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桦
四 爷有杆两尺长的烟斗,中指粗的紫竹烟 杆,瓷泥烧的烟嘴烟锅,早已裹上一层厚重的包浆。
烟斗是四爷的宝贝。
那年,四爷三十多岁,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抽烟便成为他排解压力的唯一方式。烟叶可以自己种,但卷烟的纸则要花钱买。为了省钱,他只好像村上的老人一样,自己做了杆烟斗。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杆烟斗,从此便如他身上的器官,伴随他一生。
那时,生产队安排四爷放养全村的耕牛。每天清晨,他敲着个竹梆,满村吆喝:“放牛啰!”各家各户就把牛放出栏。只一会,大大小小的黄牛、水牛就挤满了村巷,不久便自觉地来到村口的草坪上。四爷站在一块巨石上,清点牛的数量后,便从腰间拔出烟斗,犹如出征前的将军,往空中一挥,向牛群发出号令:“走,上山啰!”牛群缓缓前进,总有调皮的小黄牛不听指挥,离开队伍。他会暴怒地跑上去,举起烟斗,狠狠地打在它屁股上,惊得那家伙“哞”的一声,没命地往前跑。瞬间,整个牛群便奔跑起来。进了山,牛各自觅草,四爷便抓住这难得的空闲,在山岭中捕猎山鼠,或到溪涧里抓鱼捞虾,或去老林子里采摘香菌木耳,这些山货可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潮湿的山林中,蚂蝗极多,常粘在四爷的腿上吸血。四爷看见,不慌不忙,先点上烟斗,把烟锅对着蚂蝗,猛吸几口,烟锅里火星闪烁几下,蚂蝗便滚落下来。此时,伤口处渗出殷红的血,四爷顺手折下一根野草,插进烟嘴,再抽了出来,野草上便粘上了层黑黑的烟油。他把烟油涂在伤口处,血立马就止住了。
晚上,一家人围坐饭桌,品尝着四爷的收获。小儿子守功猴急,埋头扒饭,几颗饭粒落在地上。四爷看见,也不做声,抽出烟斗对着地上轻轻一敲,守功急忙放下碗筷蹲下地去,把饭粒捡起塞进嘴里。三儿子守祥最先吃完,丢下饭碗就要起身。四爷用烟斗对他一指,喝道:“少教,吃完该怎么做?”守祥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上首坐的两位老人说:“阿公阿婆,我吃完了,你们慢吃!”晚饭过后,暗淡的煤油灯下,四个孩子安静地看书写字,谁也不敢怠慢,生怕四爷的烟斗什么时候落在头上。
光阴荏苒,转眼间四爷便成了垂垂老者。
四爷的四个孩子有三人考上中专、大学,成为国家干部。在家务农的守功,现在也当上了村主任,早几年就办了养牛场,并建起全村第一幢小洋楼。
孩子们都很孝顺,只是对四爷还抽着烟斗颇有微词。最近几年,四爷早上起床,总是咳个不停。守功常劝他:“爸,又不是没钱,‘中华抽不起,‘真龙总还可以吧,怎么都比这生烟对身体伤害小,现在村里人还有谁抽这烟斗?”每次劝他,四爷都吹胡子瞪眼:“那些卷烟淡如鳖尿,还贵得要死,一包的钱买烟丝能抽半年。”说多了他又说,“村上有人肚子痛,爱找我要点烟油抹在肚脐上,比买的药管用,不抽,别人来找怎办?”孩子们只好由着他。烟丝抽完,他就到集市上去买,坐在一个烟摊前,拿出烟斗,不同的烟丝都捏一小撮,细细品尝,一一點评,直至找出满意的为止。
有一天,四爷咳得厉害,血都咳了出来,守功连忙把他送进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严重的气管炎。子女们围在病床前,趁机劝他:“爸,不能再抽了!”他躺在病床上,合着双眼,一言不发。孩子们以为他妥协了,高兴得不得了。哪知他出院回家,又抽上了。抽完,便又剧烈地咳起来。守功心疼得不得了,忙走了过来,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有些生气地说:“爸,你不要命了,把烟斗拿来!”说完就要伸手去拿。四爷一哆嗦,紧攥烟斗,迅速夹到腋下,像个孩子般哀求道:“崽啊,不抽还不行吗!守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
四爷喜欢牛,一辈子离不开牛。身体刚好一些,便要到守功的牛场看看。走上山坡,看见几只小黄牛正在追逐撒欢,他喘了口粗气,从腰间拔出烟斗,往空中一挥,喝道:“小鬼,还不吃草去!”怪了,几只小黄牛看见他,立马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乖乖地垂下脑袋。四爷会心一笑,坐上一块山石,有些贪婪地把烟斗含在嘴里,眯缝着双眼,“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
“爸,怎又抽上了?”守功正好也来到牛场,见此情景,颇为生气。四爷吐出烟嘴,双目瞪着他说:“过过瘾不行吗?”守功上前细看,原来烟锅里无半点烟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