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华
现今一部舞台剧,说小脚解放的故事,说实话,没提起多大兴趣。作为因某种历史审美趣味扭曲、畸变而形成的丑陋,“缠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下,直接成了代表封建文化戕害妇女的典型符号。于是乎,一时间,“放足”与剪辫子一起,成为了伴随社会革命的标志性行动,成为了从旧世界解放出来的强烈表征。时过境迁,火药味云烟飘散,今天再来做这个老主题,能有多少新意?
不过,毕竟是张继钢作品。张继钢“说什么”,也许不必怀太高期待;而他“怎么说”,你不能不有所期待。
怎样从双足的变化道出解放的意义?常见的是“放足”,以示对抗“旧封建”。《解放》反其道而行之,让本来天足的主人翁在特定情形下主动求“缠足”!于是,故事不一样了。
黄土高坡,天地自在。一对孩童青梅竹马追逐其间,天足自在。黄土高坡靠着漫漫古道,古道很古,沉淀着各种古旧习俗。一个人,你不从俗,就是异类,不被当成人;不被当成人,你在这儿就活得不像人。古道边古旧习俗中有种陋俗,裹小脚,这儿的女子不裹脚,就嫁不了人,嫁不了人,就做不成女人。漫漫古道引领男人出门走四方,故地的古老习俗或许渐行渐远;留下的女子轱辘依旧,水土依旧,一日日越陷越深……
小子叫亮亮,妮子叫小小。一对小人儿两小无猜,情愫悄悄生长。长大的小小该裹脚了,她却不,她不怕大脚“丑”,她心里有根——亮亮不嫌。长成小伙子的亮亮沿着古道走了,他必须先去寻营生,再来迎娶他心上的人。大家都裹小脚,竞相攀比小脚“美”,苦熬中的小小开始动摇,怀疑归来的亮亮会喜欢小脚,小小最终还是裹脚了。亮亮回来,欢天喜地带回一双天足绣鞋,可美丽的大鞋,已无法安放小小残废了的“三寸金莲”……
说唱剧《解放》剧照
故事简单,但构思很巧。戏剧聚焦细微,不过一双脚的变形记。整出戏就一个大“梗儿”:时空分离下主人翁观念变化的错位。单一的情节线,朴素的情感动机,带着观众合情合理地往前走。陡然错位,命运就逼出了一出凄婉爱情的悲情结局。为什么这样的错位必然发生?为什么那些长长的裹脚布终究缠裹了主人翁的天足?一个小小的行为方式,一旦形成压倒性的普遍习俗,个人自由的桎梏也就形成了。即使这种习俗明摆着荒谬,生存其间的人也难以逃脱被绑架的宿命。《解放》名曰解放,道出的,其实是解放之不易。
张继钢说《解放》没有对立面,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具体的反面角色。基本戏剧冲突,对立的两面都鲜明地摆在那里。那就是,人自然合理的生命状态自由意志与几乎不可抗拒的荒诞习俗间的冲突。张继钢没有将这个戏剧冲突搭建在五四新文化以来常见的批判性抗争上,而是搭建在并无文化自觉的乡村爱情自然诉求上。然后,冲突撕裂了爱情本真的圆融,自然爱情烙下丑陋的疮疤。这样一种叙事策略,让观众在对美被毁坏的遗憾中,从另一个角度和层面揭示出“解放”的意义。
了解到张继钢创作《解放》的过程,说这是一种叙事策略似乎不太准确。张继钢的创作,更多不是来自认知思辨,而是来自他内心生命底色的触动。当初《好大的风》,连接着他夜半醒来听到窑洞窗户纸上野风肆虐的儿时记忆;过街天桥拉二胡的卖艺人,则启迪了《一个扭秧歌的人》。不顾周边的人的质疑和反对,他坚持要搞讲述裹脚的《解放》,内在的关联,其实是早已老去的母亲的小脚曾经在他成长岁月中踩下的行行足迹。说唱剧《解放》以这样的角度触及这个主题,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大潮自然是远了,离普通人的身世之感却是近了。至于新意,或者本无所谓,艺术始终要挖掘的,人生意味而已。
人生意味到了张继钢手上,倒真是满满的舞台新气象!
要讲好这样一个故事,话剧?歌剧?舞剧?直接呈现,好像都不怎么好玩。越是简洁的故事,越是需要绚烂的呈现和跳脱的讲述,一生二、二生三,源源不断生出故事之外更多、更丰盈的旨趣和意味。张继钢要创造一种新的舞台艺术样式,他管它叫“说唱剧”。听起来挺土的,让人想起曲艺表演唱的老样式。可一去看,大不同!
观众入座,场灯暗下。大幕还没拉开,下场门不明不暗,空空摆着一张说书案几。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走上,他叫德印。德印一丝不苟整理案几,举铃,摇铃,退至一旁躬身而立。说书人款款而上,啪!惊堂木一击,开始讲述:从南唐年间宫闱发端,讲到“裹脚”这事儿如何流传深广,话锋一转,举例太行山下某地一个极其漂亮的姑娘,可惜就是一双大脚,感叹:
那时候姑娘家不裹脚,就像现在(指头顶)这儿不长头发,是大缺陷。不!比这更厉害。不长头发是天生的,自个儿没错。不裹脚,却是自己的错,一家人的错,一族人的羞耻!(锣鼓声插入)这不,嗨,(叫板)活不成了——
大幕应声提起,横贯舞台一条窄缝,节奏欢快的音乐陡然袭来,万千小脚拥挤着嘀嘀笃笃来回奔走。山西民歌《看秧歌》歌声中,嘀嘀笃笃来回奔走小脚们,挤来挤去,渐渐散去。横贯舞台的窄缝中间,只剩一条长凳,长凳上面站着一双穿着绣鞋的大脚。大脚一蹬,凳子翻倒,绣鞋褪落,两脚悬空挣扎……说书案几那边,德印和师傅一齐看向悬空的双脚,惊呼:
啊呀!
切光。片刻后,灯光再亮,一道黄土坡,一片湛蓝的天,满台明媚。在说书人对两个主人翁一一介绍,同时,土坡上,小小和亮亮追逐嬉戏,带出山西民歌《樱桃好吃树难栽》。和着歌声,小小和亮亮的双人舞展开,舞蹈中他们捡到一双绣花大鞋。民歌换成男声《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双人舞升华,亮亮帮小小把绣花鞋穿在脚上……
说书人:这俩娃娃,自从捡到那双大鞋,脚就不是自己的喽,整天有事没事就往一块儿凑。
德 印:脚长在自己腿上,就是自己的。
说书人:那时候啊,脚不是自己的……
德 印:啥时候脚都是自己的……
说书人:娃娃你不懂。姑娘家的脚啊,小时候才是自己的。那名字好听着呢……
德 印:叫啥呀?
说书人:天足。
“天足”两个字字音一落,舞台上,80位女孩子的《天足舞》徐徐而起……
用了这么多文字不厌其繁地复现舞台上《解放》的场景,是想让大家看出,“说唱剧”究竟是怎样在说说唱唱舞舞中展开其戏剧叙事的。说书人的讲述、舞台场景的呈现、音乐歌唱的介入,各种叙事元素向传球一样流畅地相互传递,互相推进。说书人是牵线人,他绘声绘色的娓娓讲述中,舞台上主人翁故事的展开跳脱链接,灵动地扩张了叙事后面的意义表达。说书人不仅牵动着舞台场景呈现的逻辑,他们还可以随时切入进去配合场景,又可以随时跳出来发挥议论。不同空间场景交错推进、不同意味同台比照、不同叙事元素平行对位,有效地建立起生趣盎然的叙事方式。
小小到了缠足年龄,奶奶要给她缠足,小小不愿意。案几前,说书人说奶奶的话,德印说小小的话;舞台上,奶奶要给小小缠足,一样一样细细准备。一只羊抬上来,要杀羊用新鲜羊血泡脚。
德 印:动刀吧。
说书人:动刀。
(舞台上杀羊)
德 印:(痛苦抽搐,替羊哀鸣)咩——
一个设置了杀羊细节的裹脚场景,说与演对位双重呈现,在裂开的间隙中,某种残忍惊心动魄。同时另一个空间,亮亮热切关注着这一切。当说书人和德印的对话说出“不裹脚没人娶你”时,亮亮闯入门来高喊:“我娶!”戛然终止了小小的第一次裹脚。
亮亮走西口,高坡上双手圈嘴对着远处高喊(德印发声):
小小,我走啦!你等我——
满台生风的《马鞭舞》陡然而来。一段挥洒自如的热烈之后,小小在家苦等的孤独跃然呈现。这边孤独,那边“亮脚会”登场,小脚女子们攀比小脚“美”的《凤冠小脚舞》络绎不绝,不绝之绝,定格在小小一双大脚上。不同意味同台比照,刺目的对比激发更多的联想。之前,民歌的出现要么幕后,要么歌唱者直接上台,与说书场景、主人翁舞台场景形成多重场景交响化织体叙事。此刻,导演打破上面模式,让奶奶直接开口数落着唱:
脚骨头就数小小的硬,人里头就数我命苦……
说书人没有继续说小小怎么了,而是用一颗树在心里生长的比喻,说出小小日益蔓延的焦灼不可遏止。心念一多,往哪个方向生长谁都说不准了。这个悬念交到舞台上,两个梦境相继出现。前一个梦小小梦见和亮亮的亲密,后一个梦梦见《凤冠小脚舞》亮亮追逐竞相攀比的小脚“美”。梦醒,小小决心裹脚!又是对位:
说书人:(奶奶)想好啦?
德 印:(小小)想好啦。
说书人:(奶奶)不裹行吧?
德 印:(小小)不行。
说书人:(奶奶)亮亮不嫌。
德 印:(小小)我嫌!
对话同步,舞台上是长长的红色裹脚布不间断地展开。奶奶不忍,小小自己缠。绷紧的布带,扭曲的脚,使劲儿拉一下,德印发出一声嘶喊;使劲儿拉一下,德印发出一声嘶喊。最后,小小昏死……
说唱剧《解放》,说说唱唱舞舞灵动交错的流畅叙事,有布莱希特氏的“间离效果”,有中国戏曲假定性美学旨趣的发挥,有现代主义“构成”方式的编织。不过,这里追求的,是“趣味”,是“气象”,趣味、气象,诱发生生不息的意味。看官只见舞台上你来我往的自由洒脱,仔细解读方可见创作者呕心沥血、针脚细密的缝合。
一如张继钢作品的风格,舞台呈现两头极致——场面,灿烂到极致;细节,深切到极致。
前文解析了《解放》的叙事方式,但须知任何方式一旦套路化,就必然离真感动越来越远。套路,不管怎么花样翻新,总是按照观众心理反应的一般规律,设计模式化的表现形态来打动观众。岂料观众一旦意识到套路存在,就会生长起反套路的抵触。结果,预期的打动效果完全落空,激起的可能是讨厌、嘲笑。艺术技巧无论多高,用心的出发点必须真切素朴,唯真切素朴永不凋谢。
张继钢创作说唱剧《解放》的初心其实十分真切素朴。母亲的小脚在他儿时岁月中踩出的行行足迹,连带着黄土高坡的无限情愫,是张继钢内心深处的不绝源泉。故事的“编织”可以讨论,宏大场景的“设计”可以解析,唯独那些细节,在叙事呈现过程中倏然凸起,冷不丁一下扎进心里,无法讨论,无法解析,却最不可抵挡地泄露了创作者内在的心迹。
比如“亮脚会”最后,小小当着一众显摆三寸金莲的小脚女子,甩出自己那双大鞋,自豪地穿上,挑战地跺脚,爽!可当人们散去,奶奶一双小脚步履蹒跚,走到大门前盘腿坐下,挥着手边唱边哭“苦命”时,小小怯怯地提起裤腿,垂头看着自己的大脚蹑步前移,那种油然而起的自惭形秽,立即刺人心扉。噢,我们每人身处那个时候,谁能保证独善其身?奶奶的小动作,处处透着张继钢特别的关切。因为小小拒绝裹脚,奶奶怨上了亮亮,三次驱赶前来缠磨的亮亮,第一次用嘴喷水,第二次挥舞扫帚疙瘩,第三次把扫帚疙瘩扔出去,差点没把自己扔摔倒。谐虐逐级递升,可爱至极。这样一个奶奶,亮亮走后,比小小还盼亮亮归来。大门下倚着石墩眺望,土坡上杵着拐杖眺望,月光下佝偻着身躯眺望,她替小小揪着心。
舞蹈是张继钢的本行,舞台呈现极尽灿烂这一环,自是他的拿手好戏。张继钢的体系里,要灿烂到极致,首先是要找到精准的“限制”,“限制是天才的磨刀石”!《解放》的戏核在脚上,《解放》中的舞蹈,限制就在脚上。全剧多个舞蹈,从不同角度,可谓将“脚”的舞,发挥到了不可超越的境地,其中有两段大场面舞蹈令人震撼。
《天足舞》:一枝山花,半轮明月,80位姑娘分两排整齐地躺在两层平台上,对着观众只露出脚丫。就是这一双双天足脚丫,属于自己的自然、自由,马上就要失去了,它们即将在狂热扭曲的期待中被长长的裹脚布紧紧绑缚。这是天足最后的灿烂,灿烂从最小的动作开始。脚丫分开,一只脚丫去撩拨、去依偎另一只脚丫,像两姊妹的亲昵。叽叽喳喳嘈嘈切切,忽然就从点扩展成面,并列的小腿阵式整齐的动态,哗啦啦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像风中麦苗在大地上摆动,又像歌唱的琴键在钢琴上弹拨。最后舞蹈高潮,80双腿脚的大动态形成巨大波浪,潮起潮落,在舞台上循环往复。好美丽!好性感!却绝无一丝低俗。那是少女们天真烂漫的生命袒露,那是少女们活力勃发的自由欢歌。
《凤冠小脚舞》:这个舞出现了两次,两次叙事意义完全不同又互为印证,因此两次舞蹈也形态不同又密切关联。第一次是在“亮脚会”上,20个凤冠霞帔的小脚女子排列紧密,华丽的上身严整一片,只将动态留给三寸金莲。紧接着坐下,左转右旋,旖旎多姿显摆各自的三寸金莲。舞蹈添加了一个层次——一群婆婆。婆婆们大扭大摆,滑稽可笑,扑到凤冠霞帔的小脚女子三寸金莲下品品评评。谐虐欢愉做足,被小小出来扔下一双大鞋打断,戏剧性就出来了。第二次小小梦里再现这段舞,20个凤冠霞帔小脚女子紧密地排列,一直变换队形不断行进,音乐进行曲般的推进感,越来越渗入对小小心理的压迫。舞蹈行进中插入的不再是滑稽的婆婆们,而是亮亮,亮亮居然在追逐小脚女子们的三寸金莲!小小的戏剧性转变,水到渠成。
作为爱情故事的舞台呈现,双人舞是必须的。小小与亮亮的双人舞,起于双脚,在双脚上扩展,也终止于双脚的变化。双人舞是主题化的,但是开场时突出的是双脚的活力和灵动,扩展处着力点是亮亮对小小天足的欣赏。(其中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托举造型,是亮亮躺在地上双手紧抱小小双脚,小小悬空倾斜下腰。)最后小小双脚残了,身体动,脚动不了,亮亮让小小踩在自己的脚上,托着她挪步前行。双人舞用了不少托举技巧,很好看,但是基本情态是稚拙的,完全不让人觉得芭蕾的洋气与黄土地人文形态之间有别扭,倒仿佛这双人舞就是从这黄土中长出来的,从来就这样,只属于主人翁的生命状态。
说唱剧《解放》的浑然感动,旋律大师张千一的音乐是一大亮点。交响乐的构架里,经典的山西民歌信手拈来。《看秧歌》《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樱桃好吃树难栽》《想亲亲》《桃花红杏花白》《割莜麦》《杨柳青》……错落在故事叙述的进程中。一段歌过去,情也到了,事儿也明了,故事情境与民歌情韵相得益彰。音乐结构的灵动,融入《解放》说说唱唱舞舞交错的跳脱叙事,从中协调、浑成,让作品整体流畅度大增。
2009年首演,至今9年,一个团,一出戏,山西华夏之根艺术团带着《解放》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在全国30个省市自治区的一百多个城市,至今已经演出一千多场,观众突破150万人次,在当代中国舞台艺术史上创造了一个崭新的纪录和奇迹。该剧几乎囊括了文化部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重点资助剧目、“文华优秀剧目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所有的国家级大奖。面对记者访问,张继钢回答:“它是经典吗?我没有资格说,在座的都没有资格说,只有时间和历史有这个资格……今年我60岁,希望我70、80、90岁的时候,它依然在演。”创作者不在了,作品还在,就是艺术历史对创作者最大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