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之痛

2018-11-09 02:40约瑟夫·汉克斯谢廖沙
海外文摘 2018年11期
关键词:乌兰巴托蒙古包索尔

约瑟夫·汉克斯 谢廖沙

煤烟笼罩着蒙古首都乌兰巴托。

外面是零下24度,但是小婴儿阿尔马斯贝克·托塔克汗却在温暖的襁褓中睡着,蒙古包里炉火烧得正旺。他的妈妈那索尔从雕着椰子树的婴儿床里抱起他,放在膝盖上摇晃,医生一会儿要给他打针。

采访时,阿尔马斯贝克才11个月。他还不能叫爸爸妈妈,但是他会说“bain uu”——蒙古人接起电话时说的问候语。他穿着格子呢睡衣,呼气的声音像是小狗喘气,他已经住过8次院了。

“我们家小儿子总是生病。”25岁的那索尔说。去年9月,阿尔马斯贝克被诊断为支气管炎,接着发展为肺炎。11月和12月,一家人几乎都在医院度过。“我们有时候一住院就是10天。然后在家待上四五天,又得去医院,”她说,“他上次住院,进了特护病房。”

现在,肺炎是蒙古5岁以下儿童第二大致死原因。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报告,在蒙古首都乌兰巴托,呼吸道感染病例10年间增加了170%,城市儿童的肺功能比郊区儿童弱40%。

乌兰巴托位于河谷处,四面环山,雾霾散不开。但是当地人说,2005年以前,几乎没什么人发觉冬季空气污染的问题。现在,乌兰巴托已经是全世界PM2.5值最高的几个城市之一。PM2.5是一种极小的颗粒,裹挟着砷和汞等致癌物质,可以穿透身体里大多数的保护和过滤系统。

PM2.5形成的主要因素是燃煤,极寒天气里,人们必须生火取暖才能生存。乌兰巴托1月的平均最低温度是零下29度,但是偶尔温度可以下降到零下40度。2018年1月末,政府安装的监测器显示,乌兰巴托的PM2.5指数已经达到3320,比世界健康组织制定的每日PM2.5指数上限还高了132倍。

很多城市受到诸如工业排放、化学排放和汽车尾气等严重污染,乌兰巴托就是其中之一。2018年4月,美国健康影响研究中心报告称,2016年,610万人口的死亡原因与长期呼吸污染的空气有关。

非洲和南美洲都面临着严重的空气污染问题,但是都不如亚洲的空气污染程度严重。新德里市首席部长称新德里是“毒气室”。2016年,空气污染致印度161万人口死亡,同年,中国空气污染致死人数达158万。2017年,北京市取消建设103座燃煤发电站的计划,空气质量有所改善。

如果单从数据上看,乌兰巴托的空气污染程度不如中国北京、巴基斯坦卡拉奇、印度德里或是孟加拉达卡严重。但是健康部门认为,乌兰巴托冬季PM2.5等级最高的时候,空气污染造成的后果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严重。空气污染已经开始影响儿童健康。今年2月,蒙古的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警示“儿童健康危机”到来。

蒙古的空气污染甚至杀死了还在妈妈肚子里的宝宝。去年冬季的胎儿死亡率是去年夏季的3~5倍,空气污染与胎儿死亡有紧密关联。

“人们不愿意思考潜在的威胁,于是他们干脆不去想,”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蒙古代表艾力克斯·海肯斯说,“我们必须开始讨论蒙古的空气污染与健康危机,超过一半的人口已经暴露在危机下。”

医生已经到那索尔家了。阿尔马斯贝克最近得了肺炎,必须每8小时注射一次抗生素。小孩没有注意到医生要打针,医生轻弹针管的时候,他正攥着一块面包,要往嘴里塞。擦药消毒、注射、小孩大哭……

两年前,和很多人一样,那索尔和她的丈夫阿尔皮斯白离开了父辈放牧生活的草原,到首都乌兰巴托追求更好的生活。由于社会和环境因素,放牧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大城市更好的教育、医疗和就业条件吸引牧民来到了城市。近30年来,很多蒙古人在首都乌兰巴托重新安家。如今,几乎一半的蒙古人口定居在首都。城市周围的山区布满了蒙古包和自建房屋,这些居所大多没有集中供暖设备、自来水和水管。

乌兰巴托150万人口中,有2/3住在蒙古包聚居区。不牢固的栅栏分隔开各自的居所,山坡上伫立着冒烟的烟囱、高压电线和旱厕。雾霾像一道幕墻,遮住了城市里的建筑物。在最冷的几天里,千家万户烧着炉火。一年下来,整个城市要耗费100万吨煤。穷苦人家用不起煤,就烧塑料瓶或是橡胶轮胎。

那索尔两口子从来没后悔搬到城市。4岁的大儿子在乡下出生,现在已经上幼儿园了,二女儿两岁,眼睛明亮,身体健康。他们有一小块地和一座建了一半的砖房。在城市出生的小儿子是他们最大的担忧。那索尔不能让他冻着,但是一暖和起来,他就要大口喘气,吸入的污染也就更多。“我怀念乡下清新的空气,”她边说边把煤放进炉子里烧,这些煤是从外边的煤堆里搬来的,煤堆上覆盖着一层帆布,“雾霾太严重,有时候出门什么都看不见,特别可怕。”

婴儿和儿童最容易受到污染影响,因为他们的肺更小,比成年人的呼吸频率更快,而且他们的免疫系统还没有发育完全。有一些新生儿,一生下来就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人员去年冬天访问了西部省市的一家产科医院,那个城市的PM2.5指数比最高限还高出13倍。

空气污染不仅会引发哮喘或是呼吸困难。通过空气传播的化学有害物还会影响胎儿发育,损害婴儿的肺部,而且可能对胎儿的大脑发育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哥伦比亚儿童环境健康研究中心主任弗雷德里卡·佩雷拉解释称,孕期暴露在有害环境下,将导致胎儿的DNA结构转变,或是改变基因的表达方式。因为胎儿的大脑发育非常迅速,所以这些伤害对他们来说非常危险。“胎儿发育就像编写复杂程序,一个错误就可能毁了整个项目。”她说。

儿童在胎儿发育期吸收有毒物质,更有可能导致神经障碍、行为问题、低智商和低抵抗力。“幼年暴露在有害环境下,不仅对他们的儿童期产生不好的影响,而且还可能影响他们的青少年时期和成年生活,甚至危害到他们的子孙后代。”佩雷拉还说道。

产科医生、当地家庭健康中心主任乌甘萨萨·刚巴每个月在诊所接待70到90名准妈妈,她了解空气污染对胎儿的影响。几乎所有孕妇都检出了胎儿的异常状态。“没有完全没问题的检查结果。”乌甘萨萨说。她的诊所最近来了一位才出生两天的小病人,患了肺炎,但是不知道是在胎儿期感染的,还是在出生之后感染的。他的父母带他来的时候,他的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

打完针两小时后,爸爸阿尔皮斯白的卡车停在了家门外。他去市场上卖煤回来了——市场上还有人卖粘上积雪的木材捆和二手韩国汽车零件,他的小生意支撑着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他用沾满煤灰的双手脱下靴子,和孩子们玩儿了一会儿,吃了一盘土豆炖马肉。接着,他就要启程去纳莱哈了,那里是一片煤矿分布不规则的矿区,基本都由私人老板经营。

一卡车煤可以供应一户人家用两个月,能卖100美元,蒙古包聚居区中70%的人家都使用纳莱哈地区运来的煤。但是挖煤是个危险的活儿。官方报道称,平均每年有12名矿工在纳莱哈地区死亡,但是有很多矿工夜里偷着去挖煤,他们的死亡没有计入统计数据,所以很难说清矿区旁埋葬了多少尸骨。不过,他还是庆幸自己有工作能养家。“只要我健康,孩子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他说,“如果我病了,失业了,那孩子们也完了。”

从前,煤炭和商品交易在这里是大产业。2011年,因为繁荣的煤炭生意,蒙古成为全世界发展最快的经济体。2012年和2013年,蒙古的GDP都翻了一番,世界银行称,蒙古正处于关键的产业转型期。但是,繁荣持续的时间短暂。尽管乌兰巴托的时装店和酒店业近几年开始发展,但是大多数人认为这些产业没有足够多的利润,无法支撑产业转型。

金属价格下跌、煤炭订单金额减少、货币贬值、外国投资僵化……2011年,蒙古GDP增长率高达17.3%。一家路易威登店中央摆放了定制的马鞍和鱼子酱容器,2009年这家店开张,去年7月关门。蒙古主要的社會项目也搁置下来,比如2013年蒙古政府计划给几千家住在蒙古包里的居民重新安置公寓,但是这项计划搁浅了。

阿尔皮斯白知道是他卖的煤导致了孩子的病,但是他别无他法。“看到儿子经常生病,我有时候会后悔来到这里,但是只有搬到乌兰巴托,孩子们才有前途,才能上好大学。”他说。

蒙古已经采取措施控制污染了。世界银行投资了一个项目,将蒙古包的火炉替换成清洁燃烧的设备,这项措施暂时提高了空气质量,但是由于普及率有限,移民流入量大,用清洁设备的效果还是被抵消了。去年,乌兰巴托市长宣布在2020年前控制流入人口数量。

但是,如果应对问题的最终方案确定不下来,那么像那索尔这样的母亲就得继续烧煤取暖,像阿尔皮斯白这样的父亲就得继续为了生存偷着挖煤,像阿尔马斯贝克这样的小孩就得继续忍受病痛。

[译自美国《时代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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