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来,我在语文教学、语文教材编写与母语研究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迹。回首往事,感慨万千。是国家40年改革开放的政策和课程改革的大潮,为我参与语文教育教学、教材编写和教育科研提供了好的平台,为我的母语教育改革与研究拓开了广阔的空间。
“文革”结束后,我争分夺秒、全身心地投入到“抢救”语文的千军万马之列,用火山爆发般的热情,去努力夺回“文革”给语文教学造成的损失。1978年,我以“亦教”笔名发表了万字论文《试论语文的工具性》,在江苏语文界引起了反响。此后我不断在教学实践中探索,陆续发表教学经验文章,出版教学理论著作,为重建被“文革”破坏殆尽的语文教学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
正当我为成功欣喜,有些自我陶醉的时候,在“文革”中遭批斗的江苏省泰州中学于一平老校长恢复原职。这位20世纪30年代毕业于上海正风文学院的学者型校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埋头教书,充其量只是个教书匠。只有既教书,又看路,投身教学改革,才能成为真正的好教师,才可能成为教育家。”老校长的一番话,在我的为师路上树立了新的路标,指明了更高的奋斗目标。是啊,埋头教书,可以获得教学成就,可以送一批批学子进大学,可以享受“得英才而教之”的甜美,可以做一个安分称职的教师,然而,抬头看路,投身教学改革,则需要更好地探语文教学之路,求语文教学之“真”,解语文教学之“谜”。唯此,才能构建高质量、高效率的语文学科。
当时教师教书热情普遍高涨,许多人像我一样满足于拼嗓子、拼时间、搬大山(批改作业),学生学习负担过重,教学效率低下。不久,吕叔湘、叶圣陶等著名教育家在报刊撰文,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呼吁大力改革语文教学,提高语文课堂教学效率。这对我触动很大,我深切地感到,要做一个好教师,必须到教学改革的风浪中摔打,探索高效的语文教学之路,改变语文教学“少慢差费”的状况。从此,我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语文教学改革的跋涉。
我对自己的语文教学做了多项改革,初步探索了提高语文教学效率的新路子。我在于校长的支持下,选择高中和初中各一个年级搞实验。担任副校长后,仍然坚持在实验班执教,种“实验田”。改革,激发了我的探索精神和创造意识,我挤时间研究了中外教育家的大量著作,搜集了中外关于语文教学方面的许多资料,做到“既东张西望,又脚踏实地”。我立足自己的教改实践,学习借鉴他人的教改经验,从三个方面探索了提高语文教学效率的途径:一是研究不同文化基础、不同心理素质的学生学习母语的规律,实施因材施教;二是把夯实母语基础与灵活应用结合起来,教学求实求活;三是倡导启发诱导式语文教学,摒弃灌输式的教学方法,激活学生学习的动因。这期间,我总结了诱导式教学方法“引读十法”,设计了23种阅读课型、作文教学“三阶十六步”、语言与思维同步训练十题,这些著述陆续发表后,在全省乃至全国语文界产生了积极影响。
为了更好地研究和改革语文教学,我参加了江苏省中语会的组建。1980年我在《人民教育》《中学语文教学》等刊物上发表《写作中的思维训练》《说默读》等多篇论文;1983年我参加在苏州召开的第一次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讨会,认真钻研前辈的教育思想,撰写了《重在引读》一文,阐述引导的艺术。
经过艰难的理论探索和勤奋的实践,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语文教学整体改革系列,也为后来获首届基础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奠定了基础。
我从这段经历体会到,改革之路可以有许多条,但都离不开甘愿吃苦的精神、百折不挠的毅力和锲而不舍的韧性。在教学和自我提高过程中,我坚持用“律”“挤”“拼”来要求自己,以明确而切实的目标“律己”,将会前、饭后、课余的时间“挤”出来读书,用“拼搏”的劲头搞教改。
寒来暑往,一晃我在语文教改之路上拼搏了七八个春秋,结合教学我对语文的地位、目标、功能,语文教学的原则、思路、方法,乃至语文的备课、板书、作文评改等微观领域都作了研究。1986年我与程良方合作,出版了第一部23万字的文集《语文教学之路》,但是并没有真正找到提高语文教学效率的“捷径”,没有触及语文教学的底里。
路在哪里呢?
一次偶然机会,我拜访了顾黄初教授,告诉他我对未来的思考:“下一步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深化语文教学方法研究,二是编实验教材。”顾先生似乎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编教材!”这句话让我眼前一亮。就此我和顾先生开起了“讨论会”。我多角度研究了语文教法的改革,几乎触及了各个领域,为什么深不下去?为什么费力吃苦果,教学效率并不令人满意?为什么学生怕学语文,课堂读书如嚼蜡?问题之一是当时作为教学之本的教材,其内容、体系、呈现形式等尚不适合教学。我们在讨论中形成了这样的共识:用教材来制约教法,用先进的教材理念改变落后的教学思想。
编教材,这的确是一着好棋!
然而,编语文教材谈何容易!撇开传统的教育观念和方法不说,仅就当时教育现状而言,在教育领地,以个人的名义主编一套实验教材可能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能行吗?
我虽然有20年语文教学经验,且1978年以后的几年里,我在高、初中教学过程中自编了作文教材《作文百课》《写作与思维训练》,但是,毕竟都是校本的单科教材。我确实预料到自编教材将是一条充满荆棘、举步维艰的路。然而,对于一个追求人生最大价值的改革者来说,困难恰恰是使石墨在压力下变成金刚石的炼狱。我被强烈的责任感和自信心驱使着。
1983年,同仁们不知是为我的执着所感染,还是本来就蕴藉了一股敬业精神,他们汇集到我身边,组成了一个“战斗方阵”,开始了长达30多年编写教材的长征。
确定指导思想是编写教材的关键。纵观全国,不少省市都在搞实验课本,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力图开辟出语文教材编写的新天地。在传统的投影里和新时代的八面来风中,我把视线投向那“灯火阑珊处”:以“三个面向”为指针,以落实素质教育为宗旨,面向大多数;重在能力培养、思维训练、读写听说综合应用、整体把握教材主旨;利教便学,力求把学生从沉重的身心负载下解脱出来。本着这些理念,确立了“一本书、一串珠、一条线”的“单元合成,整体训练”体系,编写了单元合成型初中语文实验教材。
为了提高教材实验的说服力,我在担任分管教学副校长的同时,亲自用油印本执教一个实验班。一轮教完,大见成效。实验班学生的当堂作文汇成《一树果》作文集,其中大部分文章后来陆续在各种报刊发表。几年的追踪调查,这个班学生毕业时中考成绩总分超过入学成绩相同的对比班20分,名列全市之首,且进入高中、大学后大部分都成为优秀学生。
首轮实验成功了。这一成果像火柴头,点燃了我一生从事语文教材改革的熊熊大火。1985年,教材实验列为江苏省扬州市教科项目,1986年列为江苏省教科所的科研项目,1987年,教材实验升级为江苏省教研室、江苏省普教局的实验项目。实验由一个班到三个班、十个班,从一个县市到十个县市,规模不断扩大。教材在1988年秋正式出版。此时虽然省内规定实验控制在200个班之内,但在省外开始实验的班级也是星罗棋布,上海、黑龙江、贵州、广西等全国15个省市分设了样本班。教材改革实验正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推进,大厦也正是这样一层一层地盖上去的。
1986年,国家开始实施新的教材编写政策,这是实验教材起飞的天赐良机,它使我们的教材进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1989年1月,我参加了国家教委在唐山召开的全国第一次语文教材改革座谈会。1990年5月,时任国家教委基教司副司长、教材办主任游铭钧专程来泰州考察我主编的教材,不久,教材被国家教委立项,同时拨发了5000元实验经费。国家立项,使我主编的教材赶上了改革开放背景下教材改革的“头班车”。
1992年,我主编的教材经国家审查通过,进入国家教委发布的新教材用书目录。1992年以后审查通过的13套语文教材,经过七八年竞争,大多湮没无闻,而我们的教材实验区不仅没有减少,而且由开始的64个县市增加到75个县市,没有一个县市停用。
2000年,我又根据教育部颁布的《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初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修订)》,主编了经国家审定通过的第二套推荐全国试用的义务教育初中语文教科书。2001年,我主编的第三套苏教版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初中语文实验教科书经教育部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审查,作为一类教材通过审查。这套教材以“人的发展为本”的理念为指导,以学生语文学习方式的转变为目标,对教材的目标系统、范文系统、导读系统、注释系统、操作系统等作了更大的改革。这套实验教材2001年秋起逐步进入全国26个省市的600多个县市实验区,首都海淀区也选用了这套教材。2016年使用修订版第四套《义务教育语文教科书(7—9年级)》,该教材经教育部严格审定,删去“试用、实验”等说明,确定为正式课本。这套课本贯彻了中央关于立德树人的指示,有机融入、渗透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理念、体系、编辑设计及版式等方面均有所创新,文字表述更准确、更严密、更科学。
教材关乎一代代学子的面貌,关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教材编写是塑人的事业。编写者一定要追求卓越,铸造精品,争创一流。我视教材质量为生命,要求每个编者必须做到“三严”“三精”(严肃、严格、严谨,精编、精研、精改)。为了广泛听取意见,我提出了“三三三”调查方案,即向全国三千名学生、三百位教师、三十位专家进行问卷调查,写了两万字的调研报告,并据反馈意见对教材作了全面修订,使之提高、完善。
2013年教材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苏教版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初中语文教科书在国内引起强烈反响,我完成了人生的又一次自我跨越。
“教材是一座座大厦,理论研究则是大厦的坚实墙基。”教学与教材编写无不需要科学的理论支撑。没有理论基础或理论基础不扎实的教学与教材是立不住、站不稳,不能持久的。我坚持科研立教治编,长期坚持边教边编边研,有编有研,编研结合,数十年从未间断。
洪宗礼(右一)与顾明远(右二)研究教材编写方案
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我们召开了数十次各种形式的研讨会。开始阶段的研究是低浅层次的。随着课程教材改革的发展和深化,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语文界展开了大讨论,涉及许多重大理论问题,如继承与创新、语言与文化、民族性与国际性、工具性与人文性、科学性与实用性、基础与发展等;同时在全球化、信息化背景下,国际上许多国家纷纷启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各种流派思潮直接影响我国母语教育。一切都说明,母语教育关乎民族的生存发展,关乎人类文化的传承,关乎汉语文教育国际地位的提高,也关乎世界七千种语言未来的生存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一个深爱着语文教育的改革者,应责无旁贷地肩负起母语课程教材研究的重任。
且不说理论研究需要多高的学识与智慧,要花费多少精力和财力,仅就搜集资料这一项便是十分浩繁的工程。要搜集全球五大洲、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涉及八大语系、26个语种的当代母语教材、大纲及各种研究资料,谈何容易!要追踪寻觅清末至今110年的语文教育文献资料(仅教材就有九百余套),多么艰难!
然而,我和我的团队“十二年磨一剑”,终于到达了成功的彼岸。我们先后与中外200余位专家学者精诚合作,在2001年完成了五卷本《中外母语教材比较研究》,2004年完成了53万字的《当代外国语文课程教材评介》,2007年完成了十卷本《母语教材研究》,共计830余万字。2011年12月此书获得了全国教育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和国家最高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
有记者问我:“你在课题结束时有什么感受?”我说:“只有两句话,就是在课题研究的4380多天里,我天天都在享受痛苦,也天天都在享受快乐。”“我们是在用心和血构筑现代巴比伦塔。”
有人问:你身上已经有了许多光环,为什么不见好就收?你生命之火为何越烧越旺?我的一个至为深切的体会是,人,必须进入无为才有为 ,无“我”才有超越自我的境界,才能有永不消逝的激情和力量,生命之火才能越烧越旺。
人的一生,必须懂得取舍,应树立“有失才有得”“无为才有为”的观念。我40岁时曾有成为市委宣传部部长、地级市教育局局长等从政机会,但我对考察人员半开玩笑地说:“当教师,我是师傅,当校长,成了徒弟,我这个人生性就是好为人师。”1989年,某大学党委要调我去当教研室负责人,并许诺先转副教授,三年后即送评正教授,但被我婉拒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适合在中学工作,到大学也许长处成了短处。为什么这样说?一是我的专业近乎成熟,修炼到一定程度,我不会放弃我钟爱的母语,更不会放弃已铺开的实验;二是我的个性、兴趣、行政能力都不适合去机关当官;三是乐于平凡,坚信行行出状元,我心甘情愿在语文教育的沃土上自我发展。有了上述三点,才有一个“安”字,而这个“安”字是十分了得的。为了集中精力进行母语教材研究,我十几年拒绝一切约稿,放弃许多高端讲座,甚至从不参加宴请,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我执着地坚持“有失才有得”的观念,为了母语教育,我忍痛割舍了许多。
我常说的一句话是“无我才有我”。我自知,要达到无我境界是不容易的,但我总是努力去做,进行长期的修炼。在我的日历里似乎无假日,我每天工作到深夜12点,几十年正月初一也不休息。如今已步入耄耋之年,事业也未终止。出国考察,我背回的是国外一二十斤重的教材。当时我已年过六旬,同行说:“六十岁,又进入了你人生的新起点,从哪来这么大的牛劲。”教材开编时无稿费,后来有了稿费,也多用于发展教材,搞课题研究。这就是我所谓“以教材养教材”“用稿费发稿费”的方法。我们把积累的300万元捐给学校作为优秀生的奖学金、贫困生的助学金,砌建中外母语教材研究中心大楼。我们还用税后收入的230余万元作为母语教材研究的课题费。
几度面临死亡威胁,我没有放弃信念,没有放弃教学、教材编写与课题研究。1989年,我去高邮印刷厂校对实验教材,整整三天三夜未眠,回校后又继续讲课,接受电台“校长访谈”,结果得了急性脑缺血(医称“小中风”),昏死16个小时。医生说“24小时不醒就去了”,幸亏我命大,次晨醒了,病房又成了办公室。这时医嘱我不能再劳累了,可我照样进行教学实验,照样编教材,照样搞科研,而且事业越搞越大。在与疾病搏斗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医生的话只能听一半。”我常常请医生收回给我的“判决书”,因为我有我的养生之道。2005年,我从武汉参加教育部基教司召开的教材主编会返回后,胆结石症发作,手术不顺利,引发消化道出血,输血达9000余毫升,是我全身血量的两倍。在这次手术中,我的胆、十二指肠、胃大部被切去,还并发了极危险难愈的“肠外瘘”,手术长达十几个小时,住院108天。出院时医嘱休息一年,不得外出,可两个月后我照样做自己的事,照样去北京开研讨会。我一直说,即使在生理上我称不上“长寿者”,但可以做事业上的“长寿者”。
我的主要也是最高的成就,是在60岁到70岁这10年中取得的。有朋友多次劝我休息,回家含饴弄孙,期间,我也曾十多次写退休报告,但组织挽留。我之所以留下,不是恋岗位,实为工作需要。我想,60岁以前已有40多年读语文、教语文、编语文教材的长期积累,工作上又摆脱了一切行政事务,有精力和时间,再加上当时国内外课程改革正在兴起,我觉得60岁我又面临一个新机遇,因而我必须把未竟的事业坚持到底。我给自己“鼓气”,提出几个不老:意志不老,心态不老,思维不老,事业不老。于是,60岁以后,我又回到了零的起点。
我常常想:人在事业和身体上遇到挫折的时候,要用微弱的星星之火去点燃旺盛的生命之火,使之延续,要在微小的希望中去争取光明的前途。这样,人的有限生命就可以发挥出无限的创造力。只有“无我”,“我”的价值才是永存的。所以我说:我是事业上的长寿者。
我在教改40年峥嵘岁月中的感悟,可以概括为三句话:如果教学改革事业是一棵常青树,这棵树的根是深深扎在江苏的文化沃土里;如果母语教育研究演奏了一首美妙动人的乐曲,那是因为我们有一支精诚合作、和谐协调的庞大乐队;如果教材建设已经开花结果,正是由于我们沐浴了40年改革开放和国家课程改革的雨露阳光。
40年教改路上的艰难跋涉启示我:人生有限,事业无限。每个有进取心、事业心的人,都可以用生命的搏击,谋求在有限中去发展无限,可以在改革的道路上飞奔,到达成功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