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瑰芳
瀚瑫,姓杨,N市公安局某派出所的民警。不知因为鼻子高耸显得眼窝深陷,还是因为熬夜眼窝凹进导致鼻子更挺,他脸上的大海和陡崖就这么机巧的别具一格。幸亏那双老鹰般锐利的双眼,可以虚化这一落差。瀚瑫额角两边的发髻线几乎弯曲到头顶再折回来,无须揣测,里面应该挤满了智慧尤其是韬略。因为清瘦,一米七几的他显得颀长很多,虽然背部不甚挺拔。
瀚瑫的怒点很高,他不会在言语的惊涛骇浪里触礁。他常常调侃着便自顾被尚待描述的笑点所陶醉,沉浸于他认为超级搞笑的语境里。一旦遭人反对,则渐渐收起笑容,专注于你的思辨,恰到好处地提示一二,唯恐你理不清否定他的理由。他喜欢写诗,自由诗出手神速,格律诗连古风都算不上。宣传稿通讯报道是他豆腐块时间的产品,在他十几年的警察生涯中,不少于几千篇,奖励颇高,他竟不屑。倒是那本埋头苦写,反映军旅生活的长篇小说,让他念念不忘,因为卖得只剩下两本,即便遇到再文的文友,他也拿不出往日的威风,这让他颇觉遗憾。
瀚瑫喜欢破案,好像戴上墨镜,就能触摸到福尔摩斯的灵气。不经意间,高深莫测的墨镜似乎成了神探的道具。在公安系统的几个平台上,他独自摸爬滚打,捕获在逃者的蛛丝马迹,常常循着循着便天亮了。他手中忽明忽灭的烟头,与窗外的星星频频颔首。
N市是全国重要的铁路枢纽,所以,火车站派出所的每一天,报案的人员不计其数。2016年1月份,大年的脚步近了,旅客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个旅客报案称,他被一个摆棋局的人骗了,要派出所出面退还他的200元钱。摆棋局的老人枯瘦得像从杉树林里捡来的一枝落满雪再暴晒过的枝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性。民警问他是不是骗人了?他嘶哑的声音,气若游丝:“棋局嘛,愿赌服输。”退了钱,报案人赶火车去了。瀚瑫习惯性地验他的身份证,没有。号码?太长了,没记住。派出所里传唤了盗窃的,殴打他人的,寻衅滋事的等等嫌疑人。明显,警察手脚并用还不够。
“瀚瑫?你那儿好了没有?”别的警组要求增援了。
“没有,身份证还没弄清楚。”
“哎呀,算了,算了,都退了钱了,让他走嘛。”
要说,投诉群众已经领回200元走人,此件报警处理结束。可是,瀚瑫还在问:“没有身份证,你是哪里人呢?”湖北人。详细到生产队。瀚瑫出去转了一圈,走了进来:“没有,这个地方没有你这个人。”瀚瑫出去虚晃了一会儿,进来诈他。
老枯枝没有抬眼:“年轻人哪里认得我?”就是这一低头的胆怯,让瀚瑫多了几分坚定。“走,到你出租屋去看看。”“看看就看看!”枯枝驼着的背这时努力地挺了挺,虽然没能够挺直,脸上多了几丝自信。瀚瑫没叫民警一起押解,因为每个同事都有几个案子和纠纷在排队,多半的人晚饭还没吃。瀚瑫只叫到一名协警。协警早已累得站着一分钟就想合眼,根本不愿意迎着刺骨的寒风,去那么远的弄堂,看什么出租屋。
几平米的出租屋阴暗潮湿,五颜六色的皱皱巴巴的塑料袋塞满床底,挂满墙壁。在满屋的污垢和令人作呕的腐味中,瀚瑫居然找到了他精心藏好的身份证!“为什么不说实话?”枯枝仿佛遭遇到八级台风,身体里面断了几截。他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比画着,终究找不到停放处。
瀚瑫让协警看好人,他出去了一趟。“他这里有人来过吗?”“没有。”房东很配合。“他过年过节要出去吗?”“要的,挑个担子出去。”
进屋时,瀚瑫给他戴上手铐。寒风瑟瑟中返回派出所,大家手头的事差不多接近尾声。所领导让瀚瑫放人,瀚瑫不同意。这就意味着最少需要两队人马留下来,通宵值班,讯问,调查。
屋外的烟花偶尔升起,急不可耐地爆裂一次,绚丽一片夜幕。同事催他放人:“这么冷,你想冻死这老头啊?快点快点!”所领导担心弱不禁风的老人身体的安全。万一有个好歹,谁担得起责任?家属丧袍加身,举牌喊冤,跪地索命,媒體起哄,撤职查办,断腕保命,无数旧辙,大抵如斯。而案子不破,薪水一分不少。违纪的风险和破案抓人的比率可以成正比,和但求平安的关系值不言而喻!可恼的是,瀚瑫的智库里没有输入这一程序。累了一天的同事们东倒西歪地倚在靠椅上、橱柜边,力劝瀚瑫放人。
争执不下时,“举手表决吧,看大家意见。”所领导知道瀚瑫在他认为的真理面前不肯屈服众生、屈服权威,便用上民主集中制的妙招。结果,民警们举一只手的、举两只手的,齐刷刷树丫般林立,协警们把双脚都举了起来。瀚瑫这个气呀!“这样吧,这个人我来管,你们都回去!”《人民警察法》第32条规定: “人民警察必须执行上级的决定和命令。……提出的意见不被采纳时,必须服从决定和命令;执行决定和命令的后果由作出决定和命令的上级负责。”瀚瑫的所长没有使用杀手锏,念一通紧箍咒,瀚瑫则情愿自己负责。
正值年关,一些行政事业单位的闲人趁上班无所事事,跑出去采购年货。民警们则像充了气的热气球,只能在空中快速移动,落下来时,家人便捡起疲惫不堪的皮囊。懂道理的家属只怪自己上辈子欠了丈夫的,怨气自己受;不识大体的见着大忙人便恼怒不已,责骂不断。所以准点下班回家,是民警们的奢望。
瀚瑫和老人耗着,谈家常。老人极其小心,不轻易开口,但瀚瑫幽默诙谐,轻松地说笑。夜深了,老人斜睨着浑浊的眼睛擦着眼屎。瀚瑫泡了茶,泡了方便面,端给老人。29年来,他背着两个游魂,在刀尖上挨着,可谓生不如死。第一次,有特意为他端来的免费茶水热饭。“没想到警察这么好!早晓得这么好,我早就讲了。”瀚瑫心里一惊!有戏!但他若无其事地说:“现在讲也不晚嘛!”老人叫姚云松,69岁,浙江桐庐人。1987年杀死情妇的丈夫及表弟,外逃至今。
当水渠里染满鲜血的时候,姚逃到山上。武警和警察围了一层又一层地搜山,他却爬上一块巨石,跳上一辆解放牌汽车,逃出了包围圈。之后,爬上一辆铁路货车,来到N市,再也没有离开。他靠摆象棋残局,攒了一万元钱。
姚被押回桐庐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时,主办民警因年迈已经故去,当然案卷还在。昭示正义的刑场枪声虽然迟到了29年,但是仍然响起。
那时抓逃,凭的是直觉。
“强子”,吸毒,容留他人吸毒。只知道一个绰号,其他一无所知。容留?在哪容留?瀚瑫弄到一个地址。可是,近千户的小区,地址编号更换了三次:售楼时一次、交房时一次、物业时又是一次。这个案子小,所里配不了助手。
瀚瑫和协警碰不出火花,所以,他喜欢叫上和他智商相近的好朋友吴哥。吴哥是瀚瑫的战友,退伍后经商小有成就,喜欢做“正义的事业”。瀚瑫蹭上他的车子,不需要向所领导求车求油。吴哥便自嘲他的几辆车是“警察民用车队”,自封“队长”。
瀚瑫和他的战友“队长”一次次往来于青云谱某住宅小区,最后确定一户嫌疑点,A座15层。瀚瑫去物业查询该住户的水表在哪里,观察水表的数字,两天一对比,说明有人住。但是,观察了两天,没有一个人进出,水表也没有变动。是不是闻风而逃了?
瀚瑫还是不死心,邀上“队长”再去。
这一次,水表明显变化很大。电视台的小王听说后,也要加入队伍。正好,有女性参加的侦查,更不易引起怀疑。“队长”吴哥上到15楼后,见两个木匠正在装修,便走进去套近乎,说自己是18层的住户,也想装修。为了表明真实性,还打电话叫“老婆”来看看。小王一上楼,吴哥便神秘地夸耀这是他在屋外藏的娇,要木匠只做事,不打听。记者见多识广,秒进角色,推搡着吴哥:“我要精装修嘛,你可不能糊弄我哦!”蓬头垢面的木匠饥渴而羞怯地看着富态的吴哥,连连答应。“那我不认识你呀?叫谁担个保啵?”木匠是外地人,实在没有熟人,只有房东还算亲戚。“我可以叫房东担保不?”正中下怀!
房东来了,可惜不是丈夫,是妻子。吴哥不经意间拍了女主人的照片和名字,一起用微信发给楼下的瀚瑫。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正是此人!十分钟后,瀚瑫开着吴哥的车,跟在女子后面。这女子鬼精似的。到了一个小弄堂,瀚瑫的车进不去。停在禁停的路边,跳下车,跟进去,人早已无影无踪。左拐右弯的,出去就是大马路。瀚瑫傻了。
好在15樓没变。瀚瑫又怂恿吴哥换来另一辆车,停在楼下。自己则骑了摩托车,绑了折叠自行车,躲在小区门口。吴哥借故又让女主人来了15楼一次,随意提出要送女主人回家,遭到拒绝。瀚瑫骑上摩托车戴上钢盔在公交车后面跟着。这次快到女子下车的站时,瀚瑫迅速停下摩托,脱去外衣和帽子骑着自行车戴上他的福尔摩斯眼镜,跟进弄堂。果然,女子穿过弄堂,沿着马路,来到刘家村村里。吴哥虽然应声而来,却不能露面了。
村人见有陌生人进来,都非常警觉。有年轻人过来审问,瀚瑫说是做传销的,来找人。找谁?瀚瑫回答:“强子。”“难怪他那么有钱啊?原来在外面做传销!”“哎,做传销那么有钱,我可以做做啵?”“可以呀!”瀚瑫借着办过传销的案子,把传销说得天花乱坠。两个年轻人又是敬烟又是请饭。一顿饭下来,瀚瑫仿佛点石成金的师爷了。“强子”形体剽悍,性情怪异,住在哥哥新建的尚未入住的三层楼里。
年轻人悄悄把瀚瑫带到附近,要求千万不要透露是他带来的。瀚瑫留了年轻人的电话,故意到门前晃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不在家,算了,下次来找他。告别了年轻人,瀚瑫赶紧到小店买了饼干,悄悄爬进吴哥车里。吴哥唯恐有行动,不敢离开,已经饿得眼冒金星,把瀚瑫一顿臭骂!
半夜时分,瀚瑫和吴哥潜进村中,来到强子住的新屋,从窗户的缝里看见手机充电器一闪一闪,高兴极了!瀚瑫丢了一个大石头进去,“轰隆”一声,屋里卧室的门便开了。瀚瑫和吴哥迅速靠在大门外,一边一人。大门开了,两人正要扑上去,只见一个闪光的东西左右挥舞,两人本能地往后一躲。黑影“嗖嗖”地蹿出去几丈。瀚瑫旋即奔出去,黑影左冲右突,朝前狂奔。
瀚瑫不顾一切跟上去,突然陷进沼泽里,慢慢下沉。
幸好吴哥赶到,把瀚瑫拉上来。两人回到嫌疑人的房间里,只见大砍刀竖在床边,一桶硫酸靠在床边墙角。两人庆幸没有黑灯瞎火地踢门而进,否则,有可能挂了,有可能脸部变形,手脚残疾。
彪形大汉强子归案后,被查清坐拥六处房产,其中一栋豪宅价值千万元。
这就是我们的瀚瑫抓捕38名逃犯中的故事。
责任编辑:海 霞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