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水生烟
图/ 松塔
都过去了,都忘了吧,执着于雾霭,便会忽略明亮,不是吗?
1
八岁时的何辰光给吉琳制定了四项铁律:
1、不和纪和萍照同一面镜子;
2、不吃纪和萍洗好、递过来的苹果;
3、不用纪和萍的木梳;
4、不和纪和萍单独出门,尤其是公园之类有树林的地方。
纪和萍是吉琳的继母。何辰光一定是童话故事听多了,才会有这样深的脑洞和恐惧。事实上,吉琳每天都和纪和萍照着同一面镜子,纪和萍先替吉琳梳好马尾辫,再扯掉缠绕在梳齿上的头发,梳好自己的波浪卷发。
吉琳家的卫生间里,只有这一面镜子,而镜子前也只插着这一把梳子,她别无选择。至于纪和萍洗好的苹果,她也常吃。
综上,如果纪和萍真是白雪公主的后妈,那么弱小如吉琳,早就在人生的舞台上领盒饭了。纪和萍是在吉琳八岁那年,与吉爸爸结婚的,四年后,吉琳对仍将四项铁律放在嘴边喋喋不休的何辰光说:“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啊?”
十二岁的何辰光比吉琳矮了半个头,吉琳摸着他的额头嘟囔:“不发烧啊,哦,神经病不是感冒,本来就是不发烧的吧?”
何辰光拨开她的手,追问:“纪和萍对你还好吗?”
“好……好啊!”吉琳说,语气却明显迟疑了一下。纪和萍两个月前刚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吉家麟,沿袭的是家谱中的字。而吉琳的名字是已经过世的妈妈取的,祖父母说,女孩的名字不必考虑家谱。
经年旧事,因为吉家麟的出生被重新提起。婴孩在大人们的怀里被传来传去,接受着赞美和夸耀。大人们沉浸在喜悦中,无人关注吉琳可能会有的惆怅失落。
弟弟出生后,纪和萍无暇再顾及吉琳的生活了。并且奶奶每日里多次告诫:“不能吵到弟弟。”
其实不用祖母告诫,吉琳也很少去到那个房间。吉琳始终记得自己的妈妈在世时,周末早晨,她总会从自己的小床上跳下来,钻进妈妈的被窝。妈妈的头发有清香味儿,妈妈的丝质睡衣凉凉的、滑滑的。
那个大床在纪和萍来到家里时,便被当作旧物卖掉了。吉琳记得很清楚,床头上的卡通贴纸是她贴上去的。它们在十二岁的某个清早突然全部跳了出来,贴在她的心上,像烙下了一个疤。偏偏何辰光个子没有长大,连智商也在原地踏步,他见吉琳不说话,目光只盯着一个地方,便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琳琳,你看这是几?”
吉琳站起身,噔噔噔走得飞快,头也不回地说:“何辰光,以后我一定要做一名医生,先帮你治好神经病!”
2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吉琳轻易便看得出纪和萍在看着自己和弟弟时,眼神中有着许多差异。尽管她早已不期待更多,仍旧愿意挽着纪和萍的胳膊出现在亲戚和街邻面前。
她们住着的老街,就快拆迁了。十八岁的吉琳就快上大学了。
在此期间,何辰光的家搬离了街弄,就读于一所据说学费很贵的高中。之所以“据说”,是因为这话是旁人说的,而何辰光自己,向来对此嗤之以鼻。他的个子已经窜到一米七八,尽管仍旧保留着儿时的肥胖,让他的外在形象始终距离玉树临风差一点儿,却不妨碍他的自信,始终认定自己是吉琳生命和生活中的主要角色,他因此频频现身并积极出谋划策,即便吉琳多次否定他小时候听过一百遍的童话,他也不争辩。
“那些童话故事中的公主都是第一代玛丽苏,傻白甜!”吉琳说。
“说得对!”何辰光附和着,伸过银勺将吉琳冰淇淋杯中的樱桃挖进了自己嘴里。为了捍卫自己的食物,吉琳便不再说话了。
高考之后的暑假,是吉琳生平吃了最多冰淇淋的夏天。何辰光以自己考了一所好大学为理由,包揽了她大部分的吃资。偏她是对美食有着超强记忆力的人,到暑假结束时,小城地图已经可以用冷饮店为坐标勾画。
何辰光高考超常发挥,考取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让吉琳对他刮目相看。而何辰光不以为然,他的银勺再一次伸进了吉琳的冷饮杯,“让你惊讶的还在后面呢。”
这一次吉琳没有让他得逞,两只金属勺相碰,发出“叮”的一声响,两个人对视一眼,何辰光吐了吐舌头,吉琳捂着嘴巴笑起来。
午后的太阳,光芒万丈,马路上像是升腾着烟气。屋子里开着冷气,吉琳望着窗外,像是置身梦境。耳边的何辰光老气横秋地叮咛:“到学校之后要给我打电话啊,哦,发微信或者邮件也行。”
他说得诚心诚意,吉琳抿了一口冰淇淋,甜蜜在唇齿之间化开,她笑眯眯地看着何辰光,说:“不然我给你飞鸽传书吧,这个最有诚意啦!”
何辰光弓起食指敲了敲她的脑袋。每当这时候,何辰光都觉得吉琳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她应该得到世间最多的宠爱。而如果命运不公于她,就让自己为她弥补吧。
这是十八岁时的何辰光,心中最清晰的想法。此前它一直影影绰绰,犹如大雾之中的灯塔。
3
吉琳回家时,六岁的吉家麟正在巷子里拍皮球。吉琳想逗逗他,拿起他的皮球拍了两下,连贯流畅的动作让小男孩眼睛都亮了,抢过去再试,却仍旧不得要领,就又将球递给了吉琳。吉琳笑起来,这次却用力过猛,皮球一下子窜过了围墙,落到了另一边。吉家麟愣了一下,咧开嘴巴大哭起来。
吉琳赶忙蹲下身安抚弟弟:“别哭了,姐姐去帮你把球捡回来好不好?”
小男孩努力憋住了哭声,泪汪汪地点头。所幸围墙不高,吉琳没费多少力气就跳了过去,她抱着球再次跃上围墙,向仰头望着的吉家麟挥了挥,小男孩就破涕为笑了。
“扔下来,姐姐!快把球扔下来!”像是怕又丢掉了一般的急切。
吉琳把球扔了下去,皮球弹跳了几下,便向巷口滚了过去,随即离开视线的便是吉家麟。吉琳慌忙向下一跃,噗通一下,一条腿跪倒在地,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没事吧?”一道清亮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吉琳抬起头,看见穿白T恤的男生,吉家麟抱着球,正老老实实地站在身后。
吉琳一下子放心了,“没事。”她站起来时,膝盖疼得厉害,男生伸手扶了她一把才站稳。
“谢谢你。”吉琳莫名地觉得脸热,低下头,看见膝盖正渗出丝丝血迹。男生皱起了眉头,“需要消毒、包扎一下。你家里有医药箱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吉琳连连摆手,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那样明亮。她觉得心跳快极了,血液像是一下子便热烘烘地涌到了整张脸上。
那天傍晚,何辰光给吉琳处理伤口时,她将这话说给了他。何辰光说:“每个人在面对让他感觉动心且美好的人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比如……”
吉琳疼得咝咝地吸气,眼睛从膝盖上抬起来,问:“比如什么?”
“比如我……现在……”何辰光说,他拿棉签按着伤口的手抖了抖,吉琳只顾叫疼,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疼!特别疼!”吉琳皱着鼻子,一遍遍地强调着。可是提起那位男生,她好像就又不疼了,她说:“我可真想问问他的名字啊!”
“啊!”吉琳疼得大叫一声,何辰光翻了个白眼,手里的棉签蘸着消毒水在她眼前晃了晃,“怕疼就闭嘴!”
4
男生叫沈瑜。吉琳再见到他,是在开学后的同乡聚会上,隔了几个人的长桌,他向她挥了挥手,问:“还记得我吗?伤口好了吗?”
吉琳欣喜地点头又摇头,混乱得发傻。他高她一届,用师哥模样告诉她,“有事就过来找我。”接过她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存进去。
吉琳大力点着头,心跳噗通噗通。沈瑜看着她,笑容里有着同样的意味深长。
第二天,沈瑜就画了吉琳的肖像画送给她。他站在宿舍楼下等她,吉琳刚洗了头发,水珠沿着肩膀滴下来,沈瑜便催促着,“快回去吧,吹了风会感冒的。”
仅仅这一句,吉琳的一颗心便要被暖化了,何况他还紧接着从身后拿出装裱好的画。
吉琳眼里放出光芒,看了看画面上嘴角噙笑的少女,又指了指自己,“画的是我吗?”
沈瑜含笑点头。
吉琳回到寝室,将画挂在床头,却嫌高嫌低,怎么样都觉得不够满意。
邮箱里,有何辰光发来的邮件。他小心翼翼再三思虑才出口的消息,因为沈瑜的关系,在吉琳的眼里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你家的那个住宅区,就要拆迁了。原住民需要先自主解决居住问题。”
“国庆节回家吗?”
吉琳看着电脑屏幕上何辰光发来的那几行字,笑容沉敛了片刻,便又重新涌上了唇角眉梢。她想了想,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行字:
“老街重建后,我大概就再闻不见妈妈的味道了。是的,辰光,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尽管家里在新妈妈到来之后,有过一次大的变化和改动,但我始终都能闻见妈妈的气息。即便有时候只是一霎儿,却绵长。在屋角、窗口,在很多次我回身弯腰的瞬间。或许,这是我生命中另一个开端吧。”
“辰光,我大概是喜欢上一个人了。”她停顿了一下,在屏幕上敲下了一行字:“我想,这才是我的黄金时代。”
吉琳看不到南方的何辰光,在电脑前反复删改——“我们绝交了!”删除。
“吉琳你是不是傻?”删除。
“你到底了解他多少?”删除。
“可是我早就喜欢你了。”删除……
后来,吉琳在新邮件中看到的,不过是这样轻浅的一句:“即便喜欢,向他靠近的脚步也要慢一些。”
吉琳没有回复他。此时的沈瑜已经塞满了她的整个胸腔,她连续几天都没有打开邮箱,并因此忽略了何辰光关于是不是在国庆假期一起回家的询问。等她再打开邮箱时,已经是放假前的晚上。
“不回了。”吉琳回复,“爸爸打电话来,说正在搬家,很乱。”
然而,就在她点击发送之后,手机收到了沈瑜发来的微信:“明天我们一起走吧?我订好车票了。”
“好。”吉琳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发送了这样一个字。
5
何辰光瞪着眼睛在电脑前查询最近一趟去往吉琳学校的车票时,吉琳正牵着沈瑜的手,在银杏金黄的街头散步。灯光将黄叶映得灿烂璀璨。
何辰光买不到第二天一早的车票,焦躁之下便任性地打了个飞的。他带着南方的特产落地,心里想着的是陪她一起在异地度过第一个离家之后的假期。
电话里,吉琳语声诧异,“我回家了啊,已经上车了。”她问:“你不回家吗?”
“我……”何辰光迟疑了一下,说:“我这边有事,就不回去了。”
何辰光将沉甸甸的食品袋放在了路边的垃圾箱旁,找了家附近的旅馆,冲了个热水澡后,开始了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和周边名胜区的旅行。他注册了新的微博账号,将拍下的照片一帧帧上传。
那个账号在两年后被吉琳看到,方才明了他当时的孤单郁郁。只是他始终未曾吐露分毫,仍旧和从前一样,保持着温暖又熟悉的絮叨。
吉琳站在自家的胡同口时,才知道那个熟悉的家已经回不去了。拆迁的机械在尘土飞扬地掘进,她想进去看一眼老房间也不能够。
沈瑜已经回家了,他们的家隔着半座城。吉琳站在废墟前,没多久便受到了工程人员的驱赶,因为不安全。她给纪和萍打了电话,电话接通得很快,只是她明显愣怔了一下,才说:“琳琳回来了啊?哦,我把地址发给你,你打车回来吧?”
租下的房子不算宽大,吉琳小心地探看了房间,虽然没有自己的卧室,但祖父母的卧室里,却另外放着一张单人床,她将背包放下,掏出打算送给吉家麟的玩具飞机,想起自己之前的衣物用品,她问:“妈妈,我的东西都带过来了吗?”
纪和萍答:“书和玩具在搬家的时候都扔掉了,你需要什么,再给你去买。”
吉琳噎住,回忆是能买的?她的声音梗在喉头,许多话,却只是说不出口。
纪和萍回过头,沉吟着又说:“衣服呢?是不是在奶奶的衣柜里?你自己去找找看。”
祖母的衣柜里,吉琳没有找到自己的衣物,她就在那一刻哭出声来。
“哎呀!”进来的纪和萍被坐在床上抹眼泪的吉琳吓了一跳,“你哭什么啊?”
吉琳不说话,只是哭,纪和萍有些不满,“快别哭啦,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事后回想,吉琳觉得,有时候有些人之间的关系,即便用尽气力维护,再怎么小心翼翼,也只是一个罅隙便能全盘坍塌。
而对于自己来说,或许是高估了自己的成熟与长大,失却了从前十年间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纪和萍明显不悦时,她居然会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就是欺负我了!你扔掉我的东西时,经过我同意了吗?”
吉琳没有忽略掉她错愕的神情,那天晚上,她听见纪和萍对父亲说:“怪不得人家说后娘难当,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和电视伦理剧中如出一辙。
父亲从床底下拽出一个皮箱,放在吉琳面前,以证吉琳对继母的冤枉。吉琳打开来看,里边是几件秋衣和几本书。这已经是她仅存的旧物。
吉琳一百次想要拖着那个箱子出门,即刻离开。但她不能,祖母在低声告诫:“不能再把事情搞僵下去了,听见没?”
“听见了。”吉琳低声说。泪水哗地又流了下来。
6
吉琳给沈瑜打电话,背景音有些吵,显然正在阖家欢乐地聚餐中,听得见杯盏碰撞的声响。沈瑜迟疑地说:“家里人都在,我离开不太好。”
吉琳不说话,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你等我一会儿。”
一小时后,沈瑜来了,他问:“等急了吗?”
吉琳穿着白天里的条纹T恤,夜里风凉,沈瑜将临出门时母亲强行塞进手里的风衣披在她身上。两人沿着十月夜晚金叶遍地的街道向前走,吉琳给沈瑜讲述了自己今天受到的委屈,说着说着忍不住又落下了泪。
沈瑜沉默了好久,终于轻声说:“别生气了,你妈妈那样做大概也是不得已,毕竟搬家确实忙乱。”
鼓鼓囊囊的气愤重又填塞进了吉琳的胸腔,这次又添加了不被理解的愤懑,“她不是我妈!”她看着沈瑜的眼睛,有些尖刻地说:“你妈会一股脑儿把你的东西都扔掉,连说都不跟你说一声吗?纪和萍之所以这样对我,还不就是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
沈瑜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他试图用道理平复她的情绪,但显然此路不通。他憋红了脸,半天才说一句:“你的情绪太激烈了,难怪人家会说单亲家庭的孩子情绪会有偏激。”
沈瑜说完就后悔了。他抱歉地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身边,又用胳膊揽住了她的肩。他们没再说话,就那样安静地走出去了很远。
吉琳不是没听见沈瑜的那句话。她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何辰光。他从来没有指责过她,没有试图给她讲过道理。他像另一个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的小朋友,看着她的脸色,明了她所有的不愉快,然后尽其所能地逗她开心。他说过的那句话,在此刻清晰无比地出现在她耳畔:“在别人面前,你已经足够懂事了,所以在我这里,你不必太懂事。你可以任性,可以做你想做的,说你想说的。”
吉琳忽然想:如果这一刻,走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何辰光,他会怎么做?怎么说?普通人生活的琐碎里,大多数时候,其实并不需要哲人开解,却需要有人真心理解与懂得。那种支撑才是倚仗,温存又有力量。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吉琳小声地念出了这句词。
沈瑜没听清,扭过头问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吉琳笑了笑。那些缥缈的情绪,又怎么说得清呢。
7
吉琳只在家里住了两夜便回学校了。沈瑜因为要与她同行,而招致了母亲的不满。母亲质问的电话,直到他们已经坐上了动车,仍旧在不停地打给沈瑜,让吉琳听了一耳朵。
“青春偶像剧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家庭伦理剧?”邮件中,吉琳对着何辰光吐槽。
何辰光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问了事情的详细经过后,突然问她:“你爸没有停你的生活费吧?”
“当然没有。”吉琳忍不住笑了,“怎么会这么严重,真是的!”
“那就好。”何辰光也笑起来,“如果有问题,一定要跟我说。”
在离家千里的地方,吉琳和沈瑜谈着千篇一律的恋爱。何辰光的邮件少了,却仍旧每一封信写得真诚。这是吉琳每次想到寒假即将来临时,心底温暖的倚仗。
那年寒假,吉琳仍旧住在奶奶房间的单人床上。她没有再和继母发生不愉快。祖父母和父亲保障着她的物质和经济需求,对旧物的记忆和怀念成为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底隐秘。
寒假第三天,何辰光约她一起去哈尔滨冰雪世界。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位同学,他一一列举着他们的名字。祖母热情支持,大约也因为不想吉琳在家待得久了,再发生其他的不愉快。
在哈尔滨的第三天,同行的女生捂着冻得通红的脸颊抱怨:“脸都冻裂了,何辰光都怪你!要不是你非拉着我来陪吉琳,谁要来这个冻死人的地方!”
吉琳看了何辰光一眼,他笑眯眯地并不看她,只是对那女生说:“好啦好啦!都说了回去给你买全套的护肤品啦!”
女生就跳了起来:“你说话算话!”
吉琳扭过脸,心底忽然温暖又失落。
沈瑜的电话打进来,语气有些酸涩和不快,“还没回来吗?”
吉琳闷闷的,“我会打电话给你。”
何辰光的目光看过来,吉琳避开了。
在家的日子里,吉琳又恢复了十年间与纪和萍的关系,平静中有着让外人看来足够的亲近和睦。春节时,她们一起挽着胳膊出现在家庭和朋友的聚会中,纪和萍说:“还是女儿贴心。”吉琳的脸上带着微笑。
在一次茶楼聚会中,她们还见到了何辰光,纪和萍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何辰光答得很快,“喜欢一个姑娘,在等她幡然醒悟。”
吉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底一慌,便呛了水。
回去的路上,纪和萍淡然地笑着,问吉琳:“何辰光喜欢的人,是你吧?”
吉琳没有答话,纪和萍轻声说:“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所以有一位坚定的伴侣就显得格外重要。”
吉琳的泪水涌上来,她为自己的感情过于丰沛而羞耻,便生生咽下了那眼泪。
她忽然觉得,纪和萍还是很好的妈妈,尽管她扔掉了自己物品的举动,真的对自己造成过伤害。只是,都过去了,都忘了吧,执着于雾霭,便会忽略明亮,不是吗?
8
大年初三,沈瑜约了吉琳看电影。散场已是午后,一天中少有的温热阳光照在身上,积雪开始融化,滴答滴答,两人沿着街边往回走。
“我定了后天的车票。”沈瑜说。
“哦。”吉琳应着,“那我回去就收拾东西。”
“你不是元宵节后才上课吗?”沈瑜说:“我只定了一个人的票。”
吉琳抬眼,“可是不都说好了一起回学校的吗?”
“你不是没有课吗?”
吉琳瞪眼望着他,许多话想说又咽下。
后来吉琳从朋友那儿辗转看到了几张照片,才得知,沈瑜其实是和他的几位同学一起返校的,而当时坐在他旁边的,是同乡会里的一位女生。吉琳默默地将那张照片放大又缩小,看了好几遍,没有质问,也没有声张。她于此刻发觉自己骨子里的沉默和做小伏低,在爱情中的初见端倪。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而他瞒着她,无论是因为怎样的初衷和因由,心忽然便淡了几分。
吉琳真正的大学生活,像是从这个假期之后才开始的。她和室友一起做兼职,还参加了攀岩俱乐部。
吉琳和沈瑜见面的次数少了,连微信和电话的频率也相应地降低了许多。因此沈瑜的胳膊吊着石膏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会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沈瑜的语气中流露着不满:“我就是被车撞死,恐怕你也会在我入土为安之后才知道。”
吉琳看着他的胳膊和露出一截的仍旧肿胀的手指,“到底怎么弄的啊?怎么没给我打电话?还疼吗?”
“不疼了。”沈瑜说。
“到底怎么弄的啊?”吉琳又问。
“说了啊,车祸,被一辆电动摩托车撞了。”
吉琳还要追问,忽然发现在绷带旁边隐隐透露着笔墨画下的心形图案,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露出旁边的签名。是当时与沈瑜同车同框的女生名字。
“怎么了?”沈瑜见她忽然不说话,问道。
“没怎么。”吉琳的视线连忙从签字上挪开,“你这样子怎么照顾自己?”
沈瑜笑一笑,“这不是来寻求你的帮助了吗?”
他说:“我们出去租个房子住吧?现在这样,我们几天都见不上一面。”
吉琳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9
沈瑜真的在校外租了公寓,只不过住进去的没有吉琳。吉琳去过两次,帮他收拾屋子,洗衣整理。第二次去的时候,她还买了菜蔬,在沈瑜诧异的目光中,煮好了一餐饭。
“你会做饭?”
“当然。”吉琳回眸一笑。沈瑜拥抱她时,她却轻轻一挣,他也便松了手。
饭后离开,她随手带走了厨余垃圾。
“明天会再来吗?”沈瑜站在门口,胳膊仍旧吊在脖子上,不掩清隽。
“不会。”
“后天呢?”仿佛预知到了什么,他问。
吉琳摇了摇头。她抬手,指了指他手臂上的石膏,上面的签名因为磨损,又有了重新描画后的印记。沈瑜愣在了那里。
吉琳攀到岩壁的三分之二处时,手机在柜子里接收到了沈瑜的信息。他解释说,那只是他睡着后被写下的,他并不知道。
一小时后,冲过澡后的吉琳一边擦着滴水的头发,一边解锁了手机。她没有回复他。是误会也好,他真心想要挽回也罢。
何辰光从朋友那里听闻了他们分手的消息。只是,既然她本人不肯多说,他便也没有多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收起了从前的絮叨,变得沉稳内敛。
他们再见,是这年的国庆节。何辰光接到她的邀请,“要不要来看我攀岩?”
他来了。她给他看磨掉了指纹的指尖,笑着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妈还活着,看见我做这样的运动,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骂我。但我是从攀岩之后才学会勇敢的。”
何辰光没有说话,却握住了她的手指,又将她的另一手也拉过来,将十根指头全部握在了自己手掌心。
胖了二十年的何辰光瘦下来了,连个子好像也显得高了些,面庞有了棱角,眉眼还是当初的眉眼,却仿佛清澈了许多。用一个词形容,便是好看。
吉琳的队友从身边走过,笑着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吉琳没有抽出手,她心想,反正这时候的何辰光有那么一点点好看,被他握着手也不算很丢脸。
他们一起重游了何辰光旅行过的路线,对于他的熟稔,吉琳表示诧异,何辰光得意:“天赋异禀呗。”
吉琳撇嘴,打趣:“英雄,请收下我的膝盖!”
“我要那么多膝盖何用?别客气,拿回去吧!”
两个人嘻哈笑成了一团。
10
再一年暑假,吉琳家回迁的房子交付了。只是她回家时,才发现并没有自己的房间。纪和萍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书房,在书柜和写字桌中间的空地上,摆好了一个折叠的沙发床,她说:“毕竟你回来的次数不多,每次住在家里的时间也没有多长。”
吉琳没有恼,也没有窘,她只是微笑着看着纪和萍,纪和萍说:“你这两年读书花了不少钱,弟弟才读小学,以后花钱的地方很多。爸爸每个月只赚这么多,爷爷奶奶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我们只要了这个小面积的房子,余下的折成了钞票。委屈你了,琳琳。”
吉琳看到了纪和萍眼中的泪水,她相信她是真的难过和愧疚,于是她拉着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的,妈妈,真的没关系。”
仿佛是为了让她更安心,她说:“我就快工作了,我可以帮助家里分担的。”
吉琳将与继母的对话复述给何辰光听时,何辰光正坐在回程的动车上。他将头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飞速驶离的景色,听着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鼻翼酸涩到不能自已——她该有多委屈啊。他转移了话题,说:“我快进站了,你要不要过来接我一下?”
“不要!”吉琳嘟哝,“凭什么接你?”
“凭什么?”何辰光笑起来,“凭你是我女朋友啊!”
“你!”吉琳嚷起来,嘴硬:“我什么时候是你女朋友啦?”
“立刻、现在、马上!”他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要你坚强,不要你懂事,不要你委屈,明白吗?”
吉琳愣愣的,有些害羞地嘟哝:“神经病啊?”
何辰光笑着催促:“那你快点啊,我还在等你治好我的神经病呢。”
吉琳出门时,纪和萍正在帮刚进门的祖母脱下外套,“出去啊?”她问。
“嗯。”吉琳答:“我去接一下辰光。”
吉琳在纪和萍的笑容里,忽然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所以有一位坚定的伴侣就显得格外重要。
她将这话转述给何辰光时,何辰光就有些得意地指了自己的鼻子,“在这儿呢,这儿呢。”
他们坐在冷饮店里,何辰光再次将银勺伸到了吉琳的杯子里,她和当年一样伸手打他,却慢了一步,眼见他笑着挖起了红樱桃,在她的白眼里坏笑着将勺子转了一大圈,最后却送到了她的嘴边。
吉琳笑起来。窗外,阳光挣脱轻霾,洒落了万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