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琴
(惠州学院 建筑与土木工程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人的群体与个体发挥智慧与力量创造了建筑,凭借建筑应对复杂多变的外界环境,在其中求得生存与发展。建造人居聚落是对于自然、社会环境的适应,人是传统聚落系统发展中的主要动力。聚落建造过程、建筑形式的创造以及居住行为描述了人类集体经验、观念信仰与对理想生活的追求,都是包含了文化信息的行为方式的传递与发展。传统文化作为符号和媒介,通过建造与居住行为赋予人类精神世界以物质与实存的形式。因此,在古老的建筑中可以找到有价值的丰富的生活片段,异彩纷呈的特质,迥然不同又似曾相识的历史遗迹。
以现代文化生态学的角度分析,聚落文化生态系统是由人、聚落建筑与自然社会环境组成,并借助文化特质的作用而形成的信息、能量与物质的共同体。司马云杰在《文化社会学》中论述:“文化生态系统,是指综合影响文化的产生、发展的自然环境、科学技术、生计体制、社会组织及价值观念等变量关系构成的完整体系[1]”。传统聚落系统形成发展的动力因子有外部环境因子,也包括人口、生存方式和观念等内部因子。当动力因子发生改变,所传递的文化增值信息符合聚落系统适应能力,聚落文化生态系统进行自组织发展以实现优化居民生存条件的目标。
吴良墉教授在《广义建筑学》中指出:“从原始时代的树巢土穴,到后来的村镇城市,我们都可以看到聚居的存在和重要性一一只有单个建筑的概念而没有聚居的概念,似乎不可能完整的解释历史上人类的建筑活动[2]”。这一观点说明文化生态学角度下研究传统聚落,应以社会群体文化为核心影响因素分析聚落适应机制的形成与运作。分析传统社会聚落的适应机制时,考虑的因素有制度文化、风水文化、各民系文化圈的地域观念和民俗民风、营建文化以及聚落居民的群体生活习俗等。其中制度文化与风水文化对聚落的形成发展有较为重要的影响作用。因此,试以广东传统聚落中的宗族和风水文化作为文化生态学角度下聚落文化适应性方面的研究探讨。
中国古代的农耕经济要求劳动力聚集才能进行生产。聚族而居、精耕细作的生活生产方式能够满足人们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以农耕经济为基础,封建社会得以稳定和发展。中国几千年农耕经济孕育了农耕文明,农耕文明中的宗法制度是中国封建社会制度文化的重要组成。宗族制度是封建王朝对社会进行管理的政治体制,中国殷代就已形成以宗族为本位的宗法制度。在传统封建社会,由个人、家庭、宗族组成社会群体的基本结构,宗法血缘关系是群体组成结构的核心纽带。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以及土地制度,使农耕民族依附于土地,因此,在传统聚落形成发展过程中,血缘与土地密切联系。费孝通先生认为:“血缘是稳定的力量。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血缘和地缘的合一是社会的原始状态[3]”。
广东的广府民系分布在广东封建文化最早开发的地区,其民系文化在珠江三角洲表现最为突出,聚居地广州从秦汉以来是岭南地区的政治、军事、经济与文化中心。明清时期广府地区宗族发达,宗祠极为兴盛。因此,宗祠在传统聚落格局中起到主导的作用,是明清时期广府聚落的重要特征。按照宗祠的布局位置,广府聚落有三种主要的空间模式:一是宗祠为中心,其他民居围绕宗祠而建的向心式的布局;二是祠堂位于聚落前方呈排布置,引领后部居住建筑的梳式布局;三是没有宗祠的单排线形聚落。向心式布局村落多开发较早,如从化太平的钱岗村,以陆氏广裕祠和邹氏祠堂为中心。明代中叶以前的东莞寮步横坑村,以钟氏祠堂为中心。梳式布局的村落分布地区较广,具有齐整均匀的空间肌理,多位于地形较为平坦的围田地区,花都、三水、东莞、新宁、顺德、南海、从化、香山、番禺等地常见。位于番禺、顺德、香山、南海等地沙田区有沿河涌的线型形态村落分布。线形村落只有一排建筑,为疍民、世仆所居住。因无社会地位、经济能力建祠,所以发展至今,村中亦无祠堂。
现存广府民系典型聚落为梳式布局(图1)。祠堂位于前排,在聚落中起到主导作用。位于其后的家庭成员居室以三间两廊为单元呈列排布,布局整齐,朝向一致,基地面积和居住条件均等。广州中部及以北地区,由一个或多个较为完整的梳式空间组成一个村落。南部水乡地区,村落布局虽随地形环境变化,仍以梳式布局为模式。梳式布局说明广府人平等独立和宗族团结的民系文化特征。
潮汕民系一般聚族而居,传统聚落布局肌理中宗祠位于核心,其他民居则具有显著的朝向围绕宗祠的向心性(图3)。例如饶砂村、诗阳村、东山前村等。宗祠居中,居室排列以长幼尊卑有序为原则的布局是聚落典型形式。下山虎,四点金、百鸟朝凤等合院布局均具备这种显著的特征,聚落中轴线上的空间重要性最高。中轴线前进用于会客接待,中间进举办聚会仪式,最后一进供奉祖宗牌位。因布局中中轴线的重要性,中轴线两边为长辈居室。远离中轴线,靠近外面和前进的房间为晚辈和佣人居住。聚落肌理清晰,整体颇具规模。中轴对称和长幼有序这一特点在潮汕聚落中一直被强化。
客家民系典型聚落围屋在布局上为祠堂与居室紧密相连的“祠宅合一”的结构(图2),即祠堂与居室共同构成大型聚落空间。祠堂居中,以供奉家族列祖列宗的祠堂为整个围屋中轴线,两侧对称,主次分明,布局规整。围屋容纳几十至上百族人居住,象征家族永世传承。
图1 三水乐平大旗头村
图2 粤东北围龙屋
图3 潮汕民居
聚族而居、祠堂居聚落中心或前排核心位置的村落布局方式反映了广东各民系群体认同中浓厚的宗族观念以及礼制制度。另一方面形成这种空间布局形式的原因还在于有利于水源、农田、道路等公共资源的管理,以及发生灾荒匪患时邻里宗族间能抱团接济,这是生存环境严峻所造就的。聚落布局反映了当时的广东社会发展状况与民系文化心理特点。
明清时期广东传统聚落空间布局以聚族而居、宗祠为主导的原则具有稳定性。同时因社会发展也有所变化。当宗族经济垄断,生产资料工具集中掌握于宗族集团时,潮汕民系典型从厝式、包厝式、客家典型围屋式是实现这种聚居生活的理想形式。此时聚落形态具内聚向心、礼制防御特征,宗祠是聚落中心,族人同居共财,但生活空间私密性缺失。当小农经济出现,宗族力量仍然占主导但有减弱趋势,聚落布局产生变化,适合小家庭生活模式、私密性增强的合院民居兴起。宗祠位于聚落核心位置,但不再设置于中心。
广东地区的传统聚落人口大都是各时期从北方中原迁徙而来。经历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迁徙强化了人们的宗族与土地意识,给广东传统聚落人口的文化心理带来深刻影响。在我国中原地区宗族制度已流传千年,明嘉靖年庶民宗祠合法化后,岭南地区开始形成宗族社会。广东的历史背景与社会发展特点等因素造就了宗族聚居的社会群体组织形式,也形成与之相随的社会活动与现象。因资源缺乏,为获得更多的土地与生存空间须面对民系间、宗族间等的争斗,人们以血缘聚族为团体获取资源空间,分配集聚的资产,以扩大人口规模与势力。宗族聚族而居形成有凝聚力的群体,这一群体的社会活动、生活方式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其形成因由宗法制度、血缘关系与意识观念等因素。分析传统聚落的典型空间模式与特点,发现宗族这一社会组织形式与当时聚落建筑形成发展的密切关联。如前所述,社会群体文化为核心因素影响聚落适应机制的形成与运作。阿摩斯·拉普卜特认为:“用于居住的房屋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形态的建筑,而且是一种组织形态的制度(Institution),这种制度产生于一整套复杂的目的和信念。因建造住房是一种文化现象,故其构成形态和组织方式与社会环境有着密切关系。……换言之,就是构成空间意义上的社会单元[4]45”。广东传统聚落建筑的布局方式正反映这一文化现象。
“风水”,也称堪舆或“地理”。是古人研究自然规律,进行宫殿、住宅、村镇、城市及墓地的基址选择与规划设计的方法。风水通过研究地质、水文、气候、气象、景观等自然地理环境因素以及人的生理、心理、行为特征,进行规划建造住宅,为人们造就适宜的良好生存环境。风水源于远古,融合了人们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所总结的经验。另一方面,因为囿于当时严酷的生存环境与有限的科学技术水平,风水也存在玄学成分和迷信色彩。中国因长时期的农业社会,古代人的自然观认为的理想境界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们从大自然中获取生存的物质条件,要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建造住宅时应依托自然、顺应自然规律。风水学体现了这种自然观,并被广泛运用。风水的起源一般认为来自晋代郭璞的《葬经》。广东地区的风水始兴于唐代江西的杨筠松。他的风水理论被称为“杨公风水”或“杨公水法”。民间在村落选址和开村之初,大都请风水先生“看风水”“做屋场”,以堪舆学为指导,讲求朝向、方位、高差、山水关系等,使村落布局形式与自然生态环境相和谐。认为房屋关乎居住者的健康、气运、家庭、事业等各方面,因此对风水非常讲究。
聚落中的风水形法指相地、相宅、相人、相物,是对聚落环境的综合考察。人们根据“龙、穴、砂、水”四大要素条件与相互联系确定聚落及民居建筑的选址和朝向。主要包括“觅龙”,选择聚落地点的大环境。“点穴”,选择聚落基地的范围。“察砂”,考察确定聚落所在的周边环境。“观水”,选择水体环境。
广东广府地区地形复杂,水系丰富,平原和丘陵互相掺杂。广府传统聚落选址时优先选择平坦的地势。因此聚落多位于平原、台地和丘陵等地势平坦、偶有山岗的地方,聚落分布较为密集,遵循古人“枕山、环水、面屏”的观念,以求家族兴旺发达。选择山地丘陵地和中部台地的开村者多寻找靠近水系,以求基址背山面水;选择在南部番禺、南沙等水系丰富地区的开村者则多为寻找小山岗作聚落凭靠,亦做到背岗面水。聚落接近水系有利于生产灌溉、生活饮用,同时有山岗丘陵等较为高的地势凭靠可以避水患洪涝,并能利用河流带来的航运渔业等其他资源。大多村落位于河系支流或河系的下游,避开了湍急、易有洪涝的流域。例如从化东北部流溪河上游段很少传统村落。另广府地区处于河流的出海口,地面河流水质不佳,地下水水位较高水质较好,因此村落同时会挖井取用地下水。由以上可见,广府人在做风水时不仅有风水意象,同时也考虑了诸多客观条件的利用,具有现实生存意义。
广东潮汕人的聚落选址与广府、客家人类同,讲究自然环境的“气”与“势”。潮汕地区地处韩江平原,水系河网密布,又临近南海,于潮汕人而言“水”是生养之母。对水的重视也体现在聚落格局中,正如古语“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讲求藏风得水。风水好的聚落近河流道路,前凿池塘,后靠喻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的山体。也有聚落形成“环水寨”,河流环绕四周。潮汕地区有着适合生活的自然环境,地域广袤,粮食产量丰富,但人口稠密,人均资源并不富足,因此,潮汕人围垦农田发展水利,对土地精耕细作,充分开发利用。潮汕人讲究风水意在尊重自然,适应环境条件,改造自然并与之共生。
俗语“遇山而居,遇水而安”“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广东客家人多居于山地丘陵广布的地区,人称“八山一水一分田”,耕地面积较少。为适应山地的自然地理条件,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客家人选择依山傍水的丘陵山麓,在山脚或半山腰建造聚落,以节约平坦肥沃的土地用于耕种。风水好的围龙屋修建在背山面水、山势缓而向下的坡地。周围山势雄壮,地形平坦宽敞,水系回环的基址为佳,认为这是家族兴旺、人才辈出的理想住地。广袤的粤东北山区中,客家人聚族而居,形成一个个形态完整、空间有序集中、外观方圆兼济的独立性聚落单元。聚落基址与建筑形态体现了客家人典型的居住文化。
广东传统聚落朝向并没有严格的限制。聚落整体布局多为东南至西南朝向,而聚落内部的居住单元部分朝向东南西北四个朝向都有。这是因为广东地区日照充足,民居建筑的梳式、院落式布局令其通风良好,所以聚落的空间布局更多考虑风水和自然地理环境。
除了选择自然环境优越的位置建造聚落,聚落建造者会改造不太理想的环境以适于人居住生存。有引水或挖塘蓄水做风水塘、种植风水林;或筑堤造桥、改造地形。传统聚落前均有水塘,多为半圆形、方圆结合的较规整形式。或因为受农业生产等影响为不规则矩形,较为自由的形状。例如潮汕村落如条件有限,附近没有河流经过,则开渠引水,挖设半月形池塘,取“明月半满”之意以完善风水,督促族人进取以求圆满。水塘具有养殖、蓄水、防火、排雨水、调节微气候环境、生活用水的功能,也具有风水上的阴阳平衡,聚集生气的作用。风水塘创造了优美宁静的景观环境,丰富了聚落的空间内涵,与建筑相依相伴形成适宜人居住的良好生活空间。风水林用于改造完善聚落风水,植于水口、聚落后方或四周与河湖畔等。聚落环境中山起到龙脉、靠山、护法等重要作用,茂盛的风水林主要在用于补山。另风水林作为经济作物能增加宗族收入,涵养聚落基地水土、优化居住的物理环境质量。例如潮汕人“种树以培风水”,宅前种榕、后种竹、中种荷花。风水塘、风水林具有实用性,营造了具有安全感又舒适宜人的环境,充分体现了古人期望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这是广东传统聚落中风水文化的具体作用与表现。
广东传统聚落讲求风水,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观念,对于聚落的产生发展具有自然生态方面的意义,另一方面,从当时的社会环境角度分析,也有其独特的社会内涵与意义。
聚落风水文化体现了避凶趋吉的心理需要,对安抚族人,稳定聚落,使人积极健康生活,聚落平稳发展有一定作用。广东地区人口多流民,生存环境严峻,面临离乡背井、战乱与自然灾害频发、土客械斗、盗寇猖獗等诸多问题。人们恐慌缺乏安全感,强烈寻求庇护。风水客观上能优化聚落生活环境条件,在人的观念上也营造了有好风水就可以获得安宁幸福的心理暗示,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聚落风水中所寻求的“龙脉”“山局”“水财”等等对应人们的理想生活愿景。选择造就充满生机活力、丰饶的聚落生活环境能激发族人的进取心。风水将自然物质条件作为文化符号,传递给族人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和族产丰厚等具体物化的信息观念,增强了聚落族人的信心与荣誉,促进族群扩大与发展。
另外,风水也作为扩大保护聚落,争取宗族利益的手段方法。例如明清时期粤东山区存在“山多无主”的现象,有人利用“祖坟风水”争占山林,甚至地方大族利用“祖坟风水”侵占他族山林。据乾隆《信丰县志》载:“豪民则因以谋夺人地,侵占无端,掘害隐骸,开害露骨。”聚落与其所在的自然环境以及前后水塘、风水林营造了聚落山水相映,生机盎然的生活场景,创造了聚落建筑恢宏、族群兴旺的形象,增强了族群的竞争力。
人们赋予聚落风水以自然生态文化与社会人文意义,广东地区传统聚落有符合其自身生活方式和地域环境要求的风水观念方法,目的是使聚落族人适应环境得以生存发展。风水文化对聚落环境的保护发展,族人宜居宜业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广东传统聚落体现出的风水文化意念也可以从另一角度阐述,“我们可以从原始文化甚至农人文化和土地几乎是奇妙的联系中感受场地的重要作用,人们照看土地,并建屋其上,某种传统特质把人和基地紧紧相连,久久不愿离去[4]33”。
广东传统聚落不仅是人们的生活场所,也是当时社会文化的物化形式之一。聚落是人赖以生存发展的最基本的生活与心灵的庇护之所。正如《黄帝宅经》开篇即云:“夫宅者,乃是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故宅者,人之本[5]”。古人认为人与宅是相辅相成,相互影响的统一体。聚落建筑文化特质的来源是居民处理与自然、社会的关系,寻求自我生存发展的方式。宗族文化与风水文化对于中国传统社会的稳定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聚落中蕴含的宗族文化与风水文化同样也反映了这种影响。宗族制度团结族人,实现人的有效管理,聚落因此铭刻社会制度文化的烙印。风水术处理自然、人与建筑的关系,指导建造理想的居所,从自然界获取生存资源,使人与自然和谐共存。营造的聚落体现了自然生态人居观,也体现了当时社会背景下的观念信仰、民俗文化。由上所述,可以认为文化是聚落空间演化的作用机制中的深层秩序,深层秩序表达于外的建筑形式是空间的结构组成,也是一系列具有内涵意义的空间形态与人们聚居的生产生活行为的场所容器。广东三大民系的传统聚落具有共同点,也呈现各具特色的形态。从广东传统聚落中看到了古老文明的基因以及文化的演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