可要算话。”
之衡点头:“一定。”
媮西又道:“我这样一高兴,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之衡听罢思索了下:“既然毫无睡意,不如我带你去看夜场电影可好。”
媮西连连点头:“这可太好不过,林哥哥,我们现在便去吗?”
之衡笑道:“这样可不行,外面霜寒露重,我陪你上楼拿件大衣罢。”
媮西盈盈笑了,随之衡转身上楼。
更深夜静,街上寥见行人,车子暗谧的跑在路上,像是潜行的兽,街边寥寥的灯光反映在之衡的眸子里,隐隐印出媮西的侧影,媮西转头,倏忽碰上之衡的目光,她低下头淡淡笑:“在看什么?”
之衡索性将媮西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只是很想看着你。”
媮西佯怒:“那之前几日怎么连人也不露一面。”
之衡轻笑道:“这便是胡说了,我明明每日都有见你,又怎是一面不露。”
媮西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谁在胡说,我明明已有两日未见到你,你又怎能每日都见我。”
之衡却笑起来:“不知是哪只小懒猫,睡起来连我去瞧她都不晓得。”
媮西怔然瞪圆了眼睛,惊讶道:“你每日都有过来?”
之衡点头:“我每日都去看你。”
媮西心头起了小小的喜悦,转而又生了小小的黯然:“原是我错怪了你,我怎么像是总要错怪你似的。”
之衡轻轻抚了抚媮西发鬓:“又说傻话了。”
媮西低声道:“林哥哥,虽只两天未见你,我却总觉像过了许久,你说我是不是愈发糊涂了。”
之衡也低声道:“我虽每日都能见你,却也总觉,每次见你都同上次隔了许久。”
车子开出不久,媮西便远远望见暖暖一地的乳黄光晕,这家戏院是幢三层高的小楼,迎面高高竖着上映电影的五彩广告牌,旋转门口一边簇拥着两盆棕榈盆栽,一进门地下也是淡乳黄的,整个地方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异样的幻丽洁净。
夜场的电影循环演着,穿堂里空荡荡的,售票处亮着小灯,卖票的中年男人歪扭在椅背上,倦倦打着瞌睡,之衡连问几声才把那人叫醒,拿了票子进去影厅,之衡带着媮西拣了座位坐下,红色的靠背圆座子,一坐下去软绵绵的,似是坐在棉花团上。夜场的人不多,偌大一个放映厅,只稀稀落落坐了两三人,偶尔能听到几声唏唏嘘嘘,那是旁人悄声的低语。
紫红的绒幕一剖两半,徐徐向两边拉开,光线渐渐暗淡,生离死别的外国电影,在银幕上轰轰烈烈的演着,看到主人公诀别,一人说:“从今往后,我就停在这里,每见到海便想起你。”另一人说:“何必如此,你还这样年轻,你的路还远。”那人回道:“年轻么,不要紧,你走以后,我很快要老的。”
在这一方小小幕布上,重现的那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无非如此,不过如此。媮西怔怔坐在黑暗里,欲语泪先流,想到这动荡的年代,人命亦如纸薄,心之所至,身之所至,往往由不得自己,媮西不禁侧过头去望之衡,却瞧见他闭着双眼,眉头微蹙,竟是盹着了。光影闪动中,他的睫毛似乎微微簌着,媮西轻靠在之衡肩头,挽住他的手,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她是愿意的,就停着这里,再不走了,就这样守着他,老也不要紧。
片子终了,放映厅里倏忽亮起来,像密封的匣子摔破了盖头,猛地渗进光来,之衡被灯光刺了眼,懵然醒转来,才意识到自己睡熟了,不禁笑道:“我怎的竟盹着了,可惜了这一张票,你应当叫醒我的。”
媮西也笑:“看你乏成那样,好容易歇一会子,我也不好叫你起来,可话又说回来,说好的要带别人看电影,却反倒自己睡起来,这是不是该罚?”
之衡忙作出惶恐的样子笑道:“确实该罚,夫人怎样说,便怎样罚罢。”
媮西扭转头去:“林哥哥,你怎么也乱说起话来。”
之衡柔声道:“我哪里乱说了,还能有谁似我家夫人这般蕙质兰心。”
媮西红了脸,站起身道:“不要以为讲两句俏皮话就可以不要罚你。”
之衡也站起身,替媮西披上外套:“要罚要罚,不如罚我请夫人去吃小馆子可好?”
媮西想了想,笑着对之衡摇头。
之衡不明所以,问道:“那是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媮西点点头,忍俊不禁:“是想早些回去,但不是回去歇息,是想回去吃你包的水饺。
之衡也点点头,如沐春风:“遵命。”
之衡揽着媮西踏出戏院,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街上濛濛笼着青白的晨雾,戏院对面停着几台黄包车,车夫将帽子扣在脸上,拣着生意清谈时打个瞌睡。远远有车轮的声音驶来,媮西应声回望,只见是蹬车的菜农,踏着一辆落了漆的木板车,满载着各色青蔬瓜果,蔬果上带着新鲜的露水,那车子边沿斜坐着一个微胖的女人,脸上带着乡下常见的红晕,梳着紧实伏贴的发髻,她穿着浅色的裤褂,旧式的布鞋里没有裹脚,随着车子一蹬一摆,车子吱扭着经过街道。
当车子从媮西身旁掠过时,那女人正巧抬了头,同媮西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媮西看到那乡下女人的眼睛,大大的杏仁眼,嵌在黑里泛红的浑圆面庞上,莫名透着知足的安淡,那女人也望到了媮西,又连忙低了头去,像是有些羞怯又有些窘迫,清晨微凉,她从挎篮里掏出件灰布大褂,给那蹬车的男人披在背上,车子一会儿便走的远了,可媮西还望着那车子的方向,之衡早已打开车门,握住媮西的手问道:“在看什么?”
媮西回过神来,对之衡道:“看到一对寻常夫妻,突然有点羡慕。”
之衡笑问:“羡慕什么?”
媮西坐进车子,挽紧之衡的手,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到他们,觉得知足常乐真的很好。”
之衡向车窗外回首一望,笑答:“怎么?也想有一日晨兴理荒会,带月荷锄归?”
媮西垂头微笑:“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若是有一日我们也能像寻常夫妻一般,那该有多好,你每日出去做事,我打理家务,为你煮饭烹汤,或者我也能够出去做事,到学校里教小孩子们读书,也许经济上会拮据一些,但我们可以永不再分开......我们......”
之衡揽媮西入怀,他一字未语却蹙了蹙眉,他深深吻在她鬓边。
车子渐渐驶远,微白的晨光淡淡洒在车子后面的玻璃窗上,媮西斜倚着之衡,静静的坐在车里,她略略有些倦意,并未抬眼去看窗外的景色。可如若她能回头一望,便能望到那位年轻的先生,身着一件灰绒大衣,里头是月白的洋绸西装,正慌张的去追她的身影,楚义饮了酒,面色有些薄薄的微醺,他望到车子一转弯便消失在街角的尽头,心里蓦然涌起浓浓的怅惘,他以为他竟是认错了。
他写了许多封信寄回香港,可一封回信也未收到,他心下焦灼难耐,即便香港的交通全然阻断,他也想冒险回去找她,可二哥担忧他的安危,派了人保护他,一刻也不离左右。自回到南都来,楚义像是笼间囚鸟,铩羽而归,他的锐气有些钝了,这让他生出许多平白的忧虑,而更艰难的是,他同媮西,竟就如此断开了联络。
连载感言:小说家的梦与创作
写《洛丽塔》的纳博科夫,有句话说的恰到好处:“风格和结构是一部小说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 我从来都相信,通俗小说才是绝对的艺术,小说家如同造物者一般面对时间与空间的转换,聪明的放大一个下午,巧妙的缩略几个十年,像沙之书,花之海,在有限和无限里摇曳,小说琐碎地就像生活,小说家是最纯粹美好的职业。
小时候曾经一直很想成为披着薄毯在花园的下午写作的职业小说家,不去想生活中一切有的没的累赘的琐事,只留下我和我的作品,长大后才发现这孩童似的梦的遥不可及,年纪一点点变大,对生活的认识像落日一寸一寸缓慢地覆盖万物,像风在屋内行走嗅去花瓶上的香,《小王子》的狐狸与玫瑰花只能永远停留在B612小星球上,而平凡如我,原来还是要做个普通的大人,认真的对待这一辈子。梦想也许始终都是非常遥远的,但真心真意的感谢《南风》的欣赏和信任,让我和《太平年》走到了最接近梦想的地方。
谈及我的作品,往事是《太平年》这部小说的底色,上世纪老旧的城市,南北两重天,不一样的中国,和这片土地上炙热的爱情与战争,我半真半假的创作这个世界里发生的美丽故事,《太平年》是我最好的想象。在这部小说的十四到十六章,我尝试了意识流的写作手法,通过每个人物的回忆、联想、希望、幻灭,跳跃式的进出于他们的内心世界,像把一幅画卷搁置在读者面前,折叠,开展,折叠,开展。在参差的对照中,浮现出悲情英雄式的林之衡,和他最美好的欲望,季媮西,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太平年》的小说世界里永远在打仗,从来没有太平的时候,然而每一个人物都执拗的追求自己的太平岁月,碧落茫茫,无穷无尽,“太平”是一种信念,哪怕迷惘,依旧是执着的信念。即便孤独如书中的人物,如鱼在深海没有方向地潜行,即便你已跟随这个人物,在书中的内心独白里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仍希望你能记住那些曾经的爱,记住时光,记住信念。
从六月到十一月,从夏天到冬天,感谢《南风》能让《太平年》一路随行,我也会永远记得这一段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时光,记住信念,记住爱,在之后的人生里,开心的做一个好好的大人,希望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