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松如凤(外一篇)

2018-11-07 23:20毛建福
神剑 2018年5期
关键词:许世友警卫员大别山

毛建福

去河南新县拜谒许世友将军墓,并不是因为他枪打得好,仗打得好,也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我是奔着四个字去的,即忠孝义勇。一般的人,这四个字能做到一个字就了不得,可许将军竟然把这四个字都做到了。

我还是写了首打油诗:许你一世友,服周有恩来。一堆空酒瓶,如何作祭台?一二句表面上是写许世友酒量不及周恩来,实际上写的是毛泽东把许世友的名字改了,仕改士又改為世。服周是楚国的一句话,当年周朝建立,楚国根本不承认有个周朝,这才有不服周一说。至今,鄂豫皖仍有人说不服周,意即不服。大别山的人喜欢这样说:我就是不服你那个周。不服就不服,偏要不服周,堪称“跳起来说话”。但这也表现出大别山人的一种豪气和不屈的性格,周朝已去,仍然不服周,厉害!

“服周”服的是毛泽东,这是忠诚。谁敢携枪见毛公,唯有许家大将军。这第一句的敢,当然不是胆子大,体现的是一个“忠”字。前面打油诗是毛泽东对许世友的赏识和信任。

许世友带着警卫员回到村里,他的母亲在山上砍柴。柴砍好了,自己背着,见到儿子回来了,自然是高兴,就笑着说:“在山上砍柴,就穿了件破衣服。”许世友一听,跪倒在地说:“娘,儿这次回来是接你去城里享福的。”许母说:“城里住不惯,听不到鸡叫。再说这山上有树,菜园里有菜,去不了的。”许母说话的时候,脸就对着警卫员笑,警卫员想去背柴火,可动作竟然没有许世友快,许世友把柴火背在自己肩上,警卫员要背,许世友没搭理他。许母说:“嗯,我的儿子没变,还帮娘背柴火。你看你看,就咱娘俩只顾高兴说话,冷落了客人。”那一次,警卫员在许世友家吃饭,坐的是上席,客人嘛。

许世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天还没亮他就悄悄地起床去了许家坟山,他要看看那山上的凤松。有五棵这样的松树,呈扇面均匀地长在一面坡上。这五棵松树长到一定的高度树梢就斜伸出去,并指向同一个地方。当地人称这松树为凤松,凤松不是长寿松,不是迎客松,凤松不是昭示,是孕育。既然要土葬,那就给自己找一块埋的地方,那五棵凤松朝向之处,正可以托体同山阿。

魂归故里,跟列祖列宗埋在一起。最终埋的地方不是他自己选的,埋在哪里也是祖坟山。马革裹尸,青山处处埋忠骨,焉能不好?但他非得这么闹腾一下,却让人有质本洁来还洁去之感。

20世纪80年代后期,部队的报纸曾经有一篇很好的言论,标题是《师长一来就过年》。那时候的部队报纸还有读者来信,曾经发表过一篇来信要求基层领导管理好战士的档案,结果把团里领导的鼻子都气歪了。许世友去南京路上好八连,见战士吃的是汤汤水水,在那个饥荒年代这饭菜根本就填不饱肚子,许世友哽咽了,他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战士吃好,否则怎么训练?看看好八连的战士,一个个精神面貌都挺好,他问战士们有什么要求,战士们要求他唱花鼓戏。他一听,哈哈大笑。唱就唱吧,尽管唱起来离弦走板,那也得唱。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满足战士们的要求才最重要。他唱了,让人想到的是张飞绣花。

在动乱年代,有些将军被打成了反革命,这些反革命让子女们去找许世友,因为他忠肝义胆。他先后送几十个反革命的孩子去了部队,只丢下一句话,如果在部队不好好干就枪毙你们。这就是许世友,铁肩担道义。

大别山的意思是此山有别于神州的山。许家祖坟山的凤松有五棵,倒了一棵,想必是许将军生气了,为什么不把他埋在他自己选定的地方?一掌把这棵凤松打倒了,许将军在天有灵,这事他一定干得出来。当年在许家洼家里,红枪会的人把他家的门都堵上了,他一掌把自家的墙打出一个洞来,而后就飞身上了屋顶。身经百战,每次负伤,他都是用手指头把弹头从体内抠出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想到此,我明白这大别山上的凤松在孕育着什么。

横亘鄂豫皖的大别山,将长江与淮河分开,如果从地图上看,那就是一把刀分开二水。这大别山的山上多松树,岂止是凤松在孕育着什么,所有的松树也都在孕育着什么。他们孕育的是四个字:忠孝义勇。

许世友墓,这已经成为新县的一个旅游景点。新县是个穷县,为了让新县富起来,就开辟了红色旅游线。不过,真正让新县富起来的,是劳动力输出。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新县就对农民进行培训,然后输出到国外。他们到了国外,把辛苦赚来的钱再汇到家乡。有的农民到了国外,还真赚到了第一桶金,回家乡搞起了农家乐,办起了工厂。有个农家乐里还请来了西班牙女郞,男人是牛,女人就是那块红布,这大山里能不热闹?

你要去许世友墓前,小店里有人卖将军酒,几十块钱一瓶,这酒估计只能用来祭拜,活人喝了估计得死。景点里有人穿着红军服装,看他们穿的衣服纤尘不染,看他们的面相稚嫩做作,偏偏这做法竟得到推广,那些穿军装的人,那些头戴乌纱帽的人也要穿一回红军服装,这不是缅怀,只是拙劣的表演。

当井冈山上的红军越来越多的时候,粮食就不够吃了。蒋介石调集兵马围剿井冈山,依旧是山下旌旗在望,依旧是山头鼓角相闻,依旧是敌人围困万千重。林彪问毛泽东,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毛泽东说,只要红旗插在这里,就可以永远问下去。这个时候,红军都没有统一的服装,朱毛红军从井冈山上下来,一路败仗,在大柏地战斗中总算打赢了,终于是雨后复斜阳。多亏东固山根据地让朱毛红军歇口气,酒足饭饱后直下汀江,红军发财了,这才有了红军统一的服装。

有了统一服装的红军,这才慢慢开始红起来。红军的灵魂开始变了:他们越来越像穷人的队伍,只要会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他们就能凝聚在一起。这样的队伍,是打不垮的。

穷病难治,我不知道当年起来闹革命的人有多少原因是因为穷,但肯定有穷则思变的意思在。直到现在,还是穷,因为活着的成本太大。人心开始变得冷漠,让我想起《水浒传》里,皇帝给宋江毒酒,宋江赶紧差人叫来李逵,说我死了怕你再闹。李逵说不闹了,你都已经喝了毒酒,我只有多喝毒酒才能与你同时死。小说里的这个情节,说的就是人心的冷漠,冷漠到了何种程度?其心已死。

锦衣玉食,尚易倦怠,怎么办?依然是毛泽东与林彪的一问一答。

林彪问: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毛泽东答:只要红旗插在这里,就可以永远问下去。

毛泽东很幸运,他身边有的是人才,林彪是军事天才,周恩来是情报天才。其文臣武将对毛泽东都绝对忠诚,许世友是忠诚的代表。

许世友有些做法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或可笑,比如他非要土葬,他把毛主席像章都收集齐了,摆满了一屋子,他走到哪里还要背着手枪。他背着手枪,那是真正的尚武精神。据说他曾经带着一名警卫员上山打猎,警卫员跟在他身后,他对警卫员说,你到山那边去,两边夹击更容易打到猎物。结果,警卫员一枪打在许世友身上。警卫员快吓死了,而许世友竟然哈哈一笑而过。

有枪,枪就会走火,有枪,枪也会伤及自己的人,这也不是什么问题,但让哨兵背着枪套,里面是空的,这就太不像话了。当军队开始搞生产经营的时候,确有这种现象发生。如果军队的指挥员像许世友一样爱枪而不是怕枪,那该多好?尚武不是几句口号能解决的,不把枪当成自己第二生命的军人绝对不是好军人。

那些来祭拜许世友的人,你可曾想明白许世友为什么总是要背着枪?

红军转战闽粤赣,一开始到处都贴着“活捉朱毛”的标语,士兵要把标语撕了,毛泽东摆摆手说:“他们这是在给我们做宣传,要不然,老百姓怎么知道有个朱德?怎么知道有个毛泽东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因为标语没撕,围剿的人走到这里就不走了,说标语没撕,红军肯定没来这里。

不管这世道如何变,许世友都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穿越得很远很远,因为他已经是忠孝义勇的化身。年轻时不懂事,总为高超而着迷,到了一定的岁数,你一定会为最基本的东西而着迷。我没办法去想象,不忠不孝不义不勇的人,他能干什么?我怅望长城,写了四句诗:到了长城何足奇,不见燕台已多时。总有青青藤蔓草,仍把老墙当凭依。当年筑燕台是为了招贤纳士啊!

我也是大别山的兒子,我感谢大别山出了个许世友,他为这座山增加了高度和知名度。

无为有处

《红楼梦》里有一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联意说的是真假有无的转换。我要说的是把假的说成假的容易,把真的说真的有些难。

你相信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能背《诗经》吗?你肯定不相信,因为现实生活中舞文弄墨的人没有谁口出狂言能背下《诗经》来。我的家乡在大别山一个偏僻的小村里,我有一个亲房的伯伯,他就能把《诗经》倒背如流,只不过他不知道什么叫雨雪菲菲,也不明白什么叫杨柳依依。后来听别人说,他小时候读私塾,死记硬背可以,就是理解不了其中含义,为此挨了教书匠不少的打。造梯田修水库那会,要打夯,四人或多人抬着夯往下砸,为了让大家的劲用在一起,必须有人唱着什么,其实是劳动号子。大老粗们中谁会起号子呢,于是就想到了我的这个伯伯。这伯伯因为是地主成分,就问村里的干部,《诗经》能不能当号子。村干部都没学过《诗经》,能促生产那就是抓革命啦。于是,我这位伯伯叫号子的声音响起:昔我喂往矣呀杨柳喂依依呀嗬嘿,夯子抬起来了,而后咚的一声,夯子重重落下,打夯的人齐声唱道:哟嗬哟嗬哟嗬嗨呀……大别山闹革命出了那么多将军,谁能想到《诗经》竟然这样在传唱?如果《诗经》是封资修,没这封资修如何劳动?这位伯伯是个老光棍,有天夜里睡在他猪窝般的床上,听他背《诗经》,那时候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把这故事说给一位老文学编辑听,他只说了两个字:苍生。这是生命的多姿多彩,也是命运在捉弄人。

《诗经》里的《采薇》早被谱成曲,还编了舞蹈,美得让人心醉,可谁能想到,当年的劳动号子竟然是那样在传唱着《诗经》?现在想起来,忍不住一阵心酸。

我们老家有一种蛇俗名叫土里蛇,其色如土,能钻到土里生活。我们那里有一个傻子,偏偏鼻子灵,他一闻就知道哪里有土里蛇。小时候见过这傻子,但没见过他现场表演绝技。不过,我相信他的绝技是存在的。在那个年代,这种日常的表现,是没有利欲的。

大别山出了很多将军和英雄,他们在战场上的传奇故事很多,那都是历史事实。不过,有些传奇故事说出来你也未必相信。

还是先说说毛泽东,毛泽东转战陕北时,胡宗南的部队一直在围追堵截,有一天,胡宗南的人马与毛泽东的队伍在黄河边上迎面撞上了。撞上了就撞上了,仍然各走各的路,就好像没看见。当年转战陕北的老兵,也承认这是历史真实,但这个真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细节,在电视剧里也直接搬上去了。观众看不明白,这怎么可能,答案或许是胡宗南这支队伍的长官是红军的人,或者看着是穿国民党服装的军队,其实是红军乔装改扮的。但是,这个谜底没人说,谁也没办法猜透。这也说明红军的情报工作做得太好,让后来人看到的是传奇,看不到的是那条看不见的战线。但是,在影视里,生搬硬套把这个历史细节直接展现出来,这是不符合影视剧创作规律的。因为这个细节跟手撕鬼子、手榴弹炸飞机一样荒诞。

古代小说里,还有武侠小说里,一个人生擒几十个或百十个敌人是可以的,一是本来就玄幻,二是冷兵器时代作战,个人靠的是体力、武艺,而非兵器。但自从有了枪以后,作战形势发生了改变。一个人体力一般,他照样可以赢,只要他的枪法好。有这样一场战斗:四十七个人,人人手里有枪,枪里也有子弹,却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俘虏了。十七岁的少年叫贺炳炎,是贺龙的爱将。

贺炳炎的后代决定把贺炳炎写成电视剧,但在这个一人生俘四十七人的细节上卡住了,怎么让观众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换句话说,把真的说成真的到底有多难。

贺炳炎是湖北松滋人,母亲死得早,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从小就给人放牛,学过篾匠,杀过猪,打过铁。或许是从小被人欺负,他上武当山学了凌霄剑,又学了玄虚刀法。贺炳炎当兵的事,传说很多。一日贺龙的队伍来到铁匠铺,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打铁的少年,可父亲不愿意,说他儿子还小,他必须在儿子身边。也就是说要么父子都要了,要么一个也不要。贺龙笑了,这应该是他招兵买马最好的一笔生意,本来只要一个,结果还有了搭头。贺炳炎参加红军,他不识字,却在宣传部提着桶贴标语,让他的父亲感到奇怪的是,不识字的儿子贺炳炎每次贴标语都不会把标语贴反。贺炳炎告诉父亲,这字正看才是字,反看就是符,鬼画符。这事很快传到贺龙的耳朵里,贺龙一听就笑了,夸贺炳炎脑子灵,只有脑子灵才能打仗啊!一笔写不出两个贺,贺龙就把贺炳炎放在自己身边当警卫员。贺龙这么安排,因为他看重贺炳炎,留在自己身边也可以言传身教。有一天,贺龙从五十米开外扔一把菜刀给贺炳炎说,他是两把菜刀闹革命的,现在一人一把,先比画几下,叮叮哐哐,几十个回合下来,未分胜负。但贺龙说了一句:拿两把菜刀闹革命的人是我,但把菜刀用成战刀,你肯定比我强。在湖北监利的一次战斗中,时为湘鄂西军官学校学员的贺炳炎,手握一把菜刀直冲敌阵,左砍右杀,连毙数人,此役一举成名,军中无人不称道。

贺炳炎的勇猛,菜刀用成了战刀,在生擒四十七个俘虏的事上,就说贺炳炎用了玄虚刀法,那没被砍杀的四十七个俘虏吓傻了,束手就擒。这样写来,真实性存疑,且毫无情趣。别忘了,敌人的手里都有枪,枪里都有子弹。

这部电视剧到现在也没有做出来,但该剧出不出得来不是我关心得了的。我想说的是影视和生活中的真与假,有与无。自古英雄出少年,当贺炳炎俏罗成一样出现在战场上时,对于那些杂牌军里的兵油子来说,应该眼前一亮,不管此少年是红是白,那一脸的英气足以让人惺惺相惜。对于兵油子来说,一开始肯定不把这位少年放在眼里,也不愿意让这位少年去死。有人肯定还会跟贺炳炎开玩笑,是不是还穿着开裆裤?有能耐从你爷爷裤裆里钻过去,爷爷就饶你一命。在兵油子们放松警惕,根本没把这位少年当回事时,这位少年突然发力,将计就计,用堪称神奇的表现,生擒了四十七個俘虏。故事这样编下去,也非常好看。当然,还有别的思路。在忠于历史忠于事实的前提下,把一场戏编得好看并不难。七岁放了八年牛,七岁的孩子躺在树荫下睡觉,天快黑了,他一吹口哨,牛就从远处飞奔而来,然后他再骑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回家,这简直就是八年的放牛经验。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互联网时代,是信息时代,是传媒大于事实的时代。信息的真假有无,自古于兵家就是诈,且兵不厌诈。各国的政治家快成为魔术师,都是用诈术的高手。这诈术玩好了全世界鼓掌,玩不好连自己都不看。再高明的诈术必须有个准绳,不能越雷池一步。

去过狼牙山的人,一定很清楚,如果从悬崖上跳下去,应该是没命的,可是,偏偏有根看不见的线系在跳下去的人身上,让他只受点皮肉之苦,让他还好好地活着。当年的狼牙山五壮士,还是有人活下来了嘛。这里的这根看不见的线应该是佛教里的“无”,这里的无不是没有,是寂灭。去过老子讲经台的人一定知道,当年日本鬼子十三发炮弹打到讲经台,竟然一发未响。我没有称奇,我想到的是寂灭,是不增不减。

成语祸从口出,还是要看一看口出何言,恶言?狂言?诤言?忠言?妄言?谎言?防口者完全没必要管到底是什么言。人是上面呼气,下面放屁,于个体生命来说这才通透,于社会国家来说才热闹。谁不喜欢热闹?除了看热闹还能看什么?农家古语云:脚往爱处走。说什么重要吗?低下头来,看看他们的脚到底迈向何方。

假作真时也好,无为有处也罢,那是醉汉,是梦呓。有一次参与酒会,一个人喝醉了,醉了竟骂单位领导。

“你昨天喝醉了还骂领导。”

“真的吗?我是怎么骂领导的?”

“真的。你骂领导脑子进水了。”

“这可怎么办?”

“去领导家赔礼道歉。”

“也只能这样了。”

谁也没想到,坏事竟然变成了好事,这位醉汉后来很受领导的器重。福兮祸兮,一跤跌在青云里,多亏了酒。人世间的呓语、诳语、醉语太多,若没有这些,人世间太寂静。现在戒酒令厉害,多少妙事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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