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艺
~ 饥肠辘辘 ~
我读高三的时候只有两个感觉最明显,一个是困,一个是饿。严重的睡眠不足倒不打紧,突如其来的饥饿却很要命,就宛如马桶的抽水按钮被按下,“哗啦”一声,再“咚”的一下,容器里就什么都没了。此时,老师每讲一句话,我的胃就收紧一点,平滑肌随着粉笔在黑板上的“咔咔”声也有节奏地收缩着。
我的大脑从老师张合的嘴和密密麻麻的板书中抽出身,开始给胃绘声绘色讲起“嗞嗞”冒油的铁板烤肉,铺了两个蛋的金黄色煎饼果子,纯肉浇汤的驴肉火烧,还有能煮了整个世界的火锅……
我眼中奇特的绿光引得老师频频侧目,终于她在讲台上指着我,用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拎起来,问我两个有机物的化学反应方程式。
我低着头想了半天,自打刚才听到有个跟汉堡包很像的大派键,我就在思考汉堡里面的鸡排挺脆,然后想到KFC,进而想我要在莫莉过生日的时候请她吃KFC。我抬眼望了下莫莉的背影,真是心旷神怡。
但现在,我站在教室里,低着头支吾着,背上火烧火燎。莫莉回过头来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我,我真希望能用脚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都要高考了,还走神,三岁小孩啊,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尿炕?”化学老师板起脸训我,底下的同学听她这么一说,开始哄笑。
这真不怪我,怪就怪我生活费太少了,想攒点钱就得从嘴里克扣,我从昨晚上到现在就蹭了块同桌的奥利奥,能坚持下来真应该赞扬我钢铁般意志。
下课铃一响,几个男生饿狼一般扑向一哥。
“一哥,鱼香肉丝盖饭,多加米饭!”
“一哥,宫保鸡丁盖饭!”
作为一名“富二代”,一哥是当时班里唯一有手机的人,学校食堂贵又难吃,没人去,被我们称作“贵族猪饲料”,所以他每天给学校对面物美价廉的渝香饭店发短信订餐。
“你要什么?”见我一直不说话,一哥不耐烦地问我。
“双加炒饼!”说完,我突然改了主意,“要纯素的。”我盘算着素炒饼也能吃饱,而且只要5块钱。
“都吃一个月的炒饼了,你到底是有多穷?”一哥脑满肠肥,嗓门又粗又高。
“他攒钱买花呢!”其余几个男生起哄,“他现在连早饭都省下了,要不能真饿成狗吗?”
我老脸一红,挥挥手:“瞎说什么!我爱吃!”
没错,我攒钱是为了给莫莉买生日礼物,届时,我会在肯德基欢快的音乐和温馨的气氛中把包着彩纸的礼物盒拿给她。
而为了买那件礼物,我得把能省的都省下。
午饭时间的渝香饭店人满为患,有一张桌子是特地给我们留的。我们前脚迈进店门,老板娘后脚就麻利地把饭端上来。
这个桌子靠着窗户,是个风水宝地。
一般来讲,除了饿死鬼投胎般的风卷残云,调侃对方心头的姑娘也是我们绕不开的话题。
“二硕,你心上人儿!”
“滚!”
“哎呦,看,明狗家的莫莉!”
我紧张地抬起眼看了一下,赶紧又低下头往嘴里扒拉炒饼。确实是莫莉,她是发光的,在人群里特别显眼。我情敌众多,但我贵在有自知之明,首先我相貌普通,放人堆里挑不出;其次我家境一般,唯一成绩还说得过去,可毕竟我们这是省重点,最不缺的就是学霸。所以平庸如我,从来不在莫莉面前勤于表现,并美其名曰“低调”。
“看一眼莫莉,吃一口炒饼,明狗生活不要太滋润,哈哈哈!”老杨也喜欢莫莉,但他比我更怂,就会酸溜溜打趣我,话都不好意思跟莫莉说,我最看不上这号人。
我白了老杨一眼,狠狠夹了他一半鱼香肉丝到碗里:“看一眼莫莉,吃一口老杨的鱼香肉丝才爽歪歪。”
临睡前,我接到老妈电话。
“明明,要睡了吧?”
“嗯啊,躺下了。”我这么说时,旁边的二硕捏着嗓子喊:“明狗,该你出牌了!”我瞪他一眼。
“最近挺好吧?”
“挺好的,这次考试我年级39名。”
“那就好,那就好。”我妈在那头乐开了花,“钱够花不?饭一定要吃好才有劲儿学习。”
“够了够了,妈,您就放心吧。”我强忍着向她要钱的渴望,她跟我老爸的厂子一直半死不活,去年终于垮了,可怜两口子这么大岁数了还得到处奔波打工。
我要再为了其他事情找他们要钱,简直是白眼狼。
挂了电话,下铺的吴奇边对着镜子挤痘边问我:“明狗,你钱攒得怎么样了?”
“一半了吧。”
“你得赶紧啊,日子马上到了。”
“哎呀,我知道,我也着急啊。要不你借我点?”
“滚吧,我还攒钱买祛痘霜呢,听说一德国牌子特灵。”
“你把挤痘的时间用来睡觉就不用祛痘霜了。”
“吴奇他是急火攻心,见不到那谁憋的。”
“二硕,你能不能别整天瞎说大实话?”
“一哥,你不是想减肥吗?你把饭钱匀给我,保证你月瘦二十斤不是梦。”我转头问一哥。
“我这身肉金贵着呢,冬暖夏凉,你自个儿挨饿去吧。”
“你们这帮狼心狗肺的,关键时刻都不管我死活。”我笑着骂。
“是谁当初为了女神,发誓要独立攒钱的,还说别人不许伸出援手?”他们反驳我。
我吐吐舌头:“本来觉得也就少吃点儿的事儿,可饿肚子滋味太难受了。老杨,你饼干呢?”
“你饿着吧,这也算为接近女神而修行了。”老杨翻个身故意屁股对着我。
“嘁,小气,我睡觉行了吧?我做梦吃金钱豹。”
此时我肚子又开始不争气地哀嚎,夜晚的饥饿更加清晰和单纯,难以逃遁。
“莫莉……”我默念她的名字,意识模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
~ 名利不能双收 ~
四月楊柳飞絮,发生了两件悲伤的事,一是门卫大叔的儿子被车撞了,另一件是我没能给莫莉过上生日。
二者本无必然联系,可就是因为出了第一件事,才造成第二件事的发生。
那个小孩儿全校的人都认得,脸脏得像个车轴,特别熊,本来在农村老家住,后来陪奶奶来市里看病,平时跟着大叔。大叔在门岗值班,他就拿着棍子带着一条脏成花狗的黄狗在校外到处乱跑,尖叫道:“驾、驾,前方灾难!拯救世界!”
那天我们正准备过马路去渝香饭店。只听一阵刺耳的刹车,伴着几个女生的海豚音和狗的狂吠,熊孩子就倒在马路中央。
大叔看见儿子倒地不起,生死未卜,疯了般扑过来,蹲地上抱头痛哭。
我跟其他几个人也赶快上前,小孩儿还有气,一哥说:“叔,快送医院!打120!”
“救护车太慢,咱们打车直接送到二院,就五分钟。”老杨说。
我们一合计,就这么定了。几个人托着把小孩送去了二院急诊。
但我们被医生骂了一顿,说万一伤到脊柱,这么一挪动,小孩后半生估计只能瘫床上了。
不过还好他命大,脊柱没伤到,可断了几根肋骨,需要立刻手术。
大叔交费的时候又犯了难,一哥给我们使了个眼色,走上去拿出钱包:“叔,我这有一千块钱,您先救个急吧。”
吴奇和二硕也上前掏空口袋给大叔。
轮到我了,我不是没犹豫,可人命关天,却也没时间多想,掏出银行卡递给大叔。
回去的路上,一哥一直朝我竖大拇指:“明狗,牛,我得高看你!”
“你该告诉莫莉,说你给她买礼物的钱救了个小孩儿,她肯定觉得你特爷们儿,特英雄。”老杨永远脱离不了那股淡淡的酸劲儿。
“那你应该直接跟莫莉说你为了救一个小孩儿,饿了三个月,攒下的钱都给他交手术费了。”二硕在旁边挤眉弄眼。
我此时心烦意乱,刚才情况紧急,头脑发热,把兜掏得比脸干净,现在被凉风一吹,又有点隐隐的后悔。算起来我整整攒了了九十九天的钱啊!也饿了九十九天。
第二天,学校就为大叔组织了捐款,校长在大会上表扬了我们,夸我们有责任感有担当。大家朝我们行注目礼,那感觉如春风拂面,莫莉一定也在看我吧。
~ 莫莉走了 ~
莫莉生日的前几天,朋友们怂恿我去请她吃饭。
我摆摆手:“不了,不了。”
“你是见义勇为小英雄,英雄请她吃饭是她的荣幸。”
“英雄吃饭也是要花钱的啊!”我说。
“我借你,一百够不够?”一哥说。
“够意思,英雄还想看电影……”
“别得寸进尺啊,我说!”一哥擂我一拳。
我揣着二百块钱救济款,羞涩地挪到莫莉身边,问她生日那天能不能赏光一起吃个饭。
“生日那天有安排,就今天中午吧。”莫莉嫣然一笑。
“好,去吃肯德基?”
“去渝香饭店。”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午,我带着莫莉走进饭店,立刻感到靠窗那桌有几道寒光朝我劈来,我脸上肌肉紧绷,朝他们点点头。
“想吃什么?”我的手放在菜单上,又拿下来,感觉怎么放手都显得多余,“这边特色是水煮鱼和毛血旺。”
“我想吃炒饼。”
“啊?”我张张嘴。
“听说你特喜欢吃这儿的炒饼,我想尝尝。”
“还是算了,有啥好吃的?”我脸“刷”地红到脚后跟。
“哎呀,我还是想尝尝。”
“好。”我朝老板娘喊,“两份双加炒饼!”
“要全素的。”
“等等,换成素的。”
莫莉吃饭的样子特别文雅,我想我要有钱就好了,带她去吃法式西餐,才不会浪费了这份优雅。不过我这次真的是看一眼莫莉,吃一口炒饼,生活不要太滋润了,那头老杨估计已经气背过气了吧。
“本来有礼物要送给你,不过没来得及买……以后肯定补上。”我说了个谎,其实我是没钱买。我下决心再敲一哥一竹杠,大不了高考完暑假去肯德基打工或是当家教还他。
“明天……明天我就不来学校了。”
“啊?”我惊愕地望着她,“你……你要去哪?”
“哈尔滨。”
“哦……”我脑子艰难地转动着,仿佛被人捅了一刀,没感到疼,先是深深的震惊。
“炒饼挺好吃的,以后别再饿肚子了,都什么时候了。”
“不饿,我不饿……好,我听你的,以后多吃点儿。”
“高考加油啊!”
“也祝你学习进步,考出好成绩。”我这么说完感觉自己特像个傻子。
“那就借你吉言咯!”
“好……好……”除了这个字,我想不到该说什么,那种冰冷的、锥心的刺痛终于让我倒吸一口气,眼前的世界如同雪花屏般碎成无数片。
以前就无意听到两个老师私底下唠嗑说,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人转学去其他地方,门路广的去北京、天津,差一点儿的去东北、西北,毕竟在我们这个省,高考太难了。
后来我脑子一片空白,莫莉离开我仿佛都没意识到。听一哥说我跟丢了魂儿似的,叫我几声都不应,二硕伸手过来掐我人中。
莫莉走了,高三生活却照旧,新的烦恼每天都会出现。
一哥心心念念的姑娘是个竞赛狂,轻轻松松获得了清华的保送资格,在保送班里过得逍遥自在,和一个北大保送生日渐亲密,让他很苦恼。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看开点儿。”二硕过来人一般拍拍他浑圆的肩头。
“就是,高考要紧,化悲痛为动力。”自打莫莉走后,老杨开始在学习上明里暗里跟我较劲。
吴奇依然热衷于挤痘,一次起夜,看到他床头寒光一闪,原来他黑灯瞎火还对着镜子左抠抠,右摸摸。
“吳奇,神经病吧你?”
“睡你觉去,多管闲事。”
我高考志愿填的是哈尔滨一所大学,我没能联系莫莉,自打她转学,她的一切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走了。
“你这成绩去哪不行,非往哈尔滨那个犄角旮旯跑?”一哥叹息。他没能去成北京,被南京一所普通大学录取,本来心有不甘,逼着老爹给报了复读班。结果刚去两天就灰溜溜跑回家,说就算被蓝翔技校录取也决不复读。
“莫莉肯定不在哈尔滨了。”老杨报了所军校,体检居然全过,以后可能当飞行员。
我说我能在她待过的地方看看她看到过的高楼、街道和松花江,感觉也挺知足。老杨一脸“咦,你可真矫情”的表情。
其实还有个重要原因我出于自尊心一直瞒着,就是哈尔滨的大学有一万元奖学金,这些钱对家庭陷入贫困的我来说太珍贵了,没法拒绝。
“老杨,你怎么知道莫莉不在哈尔滨?反正莫莉不在天上,你飞机飞得再高也看不到她。”二硕怼老杨,这个不着调的少年报了个以后不当公务员就没活路的专业。
“走仕途,懂吗?老子要走仕途。”我们听了二硕的辩解立刻都肃然起敬,毕恭毕敬叫了声:“硕局,不,硕部长!”
吴奇摸着脸上的凹凸不平,愁眉苦脸,似乎奇怪那么贵的德国祛痘膏咋就不管用。他去读了医学,我们笑他定是要当皮肤科医生,给万千少男少女挤痘。
“主要是她,她说她从小就喜欢穿白大褂的。”吴奇羞涩得脸上痘涨得更红。
“她也可能说的是厨子。”
~ “炒饼,素的!” ~
一晃三年,我没有见过莫莉。关于她去了哪,各有各的说法,莫衷一是,最可信的是她出国了。
三年来,我为了勤工俭学走遍了哈尔滨大大小小的街道,每次路过高中,我都会驻足观望一会儿,心想莫莉当时是不是在这度过高考前的时光。
站在防洪纪念塔前,面朝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松花江,还真挺迷人的。我身边如果能站着她该多好,哪怕就一刻钟也好。我想,莫莉一定也在这个位置驻足过吧?这么想着,心中仿佛得到了某种宽慰,好像她真的和我并肩站着,只不过隔了个时空罢了。
大三暑假,我回到高中,想看看自己的母校,顺便探望下老师。可到了才发现校园里的主教学楼包括图书馆在内都被扒得光溜干净,一幢红色的新楼拔地而起,还在封顶阶段。校长雄心勃勃地要把整座学校焕然一新,还有大门西边耸立的巨型温度计,据说都上了欧洲某国的晨报,不过这货后来停留在25.3℃再也不肯动弹了。
我意识到,我曾经上过课的教室、读过书的图书馆、跑过步的操场一去不复返,这些地方处处都有莫莉的身影,曾经我目光悄悄望着她,跟随着她,她的身影也跟所有一切一样变成遗迹留在我心底。
好在渝香饭店还一如从前,只是门脸越发黄旧了。
老板娘的脸更大更圆了,虽然发福了,却丝毫不影响她手脚麻利地招待客人。
墙上的菜单倒是换成新的了,每个菜都配上了色彩鲜艳的图,显得特别有食欲。
“老板娘,两盘炒饼,素的。”
新进来的客人声音清脆,我身后有椅子抽出的声音。
炒饼还是原来的味道,不过现在吃起来却没以前那么香,甚至略显油腻。可能因为自从上了大学,我再也没感到过那种排山倒海的饥饿,能为一个人挨饿九十九天,一生经历一次足矣。
“我说这炒饼哪里好吃了,好不容易回趟国,回来就吃这个?”身后,一个男声说道。
“转学去哈尔滨前吃过一次,一直想再来,可就是没机会。”
“哦,懂了,吃个情怀。”
“你知道吗,我们班以前有个男生特傻,为了攒钱给喜欢的女生买礼物,就天天吃这个,因为这个最便宜。”女孩咯咯笑。
“是吗?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把钱给捐了,救了个小孩儿。”
“礼物的事就泡汤了呗?”
“是啊,不过那个女孩其实也对他挺有好感,俩人还单独吃了顿饭。你猜怎么着,他俩就相互说‘祝你高考取得好成绩,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
男声女声笑作一团。
电光石火,石破天惊,她的声音依然十分耳熟,尽管跨越了三年的时光。
但我没勇气转過身,而是像当年听说莫莉要走时一样,把脸埋进盘子里,偷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