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没有生命的气味,很难有真正动人的作品

2018-11-09 05:20Joshua
优雅 2018年11期
关键词:画里塞尚海风

Joshua

艺术可遇不可求,它不会因为你是平民而对你视若无睹,也不会因为你是王公而对你青眼有加。天时未到,即使是最睿智的人也不能使艺术品诞生。

—— 惠斯勒

许多艺术工作者,是带着气味的记忆,去写诗,去跳舞,去画画,去作曲,去拍摄电影的。没有生命的气味,其实很难有真正动人的作品。

有些画家的画是没有气味的,画海没有海的气味,画花没有花的气味,徒具形式,很难有深刻的印象。我觉得元朝的王蒙,他的画里就有牛毛的气味。有一次,在上海美术馆看他的 《青卞隐居图》,我闭着眼睛,那些停留在视觉上的毛茸茸、蜷曲躁动的细线,忽然变成一种气味。这种感觉就好像童年在屠宰场上,看到横倒死去的牛只,屠夫正用大桶烧水,浇在皮毛上,毛就一片片竖立起来,骚动着,好像要从死去的身体上独自挣扎着活过来。又比如梵高在阿尔勒的画,几乎都有麦田的气味,看着看着,好像把一束麦穗放在齿间咀嚼,麦粒上还带着夏天的日光曝晒过的气味。

绘画并不只是视觉,视觉只是画家所有感官的窗口,当你开启这扇窗,你就开启了眼、耳、鼻、舌、身,你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也都一起活跃了起来。好比莫奈晚年因为白内障而失明,但是在那一时期,他并没有中断作画,而是凭着嗅觉与触觉的记忆在画画。画中一朵一朵的莲花从水里生长起来,含苞的蓓蕾倒映水中,柳梢触碰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我在那画里听到水声,触摸到饱满的花苞。我嗅到气味,一种水塘里清清阴阴的气味。

我去普罗旺斯的时候,是去感受塞尚画里的气味。那条通往维克多的山路,塞尚为了写生,走了二十年。我走进那一条山路,远远可以听到海风,海风里有海的气味。和故乡潮湿咸腥的海不同,那里的海,气味比较干燥清爽、比较安静,是地中海的气味。我一路走下去,空气里带有松树皮辛香,时不时还有一点橄榄树木的青涩气味。不仅如此,在塞尚画过的废弃的采石场,我还嗅到了热烈过后冷冷的荒凉气味,有堆积的矿土和空洞孔穴的气味。塞尚的画里,有岩石粗粝的触觉的质感,有听觉里海与松林的风声。但是,这一次,我纯粹为了寻找它的气味而来。

你记得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吗?我读他的诗,总觉得有浓郁的南方豆蔻或榴楗的香气、有热带女人浓密头发里郁闷的气息、有吗啡或海洛因一类毒品,慢慢燃烧渗入肉体的气味。希腊神话与史诗,也都是有气味的。牧神的身上,有着浓烈呛鼻的山羊的骚味;人马兽有着马厩和皮革的气味;盔甲之神伏尔甘一定有铁匠作坊的气味,有铁在高温锻烧冶炼时刚烈的气味。至于爱神维纳斯,希腊人叫她亚弗罗黛特,她其实充满了海洋蚌蛤的气味,头发里则缠着海藻,在波提切里的画里,她就有清新温暖的海洋的气味。

诗,竟也是一种气味,那么音乐呢?

德彪西的音乐,总是有非常慵懒的海风和云的气味、有希腊午后阳光的气味、有遥远的古老岁月神话的气味。而拉威尔的音乐就好像多了一点鲜浓的番红花与茴香的气味。如果没有这些气味,艺术便不像“母亲”、“童年”或“故乡”了。我们说过,“母亲”、“童年”和“故乡”都充满了气味。

像你在南方,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整个海洋的气味吸到身体里了。海在你的肺叶里,海在你的皮肤上,海充盈了你身体每一个细胞的空隙。海占领了你的视觉、听觉,海包围着你,从心里压迫着你,使你心里哽咽着。有一天,你要写诗,你要画画,你要歌唱或舞蹈起来,那海,就在你心里澎湃回荡起来,不是你去寻找它,是它铺天盖地而来,包围着你,渗透着你、激动着你,无以自拔。

但是,“国家”相对来说就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要想像这个词所传达的气味就比较难。做为国的公民是应当爱国的,但是“国家”在人类历史上不断的更迭,一个朝代的消亡,必然伴随着相关的记忆缺失,因此从这些语汇联想中所产生的艺术作品,也通常没有独特的气味,无法使人在心里存留深刻的记忆。许多艺术家的记忆深处有着“母亲”,有着“童年”,有着“故乡”,那些更具体、更有人性、也更有生命气味的记忆,所以才能创作出打动心灵,符合内心情感需要的作品。

你记得夏加尔吗?他从故乡出走,故乡却一生跟着他。他住在巴黎,他的画里却都是童年和故乡。通常艺术家要出走到无国界的状态,感官才有了自由,思想才有了自由,美學也才有了自由。当然,在我看来,艺术家只属于一个国度,便是感官的国度;艺术家只有一个国籍,便是心灵的国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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