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与“写意”:探索军旅文学的新方向

2018-11-07 23:20吴平安
神剑 2018年5期
关键词:写实军旅战争

吴平安

说当前军旅文学正处于瓶颈恐怕不算是危言耸听,因为“瓶颈”的乐观表达便是蓄势待发,众多新老军旅作家为了寻求突破口而殚精竭虑,这队列中便闪现着青年作家西元的身影。近日,当代言实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丛书“当代中国最具实力中青年作家作品选”,入选了西元的《界碑》,内中收入的五部中篇小说,曾被评论界誉为“一套漂亮的组合拳”。

几乎在这部小说问世的同时,《文艺报》发表了西元的一篇理论文章《军旅文学的精神追求》,文中沉淀的显然是作者在创作这些小说时的理论思考或者说理论收获,难能可贵的是他超越了“创作谈”的模式化框架,深刻而且大气,对军旅文学历史与现状的把脉,尤其是建立其上的对当前军旅文学新方向的一家之言,至少能为瓶颈的突破提供新的启示:

军旅文学精神的表达离不开文学质地的大胆突围。军旅文学一直以现实主义为自己的主要传统,在借鉴西方现代派文学和拉美文学观念方面,除《红高粱》等少数篇什外,几乎没有成功范例,在这一领域还是大片空白。那么,这一方向的努力是否注定要失败呢?其实,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就有崇尚“写意”的血脉,比如诗词,比如书法。历代书法大家不仅能写好真(楷)书,也能写好草书,几种书体均能有所成就方能稱为大家。对于军旅文学也是如此,画“形”容易画“魂”难,没有文学形式、语言、技术上的突破,军旅文学精神这个“魂”是不大容易画得传神的。实际上,对于战争的想象,对于中国军人内心世界的刻画,完全可以采用写意的方法,其结果必然会描绘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一枪一弹,一草一木的如实刻画是一种效果,主观情绪、感受、印象的渲染又是一番境界。所以,对于军旅文学来说,“写实”与“写意”同等重要,写实有所不及的地方,要写意来完成。对于军旅文学精神来说,“写意”不仅不与其相矛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突破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上,过去的努力太少,受到的束缚较多,最主要的是因为没有踏踏实实地踩在中国大地上“写意”,仅仅学习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一枝一叶,没有自己的精神内涵和应有的格局,所以渐渐走入死胡同。如果能有一种对军旅文学精神的全新理解和领悟,必将会产生好的作品。

当然,作家的理论宣示与其创作实践的关系比较复杂,只有阅读分析作品,方可把握他在何种程度上兑现了自己的认知。

《界碑》《遭遇1950年的无名连》:书写当下军营生活的姊妹篇

将这两部小说并称为姊妹篇,是基于其大致相同的叙事框架和立意。在我看来,这两部小说均带有某种社会学、心理学个案实验的色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简单纯粹”的环境中,从事一项艰苦的体力劳动,使一群人结成命运的共同体,如此则可以屏蔽掉“纷乱繁杂”的外部世界的负面影响,解除个体心理的设防而敞开心扉彼此靠拢,从而单纯原本复杂的人际关系,密切官兵感情,乃至于经历一番艰难困苦的洗礼之后,升华人们的精神境界。

西元完成这一“实验”,依托的是个体特有的写作资源,即20年基层军营生活的历练,这些丰富的非文学的积累,一旦和写作者的才情学养结合到一起,“非文学”的点点滴滴即可焕发出文学的光芒来。两部小说对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弥漫在书页间的当下连队生活的烟火气,这种生活不仅迥异于战争年代的连队生活,也不同于毛泽东时代的连队生活,很难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刻板模式去套用。而“烟火气”的可闻可感,必定是要借助人物体现的,两部小说的人物不算少,个个有棱有角,活灵活现,有的曾经迟疑,有的曾经动摇,更多的则是“别扭”和另类,而且是各有各的别扭另类之处,这与以往军旅小说和影视中早已被观念形态化了的军人形象大不一样,然而却是更真实的、更原生态的存在,带给读者的当然是更新鲜的阅读感受。

指导员王大心便是一个以往军事文学中不可能有的政治干部,他做罗三闯的思想工作,既非靠大道理教训人,也不靠下命令压服人,而是靠十分另类的,然而很贴心的说服方法,而这一套所以奏效,首先是建立在“知兵”基础上的。小说中一条时隐时现的暗线是令人寻味的:出身军人世家的王大心,对自己属下的士兵精神状态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可是对朝鲜战争中成建制冻死在阵地的无名连,只有心灵的巨大震撼,却苦于无法走进先烈的内心世界而感觉迷惘。这种迷惘来自与爷爷辈的老兵间存在的代际疏离,更来自和平年代与战争年代时代语境的巨大差异。西元捕捉到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出生的兵们就嫩多了”,“九十年代以后出生的新兵就更嫩了”,“你瞅瞅现在的兵,一个个白白净净、细皮嫩肉,哪有个兵的样子?”魏大骡子一语道破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症,这一代的兵,是在消费文化语境中长大的,而消费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女性化的文化,虽说阴柔与阳刚各美其美而无法彼此替代,但古往今来任何一支军队,张扬的一定是金戈铁马,崇尚的一定是血性男儿,倘若“屌丝”和“小鲜肉”。诚如军界所言,“兵的样子”不是天生的,是摔打锤炼出来的。如何将80后、90后、00后等等经军队的淬火变成合格的军人,应当是军旅文学一个新的生长点。西元给出的是自己的方法,戈壁滩上的工程治愈了白洁心灵的伤口,文弱的抗美在万吨水泥的装卸过程中增添了男子汉气概,罗三闯找到了做人的尊严,王大心则或得以“站在祖先留下的某块界碑前”,或终于一步步与无名连先烈的心贴在了一起,以至于曲终人散时,都留下了一丝惆怅。

两部小说都涉及了军中腐败这一敏感话题,西元显然是有所顾忌的,因而用笔是相当克制的,只要回顾一下早在《高山下的花环》的年代,李存葆对相同问题的揭露,就已经大大超越了西元的力度,何况今日军队面临的这一矛盾,早已非当年可比,当然这并非两部小说的主要落脚点,在近期发表的中篇《枯叶的海》中,西元才有了深度的介入。

毋庸讳言,“姊妹篇”的赞誉之词里显然暗含着一种危险,即任何一个有出息的作家都不屑为之的重复自己,哪怕是精彩的自己。而西元的可贵之处,恰好体现在“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一次冒险”,所以此后的每一部小说,几乎是一部一个样,而且彼此间有相当大的反差,这显然是创作力旺盛的具体标志。

《Z日》:百年战争想象的“草书”式叙述

谈及军旅文学“写实”与“写意”这两条路径,西元说:“如果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轨迹,我总结为从写楷书到写草书。”如果将《界碑》和《遭遇1950年的无名连》视作“楷书”的话,那么《Z日》就是“草书”了。

中文小说标题中出现字母词的现象并不多见,最有名的当然莫过于《阿Q正传》了。鲁迅先生何以给主人公起了一个如此怪异的名字,据作者自己解释,乃是贫贱之人,身份低下,外人不知是“阿桂”还是“阿贵”,姑以英语拼法写作阿Quei,略作阿Q。更多的研究者却看出了微言大义,周作人视其为具象描绘,即圆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小辫子,而辫子则含意深广,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改造国民性等重大社会问题,皆蕴含其中;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另辟蹊径,认为‘Q即英文‘Question(问题)的首字母,鲁迅意在反映中国社会一系列重大问题;日本学者丸尾常喜提出“阿Q”=“阿鬼”说,认为中国国民“鬼”性太重,必须加以人性的改造,此为鲁迅“一生的主题”云云。

我在阅读《Z日》时,很自然地联想起《阿Q正传》来,这一联想使我不揣效颦前贤,也来做一番篇名的臆测:

1.Z作为英语26个字母的最末一个,暗含“最后的”“终结的”“死亡的”意思。Z日,即“最后的日子”“死亡的日子”。

2.Z是英语Zigzag一词的首字母,《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对这一单词的解释是。 锯齿形的线或道路。Z的象形,其实就是汉字的“之”字,用作形容词,则有“曲折的”意思;而“日”,则有“日子”,可引申为“历史”之意,如此则“Z日”可解释为“曲折的历史”。

3.Z是汉语拼音Zhong(中)的首字母,“Z日”即“中日”,小说探讨的是我们与那个一衣带水的邻居曲折复杂的历史与现实纠葛。

臆测对错无关紧要,但篇名的不拘一格,显然透露出小说章法的另类来。现如今先锋小说的语境已然不再,中国作家形式探索的热情也明显降温,倒是在持“纯文学”观念者多有门户之见的网络小说中,穿越、玄幻却大行其道,蔚成一大小说门类,而且读者蜂拥。我不知道西元是否受此影响,但现代主义与先锋小说的精神洗礼,使他尝试“草书”式叙述是无疑的。

《Z日》文本最显性的呈现标志,就是时空的跳跃和颠倒,略加梳理:2041年(未来战争)——1945年(日本投降)——1937年(南京大屠杀)——1894年(甲午海战),不难看出,作者刻意地安排,意在构成文本整体上的倒叙,因为站在未来的高度回望历史,其优越性显然高于从历史一步步走到今天;就叙事手段而言,其间离效果的形成,自然会带给读者新鲜的阅读感受。试想倘若按时序还原,则阅读效果必大打折扣。而更为精心的安排,是每一历史阶段的男女主人公,都是以第一人称“我”出现的大心——一个中国军人,和一个叫“英(子)”“樱”“鹰”的日本女子。在100多年时空中的频频死去又频频现身,可以用“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的佛理解释(作者特意一再重复一个细节:“我”在每一历史关头遭遇日本女子,头脑中就会出现“ying”的隔世条件反射式回响),当然也同样可以找到理性的认知:未来的中国军人,毫无疑问是历史中国军人血脉的传承。

这部体量不大的中篇,却包含了不少对战争与人性的思考,诸如战争中军人的尊严与荣誉,敌对营垒中军人的爱情与死亡,历史的积怨与未来的冲突,对高科技时代未来战争的科幻式想象,对大和民族精神的复杂情感,等等。然而我最强烈的阅读感受,还是小说通篇的氛围。氛围是用语言文字营造的,一种流布首尾、统摄全篇的气氛,中国古代诗论的范畴“韵味”,庶几近之。整体上的朦胧而暧昧,超然而虚幻,使叙事性的小说获得了抒情性的诗歌的意味。西元是书写战争残酷场面的高手,但同样是写血腥暴力,此篇却是一派恬静笔调,充满了物哀之美和幽玄之美,同样是写战争中的牺牲,进行的却是物哀化的死亡处理,剑拔弩张金戈铁马中,却掺杂了微妙的情感纠葛,并且充满了静默的哀感,西元是否获益于日本文学,就不是我所知晓的了。顺带说一句,我不大同意论者在赞扬“楷书”式写作的同时对《Z日》“草书”式写作的贬抑,而是高度认同西元“没有文学形式、语言、技术上的突破,军旅文学精神这个‘魂是不大容易画得传神的”真知灼见,甚至进一步认为,文学从高原到高峰的攀登过程,必然要伴随着文学形式、语言、技术上的重大突破,而西元的年龄优势,足以应对在这一过程中难以避免的试错。

《死亡重奏》:超写实画面中的文明冲突

在战争场面的书写上,西元的小说有重大的突破,表现在一扫包括红色经典在内的中国战争小说对戰争残酷性的,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屏蔽。阅读这部中篇,如同面对一幅超写实主义绘画,或是一幅高分辨率的摄影作品,甚至是一组电影的大特写镜头,惨不忍睹的战壕真实,原生态地摆放到读者面前,引起强烈的心理震撼。

不过我认为更为重要的突破,还是在对我们的历史教科书称之为“抗美援朝”的战争书写的立足点上。关于这场战争的一些最根本的问题,比如其性质、意义,对世界格局产生的深远影响等等,依据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利益,无论是当事国还是旁观者,不但目前没有一个一致的判断,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恐怕也难以达到共同的认识,这或许正是让新历史主义者沾沾自喜的地方。西元是一个作家,他只是在写一部小说,绘声绘色地描写出这场宏大战争中一场也许是微不足道的战斗,他的本分便已经尽到了,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战争性质之类的话题,还是留给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去研究去论争吧。或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评论家对西元小说中时常穿插的大量议论颇不以为然,认为会中断小说的叙述链条,折损小说的艺术魅力,而年少气盛的西元对这种批评同样不以为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站在西元一边的。在我看来,小说对西洋音乐程式的借鉴并以此搭建的叙述框架,如同一个人的骨骼,小说的战争场面和非战争场面惊心动魄的细节性呈现,如同一个人的血肉,骨骼强健血肉丰满,倘若没有精神没有灵魂,仍然不是一个活人,至少不是一个值得赞美的活人,就一部小说来说,骨骼、血肉、灵魂三者缺一不可,只有三者的完美结合,方可成就一部优秀小说,而大部分小说,不是在某一方面有所欠缺,就是在三者的结合上显得生硬。

难道英雄主义、牺牲精神不能作为小说的灵魂吗?当然可以,但这几乎是以往全部中国战争小说的共同主题,仅以此并不足以摆脱共性书写的惯性,不能说《死亡重奏》已经尽善尽美,但无名高地上战斗间隙敌我之间的对话,揭示的是作者对战争性质的超越狭隘意识形态的判断,即两种文明的冲突。基于这种认知,对敌人妖魔化的处理方式便没有容身之地了。想当年,他们的前辈英雄鲁滨孙·克鲁索漂流到孤岛,靠着《圣经》和毛瑟枪,征服并奴役了野人“星期五”,现如今,登上朝鲜半岛的美国大兵(联合国军),手里的武器仍然是这两样宝贝,《圣经》还是那本《圣经》,毛瑟枪则已经升级为飞机大炮坦克军舰乃至于背后的原子弹了。在这伙现代鲁滨孙高傲的蓝眼睛里,这些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中国士兵,实在和野人“星期五”没有两样,而挟诺曼底登陆横扫西欧的军人荣耀,以及二战成就的金元帝国的辉煌,他们不能说没有傲视天下的资本,何况他们是为了传播福音而来,然而他们毕竟大错特错了,错在盎格鲁·撒克逊精神遭遇的不是“星期五”,而是那个代表了五千年文明史的颜体的“柳”字,彼此的敌对遂不可避免。美国大兵史密斯不能不困惑:“我们要给你们的你们不理解,而你们想要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越是拼命地要给你们,你们就越是拼死地抵抗。”

可以推想,西元在书写自己的战争思考时,会面临操作上的两难:无此则无从往躯干里注入灵魂,有此则因实际存在着难以克服的语言障碍而引起失真,以虚拟作者的身份直接出面发表高见则更等而下之。西元的苦心处理,已经最大限度地实现了自己的文学野心,倘若没有这些对战争性质的议论,这部小说固然还是精彩,但只是技术层面上的精彩了。在我看来,至少超越了此前朝鲜战争叙事“打击侵略者”的意识形态话语,避免了以往军旅文学把对手妖魔化的惯常叙事策略(尤其在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的厮杀中,很难摆脱将敌人妖魔化的叙事惯性),将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作为小说的底色,转换到两种文明冲突的叙事立场,是耶非耶,姑且不论,但显然比以往的战争小说高出了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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