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玲
[内容提要] 方旭改编自老舍作品的话剧《老舍赶集》,内含六则短剧:《话剧观众须知》《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我的理想家庭》。《老舍赶集》以中产阶级市民生活为题材,以建构文明合理的现代生活方式为旨归,从道德反思的角度批评了损害他人、沉湎于物欲、盲目崇外、奴役妇女等不文明行为,从理想人性探讨的角度肯定了兄弟友爱、牺牲自我的美好情操,从理想生活方式追求的角度展望了都市和乡野的两种诗意人生。《老舍赶集》还对京味儿文化的重生与流逝,抒发了叹惋之情。方旭在改编中总体上以彰显老舍原作精神为己任,又在少数细节变动中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些许不同理解,更在艺术形式的转换中展示了充沛的创造力。
2018年9月“第二届老舍国际戏剧节”的开幕话剧《老舍赶集》内含六则短剧:《话剧观众须知》《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我的理想家庭》。它们都改编自老舍20世纪三四十年代创作的同名短篇小说或散文。集改编者、导演与主演于一身的艺术家方旭,穿越80年的时光,再次向京味儿文学大师老舍虔诚致敬,也抒发了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城的无限深情。
《老舍赶集》六则作品均以中产阶级市民生活为题材。每一则戏的主题皆凝练集中,各自的情节、人物互无关联,却又在整体的思想情感上构成内在呼应。全剧熔辛辣讽刺、轻松调侃与真挚抒情于一炉,多方位展示了老舍和方旭这两位不同时代的北京艺术家,对现代市民文化的共同思考。方旭的北京之歌,也如老舍的北平抒写一样,有道德反思,有理想沉醉,也有文化叹惋。
首先,《老舍赶集》批评了日常生活中损害他人的自私行为,提倡尊重他人的生活伦理。这主要体现在第一则《话剧观众须知》和第五则《邻居们》中。
《话剧观众须知》,以“务须”的反语形式,批评了16种观众搅乱剧场秩序的不文明行为,如“高声咳嗽,且随地吐痰”“使幼童齐声哭闹,以活跃气氛”“猛摔座椅,高射手电”等。这16条反语,皆取自老舍1942年发表于《时事新报》的幽默杂文《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方旭在忠实于老舍原作的同时,添加了一个中年人受剧场“贾经理”之托来请观众一起宣读“话剧观众须知”的场景。宣读前,中年人先回叙了一个“手机君”“火爆哥”和“肌肉男”大闹剧场的故事段子,为观众理解“观众须知”的正话反说意图做了充分铺垫。方旭的这一改编,既做到了以老舍原作为中心,又充分注意到话剧艺术注重与现场观众互动、注重感应当代社会现实的特点,实现了喜剧的教育意图与娱乐精神的完美结合。在艺术形式上,《话剧观众须知》不以人物形象塑造为目的,因而更接近文学上的杂文和喜剧上的相声。
《邻居们》批评了骄横跋扈、恶待邻居的不良行为。这则短剧改编自老舍1936年收入《樱海集》的短篇小说《邻居们》。该剧的深刻之处在于,并不止于现象批评,而能深入剖析人物的内在心理,从而塑造出个性鲜明的男女人物形象,使得作品在反思人性缺陷的同时兼具关怀人的生存处境的悲悯情怀。作品的四个主要人物中,在洋人手下干活的有钱人明先生和不识字的明太太,是蛮不讲理的恶邻居;大学教授的宋先生和同样有文化的宋太太,是有教养的善邻居。小说主要围绕两个情节展开,一个是明家的孩子摘了宋家的葡萄,一个是邮差把一封给明家的重要信件信错送到宋家去了。就如何处理孩子们的不良行为、如何把错送的信交回,两家展开了一系列交往,其中充满了错愕与误解、鄙视与期待,由此展示了两家截然不同的处事态度。该剧塑造最成功的人物是家庭主妇明太太。她心眼多、疑心重,既自卑又骄横。她因不识字而担心自己的家庭地位,所以对丈夫曲意奉承、对儿女纵容溺爱、对邻里仆从刁蛮耍横。方旭深切领会原著精神,在把第三人称旁观者叙事的小说改编成人物直接呈现自我的话剧时,设计了原汁原味的京味儿市民语言,立体地刻划出那可怜而更可恨的明太太形象。一开场,她就自言自语道:“我讨厌所有带字儿的东西,一个个字就像贼眉鼠眼的小鬼儿一样在那等着跟我掏坏。我更不喜欢那些太太、小姐,认识几个字儿就一脸的二五八万,不识字儿也没耽误我胡牌,我会看画儿!识字儿怎么啦?识字儿不代表你有造化,更不说明你有身份。”这生动的口语,活灵活现地呈现出一个既自卑狭隘又自大浅薄的主妇形象。宋太太礼貌地来交涉明家孩子摘葡萄的事儿,明太太则蛮横地答道:“不乐意是吧?搬家呀,别在这儿住哇”,俨然一副泼皮无赖嘴脸。
话剧《老舍赶集》之《邻居们》剧照
话剧《老舍赶集》之《创造病》剧照
其次,《老舍赶集》批评了过度的物质欲望以及物质化的崇洋心理、夫为妻纲的封建陈腐思想。这主要体现在第二则《创造病》和第三则《牺牲》中。
《创造病》改编自老舍1935年发表于《文饭小品》杂志的同名短篇小说。它演绎了一对小夫妻消费无度、举债买奢侈品的心理。这则短剧,秉承了老舍原作抒情与讽刺相结合的表达方式,把人物无法扼制的物质欲望比喻成心中生长着的“小疙瘩”,把他们确认物欲、实现物欲的过程比喻成“小疙瘩”发芽、开花、结果的过程。话剧改编中,方旭把杨先生和杨太太的语言设置成相互应和的对偶句式,进一步强化其抒情意味。这一对小夫妻虽然收入不高、欠债未还,却分别陷入渴望新大衣、渴望黑皮包的烦恼中。他们互相体谅对方的物欲,一个说:“让你心里的小疙瘩早日开花是我的责任”,另一个就应和说:“让你心里的小疙瘩憋回去我会不安”,最后一唱一和地共同决定:“一个钱也是借。两个钱也是还。爽幸多借些钱——两样都买下!”不久,他们又觉得没个留声机就无法熬过沉闷的冬天,于是,一个说:“一个窟窿得补”,另一个就应和道:“俩窟窿也是填”,最终分期付款买下了那时代的奢侈品留声机。他们就在这一唱一和的默契中不断地创造着自己的心病儿,陷入层层加码的消费欲望中难以自拔。应和、抒情的语言方式,以及男女人物立场完全无差异的艺术构思,都表明《创造病》并不以塑造充分个性化的人物为旨归,而意在深入揭示一种类型化的消费心理、债务观念,由此,《创造病》在形式上也带上了诗剧的特点。同时,让人物直抒自己难以摆脱的物欲,作品在批评这一物欲的同时,显然又在一定程度上体谅着人性的缺憾,因而《创造病》对人物的讽刺,也就具有了温婉细腻的特征,而不追求犀利尖锐的风格。与第一则《话剧观众须知》相比,《创造病》的喜剧特征因包裹在抒情性诗剧的形式中,而显得较为含蓄平和。
话剧《老舍赶集》之《牺牲》剧照
《牺牲》改编自老舍1936年收入《樱海集》的同名短篇小说。它把物质崇拜心理、崇洋心理与奴役女性的男权意识结合在一个漫画式的人物毛博士身上,对他进行了辛辣的讽刺。毛博士不离口的“沙发,浴盆,钢丝床”是老舍小说原有的人物性格标签,方旭在改编中又增添了“真哪”这外国人发不准北京音的语言标签。这些被反复强调的标签符码,简洁明快地传达出毛博士物质化的崇洋心理。“嫁给任何人,就属于任何人,况且她嫁的是博士?”这句直接取自原作的人物语言,则揭示出这位留洋博士在妇女问题方面还残留着夫为妻纲的封建陈腐观念。老舍原作中,毛博士是哈佛大学的毕业生;方旭则从钱钟书1947年发表的小说《围城》中汲取灵感,把毛博士置换成子虚乌有的克莱登大学的毕业生,强化了调侃这个负面人物的喜剧意味。
综上可见,《老舍赶集》批评市民生活中的种种不良行为,其根本立足点是伦理道德反思,而不是政治批评、历史追问或宗教审判。批评中所涉及的不良现象,无论是与盲目崇拜西方有关,还是传承自中国传统文化的腐朽部分,《老舍赶集》皆不拘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二元对立的刻板立场,唯以确立现代中国人合理的生活态度为标准,进行致力于改变国人素养的文明批评。批评中所建构的道德原则,包含人如何对待他人和人如何对待自我两方面,倡导人应该平等地善待他人、人应该合理地控制自己的欲望。
对北京市民文化,《老舍赶集》的沉醉热爱是与反思批评互为表里的。《老舍赶集》赞美了新旧市民浓郁深挚的伦理亲情、自我牺牲的道德情操,展望了现代市民健康文雅、诗意简朴的理想生活方式。
首先,《老舍赶集》歌颂兄弟和美的伦理亲情,赞美自我牺牲的崇高精神。这主要体现在第四则《黑白李》中。
《黑白李》改编自老舍1934年收入《赶集》的同名短篇小说。二哥黑李,是个注重修身养性的老派人物。他念念不忘母亲的临终嘱托,恪守兄长照顾弟弟的传统伦理,坚持兄弟永不分家的传统生活方式。五弟白李,是个叛逆的新派人物。他投身社会反抗事业又不愿连累兄长,便屡屡闹分家。白李领导工人砸电车运动,黑李便剃去自己左眉上的大黑痣,顶替白李毅然赴死。方旭认取了老舍原作中“为别人牺牲”的崇高精神和兄弟友爱的伦理情感,而淡化了原作中黑李的基督教倾向,把老舍原作亲近老派市民、疏远新派市民的态度,调整为对新旧市民一视同仁,赋予新派人物白李和旧派人物黑李一样的兄弟深情。小说结尾,白李对哥哥的牺牲显得相当漠然,说“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与之不同,短剧结尾,白李则对哥哥表现出无限深情,他呼唤道:“二哥,天堂美吗?天堂有这样的小院儿吗?你等着我,等我用你给我的这条命撞开地狱的门,让穷爷们儿们都能过上他们理想的生活,我就去那小院儿找你。”话剧改编,不仅强化了新派人物心中的伦理感情,而且还强化了白李反抗事业的崇高色彩,完全滤去了小说原作对新派人物白李领袖欲的怀疑态度。话剧中,承载着兄弟浓情的北京小院,也被设计成是象征着中国文化精神的内涵丰沛的核心抒情意象。
其次,《老舍赶集》从都市诗意人生展望和乡土诗意向往两个维度憧憬了理想的生活方式。这集中在第五则《邻居们》和第六则《我的理想家庭》中。
《邻居们》和《我的理想生活》中,诗意的小院不再是《黑白李》中在乱世中难以长存的怀旧意象或天堂景观,而转换为现代都市小家庭健康生活的安居之所。《邻居们》的理想生活场景,偏于写实。宋教授和宋太太的小家庭,与明家相对照,具有如下三方面的美好特质:一是夫妻关系平等和谐;二是以读书、园艺为乐;三是对邻居友善讲理。尽管无论是小说原作还是改编后的话剧,对宋教授略显迂阔的善良都给予了一些善意的调侃,但就总体而言,宋家夫妇都是作者和改编者心中理想人性的代表。《我的理想家庭》改编自老舍1936年发表于《论语》杂志的同名幽默散文,它对都市理想生活的憧憬,则具有抒情写意的乌托邦特质。这个理想家庭,在一个有花草、有小猫、有不少书籍的安静小院中,没有留声机、麻将牌等喧闹之物,男女主人皆朴实、自然、有文化,闺女十二三岁,儿子三岁。日常分工方面,“先生管擦地板与玻璃,打扫院子,收拾花木……太太管做饭,女儿打下手。”家庭气氛方面,“一家子人,因为吃的简单,生活规律,……没有肝火,大家都不爱闹脾气。”老舍原作把它归于幽默散文,乃是明知其不现实性而不免带着“自嘲”的写作态度;在这不现实的乌托邦构想中,分明又凝聚着老舍对现代都市家庭生活方式的认真思考,就是倡导简朴自然、宁静致远、读书为乐、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方旭承接老舍这一理想憧憬与现实自嘲相结合的思路,将《我的理想家庭》作为《老舍赶集》全剧的压轴之作,实际上既隐隐回应了《创造病》《牺牲》和《邻居们》各个短剧对种种不理想生活方式的批评,又承续《邻居们》赞赏宋先生、宋太太理想生活状态的思路,而直接抒发了自己对现代都市人诗意生活方式的憧憬。
综上可见,《老舍赶集》所赞美的理想人性,既有从中国传统中承传而来、且能向现代转换的美好的家庭伦理观念,又有东西方文化共同推崇的牺牲自我、利益他人的崇高精神;《老舍赶集》所推崇的理想生活方式,既有现代都市的诗意人生,也有乡土田园的浪漫构想。《老舍赶集》中令人沉醉的理想之歌,是贯通传统与现代、都市与乡村的。
方旭在《老舍赶集》的情节改编、人物性格设置方面,总体上以彰显老舍原作精神为己任,又在少数细节的改变中表达了改编者自己对生活的些许不同理解;而在艺术形式的转换上,他则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创造力。这种创造力,不仅体现在小说旁观者叙述方式转换为戏剧人物直接呈现自我的方式后,他设计出了富有表现力的人物语言,也体现在话剧的音乐与舞美的设计上。舞美方面,《老舍赶集》不遵循现实主义的逼真再现原则,而将简净写意的舞台风格与极富金属感的纸质服装设计结合起来,这一经亮相就已经获得了广泛的赞誉。同样值得称赞的还有该剧音乐设计方面所营造出的抒情氛围。
方旭以李叔同的《送别》为全剧的主题曲,抒发了自己憧憬理想生活、召唤京味儿文化时的叹惋之情。《送别》乐曲9次以不同的风格形式响起,细腻地传达出种种微妙的情感差异。《邻居们》结尾,读书人宋先生、宋太太一起憧憬着远方“歌飘山野间”的诗意时,小号版的《送别》塑造着悠远的意境;《我的理想家庭》末尾,所有人齐咏“理想的家庭必须在理想的国家里”,《送别》乐曲显然又增加了温暖明朗的意味;全剧结尾无伴奏童声独唱的《送别》,则提示着纯真无染的生命境界。就整体而言,《送别》那温馨而又落寞的曲调,不仅造就了艺术风格上的婉约隽美,而且把“知交半零落”的寂寥感投注给理想之歌,那么方旭的乌托邦憧憬便有了怅惘的情调了。方旭还借“长亭外,古道边”那如芳草一般滋生的悠悠情思,借《送别》的“余欢”与“旧梦”,向自己召唤出的京味儿文化抒发了恋恋不舍的深情。这又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契合着老舍创作那整体上偏于忧郁的情感基调,契合着当代人目睹京味儿文化在声声呼唤中仍然缓缓流逝的伤怀。广而言之,《送别》那牵系着“天之涯,海之角”的叹惋之音,在《老舍赶集》剧本中又是方旭唱给京味文化前辈老舍的祭奠之歌。
《老舍赶集》的现代市民文化之思,超越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都市与乡村的简单对立思路,着眼于普适性的善恶辨析,其根本立场是建构合理的现代文明。《老舍赶集》是方旭继《我这一辈子》《猫城记》《离婚》和《二马》之后又一次成功的老舍作品改编实践。其丰沛的思想内涵、明晰的戏剧线索、讽刺与抒情相交织的艺术风格都把老舍话剧改编和京味儿话剧创作推向一个高峰。它再次提示我们,老舍作品内涵丰富多样,远不止于《骆驼祥子》所呈现出的同情底层人命运或《四世同堂》所彰显的民族国家意识这两个纬度。它也说明,尊重原作精神与发挥改编者的创造力并不矛盾。
当然,《老舍赶集》内含的六则戏在艺术上也有不平衡之处。同是传承传统文化的大学教授,《牺牲》中的辅助性人物梅先生便不如《邻居们》中的宋先生那么丰富立体,而显得有些单一扁平。或许,《牺牲》与其像现在这样,让梅先生、何先生这两个较为苍白的人物与核心人物毛博士并立台上,从旁转述、评议毛博士的是是非非;还不如进一步突破小说原作的旁观者叙述模式,把这则短剧处理成毛博士一人直诉心扉的独角戏。
注释:
[1]老舍.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N].时事新报1942-5-5.
[2] 老舍.邻居们[A].老舍.樱海集[M].开明书店.1936.11.
[3] 老舍.创造病[J].文饭小品.1935.3.
[4] 老舍.樱海集[M].开明书店.1936.11.
[5] 老舍.黑白李[A].老舍.赶集[M].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9.
[6] 老舍.我的理想家庭[J].论语.1936.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