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里，雾气里

安奈

周六早上七点十分集合，台北仍旧落雨。从台北到南投，路途遥远，好在领队的男导游说话风趣。他提醒日月潭行程中别让手机或摄像机掉入水里，自问自答道，如果真的掉了手机要怎么办？停顿之后，换了大惊小怪的语气——那当然要赶快许愿啊！掉都掉了，别人扔硬币你扔手机咧，还不赶紧许愿！

【日月潭-放晴】

午饭时间到了日月潭景区，饭后的活动时间，导游告诉我们可以去一旁的年梯找找自己的生日。年梯从上到下分别是年尾到年头，刚好三百六十六个台阶，每个台阶上都刻着日期和当天生日的名人，两旁挂着诸多许愿的木牌。沿着石阶一直往下，走到了头，是一个小小的亭子，旁边茵茵绿树，旁侧的日月潭水却是深幽的蓝色。

日月潭边的一个自行车步道，据说是全球最美的几个自行车步道之一。午后放了大晴，自行车步道窄窄的，仅容一来一往两辆自行车通过，头顶是高大的树，从针叶树到花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不妨碍它的美。看前方的自行车从落叶上经过，阳光透过缝隙落下斑驳光影，车上的人儿背影渐行渐远，旁边是拐个弯便又开阔一分的日月潭。观景视野最佳的地段是木栈道，所有的自行车都要停下来手推行进，又因很多人停下来拍照，短短的木栈道行进起来格外艰难。我和舍友们走散，一个人看风景的时候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晴日凉风落叶全都轻飘飘，落在眼底，落在心里。于是在木栈道停了车子，晃着腿看草坪上四个中年阿姨的摆拍。阿姨们都很有朝气，扬起身上的披肩做足造型，我主动提出帮她们拍合照，又坐回去晃腿。同行的女孩子经过，问我在等谁呢？

“吹风晒太阳呀！”我回。

返程的时候，瞥见步道那一侧的小块水域，有个男人坐在小小的筏上钓鱼，本打算偷拍几张，他却刚好抬头对上我的镜头，最后我只好腆着脸问：“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

自行车步道之后，我们坐船游日月潭。船老板讲话很好笑，经过潭中的一个小岛时，他问：“有没有看见岛上有个老人在钓鱼啊？”船上还真有同学应声，他接话：“看到的话那你待会儿就得去寺里拜拜了。”那是当地邵族的岛屿，有象征意味，禁止上岸——船老板说：“你看到的可能是我们邵族的祖先。”行船中途在一个岛屿上落脚。这里最出名的是岛上的阿嫲茶叶蛋，导游介绍“阿嫲”从十八岁卖茶叶蛋卖到八十岁。我们循着台阶上山，山上有座玄奘寺，下了山未能免俗地也买了颗热乎乎的茶叶蛋。心里忍不住想，“旅游”真是太奇怪了，“来都来了”是一个令所有人心甘情愿变成提线木偶的魔咒，在这个小小的岛屿上，前前后后许多行人，大家都啃起了茶叶蛋。

【清境农场-雾气里】

清境农场在山上，车子一路颠簸，一下车我们便陷入浓雾，夜色里的景致全看不清。当晚便住在清境农场里，是豪华的套房，我们宿舍四人一间，内外各一张大床。晚餐之后没有安排活动，即便浓雾重重，仍旧想要出门晃晃。走在马路旁，车子驶过时，看到的都是闪烁模糊的灯火，像从灵界驶出，迅速地经过我们，有着某种诡谲的气氛。雾气里黑暗也一片片掉落，覆盖在方圆数米之内。

孟舍友喜欢张开双臂，看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路，我们在雾气里唱起歌来，零碎记起的歌词和旋律，渗进雾气里，像不时驶过的汽车，或者是它们那闪烁着的、模糊的五颜六色的车灯。走在雾气里，也想要变成雾气。

餐厅老板告诉我们，夜里雾起得越浓，隔日天气会越晴。于是入睡之前，舍友们问，明天要不要起床看日出啊，我们的阳台刚好对着东边欸。

定了五点多的闹钟，早上意识逐渐转醒，穿着睡裙湿着头发，拉开阳台门的窗帘。清早仍旧是湿答答的雾气，在这座山里，如果雾气也有温度该多好，陷在暖和的雾气里，会像在被窝吧。天际露出了一块蓝色，阳光亮色在边缘跃跃欲试的样子，应该早已日出，但是太阳尚被挡在雾气之后。清晨的他乡，鸟鸣绿树和天际的亮光，是想要和身边人分享的瞬间。我拿起手机拍了照片发给身边人，再一抬头，刹那雾起，蓝色、亮光通通消失不见，也没了天际，只有及眼的雾。前一秒拍下的照片便像是某种赏赐。

舍友的闹铃又响，我喊她们起床，住在隔壁的学长却回我“起了”，然后大声地问候了声“早”。不讲话的时候，四周又陷入寂静和空旷，但鸟鸣是一直在那儿的，三三两两的短促啼叫。

这样的短旅，总让人想着一期一会，却也不至于怅然。如果这个瞬间够好，那我就记住好了。

【回程-燈火明】

两天一夜的行程落幕，返程中我又瞌睡了一路，车子行得不稳，很难沉睡，有时甫一睁眼，窗外是陌生而美丽的景致，或是苍茫绿色衬着远处城景和天际即将日落的微光，或是下山时层层的云雾和叫不出名字的树影。

某一刻醒来，看到的是窗外辽阔的地平线，拉开一条长长的夜景，暖黄色的，长长的一片。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和我坐在三楼的天台上，一起看月亮和远处的暖黄灯火，“万家灯火明”，是别处的万家灯火。

于是，我在车上给爸爸发信息：“我好想你啊。”爸爸回我：“待会儿再跟你视频。”

《世说新语》有一个片段，讲的是王子猷思念朋友戴安道，半夜行雪路，到了戴家，也不见戴就回来了。所谓“兴尽而返”，我却觉得这样不好。想念就该说出口的，我想你了呀，我为你在心里下了一场雪，我想你看见。

回宿舍后和爸爸视频，跟他分享这两天一夜的旅程。

“旅程”，是因为短暂和与日常的隔绝才被称为旅程的吧，那么迅疾而短暂。但我选择用想念以及谈话，将这段晴日里、雾气里的旅程铺展在我的文字和话语中，使之凝滞，使之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