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咖啡代言人

文/肖爻悄悄

图/画手大鱼鱼

放心吧。爱情啊，时间能为它镀金，也是能让它褪色的。

1

邹筱终于发现了，这阵子他常来咖啡店。

他总是穿着色彩鲜艳的T恤——上面布满稀奇古怪的动物，胸前或背后烫印着动漫里的卡通人物。哪怕是纯色T恤，也是大红、亮橘等高饱和色彩，一如这家咖啡店，橙色的LOGO和图标，吧台和墙壁也均刷成橙色，呈现出热情与活力。

场所是性格的延伸。他来对了地方。邹筱站在收银台后面，转动着手里的灰色中性笔，漫不经心地朝他投去一瞥。

邹筱生性凉薄，待人缺乏热情，太过冷静和自省。前男友曾如此评价她。估计至今他也想不明白，邹筱还能从事服务业。但她的确把街角的这家小小咖啡店经营得不错，客人不多，但除了每天上午，几乎没断过。她将这归功于自己的专业程度——坚持使用新鲜烘焙的豆子，如此做出的咖啡总是很香，以及恰如其分的礼节——礼貌却不过分友好。在邹筱眼里，顾客只是顾客。哪怕是常客，也不会引起她太多兴趣。

童鑫引起她的注意完全是因为他太过主动。

“你们咖啡店需要代言人吗？我觉得我挺适合的。”他对在吧台后面忙着做拿铁咖啡的邹筱这样说的时候，她没当真，转身将咖啡杯递给他，点头微笑了一下，连他的脸也没记住。下次来的时候，他又缠着她追问，咖啡店为什么叫做橘子咖啡。

邹筱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童鑫每一次出现，都打破了她的平衡。方式虽不至于无礼，但总归有些冒失。

这一次，他穿了一件橙色的T恤，一个人坐在卡座的角落里，和橙色的墙壁几乎融为一体。察觉到邹筱看到了自己，他指了指后背的墙壁，又用另一只手捻起身上的T恤，天真的大声问她：“老板，有点意思，对不对？”

她承认，他的天真挺打动人。邹筱朝他抛去一个得体的微笑。她说：“是挺配。”

他又来了几次，直到有天他在点餐时，两人交换了名字。在邹筱那里，交换名字，等于是将他默认成了店里的常客。而常客的意思是，她会和他们聊起日常。

2

童鑫显然并不满足与邹筱聊什么日常。才见过几面，他已经正正经经地和邹筱聊起了自己的前女友。

“张春花，我简直弄不明白。一个如此灵气的女孩，为什么取了一个如此俗气的名字？”

童鑫稍稍直起陷进垫子里的身体，搅动着黑咖啡里的冰块，嘟囔道，“我恨夏天，一个回忆万物复苏的季节。”

邹筱朝他耸了耸肩。他聊的话题越界了。谈话止步于客厅就好，没必要迈进卧室，倾诉私密的事。

“让自己忙起来是最好的办法啊。”童鑫伸出右手托住头，橙色的袖子滑下来，堆在了咯吱窝处。他的目光越过吧台，看向邹筱。

邹筱很后悔在吧台旁放置了一套桌椅。

“但是，你不可能永远都在忙活手里的事情吧？”童鑫一时激动，挥舞着修长白皙的手臂，“就好比你不可能永远在路上开车，你总会停下来等红绿灯。停下来，脑子里就全是对方。”

他应该去凌晨一点的酒吧，而不是下午三点的咖啡馆。邹筱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妥。他的穿着打扮，他说话时认真的模样，都还未褪掉少年气。酒吧那地方太脏，会“污染”他。他属于这里。邹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疼惜之感。

邹筱不是给人送去甜蜜与温暖的大姐姐。再重大的事，她的口气也总是透着漫不经心的平常感。她将洗净的咖啡杯放到晾杯盘上，轻巧地转身，声音小到只有童鑫刚刚听清楚的程度。

她说：“放心吧。爱情啊，时间能为它镀金，也能让它褪色的。”

童鑫怔愣了一下，慢慢搅动冰块的手停住了。不仅是因为邹筱第一次对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作出回应，还因为这句话的重量。邹筱轻描淡写的一句总结，成了劈开他混沌黑暗世界的一道闪电，光芒闪耀，力量惊人。

童鑫一口喝光杯子里剩下的冰咖啡，满脸严肃地站起来，椅子在他身后发出一声钝响。在邹筱错愕的目光中，他几大步跨出咖啡店，偌大的橙色T恤如午后晃动的阳光。

几分钟后，童鑫举着一支冰激凌甜筒来到邹筱面前。还没等邹筱开口，童鑫已经把甜筒塞到了她的手里。他的动作有些强硬，一脸倔强，像个强行输送心意的小孩。

“谢谢你。”邹筱看穿了他，露出理解和纵容的微笑。

3

以后童鑫来橘子咖啡的时候，再没提过自己的前女友。

他向邹筱介绍了自己所在的游戏公司，谈起了动画特效工作如何有趣，时不时也会吐槽毫无品味的老板。他谈话时声音高亢兴奋，脸上挂着自得满足的神情。聊到开心处，他喜欢用吸管快速地搅拌杯子里的冰块，引起一阵“砰砰”地脆响。

他还太年轻，总能快速疗伤。因为年轻，身上的活力因子存在面积广，能轻易覆盖掉心头的那一丝阴影。邹筱想起前阵子他没完没了的抒情和感叹，觉得有些好笑。

没过多久，童鑫开始带着同事一同光顾咖啡店。同事名叫柳叶，不爱说话，面色严峻冷漠，五官却是舒朗的。柳叶每次来，都穿着黑色或深蓝色的T恤，和一旁穿着鲜红色或明黄色的童鑫对比鲜明。

“柳叶是我在公司最好的朋友。”童鑫第一次带着他在吧台点餐时，非常乐意将他介绍给邹筱。他专注地盯着邹筱，一丝不苟提问的模样带着天真，“我这人肯定有古怪之处吧？特别喜欢性格凉薄，冷静自持的人。”

那句话给邹筱的身体带来了微量伏度的电击。她埋头敲击收银键盘，又问了一遍童鑫和柳叶要点的饮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店里不太忙的时刻，邹筱已经习惯与吧台边的童鑫和柳叶聊天。他俩总是在下午三点左右“翘班”，来附近的橘子咖啡喝上一杯冰美式或冰拿铁。

邹筱看得出来，他们喜欢这里。墙上挂着的猫咪简笔画，橘色的墙壁和吧台，白色的圆形桌椅，总能让人心情明朗舒坦。店里通透清爽，不论如何清洁也除不掉的咖啡香气，都是橘子咖啡吸引他们的理由。这也是咖啡店存在的理由。邹筱为此引以为豪。

“邹老板，咖啡店为什么叫橘子咖啡？”某天下午，柳叶忽然问起邹筱，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邹筱愣了一下，惊觉柳叶的语调和神态竟与前男友惊人的相似，都带着一种客观求证的谨慎。不同的是，前男友从没问过她这个问题。

邹筱笑了，回答得一点也不马虎：“因为我喜欢色彩，而且是那种有些艳丽、刺眼的色彩。”

穿着荧光绿T恤的童鑫在一旁摇头叹气：“之前我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可是什么也没回答我，还扔了我一个白眼。”

邹筱吓了一跳：“我扔了吗？”

“扔了。”童鑫埋下头，一脸赤条条的委屈和不满。他咬紧吸管，大力吸着玻璃杯里的咖啡，直到杯子空了，发出“嗞”的一声响。

邹筱和柳叶同时看向他，接着看向对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4

童鑫没选择吧台前的餐桌，而是去了更靠店里面的卡座。

他是一个人来的，却点了两杯饮料。一杯冰美式，一杯焦糖玛奇朵。焦糖玛奇朵，顾客里90%的女士偏爱的咖啡饮料。童鑫点餐时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话也反常的少，倒成了一个偶尔路过这家咖啡店的腼腆大男孩。

邹筱猜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个女人走进了咖啡店，开始扭头四处打量。几乎毫无悬念，她走向了卡座里的童鑫。

卡座那边的谈话声时远时近，邹筱听不真切。时不时传来女人肆意潇洒的笑声，愉悦而亲密的气氛罩住了那块空间。

邹筱洗完了满满一筐咖啡杯，擦亮了两台意式咖啡机，连极少使用的手工奶泡器和手冲咖啡壶也进行了认真而彻底的清洗。她用抹布擦干手，倚在吧台前，等着体力劳动对失衡的情绪产生点作用。

几分钟后，邹筱绕过吧台，来到卡座前。童鑫和女人已经离开，桌上放着两杯咖啡和一团沾了口红的餐巾纸。焦糖玛奇朵见了底，冰美式却只喝了三分之一。玻璃杯外结了一层水珠，还未彻底融化的冰块渣浮在黑色的液体上。

邹筱发了一会儿呆，想起自己第一次意识到童鑫常来咖啡店的情景。那天，他穿着橘色的T恤，坐在同一个位置前喝着冰咖啡。他用手捻起T恤，对她指了指后背的橙色墙壁。

的确是橘子咖啡的最佳代言人啊。邹筱如此想着，用抹布擦了擦桌面，将杯子和纸团放进托盘，直起身子叹了一口气。

5

童鑫已有两周没光顾橘子咖啡，连柳叶也再未出现过。

像所有来了又走了的人，发生了又淡忘的事情一样，生活总会复归原样。邹筱照常每天早早地来到咖啡店，烘焙研磨豆子，在早晨10点准时开门迎客，接着冲煮咖啡，清洗杯碟，直到晚上10点关门打烊。

常客总是有的。一如往常，他们和邹筱聊近期发生的事，房价啦，社会新闻啦，孩子上小学啦。邹筱虽性格沉静，但喜欢世俗的热闹与欢喜，享受与他们聊天时有礼却自洽的气氛。他们也是了解她的，看清了这位文静周到的老板身上底下的寒气，因此只是倚在吧台前和她唠嗑日常，时间从不过长，话也绝不多说，更不会选择吧台前的桌椅就坐。除非少有时候的客满，吧台边的桌椅几乎没有熟客落座，除了童鑫。

邹筱拿出玻璃杯，用一厘米厚的espresso咖啡打底，放入六粒冰块，浇上苏打水，给自己做了一杯气泡美式。她握着杯子走出吧台，刚在吧台边的桌椅前坐下，就看到了走进咖啡店的柳叶。

“不好奇童鑫为什么最近没来？”邹筱将一杯冰拿铁放在柳叶面前时，他单刀直入地问。

邹筱在他对面坐下，笑了：“我想是因为前女友张春花。”

“连名字都知道吗？”柳叶跟着笑了。

“之前童鑫失恋时，在店里老提起她。”邹筱嘬了一小口咖啡，“哪怕我没刻意听，他说的次数多了，也就自然记住了。”

“太过主动地拉对方掺和到自己的私事中来，童鑫的确是那种人。所以这次张春花提出和他复合，我成了他的倾述对象。”柳叶苦笑道，“今天可是好不容易脱身，来橘子咖啡歇口气。”

“我见识过他的絮叨，如果你烦了，为什么不让他来这里？”邹筱震惊地发现，哪怕她将平稳的语调拿捏得很好，里面还是掺杂着失落和恼怒。

“我也这样建议过，”柳叶笑得心领神会，“可童鑫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分析与前女友纠纷瓜葛的男人，简直太垃圾了。”

邹筱没说话，刚入口的咖啡渗进胃里，有股清凉在体内舒展。

“真冷静。”柳叶仔细地盯着邹筱的脸，等着在上面发现表情的走位和异样，却一无所获，“记得吗，童鑫喜欢性格凉薄、冷静自持的人？”

邹筱脱口而出：“难道不是你？”

邹筱和柳叶就这个玩笑一起笑了会儿。

“你已经回应了。你喜欢色彩，还是特别艳俗、刺眼的色彩。”柳叶珍惜和邹筱的默契，小心让自己的说话语气保持客观中立，“爱情啊，不过是一个拿着孤独钥匙的人，去打开一个守着孤独锁的人。钥匙和锁其实都摆出来了，就等着两人什么时候一起来取。”

邹筱什么也没说，看着玻璃杯里的咖啡色气泡快速散开。

“等童鑫的决定吧。”柳叶站起来。

“能帮我撒个谎吗？”邹筱忽然抬起头。

柳叶眯起眼睛，好奇地盯着她。

“告诉童鑫，我打算让你做橘子咖啡的代言人。”邹筱望向他，想起这是自己主动作出的决定，不禁笑了，“这样能让童鑫的决定快一点。”

6

童鑫走进橘子咖啡店时，看见有个男人正靠在吧台前和邹筱聊着什么。

男人身材高挑，但绝不瘦弱，哪怕穿着黑色的短款POLO衫，也藏不住底下宽阔结实的胸膛和线条紧致的胳膊；戴着黑框眼镜，面部秀气白净，但表情沉稳，绝不属于奶油小生之列。哪怕是夏天，他也穿着合身的西装裤和夏季鹿皮鞋，身上有种干练、得体、讲求效率的精英商务派头。

远看时，男人和柳叶有相似的内敛与沉稳，但童鑫走近时，立马感受到了两人的差别。

“所以说，是复制品吗？”童鑫正要点餐时，听到了旁边男人的问话，表面虽客气礼貌，但语气里藏着几分讥诮。

“下午好，一杯冰美式。”看到邹筱时，童鑫笑得灿烂。

邹筱睁大眼睛，一丝惊讶出现在她脸上。她朝他点点头，转身准备做咖啡。

童鑫在吧台边的圆桌前坐下，打量着没任何离开迹象的商务男。男人的视线一直钉在邹筱身上。他的眼神和迷恋欣赏无关，不过是等待对方答复的焦虑和不满。

“筱筱，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男人露出势在必得的轻蔑微笑，“上次下定决心找你复合来了，却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坐在吧台边聊天，你可是从不会走出吧台和顾客聊天的性格。”

邹筱倒咖啡豆的动作悬在空中，却没转过身。

男人的态度温和自持，却透露出求证时的逼问和冷酷：“他的穿着和感觉，不管怎么看，都是和我同种类型。女人总会爱上同一种类型的男人。所以说，你找了一个我的复制品？如此看来，之前和我分手的理由，也是欺骗我的不是吗？”

邹筱按下咖啡机上的开启按钮，空气中响起机器运转的巨大声响。邹筱耐心地等待咖啡机萃取咖啡，接着装杯打底，加入冰块和凉开水。很快，有新鲜咖啡的香味溢出，玻璃杯里响起冰块清脆的的撞击声。

“李天南，我没有任何义务回答你的任何问题。”邹筱伸长胳膊，把玻璃杯搁到童鑫的桌面上。她将视线移到李天南脸上，目光冷如刀刃，“该说的我已经全说了。你走吧。”

李天南冷笑了一下，语调里不无得意：“凉薄冷漠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冷漠的人会把咖啡店装潢成橙色？”

李天南这才把目光转向吧台边那个一直用吸管把冰块搅得咔咔响，持续制造噪音的男人。明黄色的T恤，浅紫色短裤，手腕上戴着红色运动手表，穿着花里胡哨，长相稚气未脱。李天南在心底发笑，哪里来的头脑简单的蠢货。

“这不关你什么事吧？”哪怕是嘲讽，教养也能让李天南保持微笑。

童鑫大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迈出几步和李天南面对面。他比李天南矮了半个头，身材也远不及他强壮。但他的表情凶狠愤怒，明亮的圆眼睛里聚满了杀气。他左右摆摆头，将手臂举到胸前，用力捏了捏拳头。

李天南察觉出童鑫的攻击性，脸色大变。

“放心吧。”童鑫紧绷的表情瞬间松懈下来。他拍了拍李天南的肩膀，大笑道，“爱情啊，时间能为它镀金，也是能让它褪色的。而且因为我，还能使它褪色得快一点。你找错人了。”

“因为，你？”李天南瞪大眼睛盯视童鑫，接着转头看向邹筱。在惊愕与不解中，李天南在邹筱的眼中确认了这一事实。他很快调整了情绪，一脸释然地对邹筱说：“抱歉，打扰了。”

李天南走后，童鑫对吧台后的邹筱扬起下巴：“我很神气啊，对不对？”

邹筱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也觉得美好。

7

橘子咖啡的门口右侧，立起了一个一米来高的易拉宝。画面上的童鑫举着一杯咖啡，满脸灿烂笑容，身上的橙色T恤几乎和店内的橙色墙壁融为一体。

“瞧瞧，多么完美的代言人。”童鑫将柳叶拉到易拉宝前，天真而真诚的炫耀道。

“是挺配。”柳叶打量着画面上的童鑫，点点头。

“这么说可能有点厚脸皮，”童鑫从不放过自我表达的机会，“邹筱不怎么说话，但她看我的眼神和微笑出卖了一切。虽然性格凉薄，却将咖啡店刷成橙色，这是藏有热情的证据。而他的前男友却从来不清楚这一点。”

柳叶挑了挑眉毛，露出疑问的表情。

“上次见到邹筱的前男友了。”童鑫补充说。

“哦，是什么样的人？”

童鑫边说边笑：“乍一看和你的感觉很像，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至少他绝不可能穿上面有卡通人物的内裤。”

柳叶一向冷静，但听到这话也没能忍住。他抡起胳膊肘，大力撞击童鑫的肩胛骨：“臭小子，这种事你知道就行了，别说给邹筱听。”

“你和邹筱都一样，冷漠下藏着热情。冷静的热情。”

柳叶冷不防被童鑫这句话惊住，他总能看到童鑫天真的言行举止下闪烁的聪慧之光。

8

邹筱拿出玻璃杯，用一厘米厚的espresso咖啡打底，再倒入一指高度的浓缩橙汁，接着放入六粒冰块，浇上苏打水。

“橙子气泡美式，尝尝。”她将玻璃杯推到童鑫面前。

“新品？”童鑫满脸期待，“配料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特别的，”邹筱笑看着他，“不过是在气泡美式中加入了一样东西。”

“什么？”童鑫拿起吸管，在玻璃杯里搅拌了几下。

“橙子汁。”邹筱的声音很轻，却足以惊扰两个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