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宜中学校长鲁西西从教育局回办公室已经是晚上八点,昏暗的走廊上,她边走边埋头从身边精致的小挎包里掏钥匙。不知是因为光线太弱,還是因为包里零碎物品太多,她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刚要开门,脚下一个黑影突兀地立了起来。
“啊?!”有些娇小的鲁西西显然受到惊吓,尖叫一声,“嚓嚓嚓”急退几步,手中的钥匙串“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鲁,鲁校长吧。”一个怯懦且迟疑的声音从黑影处传来。
黑影慢慢弯下去,捡起钥匙串直起身来,“哦,对不起校长,吓着您了。”声音轻轻的。
黑夜、黑人、毫无预兆,真像遇到鬼了。鲁西西缓过神来,心里一阵急跳,兀自惊魂不定,却看见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上身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心。拘谨而且有点狼狈地站在前面,木讷的脸上写满了尴尬。
“对不起,等久了,我睡着了,不知道,不知道……”汉子尴尬地退后几步站定,双手十指交叉,使劲搓着。
“干什么?不怕吓死人吗?”鲁西西闷着一腔怒火,摔过一个愤怒的目光,白皙清秀的脸盘蓄满了冷峻的颜色,她几乎是夺过对方递过来的钥匙,用力打开门,一边低头换拖鞋,一边抬手开灯,“啪!”屋子里刹那间一片敞亮。
鲁西西径直走向宽大的办公桌,把挎包随手扔到桌面上,坐定,定了定神,带着明显歧视的目光扫视了一眼那汉子,抬手拨打保卫科电话:“张放,在哪里?哦,我在办公室,你过来一下,快点!”语气干脆、严厉,不由分说,随即用手使劲按了一下前胸,觉得内心踏实了很多,自觉优雅地将椅子转过来,对门口说,“你说吧?”
王国维站在门口,想进去又迟疑着不敢进去,只是支支吾吾说:“我找您有事。”
“嗯,”鲁西西斜瞟了瞟,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说,“读书的事吧。”王国维并没有读出鲁西西眼中的歧视和不屑,只是感觉到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了,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他一边从外裤口袋里掏出几张白纸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去,一边饱含希望地说:“是的,鲁校长,是读书的事情,这是我儿子,我儿子王思忆的成绩单,还有自我介绍,拜托您了,请您帮忙,我会感谢的。”
鲁西西皱着眉头注视着对方,这张黝黑局促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条皱褶,刀砍斧劈似的充满苦难的力度和写满时间的记号。猥琐,她瞬间给他下了一个按语,感觉有些晦气,但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烦闷。“唉……”鲁西西长叹一声。下意识地,头弯了下来,右手握拳撑着额头,不再看他,“说说吧,什么情况。”
王国维便准备讲儿子的故事。
“哦,等等,不要说故事了,告诉我,考多少分。”鲁西西不耐烦地摆摆手,叫停对方的陈述。
“4A1B。”
“还不错啊,遗憾的是我们的录取线是5个A。”
“他一直是第一的,可不可以……”
“不可以!”鲁西西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规矩就是规矩。”
“您听我讲几句,真的……”
“很抱歉,规矩不是我制定的,我没有权力修改。”
“求您了!”
王国维还要说话,却听得几声沉重有力的敲门声响起,鲁西西甩手,哼一声,于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长得高高大大,眉宇间还有一股英气,笔挺的鼻子向下一刻,弯出一个有力的弧度。“校长,找我?”
“嗯,这个人怎么进来的?”鲁西西开始并不抬眼看人,只是一只手托着额头,显得表情痛苦,突然,她一抬头,指着王国维,声调猛然高了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门都看不住,什么人都可以直闯我办公室,还要你这个副校长干什么?”
“我……”这个叫张放的人不明所以,一时语结。
“把学校的大门看好!”鲁西西用手敲击着桌面,咄咄逼人地看着张放,“这是最起码的工作规矩!你看这个人,幸亏是来办事的,如果来抢劫的呢?”
鲁西西的声调越来越高。张放倒似乎习惯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批评,他看着面前这个长相和性格都显得干练、一板一眼的中年女人——他的校长,并不慌张,大概判断出怎么回事后,他很认真地回答说:“对不起,校长,我去查查。”随即,他转过身看见了不知所措,正局促地反复摆弄衣摆的王国维,坚毅的眸子立即变得柔和。“老兄,你怎么进来的?”
王国维黝黑的脸变成尴尬的暗黑,他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场面,他急窘,双手扯着背心的下摆,半天没有憋出一句话来。
张放看着他窘迫无辜的样子,心里不忍,想早点带他脱离窘境,转身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鲁西西站起来,一边收拾着桌面上其实很整齐的文件,一边语气明显生硬地冷了下来:“对不起了,王先生,寒宜中学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绩,就是懂规矩、守规矩,用制度管人管事,我也是没有办法。对不起。还有,以你孩子的成绩,给学校10万元赞助建设费的话,我们可以考虑。”说完,坐下,从案头笔筒里抽出一支水性笔,端出一个办公的架势来。
10万元?王国维使劲咽了一下口水,难过地回头看了一下鲁西西,没有碰到她的目光,痛苦地眯了一下眼睛,跟着张放离开。
2
传达室里,老张正一个人端着海碗在大口吃面。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场,每天看到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尤其是看到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每天在身边跑来跑去,他觉得很充实而且自在。儿子张放在学校当副校长兼保卫科长,管的就是这个地方,他于是更加觉得这个工作很重要也有趣。
“爸!怎么才吃啊?”张放带着王国维走了进来。
老张“吸溜”一声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满足地吧咂了一下嘴唇,将筷子磕到碗上,也不看他,说:“怎么啦,你给我做啊?”
“爸!你也是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老张觉得张放的话怎么不顺耳呢?他抬头看着张放说:“什么他他他的,叫王叔叔。”
“爸,我是问你,哦,王叔叔是怎么进来的?”张放指着王国维,声调不觉就放高了。
老张瞧了王国维一眼,对他点点头,王国维走上前去拉着老张的手,叫了一声“老哥”,喉头一阵抽搐,没有说出话来。老张将他摁在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心里有气,瞥了儿子一眼说:“怎么进来的?走进来的啊!”
“爸!学校有规定,你怎么又忘啦!”
“我怎么啦?我还问你呢,你怎么啦?莫名其妙!”
“爸,制度明明白白,无关人员你不能放进来。”
“孩子要读书,你说跟教学相关吗?读书找学校,是无关人员吗?”老张皱了皱眉头,瞪着张放,“你说我凭什么不让他进来?”
“他是来要求免费的。”
儿子的话一句比一句生硬,老张突然感到不痛快,一股无名火噌地飚了起来,拎起桌上的面碗,站起来往洗碗池里一丢。“哐啷”一声脆响,碗竟然碎了,碎片撒了一池。他猛地一转身,指着张放的鼻子大骂道:“免费的怎么啦?哪条王法上写了免费的不能进学校。我告诉你,张放,你脚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净,不要就以为自己是城里人。”
“爸!”张放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您有火别往我身上撒,我也是没办法,鲁校长大发雷霆。”
“鲁校长,鲁校长,鲁校长是你爹还是你娘?”老张更是怒不可遏,上前用食指顶着张放的头说,“不要以为当了一个屁副校长就当卖国贼。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是我的工作,爸!别总上纲上线好不好!”张放摸起旁边老张的大茶杯,猛喝了一口水,喉头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天天喊为人民服务,谁是人民?老百姓就是人民!”
“这又不是在家里,你这样大声嚷嚷干吗!”张放嘟囔了一句,“学校有制度。”
“哎呀?耍副校长威风啦。制度?拿制度来唬我!你把制度翻给你老子看看?老子当大队书记的时候也不是你这孬样!”老张觉得心里火苗噌噌地直往上冒,顺手从墙角抄起一个扫把。王国维连忙拦腰抱住老张。
“老哥,不要。不关孩子的事。”王国维红着眼眶,嘴唇翻开,露出不齐的黑黝黝的牙,一脸尴尬。
老张挣了挣,王国维死死地抱着不放。他气冲冲地用扫把指着张放吼道:“我告诉你,这个王叔叔,在他进来的时候,我就听了他的情况。跟他比,你狗屁不值!你们看不起穷人,你爹就是穷光蛋!什么学校!”
“老哥!”王国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的事情没有完!”老张弯腰扯起王国维,怒视着张放,“这世界还有天理!”
3
这是城郊一间20多平米的极为简陋的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大片蔬菜地中间,房子很破落,估计是以前种瓜人看瓜护瓜临时搭建的瓜棚,小屋的不远处有一个小茅草房,草是新盖的,说是茅草屋,实际上盖的都是稻草,捆扎得整整齐齐,纹理梳理得很顺,一根根稻草排在阳光下的屋顶,发出淡淡的金光。
六月是蔬菜茂盛的季节,一洼洼、一片片的菜地,绿油油地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时令蔬菜瓜果。辣椒、茄子、空心菜郁郁葱葱地竞相展现它们蓬勃的生气。小屋旁有一片西瓜地,大大小小的西瓜,绿幽幽、圆滚滚地趴在绿地里煞是可爱。
小屋靠东的墙角摆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撑着蚊帐,蚊帐又脏又旧,上面大大小小打了上十个补丁。床边就是餐桌,也就是他的小书桌。西头是一个简易锅台和一个小碗柜,靠北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瓶子罐子、废纸、废袋,分门别类地放着,这里就是王家的卧室、厨房和仓库。屋子太小,也就很闷热,一台老式的荷花牌电风扇在呼呼啦啦地转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呛人的灰尘味儿。
瘦小而清秀的王思忆将一纤维袋拖到门外解开,拎住底部,一抖,哗哗啦啦的一阵响声过去,一股灰尘升腾而起,将单单瘦瘦的他裹在这片尘灰当中了。王思忆在烟雾中利索地将垃圾一阵扒拉,里面的大件小件被迅速地分成两堆,于是,他便不紧不慢地拾掇起来,很快,一大袋垃圾就被运到屋子里各自归位。
在这袋垃圾里,王思忆还有一个小小的收获,他从这里淘出了两个黑色的带皮笔记本,厚厚的两个本子还很新,一个只写了几页,一个什么都没有写,新的,拍掉上面的灰尘,打开是崭新亮白的纸张,这让他特别知足。他于是小心地将写过了的纸张撕掉后,把两个本子塞到床头的枕头下。
王国维回到家的时候,王思忆歪在那黑厚的蚊帐里睡着了,看到床上儿子那壮实的身子和渗着汗珠的酣睡的脸庞,王国维心里一酸,多好的孩子啊,命运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呢?怕惊醒孩子,他蹑手蹑脚地把老式电风扇拎过来,对着孩子打开,电风扇嘎嘎的哑叫几声,呼啦啦地送出一阵暖风来,蚊帐上的灰尘又开始扑簌簌地弥漫起来。王国维坐在床头,看着孩子的睡姿,他五味杂陈。
“爸,”王思忆被风一吹,醒了,一激灵坐了起来,看着父亲怔怔愣神的样子,揉揉眼睛说,“您还不睡啊?”
“爸不困,刚才去寒宜了。”王国维缓慢地说,“校长,校长她说想想办法。”王国维不知道该怎么对孩子说出真相,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孩子的渴望,他撒谎了,他的脸一下子涨得红紫,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他第一次感到窘迫,慌乱。
看见父亲的表情,王思忆很快明白了父亲的处境和自己的未来,内心一阵劇痛,但是压抑住了,他的父亲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奔忙,父亲比自己更痛苦,更难堪,不能再给他压力了,不能了,他挪动了一下屁股,和父亲并排坐着,一只手按在父亲的大腿上,很轻松的样子:“爸,其实,我不想去寒宜,而且我早就不想上学了。”
“不行!”王国维一把扒开儿子放在他膝盖上的手,大声地说,“不上学?谁说的!”
“爸,你别急嘛,我好久以前就开始想这事了,很多人不读书不一样很行吗?傻子瓜子的年广久,发明大王爱迪生,县里靠卖地瓜起家的王老二,都没有读什么书,一样取得很多成绩啊!老爸,我先去打工,边打工边读书,一样可以出人头地的。”
“不行,儿子,你还太小。”父亲很执着。
“人不是只有读书一条道路的,爸。”
“你娘走的时候,要你好好读,读寒宜。王思忆,你不能忘记你娘的话。”
“妈妈已经走了,我们还活着,活着的人要知道选择自己的道路。”
“行了,我知道你在体谅我,为我想,为我找退路。但是,这不是我跟你开玩笑,一旦离开学校,要再回来,就回不来了。”
“爸,这我都知道。我已经决定了。”王思忆忽然张开瘦削的双臂去抱父亲,紧紧箍着他,这个曾经沧桑、饱受屈辱的身体,这个既坚强又懦弱,既贫穷又富有的灵魂,他也许忽地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了,他可以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了。父亲只在儿子的怀里轻轻地挣扎了一下,突然埋头哭泣起来,先是抽噎,随后是嚎哭,撕破喉咙。
“儿子,爸没用,爸对不起你,你爸没用。”
王思忆无言地拥着自己的父亲,一样泪流满面:“爸,我长大了。”
4
王国维一晚没有睡着,他也许比什么时候都感觉到失败和沮丧,妻子三个月前因为到火灾现场抢救别人家的孩子,全身皮肤大面积烧伤,引发感染去世了。王国维永远记得那个场景,全身裹得像一个粽子的妻子临终前交给王国维一个纸包,泛黄的旧报纸层层叠叠地包着17980元新旧不一的人民币,她说这是孩子的学费,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儿子进寒宜中学,到这个全市最好的中学读书,这是妻子凄苦一生的全部愿望,这是一個逝者对生者的全部寄托,王国维记得妻子临终前的那双眼睛,那双紧紧不肯松开的手。他心里慌得厉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放弃吗?怎么能放弃呢?书是一定得读的,而且一定得去寒宜,人穷志不能短,何况还是妻子的遗愿呢!但是赞助费十万,学费一万八一年,头一年就要交十一万八千,还有学杂费,这钱从哪里来?借吗?到哪里去借?何时能还得起来?
穷人的面子是不值钱的,王国维决定再去试试,也许还有机会。妻子不是说过吗:碰到石头不要撞,绕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提着一大兜梨子和桃子再次出现在寒宜的传达室门口,正好碰到张放。
“王叔叔,你怎么又来了?”张放尽量让笑容变得温和,隔着窗户说,“叔叔,回去吧,还想让我挨骂啊,我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您就当帮帮忙啊,走吧,不可能的。”
一辆小车在门口大声地鸣着喇叭,张放按了电按钮,电控栅栏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小车呼啸而过,王国维趁机跟着走了进来。
张放眉头便皱了起来,心里又是同情,又是无奈,又是着急。他走出来拦住,絮絮叨叨:“算了吧,没有用的,这是一条死胡同。回去吧,回去吧!”
“求你了,小兄弟,来,吃个梨。”王国维站住了,从袋里掏出个梨子,在衣襟上擦了擦,递了过去。
刚分配到校的语文老师林文娟背着一个白色的小挎包,带着几个学生正准备出门,远远地看见这个场面,以为张放在和朋友分梨吃,便蹑手蹑脚走到他后面,一闪,伸手将王国维手中的梨子一把夺过去,说:“放哥,谢了!”
“呃,呃,林老师,不行啊!”张放尴尬地喊道,“这梨子你不能吃。”
“不会吧,放哥,这梨子有毒?”林文娟说,“放心吧,我会洗干净的。”林文娟睁着她的大眼睛,顽皮地看着张放。
“我和他其实……不熟啊其实……”
“啊?”林文娟张大了嘴巴,猛然觉察了自己的孟浪,连忙把梨子递回王国维,“不好意思啊,叔叔,我以为……”
“林老师,梨子没毒,放心吃吧。”老张抱着一大堆报纸远远地走过来,爽朗地打着招呼,“老王啊,你又来啦,别理他,进来坐,进来坐。”看到张放站在门口,赌气似的把他撞到一边,大步走了进去。
“张伯伯,我以为……”林文娟不好意思地走到老张身边,说,“那个,我的《中学语文报》来了吗?”
“来了,来了,进来吧,嘿,老王又来啦?你先坐坐。”老张带着欣赏的眼神看看林文娟,这孩子挺好看的,五官小巧有致,眉眼弯弯,就是一点古灵精怪的感觉。再加上聪明、礼貌而且阳光,每次看着老张都非常有礼貌地打招呼,隔三岔五地进来坐一坐,陪他说会话,或者还带一点小零食缠着老张非吃不可,就像自己的闺女一般亲热和自在,这让老张非常满意。“要是我儿媳妇该多好啊!”老张心里感叹着,找了老花镜戴上,去给她找报纸去了。王国维拖了张小条凳靠着洗刷池侧身坐下,很不自在地耷拉着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水果,脑袋里一片空白。
张放黑着脸站在一边,如果仅仅作为一个观众,他会很同情王国维的,但是,他不是观众,他是一个局中人,局中人的角色永远是设定好的,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永远地维护着学校的合理或者不合理的制度,维护着校长的权威,但是,他的工作却不断遭到父亲的挑战。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而言,正直一生,也偏执一生的父亲会不会又不管不顾地捣弄出一些是非来呢?他该怎么办?又是一个忠和孝的问题,又是一个两难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但是,他不能判断其轻重,于是他后悔起来,当初真不该让父亲到自己眼皮底下来工作,作茧自缚,想着想着心里就凝重起来了,现在他管理的对象反而管起他来了,这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
“林老师,进这个学校非要十万块吗?”老张带着很地道的清河原居民口音很随意地问道。
“这个啊……我不大清楚,听说每年有一些照顾指标是不要交的。”
“这些指标都给了些什么人呢?”
“呵呵,张伯伯,这还用问吗?”
“都给了干部子弟了?”
“嗯……哟!张伯伯,我这份报纸怎么少了一页?”
“哦,我再给你找找,你说,领导缺钱吗?”
“林老师,走不走嘛?”外面学生喊了起来。
“来啦!”林文娟把报纸夹在腋下,回头给老张一个俏皮的表情,挥挥手,打开门风一样跑了出去。
就在这个传达室里,王国维又在和老张讲述他们家的故事,讲他的妻子如何顾家,如何贤惠,讲她在四个月前那场大火中怎样跑进火场,把同样属于捡垃圾的伙计的不到三岁的儿子救出来的事迹,讲他的儿子王思忆如何孝顺。讲得两个人手把手唏嘘不已。
“她娘在世的时候说过,我儿子是块读书的料子,莫糟蹋他了,要让他读寒宜,我们苦一点也要让他把大学念完。”王国维擦着眼泪,“我老婆讲,这孩子是我老王家的希望啊!”
老张抱着双膝坐着,耷拉着湿润的眼皮。他从交流中知道了眼前这条汉子的不容易,他很震撼。他了解到王国维因为给妻子治病,家里欠下巨额的债务,王国维为了还债,为了给孩子读书,他到工地给人家干过小工,惹了一身的伤病,人家还不给工资,他最后干起来了拾垃圾的活儿,人家拾垃圾总还顺带干一些偷东摸西的勾当,王国维不屑于干这个,他就靠每天在垃圾山和垃圾桶里拾到的东西艰难地维持着生计。可是,孩子因为妈妈去世的事情,近半年的时间几乎没有读书,成绩下滑得很快,竟然没有考上寒宜。
“找鲁校长去吧,我跟你一块。”老张想着想着就激动了,“你老婆是个英雄啊,我得为一个英雄的后代做一点事情。”他回头给儿子嘱咐一句:“张放,你给我看看门,老张,走,我带你找校长去。”老张将报纸分发到各个邮箱里,回头对王国维说:“哦,水果带上。”
“爸,你说话注意点。”
“少啰唆,你算什么东西?我还用你教吗?走!”老张一把拉起王国维。
“砰!”门狠狠地带上了。
5
“笃笃笃”,门响了,鲁西西立即正了正身子,弯下来盯着桌上的文件夹,说:“进来吧。”尽管她的内心很疲惫,但是在人前她是精神的,是严肃的。
老张走了进来,“老王,你怎么磨磨唧唧的,快进来啊,鲁校长是个大忙人,难得在办公室呢,你今天是中头彩啦!”
老张一把将王国维手里提着的水果拽了过来,放到书柜旁边,抬头看着这位严肃但秀丽的年轻女人,说实话,他有点胆怯,搁在平时,他也是不敢这样直愣愣地来找鲁西西的,这个女人虽然当校长时间不长,却是以杀气出名的。她生起气来从来不给人留情面。可是,今天,他一定要出这个面,不是为了王国维,也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百姓。他没有这么伟大,他想争口气,在儿子面前争口气,那天借着面碗那“哐啷”一声碎响,他发起了冲天脾气,他说出的话,是从来不会收回的。男子汉吐口唾沫在地也是一个钉。这是他当村支部书记那时形成的脾气,也是他为什么能执掌那个村三十年的秘密。
“老张,你这是干什么啊?”鲁西西站起来拎起柜子旁的水果,显着很轻松的样子说,“有什么事情找我?”她看着站在老张身后的王国维,心里立即涌起一种不快,那天他突兀地冒出来的样子立即出现在她脑海里。找我免费?哼,真是可笑,她心里想着,就跟自己别扭起来。但是老张怎么就跟他联系在一起的呢?
王国维不敢正视这位女强人,每次一站在她面前他就觉得心里惴惴的,不踏实,一进门他就想溜走。老张扯住了他的衣服。
“鲁校长,不好意思,我找你是……”
“我知道了,老张,”鲁西西干脆地打断了老张的话,“为了他儿子读书的事,对吧?”
“是,是,”老张连声说,“鲁校长真是个爽快人。”他自己扯把椅子坐下,也不管王国维还尴尬地站在那里说:“孩子的妈妈是个英雄,而且孩子很会读书,考过年级第一呢,鲁校长……”
“老张,这我就要批评你了。”鲁西西并不打算给老张说完的机会,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她的眼睛盯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雾气,淡淡地说,“你是学校的员工啊,应该知道学校的情况,我们的学校是什么性质的学校,您应该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但是啊……”看到鲁西西这个样子,老張有些发急了。
“不要但是了,”鲁西西指着地上的水果,“这个你就拿回去,老张。”鲁西西的语气严肃起来:“你是我尊敬的长辈,不要拿这些东西坏了风气!”
看到这个场景,听到这一席话,王国维感觉自己身躯在一点一点凉下去,人觉得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瘫痪了下来,他靠着门边蹲下。他大概是想起了妻子的话,也恍惚看见了孩子渴望的眼睛。
鲁西西厌恶地看了王国维一眼,心想,这么猥琐的男人,他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鲁校长,他的成绩拿过多次年级第一呢,对优秀学生学校不是有优惠吗?再说,老王家真的很穷,国家不是对困难学生有扶助制度吗?您看?”
“老张!”鲁西西装着很痛苦的模样,埋着头又猛地抬起来说,“这么跟你说吧,也不批评你,我回答你的两个问题:第一,对优秀学生有优惠吗?我告诉你,有!但有两条你要注意,一是他真的优秀吗?如果一个没有考上的学生堪称优秀,那么那些考上的学生算什么?二是优秀学生的数量是经过测试选定的,他经过测试了吗?还有,老张啊,我们的优惠是要经过董事会批准的,我说得不算。”鲁西西看着抱膝蹲在门边的王国维,又看看一副洗耳恭听模样的老张,声调就提高了:“第二,国家有扶助制度吗?有!你去找国家啊,我们是私立学校,私立学校是要赚钱的,大家都不收钱,我们的股东们怎么办?我们的学校老师吃什么?老张,他不懂,你也不懂吗?”
“可是……”老张张口想说话,又被鲁西西打断了:“可是什么?带他回去!”
“可是学校并不是没有免费生啊!”老张实在觉得鲁西西讲话很刺耳,心里头一阵不爽,话就脱口而出了。他站起来又坐了下去。
“你这人!”鲁西西烦了,语气也就严厉起来了,“老张,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身份?我什么身份?我就是传达室守传达的老头,我不是市委书记,不是市长,也不是别的什么大干部。”老张心里的火气慢慢地升腾起来了,摁不住,灭不了,心里埋着的一大堆的炸药,现在引信子被点燃了,爆发了,语气便冲了起来,“我明白,所以,我低声下气来求你啊,求你!明白吗?!”
鲁西西心里藏着气,但她知道现在必须隐忍,跟一个传达室的老人吵架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无论如何要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占了势,她这个校长就没有法子干下去了。她咽了口气,绵里藏针地说:“老张,不要生气嘛,你是学校的员工,你儿子还是学校的领导,大家有什么话还不能好好说吗?”
“鲁校长,你说话真是飞机上挂尿壶,水平高得上天了,我是老糊涂,你的话我还是听懂了。但我告诉你,不要拿我儿子说事!我不要这样的儿子,我老张家的人,义字当先!”老张噌地站起来,拉起王国维的手说,“走,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这个地方不是说理的地方。”
“老张,把水果带回去。”鲁西西追到门边。
“哦,对了!”老张掉过头,快走几步,从鲁西西手中接过水果大声地说,“真是一个廉洁的好领导啊!走,老王,我们回家吃梨去!”
6
“张放,你给我过来!要快!”鲁西西使劲掼下电话。“哐!”电话线良久还在晃动。她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水,噌地站起来又使劲地坐下。脸色煞白,喘着粗气,气呼呼地用那双白胖的右手敲击着办公桌。
这个老张,就一个看门的老头,他以为他是谁啊,他还给我脸色,他还……这摆明了就是挑战。吃错药了吗,胳膊往外拐。鲁西西实在太怄气了,心里骂了无数次:可恶!太可恶了!
几分钟后,鲁西西再次拿起电话:“张放,你到底在哪里?快!听见了吗?马上!”
张放正在派出所处理一起学生违法事件,鲁西西的电话是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了。
在接到鲁西西的第四个电话的时候,最温和的张放声音也明显放高了:“校长,我再说一遍,我在派出所!”
“张放,我跟你说啊,你现在就是在联合国也得给我赶回来!”
“鲁校长,我现在正在开协调会,我是校方唯一的代表!”张放一字一顿。
“我不管,你先回来!”
“我要发言了,再见!”张放强忍着不快,直接挂了手机。
鲁西西再打电话,电话却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她怒不可遏,随手抓起一个杯子使劲地朝门砸去!砰的一声碎在门边,碎裂成花花的玻璃片,在墙角拐角处奇怪地挂着。
处理完派出所的事情后,张放急急忙忙地朝学校赶去,去迎接暴风骤雨。
推开鲁西西办公室的门,鲁西西正背着门泥塑一般盯着墙上的地图,对张放的进来似乎毫无反应。
“校长!”张放放下手中黑色的提包,正准备往门前的沙发上坐下。鲁西西突然转身,又抓起桌上一个桃木的笔筒对着张放砸了过去。“出去!”鲁西西怒不可遏地指着门说,“出去!”
“哦。”张放一晃闪开笔筒,随即轻声答应一声,捡起地上笔筒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拎起提包,掉头朝外走。
“你,你,你给我回来!”鲁西西看著他走到门口时候却急了。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砰!”将门使劲甩上!她背靠着门,迎着张放,大口地出着粗气:“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校长,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张放将提包再次放下,“我接受你的批评,但你知道理由。”
“不要给我谈什么苦衷。你知道,在学校,你最需要对谁负责!”
“是的,我知道,我应该对学校负责,尤其是对学生负责,这一直是你的教导。”
“你在挑衅我!”
“你知道,我不可能挑衅你。校长,我只是必须把派出所的事情处理完。”
“传达室的张老头,你的父亲,他竟然带人大闹我的办公室。”
“是吗?”张放一脸惊诧,他知道他父亲的火暴脾气,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是这样,我代他向你道歉。”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什么这样?”张放希望了解情况,“还是王叔叔儿子读书的事情吗?”
“那个老头是你哪门子的叔叔?少掺和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你真是张老头的崽?”
“我当然是他的崽。”
“你刚才为什么掉头就走?!”
“我不知道你是指什么时候,如果是刚才,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你知道我参过军。”张放很平静地注视着,鲁西西的眼波汹涌,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仿佛深海静流,透视到了鲁西西的眼睛深处。
鲁西西看着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颓丧地垂下手来,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他面前她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怒。她喜欢无缘无故地叫他到办公室来,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尤其是在每次挫折之后,她习惯把他当成了天然的出气筒。而原来的张放,似乎天生一副受气包,从容淡然,似乎这个来自学校一把手的声音永远如出一辙。而张放越是顺从,越是让鲁西西火上浇油。这个仪表堂堂的部下身上有一股让人迷醉的平和和坚定,这让她一度迷失。现在他是怎么了?
“张放,我要提请董事会解雇你!”鲁西西一仰头,眼睛挑衅地斜视着张放,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让人感觉寒气逼人。
张放心里一咯噔,身子一下子凉了下来,尽管鲁西西对张放一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照顾,包括把他父亲调到学校来把守门卫,都是鲁西西打破规矩特殊关照的。但鲁西西说话从来说一不二。这个时候,他知道事情已经办坏了,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解聘一个干部是不需要董事会授权的。你已经解聘我了,鲁校长。”对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申斥,张放内心蓄着愤怒,却并不愿意分辩什么,说,“鲁校长,我想我可以离开了。”
鲁西西把门让开,张放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五分钟以后,鲁西西狠劲地把办公室的门甩关,趴在办公桌上泪如雨下。
莫名其妙,一切都他妈的莫名其妙!
7
温暖的夜风把蛙声和蝉声撩得更清亮。
王国维来到鲁西西位于河畔小区的家,经过多方打听,他终于弄到了鲁西西的门牌,401。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是一个收废品的老伙计说的,“世界上没有不吃腥的猫,炸药包轻了炸不了碉堡,那就用重一点的啊!”
王国维忍着痛,用了1500元买了一对五粮液酒和一条黄鹤楼香烟出发了,里面还放了500元的红包。他像侦察兵一样弄清了鲁西西的行动规律,一入夜就守在她家门口。
笃笃笃,门开了,一个中等个的老年人伸出一个头来。王国维试探着问:“请问鲁校长家吗?”
“你哪位?”
“我找鲁校长。”
“西西,有人找你。”老年人大声喊道。
“谁啊?”鲁西西用一条湿毛巾搓着头发,穿着一身丝质睡衣从屋里走出来,抬头看见王国维,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你来干吗?都找到家里来了,还让不让人安生啊?走走走!”
“鲁校长,我。”王国维把东西放在鞋柜的角落,抖抖索索地要说话。鲁西西便大声地打断了他:“老王同志,我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你了,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原则,不是交易。”
“可是……”
“可是什么?你以为买几条烟,送几瓶酒,就可以解决问题?就可以视制度为无物,就可以为不正之风大开方便之门?你把这个社会想得也太灰暗了吧,这是侮辱我,也是侮辱你自己,明白吗,老王?”鲁西西不搓头发,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一脸的严肃,一脸的威严。一边做手势赶人,一边很利索地把墙角的烟酒拎起来,推开门,放在门外。
砰!门关了,王国维拎起烟酒站在门边半晌,几度伸起手来想敲门,又没有这个勇气,抬起又放下,心灰至极,沮丧至极,最后颓然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起愁来。
大约四十分钟左右,楼梯间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对年轻夫妇拎了一些东西说说笑笑走上来,来到401门前,他们奇怪地看了王国维一眼并不说话,王国维只是将屁股往边上挪了挪,也不说话。年轻夫妇敲开401的门,正准备脱鞋进去,王国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手中烟酒,风一般地挤进门去,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掉头就往下跑。
“哎,干什么?”里面传来鲁西西愠怒的叫声。王国维并不回头,一口气跑到楼下,双手支腰,如释重负地长喘了一口气。终于送出手了,菩萨保佑!
正得意间,四楼的窗户开了,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只听得“砰!”一声闷响,一阵酒香弥漫开来。王国维意识到什么了,头一下大了,凑近一看,他送的烟酒散落一地,地上一摊水渍,估计酒瓶破了。
王国维把东西捡起来,伸出手指往有水渍的地方摸一摸再伸到舌尖上舔一舔,果然是酒味,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心里那个痛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倒转了,变形了,其苦难以言说,其痛难以名状,但是,他笑了,眼中含泪,哈哈大笑,一段家乡耳熟能详的黄梅戏《击鼓骂曹》脱口而出:“你不辨贤愚浊在目,不纳忠言浊在听;不读诗书浊在口,不通今古浊在行;不能容天下的诸侯就浊了肺腑,常怀着弑君篡位就浊灭了你的心胸。我本是名教班头斯文领袖,你辱我充当鼓吏这是奸贼你的昏庸……”
苍老的声音沉浊而凄凉,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上,几只黑色的小鸟扑簌簌疾飞而出!
院外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王思忆一直远远地跟着父亲,看到父亲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于是,一时模糊双眼,看见点点灯光以及星辰。他赶紧闭上眼。
8
鲁西西一进来,会场一下就安静下来,鲁西西扫视一下全场,发现张放缺席。她轻轻敲了敲桌子,声调平和地说:“张放呢?”
办公室主任王富强马上紧张了,他扫视了一下会场,确实没有发现张放,脸一下子就灰了:“哎?我通知他了啊。我还发了短信呢。怎么回事?你看这……我再打电话。”
鲁西西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了,心一沉,难言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张放真走了?她不敢再往下想,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喉咙,定了定神说:“哦,给他打个电话说无论如何,先来开会,我有事情要和他商量。现在开会吧。今天开会有两个议题,一是关于舆论监督的问题,一是关于学费减免制度的问题,现在先进行第一个议题,大家看了今天的报纸了吗?王富强,你把报纸拿出来,念一念。”
第一个议题刚结束,张放推门进来,鲁西西看着张放的样子,感觉心跳得有些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示意他坐下,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说:“进入下一个议题吧,最近又有不少领导打电话,批条子上门要求读书或减免部分学费,我初步统计了一下,接到相关电话152个,收到的批条72张,其中多数是市级领导以及主管部门领导,理由个个冠冕堂皇,估计大家也都接到过类似的电话和批条,总量加起来会很可怕,该怎么处理,大家说说吧,还是先前的发言顺序。”
第一个发言的是副校长海石求,他习惯性地在头上抹了抹,将几根稀疏的长头发从左到右抹过光亮的头顶,企图盖住光秃的前额,不期然适得其反,反而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他头顶去了,他拖过烟灰缸,用力将手中的香烟头揿灭,正欲开口,一口痰涌上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取代了他的开场白,只咳得他脖子上青筋暴突,脸色涨红。他尴尬地连饮几口水,强行将喉间的不适压住,开口了:“按理来说,减免学费的制度已经制定了,没有必要再议,但是,今天鲁校长提这个议题,我个人觉得,再发扬发扬民主也好,想来寒宜读书的人太多了,完全要照顾,这个学校就不要办了,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完全不照顾,这个学校估计也办不下去,所以就要找一個平衡点,怎么找呢?我有一个建议不一定对,请大家表决,一个什么建议呢?在座的都是寒宜的元老,领导,大家在社会上混,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关系要处理,要摆平,寒宜虽然只是一个学校,但是到寒宜读书和减免学费还是有一定分量的,算是个资源,既然是资源我建议定一个指标,同意多少关系可以进来,多少关系可以适当减免,然后将这些指标公平分配给大家,校长多一点,副校长少几个,中层干部适当照顾一两个,大家觉得怎么样?”
他的话刚一出口,鲁西西立刻意识到,海石求在带头争权夺利,在侵消她的权力舞台,在号召大家来分解她的责任田,作为一个资历最老的副校长,他之所以率先发言,就是想吸引大家的意见,率先定调。她看着那个脑门锃亮、胡子拉碴的副校长,内心涌起一阵烦恶。看到旁边立即有人附和起来,觉得有必要打断一下发言顺序,打断顺序就是打断有些人的念想,表明这个会场的控制权在谁手中,她将目光凌厉地扫过全场,接到目光的人马上就噤声了,她绵里藏针地说:“呵呵,海校长是主张将寒宜的指标当作私人财产分掉?寒宜是股东们的寒宜,更是全体清河人民的寒宜,这个就先不忙于表决了,大家谈完了再表决不迟,大家接着发言吧,我先定一个调子,既然是民主讨论,大家就畅所欲言吧,言者无罪!”她话不多,分量却很重,与会成员立即感受到了她话语里的权威与意志,下面的发言就显然规矩起来。
海石求坐着听了几个发言,没有一个往他提议的路子上走,脸越来越挂不住,一个人暗暗生了一阵闷气,又觉得无法排解,也不打招呼,先端着个杯子离开了会场,鲁西西早看出了他的退意,也不说话,任其离开。
张放一直观看着整个会场的进展,为鲁西西捏一把汗,如果从心里说,他挺感谢,也挺佩服这个女人,不仅仅是因为她将他扶上副校长的位置,不只是因为她将自己的父亲安排到学校工作,也不仅仅是工作上对他格外关照,而是在她的身上有一股执着的力量,一股执行的力量。作为一个女子,要掌控这个主要由大老爷们组成的集体殊为不易,他得走了,但走之前他应该伸出手去挺她一把。
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两只手随手抱起一个茶杯,努力显得立场中立,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缓:“关于减免费用的事情,属于学校的大事,严格来讲,我们这个校务会无权讨论它,为什么拿出来讨论,我理解鲁校长的初衷,应该是为了统一思想,达成共识,现在的特权阶层很庞大,特权是很容易使人上瘾的,因为可以谋求全方位的寻租,谋求权力的兑现,大到工程项目,小到就医读书,权力的影子无处不在,对于特权而言,学校是弱势群体,就应该在心态上弱定位,不能谋求对抗,也就是说要有适当的妥协,要有一定程度,一定数量的减免权限和进门绿灯,刚才石求校长说得对,这个事关生存问题。实际上董事会已经允许这个量的存在了,只是谁来掌握这个量和这个度的问题,我认为学校是校长负责制,法人责任制,鲁校长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和法人代表,对学校的整体负有责任,只有她才具备整体衡量这个度和量的责任和能力,当然,由她来承担这个责任以及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残酷的,今天提出来,是请大家理解,支持并分担其后果,以便在她形成每一个决定时能及时变成大家的集体意志,这样大家就可以卸掉她肩头的部分压力。”说完又瞟了鲁西西一眼,却迎面碰到鲁西西投来的感激的目光,他微微点头后立即闪开了。“我建议是不是可以设立一个针对困难群体的优惠办法。我们的社会上有太多太多需要关心、需要帮助的群体,我们没有办法面面俱到地去做到,但是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方式去做一些努力,对那些确实优秀,也确实困难的孩子,我们要主动伸出手去,拉进我们的怀抱,帮他们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困难。我想,这样既可以提高我们的办学质量,也可以为我们的办学增加一些社会的认可。”大家正要发言,鲁西西轻咳一声,打断了大家的发言。
“好啦,今天的会议开得很成功,我来讲几句。”她代表校务会作了几个简单的决定,却完全忽略了张放关于给困难孩子减免学费的提议。
9
一散会,鲁西西追着跟上张放,“谢谢你!”鲁西西使劲甩了一下如瀑的头发,“你的发言很精彩!”
“谢谢你,鲁校长!”
“谢谢我?为什么?”
“谢谢你还让我参加今天的会议。”
“你是副校长当然应该参加啊!”鲁西西故作糊涂地说,“何况,没有你的参加,哪能听到你一番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的宏论呢?”
“我已经决定辞职了,刚才之所以来,我觉得还缺少一个告别,同时,今天会议的内容,我觉得我需要这个平台发出我自己的声音。”
鲁西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有些恼怒地瞪着张放:“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真要就为了我一句话刺了你就赌气不干了?”
“我不是赌气。昨天晚上我和我父亲,也就是传达室的张老头说了一晚的话。”
“他动员你离开?”鲁西西突然意识到什么。
“不是,他告诉我几个道理。”张放展颜一笑,“他告诉我人应该有尊严地活着。”
“在我这里,你没有尊严了吗?”鲁西西生气了。
“他告诉我应该在矛盾出现的时候离开,而不是激化的时候。”张放并没有直接回答鲁西西的话,他宽厚的嘴唇弯出一个很迷人的弧度。鲁西西看着张放清亮无比的眼睛,有些失神。
“你知道我不是真要你离开,你知道我的性格。”
“这只是我自己的决定。”
“如果我向你道歉呢?”
“真正应该说道歉的应该是我,我辜负了你!”
“决定了,不后悔?”鲁西西走到张放前面,转身,直愣愣地瞪着这个倔强的男人。
“不尝试就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张放迎上鲁西西的眼神,“我身上有传达室的张老头的血液,张老头告诉我,捡垃圾的王叔叔比我这个副校长有责任感,比我活得更像一个人。”
“不可理喻。”
张放看到远处林文娟抱着一堆资料,袅袅婷婷地带着一帮孩子正往图书馆走去,连忙和鲁西西说:“对不起,鲁校长,我找林文娟有点事,改天再请你吃饭。”说罢,飞快地向林文娟方向跑去了。
鲁西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10
“辭职啦?”林文娟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张放。
“你怎么知道?”张放不解。
“嘻嘻,这是我和张老伯的秘密。”林文娟故作神秘地说。
“你怎么看?”
“挺好的啊,在这里干一个副校长,不是你的专业,早该走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辞职吧?”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引子,导火线。”
“你和我父亲似乎很聊得来。”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关心。”林文娟的脸上突然漾起一朵红云。
“你知道那个孩子的故事?”
“张伯和我讲过几遍啦,”林文娟笑了,“我知道的,在你之前。”
“我想帮帮他,”张放突然说,“可我知道说服不了鲁校长。”
“我知道,”林文娟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轻轻地说,“你一直以来活得有些压抑,辞职啦,一切都可以放开了。王叔叔的事情我已经通过我同学了解过了,我们一起帮他。”
“你同学?”
“王叔叔孩子的班主任,姓左,叫左建军,他也在努力,听说分管教育的柳副市长的孩子柳俊居然也在他们班上。前天下午左建军还把柳市长的孩子叫到了家里,似乎想通过柳市打招呼来解决这个事情。”
“能行吗?”
“等结果吧。”
“我们去左老师家里听听情况好吗?”
“行啊!”
11
一张长方的条桌旁坐着五个人,左建军,林文娟,张放,柳俊,还有一个女孩,也是王思忆的同学叫焦阳,是他们的班长。大家的眼睛都看着白白胖胖但一脸阳光的柳俊,焦阳则连珠炮似的向柳俊发问道:
“你爸爸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对不对?”
“对!”
“你的座右铭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对不对?”
“对!”
“教育要体现公平,对不对?”
“对!”
“教育要……”焦阳的话又快又急,几乎不给柳俊思考的机会。柳俊几次要展开说话,都被焦阳直接掐断了下文。看着焦阳的话连珠炮地一句接一句,柳俊干脆直接拦腰把她的话卡住了:“你们干吗啊?法庭盘问,还是公安审讯啊?到底什么事情?”
“我来说吧,”左建军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聪明阳光的孩子说,“柳俊,是这样的,我想你是知道王思忆家里的情况的,他妈妈因为救人去世,只有一个遗愿就是让他到寒宜读书,但王思忆因为妈妈去世的事情影响了考试,这次没有考上寒宜,要进去,他们也没有能力承担巨额的附加费。我们想帮助他,这是他母亲的愿望,是他个人的梦想,也是我们的希望。柳俊,今天请你来,因为你父亲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我这么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柳俊,我知道你一定会帮他的。他家穷,他是外地人,这都不是他的错,他成绩好,品质好,他帮助过我们很多,也是你的好朋友,我们应该帮他的,你说对吗?”焦阳看着柳俊,语气很婉转,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祈求。
“不知道我爸爸肯不肯帮我,他不允许家里人干涉他的工作。”柳俊说。
“我听过你爸爸的报告,他很有正义感,一定肯帮你的。”焦阳急忙接上,孩子气的话立即引起大家一阵欢快的笑声。
“柳俊,我们以全班同学的名义写了一个申请,请你爸爸签个字,你看行不?”焦阳从背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了的文稿,递给柳俊说。
柳俊看着同学们的稿子,只见上面写道:“尊敬的柳伯伯,您好,冒昧打扰您,我们是清河一中初三六班的毕业生,我们和柳俊是同班同学,我们知道您是一个正义、善良、慈祥的好伯伯,也是分管教育的、关心教育的好市长,所以,我们斗胆请您帮一个忙。今年中考,我们班原来经常考第一名的一个叫王思忆的学生这次没有考好,没有考好的原因我们认为是因为他母亲在半年前去世了,是因为在大火中抢救别人的孩子而牺牲的,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是一个来自安徽的农民工的小孩,户口不在本地,家里很穷,他妈妈希望他读寒宜中学,他也很想去,可是他家里没有这个能力,您能帮帮他吗?拜托您了。”下面是很多孩子的署名,还有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多么团结、多么友爱、多么充满正能量的同学们啊!
柳俊也是一个非常感性的孩子,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大声说:“给我一支笔,我也签一个名!”虽然稚气,但掷地有声。
左建军看着两个孩子那样激动的样子,心里感到无限的欣慰,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在一个纯粹的年代里,他们没有社会评价的那样自私与冷漠,只要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引信,他们身上常常会闪烁着动人的足以触目伤情的力量。他走上前去拉起柳俊的手,微微用力,体温从一只手掌传到另一只手,柳俊于是感受到了老师的信任。焦阳、张放、林文娟也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搭上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有什么东西温在他们心上,大家眼里都噙着泪水,有些忘情。
“我是寒宜的老师,我叫林文娟。欢迎你来寒宜读书。”林文娟微笑地看着柳俊,一脸鼓励的表情。张放想讲点什么,嘴巴里嗫嚅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来,但是大家都读懂了他的关心。張放正尴尬着,突然发现一只柔软的手牵住了他的右手,他心中一暖,竟然是林文娟,于是会心一笑,用力牵住了这位美丽的姑娘。
“包在我身上了。”临别的时候,柳俊大声地说,是一个承诺,也是给自己加油!
12
暴雨突袭城市后,到处都是泥泞不平的。然而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夜色渐浓,街面上的华灯渐次明亮起来。副市长柳文厚一身酒气,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打开门,显得有些臃肿的身子靠着门边,大口地喘着粗气,柳俊听到门响跑了出来,抄着双手看着父亲,冷冷地说:“老大,又喝酒啦,幸亏妈妈不在家。”
“你妈呢?”
“打牌去了。”
“又是打牌,在这家里一天都待不住。”柳文厚一边脱鞋子,一边埋怨道。
“您还是别唠叨了,打牌有什么不好,至少比你成天喝酒强!”儿子嘟囔着。
“你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我又怎么啦,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有理啊?”
“我那是工作,”柳文厚瞪了儿子一眼,语气加大了,“对你爸爸不要用这种语气,更不要干涉大人的工作。”
“一个打牌,一个喝酒,这就是你们大人的工作,好伟大的工作啊,还好意思说。”看到父亲步履艰难的样子,柳俊一边嘟囔着说话,一边上前扶住他,将他架到沙发上坐下,转身从冰箱里取一杯冰水递给父亲。柳文厚一口饮下,双手一摊,眯上了眼睛。
“老大,有个事情你要帮我。”
“什么事?”
“我一个同学想进寒宜读书。”柳俊轻声说,并试探性地看着父亲,柳文厚臃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一缕精光透射出来,他严厉地打断儿子:“柳俊,家人不能参政,明白吗?这是规矩,起码的规矩!”
“参政?老大,太夸张了吧,就这也叫参政?”柳俊显得有些委屈,斜着眼睛看着父亲,“你这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就是把你的儿子太当回事了,不就是打个招呼吗?”
“打个招呼?好啊,这个招呼你去打!”
“老大,算我求你,好不好?”柳俊站到父亲身后帮他揉着肩膀和后颈,柳文厚依然眯着眼睛,感觉一种温度顿时流遍全身,“儿子,我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我的每一个招呼都渗透着权力因素,体现着力量对比,你知道吗?我的每一个招呼都会引来一连串的反应,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觉得好笑,一个简单的东西,到了你们当官的眼里,一个个变得复杂又麻烦,仿佛一个个都是国家大事,一个个都是外星人入侵,又不是火星撞地球,犯得着吗?”
“儿子,”柳文厚反手拍拍儿子的背,苦口婆心地说,“你知道,在这个城市,你父亲这个级别的干部有多少吗?五十多个,你知道能管到一个学校的单位有多少个吗?二十多个,这二十多个单位里又有多少部门和学校有关你知道吗?这是庞大的队伍啊,还有,这些相关人士里,像你父亲,来找我想进寒宜的你知道有多少吗?又有二十多个,他们都觉得找我,一个副市长,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你想,这些人都进去了,寒宜还要不要办?”
“老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想听你那么繁琐的论证,要论证的话,你说你有几个儿子?你就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不帮!”回答斩钉截铁,父亲生气了。
柳俊急了,在同学面前夸下的海口,如果不能实现,以后怎么面对同学,怎么向老师和同学们交代?他的脑海里立即涌出焦阳那祈求的眼神和急促的语气,想起了老师那期待的目光,心里愈发慌张了。见狠话不奏效,他开始恳求。“老大,我求你了,我是头一次就这样的事情烦你,对不?我以后也不了,可以吗?老大,不要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好不好?这是家,老大!”柳俊帮父亲敲击着脖子,不由自主地力度加大了。
看到儿子那着急的样子,柳文厚笑了:“谁家的大姑娘啊,让我儿子如此上心。”
柳俊急忙纠正父亲,并把同学们的信掏出来递给父亲,柳文厚看了看,随手把它丢到茶几上,眼睛又闭上了。这样的信件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常都要遇到,亲戚来找,朋友来找,原来的老同事,现在的部下,还有老家的邻居,一个接一个,一茬接一茬,各式各样的关心,各式各样的理由,现在一看到这些东西,他就反感,好像吃了不健康食物一样反胃,该怎么样拒绝儿子呢?他想。
“老大,你说话啊!”
“这么说吧,儿子,你希望你的父亲当一个公道正派的官员还是以权谋私的官员?”
“当然是公道正派的。”
“你希望是用制度来管人管事,还是用人情来管人管事?”
“用制度。”
“你希望爸爸到处插手别人内部的事务,还是放手让部下独立工作呢?”
“放手。”柳俊意识到什么了,父亲正一步一步地将他的请求化解为无形,毫无疑问,这种理由都很冠冕堂皇,都无法回驳,但是他总觉得这期间有某种不妥,某种不合理,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老大,我不想和你辩论,我也不想干涉你的工作,我只是请你帮助,这不需要理由,就算是人道的救助,你觉得可以吗?”
“人道的救助只能是底线的救助,这个孩子想上的是收费的学校,或者说是贵族学校,已经远远偏离人道救助的范围了。”
“人家的妈妈是英雄。”
“英雄的儿子就要上贵族学校吗?”
“可是人家是那么优秀,你不是说要让优秀的学生享受优质的教育吗?”
“是的,我市的每一个学校的教学都好都很优秀,我可以推荐他读其他学校。”
“你这是外交辞令。”
“我说的都是事实。”
“每年都有人走后门进寒宜。”
“那是他们的事情,不能说别人犯错误,我也获得犯错误的理由。”
“你也批过条子。”
“你怎么知道!”父亲开始恼怒,“你在质疑我吗?告诉你,柳俊,别人都可以质疑你的父亲,唯独你不行。”
“现在开始耍父亲的权威了吗?你不是要搞家庭民主吗?老大,你的民主就是你可以随意操纵的权威吗?”柳俊激动了,停止按摩的动作,声音高起来,“虚伪!政客!”
“啪!”一声脆响,柳文厚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柳俊顿时眼冒金星,栽倒在地。
13
张放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林文娟跟着来帮着收拾东西,她仔仔细细地叠放这个男人零星的衣服,整理他的书桌,心里惊叹于他的朴素。她在书桌的抽屉里看到一个软皮本,随手打开,是张放的日记本。
“你的日记?”
“是的。”
“我可以看看吗?”
“呵呵,好奇吗?看吧。”张放眼睛明亮地看着这个娟秀的女孩,微微一笑,又忙自己的去了。
如今写日记的人真是不多了,这个男人到底在写了些什么呢?林文娟随手翻翻却看到都是一些日常记事,记录的是今天干了什么,明天要干什么,很少有几个字的感想,或者几个字的评价,但是能看出他的严谨,他的规划性和条理性,林文娟一边看,一边感慨,正准备关掉,无意中发现其中竟然夹着一首小诗,心里一动,轻轻朗诵起来:
囚徒
我只是一个囚徒
困守在道德的囚笼
多少重的披挂,亲情,友情、爱情
硬化了,是那隐形的手铐、脚镣和囚衣
举步自由美好
却到了欲壑的边缘
铁壁森森
我蜷缩在世俗设定的边沿
我只是一个囚徒
拘押在制度的牢衙
多少年的诵念,法律,规章,习俗
超生了,桎梏我的栅栏、狱卒和牢头
一转身,星光灿烂
却见是眼睛的高墙高耸
我只是一个囚徒
我看见了,你、他还有她,我的狱友
倒着指头
遥望放风的空间
诗的后面,还附着一小段文字:“深夜,独自厮守在宿舍,黑暗和寂静封锁着,想起王叔叔和他孩子的事情,真是无奈,他们那么优秀,那么努力,但是他们一个简单的心愿却那么难以实现。鲁西西错了吗?她只是做了制度奴隶,柳文厚错了吗,他只是没有走出权力的滥觞,王叔叔错了吗?他不应该忠诚于一个逝者的嘱托吗?大家错了吗?大家都认为在盡自己一份责任,我错了吗……突然想起哈姆雷特一句话,‘优柔寡断使我们果敢的本色蒙上了一层惨淡的容颜,我能果敢吗?我能吗?”
林文娟震撼了,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这样高大、这样阳光的男人,内心里有这样柔软的存在,有这样的纠结与挣扎,有这样彷徨和无助,而恰恰是这柔软之处打动了她,她从中看到了一种男人的厚重感和责任感。想着想着,林文娟心里便细细密密地织起了一种奇怪的情愫,这种感觉让她美丽的脸庞变亮了,放光了。她扬起头看着张放,明眸如水,分外旖旎。
“囚徒,呵呵,好一个囚徒。没想到你还这么文艺啊,诗写得很好,就是太悲观了。”
“只是一时感慨,既不代表心态,也不代表观点。”
“不!这是你的思想。这是你的心态还有你的担当!这是你对人生的一种破译!”
“不,我不理解人生,我只是感觉在制度框架里的人生机械、冰冷、僵硬,我不喜欢。”
“但是,我们无力改变。”
“鲁西西能,柳文厚能,他们能,只是他们不愿意,因为他们掌握了权力,支配别人命运的权力。”
“你这样理解吗?你认为他们的人格机械、冰冷、僵硬?”
“我说的是制度,制度是个好东西,但制度化了的人生很可悲。对于被格式了的生活,我们都只是一个囚徒。”
“他们会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只是一朵浪花,能够不沿着河床前进吗?如果我们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螺母,有能力跳出机床的惯性和约束吗?如果我们只是一个制度的执行者,有能力改变制度的航向吗?”
“他们会说,制度就像一道河堤,掘开一道小口,就可能撕裂整个大堤。”
张放也好,林文娟也好,他们沉浸在一个人生哲学的怪圈里,不断地向里深入,像在辩论交锋,也像在自言自语,像在作茧自缚,也像呐喊呼唤。
“合理化对美好事物的摧残,其实只是为安定他们的灵魂寻找借口。以金钱的名义拒绝一个崇高的请求,以呆板的制度去践踏一个高贵的灵魂,以集体的冷漠去冻却一个柔弱个体的温情,绝不是理由!制度只是他们的托词和滥用权力的武器!减免费用的,有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上司,还有素未谋面的老板,唯独没有穷人,为什么?利益,说得严重一点儿,是利益在谋杀人性!”张放眼睛定定地看着林文娟,像是在宣泄,也像是在寻求理解,一脸肃穆,让人动容。
林文娟眼睛里波光流转,她被他这样宏篇大论吓着了,她心疼了,她知道,这不是哲学的思辨,是对人性的拷问,对自身无力的审读,这是一个有良知人的灵魂独白。她站起身来,迎着张放的目光走了过去,再一次牵起他有力的手,眼睛里满是爱与欣赏的柔辉。
“张放,不要再纠结了,我们一起再帮帮他们。不行的话,帮他们凑点钱吧。”林文娟轻柔地说。
张放却没有回答,他显然还没有从某种情绪中走出来,只是眼睛定定地盯着天花板,看呆了,看痴了。林文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天花板上一只细小的蜘蛛正在织网,一条条细腿小巧而麻利,一个巴掌见方的蛛网眼见就要成型,他看得出神了。
“你在看什么?”
“你看见了吗?蜘蛛在织网。”
“为一只蜘蛛这样入神?”
“你不觉得我们不都是蜘蛛吗?每天忙忙碌碌的,不都在织网吗?织网为了生存,生命却被网住。”
“你似乎有些忧郁,有些悲观。”
“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在网中,任何挣扎都是徒劳,我们都在织网,都还得去织网。”
“可以理解你正在挣脱这张网吗?”
“也许离开了这张网又会奔向另一张网。我多么希望多一些法外开恩,多一些网开一面。”
林文娟知道张放还是沉浸在一种情绪之中,她必须帮他走出那新历的泥沼,思绪的阴霾。她从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张放的腰,脸庞紧紧地贴在他厚实的背上,她用她这样的动作无声地传递着理解和关心。张放的脊背不由得直了起来,停顿一下,他转过身热烈地拥抱起了这个善良、温婉、善解人意的姑娘。
14
时近黄昏,残阳如镜,晚霞似染,锦簇满天。
王国维蹲在自家的茅草屋前,眼睛盯着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廉价的香烟,夹香烟的手指又黄又糙。王思忆用绳子背着一大捆废旧书报进来,然后用力甩向墙角,墙角立即升腾出一阵霉尘。王思忆捂着口鼻,看着爸爸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阵心酸,故作轻松地说:“爸,干吗呢?吃了吗?我都饿坏啦!”
“没呢,没呢,等一会儿,就给你做。”王国维如梦方醒,用力吸了一口香烟,丢掉烟头,又用力将其踩灭。
王思忆一边端个脸盆出来打水洗脸,一边和父亲交流着:“你知道吗?这报纸是我班主任左老师给我收集的,书也是他从地下室搜出来的,不轻哩,估计有五六十斤。全是纸,还不要分了,哎,老爸,左老师要结婚了,知道不?”
“知道啦,”王国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孩子说着话,一边麻利地拧开那个已经锈迹斑斑的老式燃气灶,“今天吃韭菜炒蛋,好不,儿子。”
饭上来了,一碟子韭菜炒蛋,一碟子爆炒西瓜皮,爷儿俩相对坐着,王思忆显然肚子早饿了,起身装一大碗大口吃起来。正吃着,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叫:“王思忆,你看谁来啦?”王思忆闻声奔了出去,却看见班主任左建军老师带着焦阳、柳俊,还有张放和林文娟两个人,王思忆不认识,王国维却是很熟悉了。王国维正在愣怔,心想他们怎么走到一起来了呢?疑惑间,见他们一起谈笑风生地走了过来,焦阳手中抱着厚厚一大摞新书,柳俊则拎着几大袋各样的水果。王国维忙不迭地站起来,团起手来将一桌子碗筷迅速转移到墙角,伸出手掌胡乱地抹了一下嘴角,赶紧出门相迎,不料,迎面撞上咋咋呼呼进来的柳俊,柳俊本来就扭着身子,一撞,一屁股坐在地上,水果落了一地,引起一阵轻快的笑声。大家亲热地围过来,孩子们则拉着王国维的手叫完叔叔就和王思忆抱在一起去了。王国维带着激动和慌乱的表情和左建军、张放他们打着招呼。
左建军一边打量着他们的住所,心里感慨着他们的不易,一边和王国维说话:“老王,我和张放、林老师,还有孩子们来看你来啦,我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我们之前对王思忆关心得不够,对不起了。”张放走到王国维的前面,握着他的手,用力地抖了抖说:“对不起了王叔叔,我为我先前的不礼貌向你道歉,也代表我的父親来看看你和孩子。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林文娟没有说话,一直微笑着站在张放的身后,眼睛温和但释放着关切地看着王国维。
“左老师、张校长、林老师,你们都太好了,我……”看着王国维局促不安的样子,左老师释然一笑说:“老王,别客气了,王思忆同学身处逆境,能自强不息,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也是我们这些孩子学习的榜样,我们来看看他。”张放补充一句说:“是啊,也看看他更加艰难的父亲。”“快莫这样讲,大家进来坐吧。”王国维招呼着,却发现里面根本摆不开,凳子也不够,空间也紧张,一时间尴尬不已。张放和左建军见孩子们围着王思忆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伸手把王国维拉出屋外。左建军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塞到王国维手中说:“我们知道,孩子想进寒宜,这是好事,我们知道你们遇到困难了,这是大家一起凑的,十万块钱,张放、林文娟出的大头,他们出了六万,剩下的是我和孩子们募集的四万,这只是刚好够赞助费,以后的钱还有很多,你有困难,大家再来一起商量。还有,钱的事情不要让孩子知道。”
王国维翻开纸袋口子,发现里面是厚厚一大叠百元大钞,手便哆嗦起来,嘴上喃喃着:“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张放伸手搂着老王的肩膀,再用暗劲紧了紧,无声地传递着关心和支持。王国维闭上眼睛,一行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正说着话,王思忆突然从屋里小豹子似的冲出来了,表情扭曲,样子很狰狞,他冲到父亲面前,看着父亲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爸!”他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纸袋,大声吼着,“这里有左老师结婚的钱,你知道吗?你怎么能拿?”王思忆飞快地将纸袋塞到左老师手中,冲开父亲,向外狂奔而出!
王国维一时呆若木鸡。
屋内,焦阳一把将柳俊扯到一边轻声埋怨道:“你怎么和王思忆说这些啊!告诉你不要说,你偏要说!”“老师一个人出了两万,那就是他结婚的钱啊,为什么不能告诉王思忆。我又没有撒谎!”柳俊一下子窘红着脸,无力地辩解着。“我会被你气死去!”焦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两个人风一样追了出去。
“老王,请你务必收下,这是大家一起凑的,不是哪一个人的钱,思忆是个读书的料,别埋没了他。”左老师把钱再次郑重交到老王手中说,“请不要拒绝,这是大家的希望!”王国维捧着这沉甸甸的纸袋,只觉有千斤重,一时间心潮澎湃,不能言语。
孩子们走了,老师们也走了,他独自蹲在门口,那一大袋子钞票一直捧在手里。
15
王国维想通了,这钱不能要,一个人的尊严不能够被施舍,一个人的独立如果被一群人的善良收买,那他的精神将可能沦为乞丐,他理解了孩子,他只希望孩子早点回来,一起将这钱清清白白地退给所有关心他们的人们。
他一直这么蹲着,眼巴巴地盼望着孩子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眨眼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孩子还没有回来,王国维着急了,到哪里去了呢?
夜已深,夜很亮,城市的灯光冲淡了黑暗的颜色。王国维拖着孤独的影子,找遍了他认为可能的各个角落,都没有看到王思忆的影子。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在往下沉,孩子,你在哪里?
在市委宿舍区前面,焦阳、柳俊,还有几个孩子们会合了,也没有找到王思忆。焦阳突然说:“去寒宜看看吧,说不定他在那里。”孩子们马上附和起来:“对,应该在那里。”
孩子们掉头就往寒宜走,不是走,是跑。
寒宜门前的广场上,王思忆一个人远远地站立着,如一根木桩一样站立着,柳俊首先看见他,高兴坏了,大声叫:“在那呢,在那呢!”大家疯狂地跑过去,在广场对面,另一个苍老身影也箭一般冲了过来:“儿子!思忆!”
身影在穿越马路的时候,白光如柱,一辆汽车正疾驰而来,只听到一连声刺耳的喇叭声和刹车声,“砰!”一个身子就飞了起来,凌空洒下一道殷红的血雨,那声“儿子!思忆”的大喊里包含的急切、欢呼、爱恋,在那道血雨里戛然而止,世界突然像被抽调呼吸了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奔跑声都停止了。
“爸!”城市主干道上,王思忆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然而這个双音节词喊到第二个字时,已经超出了声带的承受范围,于是戛然止住。
他只是狂奔过去,泪流满面地抱起父亲的身体,像抱着一个初生婴儿。
作者简介:李胤潜,2001年6月出生于湖南株洲,高二学生。其部分小说、散文作品,2017年获得第五届全国语文素养大赛高中组一等奖,2018年获得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导演的话剧《新青年》获得湖南省中学生舞台剧比赛一等奖。
著有《零点一刻》。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邢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