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乡 里下了通知,收下这茬玉米,地就不能 再种了。
好好的地咋就不让种了?仓爷怎么也想不通,就跟丢了魂一样,茶不思饭不想,一趟一趟地往乡政府跑。
他说不想要那么多钱,只想安安生生地种好自家的地。他还再三说自家那块地肥得都淌油呢,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那么好的地。
一说起那块地,仓爷就跟夸自己的老生儿子一样,絮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起初,工作人員耐着性子听,还跟他解释,占地是乡政府的统筹规划,为了招商引资,更好地发展全乡的经济。仓爷的耳朵眼里却跟塞满土坷垃块一样,半句也听不进去,较着劲说,不能为了经济,老百姓就不种地吃饭了。人们就笑他傻,有了钱想吃啥不中啊,看你八成是一下拿那么多钱烧晕了头吧!
仓爷说有人才傻,守着金山银山也备不住挨饿。
后来,乡里的人干脆跟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四周的邻地,没几天工夫就签字了。现在还有几个好好种地的人?粮食不值钱,种地是累赘,许多人巴不得早把地占去,换成大把的钞票拿着更现实些。仓爷瞧着又伤心又生气,一个人在地头跺着脚骂,这些败家子,地都卖没了,子孙还吃啥?
只剩下仓爷那块地了。乡政府不断派人劝说仓爷。可无论谁劝怎样劝,仓爷就是不签字。无奈之下,乡政府撇开仓爷,采用迂回的手段找到仓爷在城里的儿子粮囤。
粮囤一家都在城里搞装修,生意很忙,几次也劝仓爷进城,可他就是不去,说:“家里的地谁种?”粮囤说:“干脆转给别人吧。”仓爷不放心,说:“那块肥地还不给毁了。”粮囤生气:“难道就你一个人会种地?”仓爷说:“这辈子没别的能耐,俺就会种地。”
粮囤几次回来,瞧见整片地里就仓爷一个人挥汗如雨,挥锄耪地。粮囤怨仓爷死心眼出憨力,喷上除草剂多省事啊。仓爷说:“哄人哄不得地。”粮囤就笑:“你打的粮再好,还不跟别人一个价卖掉,换回的面粉也不知是谁种的,你能吃到自个种的粮吗?”
仓爷斗不过粮囤的嘴,就赌气说:“你咋说,俺也要把地种好。”
粮囤也就懒得再理仓爷。
这回,粮囤一听乡里要占地,自然高兴。一来断了仓爷种地的念想,二来还能拿到大笔的占地补偿。
粮囤连忙回家劝仓爷。“全村就你死脑筋,种了大半辈子地,还嫌没种够啊,乡里补偿那么多钱,你拿着享清福多舒坦啊。”
仓爷没点头,却给粮囤讲起了故事:“一次发洪水,一棵树上躲着一个农夫一个商人。农夫背着一口袋干粮,商人背着一褡裢元宝。洪水几日不退,农夫不急,吃着袋子里的干粮,商人眼巴巴瞅着饿坏了,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元宝买了农夫的一块干粮……”
粮囤早就听厌了,不耐烦地说:“你又来了,都讲了多少遍了,不就是农夫不卖给商人干粮,洪水退后,商人饿死了,农夫没有死,还白得了商人的元宝。”
仓爷叹了气说:“再讲十遍怕也白搭,因为你们这帮年轻人根本不知挨饿的滋味。”
粮囤只好背着仓爷签了字。
仓爷气得吐了一口血,将那几沓钱甩在了粮囤的脸上。
随即,仓爷就变傻了。自早到晚站在地头,痴呆呆地盯着推土机开进了那块肥地,浑浊的老眼被风吹得失去了所有光泽。他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些推土机在那块肥地上肆意地碾轧,挖土机巨大的挖斗将一团团泛着油亮光泽的泥土托举到半空中,然后将它们扔进一辆辆卡车的车厢内。
突然,仓爷感到一种无比的剧痛,就像挖他的心肝一样。他一步一步地朝着挖土机下面走去,他的呼吸被泥土迷人的芬芳气息牵引着,就像看见自己年轻时扶着的犁头下翻动的泥土。仓爷的脚步轻盈起来,他听见新鲜的泥土被他的双脚一下一下地踩过,它们在秋日的蓝天下发出一种动人的低吟,像哭泣像歌声像浇地的水在广袤的土地间蜿蜒流淌。
仓爷知道在这个季节农民是不能闲着无事可做的,他们应该撒肥耙地耕地,然后再打埂播种。而现在他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消闲地劳作,那块肥地从今往后永远不再属于他了,赖以生存的命根彻底没了。
于是,仓爷变得泪眼婆娑,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败家的羞耻与惭愧,他用耙子一样弯曲粗糙的手一次次抹干眼角淤积的泪水,像一个罪人跪拜在泥土上,久久不起。很快,他完全被耳边巨大的机械轰鸣声掩盖了,他最后一次看清楚头顶的那方天空还是和从前一样湛蓝无垠。
这时,仓爷想起他爹饿死前留给他的那句话:守得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事后,那个操作挖掘机的司机说他根本没有看见下面有人,可当他倒车的一瞬间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记惨叫,那喊声犹同从地缝中钻出来一般,让他在无数次噩梦中惊厥不已。
仓爷完全是死于意外。
去帮忙料理丧事的人们,一走进仓爷的家,无不惊叹他存了足足一万多斤粮食,三间屋里,除了一个窄小的土炕全是粮食,几个粮囤都有一人多高,满满的!
人们都纳闷,现在都啥年景了,仓爷还存这么多粮食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