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
简介:祖父去世后,我一个水货观星师赶鸭子上架地进了钦天监。作为秦昱的臣子,我上任第一天就被要求“陪睡”,还在半夜揍了他一拳。秦昱不追究我,却揭穿了我的身份,要求我违背祖父的意愿为他所用。道义和情感,我到底该选择哪边?
1. 祖父哇!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哇!
2. 谁敢如此大胆,揍当今圣上?
3. 顾姑娘,朕的怀抱,你喜欢么?
4.呵,男人。
5.臣认为,今上的位置不可挪动。
6. 祖父有心疾,发病起来需及时救治。
7. 当初善良的姑娘,也会玩弄权术了。
8. 都告诉皇兄了不要搞这么多鸡血
9. 秦昱,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啊!
1.
作为一名水货观星师,我的内心是十分崩溃的。
我祖父是钦天监监正,临死之前,两脚一蹬。旁人问他属意的下一任监正是谁,他巍巍颤颤地抬起手指指向我。
然后,就咽了气。
其实我非常怀疑,祖父的意思,是“千万别让这个小兔崽子接我的班”,但奈何他没来得及说出。旁人就自然认为,我是祖父属意的监正。
可我三岁会爬树,五岁会翻墙,七岁能扛着锄头把街口的小流氓打一顿,哪里是观星的材料?好歹等到十岁懂了事,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偷偷学习下厨烹饪、针织女红,虽然顶着男儿身,也努力将自己培养成一个贤妻良母的典范,哪里有空去观星?
且因为我真身是个女子,生下来体弱,家人才将我当成男儿养的,也从未打量着让我接了祖父的衣钵。可旁人不知,他们只认为,钦天监监正的孙子,资质当是不凡,虽然直接做监正不太合适,但进钦天监做个主簿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向圣上上书,将我赶鸭子上架地塞到了钦天监里。
上任的第一天,我内心哆哆嗦嗦,去见皇帝秦昱。
秦昱登基未满两年,便以铁骑踏破了西北边境,直捣突厥王庭,把两年前侵入我皇城脚下的突厥人打得缩头不出。他雷厉风行,令行禁止,坊间传言,秦昱是个冷面暴戾的君王。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秦昱,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精力用不完的时候。自我进殿,他便在看折子,全然好似我不存在一般,一直看到太阳西下,殿内掌灯,他慢条斯理用完了晚膳,才恍然惊觉,道:“原来顾主簿也在!”
我撑着站得双腿发颤的腿,恭敬地答:“臣在。”
秦昱靠近来,围着我走了一圈,朝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句:“顾监正的孙儿,当真姿容不凡。”
而今男子立世,讲究的是品德才干,就算站在我面前的这位皇帝,因承袭了先皇和太后的优良面貌,眉目俊朗恍若谪仙,大臣子民们说起来,也得先赞扬他的功绩,才能提一句“姿容不凡”。
像这般略过品德才干,直接称颂样貌的,放在男子身上,便是赤裸裸地嘲笑了。
就差点儿说一句“这个小白脸”了。
我虽是女子,对此没太大感觉,但秦昱的敌意,我要是还看不出来,就是个傻子了。
我只得装作听不懂的模样,深深弯腰:“皇上谬赞了。”
“既然是顾监正的孙儿,能力当是不错的,朕来问问你。”
考验来了,我背后冷汗涔涔。
“顾监正去世之前,曾建言道,二十八宿隐晦,万物之精衰落,让朕妥善保存体内精气,少去妃子宫中,以免精气日亏,顾主簿是否也这样认为?”
我虎躯一震,浑身发抖。
虽然我是个水货,但好歹也听清楚了秦昱话里的意思。
我就说秦昱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敌意,原来我祖父去世之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暗示这个男人“不行”,本就是一件非常得罪人的事情,更何况这个男人是当今圣上,是掌管生杀大权的天子!
祖父哇!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哇!
我此刻已经快哭出来了,说我祖父是错的吧?我个半吊子一时又想不出好理由,说我祖父是对的吧——
我可能会成为我朝官龄最短的官儿。
——欸?这样也不错啊!
我瞬间清醒过来,反正我祖父刚去世,秦昱再怎么震怒,也不好立刻宰了我,最多就是罢官。
这不正好应了我的请求?
当即,我腿也不抖了,腰也不弯了,汗也不流了,抬起头来,对上秦昱那一双好看的眼眸,铿锵答道:
“是的,皇上,臣也这么认为。最近天象不显,皇上还是保管自身精气为要,可千万别玩脱——”
我话音未落,秦昱一甩袖,就将桌案上的麒麟镇纸摔了下来。“哐当”一声落在我的脚边,活生生掐断了我的话音儿,我一抬头,正好对上秦昱怒气冲冲的脸。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副要把我吃了的模样,我也不怕,对他的眼神没有回避。我俩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气氛紧张到殿内的太监都不敢喘气儿。
良久,他才收了怒容,只是那张俊脸背后的愤怒却是压也压不住。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嗜血的笑,看得我浑身一哆嗦。
“既然如此。”秦昱道,“朕听闻观星之人,身上自有缘法,能召来星宿显身,使星象明亮。”
我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昱盯着我的目光愈发深沉:“既然你们祖孙都说朕精气即将不存,那你日后便睡在朕身旁,令朕沾一沾你的缘法,好让星宿亮,精气足。”
我瞪大了眼,俯跪在地,惊恐出声:“皇上,臣——”
我一句话堵在肚子里,上头秦昱從喉咙里发出一声威胁的“嗯?”便将我的反抗扼断在了摇篮中。
“臣……遵旨。”
2.
说什么沾缘法、补精气之类的破烂理由,旁人信,我是不信的。
秦昱一定是为了报复我。
祖债孙偿,说的就是我的处境了。
我是当真不敢和秦昱同床共枕的,好说歹说,总算让他允了我睡在床下的踏板上。
好在龙床宽大,踏板地界儿也足,我睡在上面还能够翻身。到子时,我听着秦昱的呼吸渐渐沉稳绵长,终于放心地睡过去,本以为这一夜就能安然度过了,却没想到——
“顾主簿,顾主簿?去给朕倒——”
我从梦里醒来,对上的是朦胧光影中,一张放大的俊脸,因刚刚醒来时脑子都是糊的,我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地便一拳挥了出去,结结实实捶到对方眼睛上。
对方“嗷”的一声大叫,我坐起来,看见他明黄的绸缎中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我……刚刚……把当今圣上……给揍了……
祖父你带我走吧!
我猛地跳起来,立刻又跪在地上:“臣……臣……”
秦昱已经被我揍得背过身去了,他弯腰拿手揉着眼睛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更可怜的是,他还低声怨道:“先被祖父咒,再被孙子揍,朕这是欠了你们顾氏什么……”
我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忙道:“皇上稍等,臣、臣这就去传太医!”
“不许去!”秦昱转过头来,被揍的一只眼睛已隐隐见着黑青,夹杂着泪光闪闪,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
“今晚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他恶狠狠地吩咐道。
秦昱起身,揉着眼睛,宽大的中衣随着走路的动作一合一开,露出里面莹白的胸膛。我连忙低下眼,脸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
秦昱给自己倒了杯水,怨道:“半夜想喝个水还得挨顿揍,朕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看着秦昱的模样,突然心软了,觉着他这个皇帝当得还是有点儿可怜的。
秦昱喝完了水,又回到床上睡了,不一会儿呼吸又绵长了起来,好像半點儿也没有惩罚我的心思。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暖。
叫我陪他睡,大抵是为了让我睡不安宁折腾我,却让自己挨了一拳。面上瞧着不想让我好过,实际上却轻轻放过,过了气性,睡得比谁都沉。
这副真挚的性子,着实太可爱了,可见坊间传言并做不得准。若秦昱当真是个暴戾的皇帝,此刻我怕是坟头都长草了。
可第二天一早,我的心情就不明亮了。
原因在于第二天醒来,我睁眼便见着秦昱坐在床上,阴气沉沉。
外面小太监已经催了三四回了,秦昱还不肯让他们进来服侍。
我看着秦昱右眼上那一团浓重的乌青,心虚得厉害。
“让他们出去,谁都不要进来服侍,朕今日不早朝了。”秦昱把被子紧紧拢在自己身上,吩咐我。
我觉着现在的情景,特别像我糟蹋了他一样,很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缘由很简单,就算秦昱不上朝,还是会有臣子揣着要事来觐见的。到时候见着秦昱眼上的乌青,少不得要关怀几句:
——皇上,您这眼睛是怎么了?
——被揍的。
——谁敢如此大胆,揍当今圣上?
然后我就完蛋了。
3.
最近朝堂上的确是有大事,秦昱也的确不能对臣子避而不见,因为不见的话,秦昱麻烦就大了。
两年前,突厥侵入皇城之时,我朝与突厥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休战条约,其中有一条,便是我朝皇帝,昭灵帝要去突厥为质。昭灵帝去突厥之后,昭灵帝之弟秦昱便登上了帝位。秦昱上位两年间励精图治,国力提升,在这期间突厥已被我朝打得俯首帖耳,主动要将昭灵帝送回皇城。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有二君,秦昱最近的处境,的确是尴尬得很。
秦昱叫我回避,单独见了臣子,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安然无恙,没有哪个太监将我押出去接受惩罚,我便知晓他是为我瞒下了这个罪过。
他似乎是心绪不宁,眼周依旧乌青着,见着我,掀了下眼皮,坐下了,吩咐道:“你替朕去传晚膳。”
我出去传膳,对小太监加了一句:“再拿两个煮鸡蛋来。”
小太监非常关心,问:“皇上可是从来不喜欢吃鸡蛋的,今儿是怎么了?”
我勉为其难编出一个答案:“皇上昨晚,有些累,需要补补。”
小太监立马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我,眼里有说不出的不可置信。
“原来、原来皇上喜欢的是、是……奴去御膳房了……”
我突然觉得,小太监好像误会了什么。
小太监将鸡蛋送到我手上的时候,眼神极其暧昧,看得我双颊微红,低头进殿。
“怎么去了这么久?”秦昱皱眉,他小憩一会儿后唇色更加红润,我现在才知秀色可餐是个什么模样,这当真是看得我心痒难耐。
“回皇上,臣去要了两个鸡蛋,给您消消肿。”
秦昱也没说什么,只听话地让我拿鸡蛋朝他眼睛上敷。我拿着鸡蛋起身,俯身在他眼睛上揉,因为怕鸡蛋滚落在地,我格外小心,身子便凑得近了些。
秦昱闭着眼,呼吸拍打在我鼻尖,和我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我们近得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我怕撑不住,左手便扶住了他的肩,可一不小心,我的手一滑,居然撑开了他的外袍,露出里衣。我慌乱之下想退后,却因为失去了支撑,身子一歪,正好坐在了他腿上,而秦昱大抵是怕我摔着,有力的臂膀搂住我的腰,让我俩的上半身也贴在了一起。
秦昱睁开眼睛,长得令人发指的睫毛对着我的鼻尖扑闪扑闪。
他突然笑了一下,近乎魅惑地说:“顾姑娘,朕的怀抱,你喜欢么?”
我直接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4.
其实我觉得,我喜欢秦昱这件事情,秦昱应当是知道的。
说起来,那还是我十岁的时候。某日中书令邓大人的寿宴,府中热闹非凡,我四处游荡,看上了后院荷花池子里的荷花,非要划船去摘,连侍女也不等。
结果就是操作失当,一桨子划得人仰船翻。
我是个旱鸭子,当即被水灌入了口鼻,失去意识。幸好当时秦昱在旁边,奋力游过来将我捞上了岸,才免得我英年早逝。
所以当我醒来,睁开眼,看到床前面冠如玉的秦昱时,一颗心就扑通乱跳了。
秦昱不仅见义勇为,而且人品刚正。按理说当时的情景,他救了我,应当知晓我是女儿身了的,可他却一直装作不知,没有拆穿我,更没有以此为要挟。
于是我感动了,于是我非他不嫁了。
我转了性子,在我爹娘震惊的注视中,从一个不学无术的二皮脸,向不学无术的贤妻良母靠近。
跨越之大,让他们平生罕见。
对于这个结果,我家里人倒是喜闻乐见的,全因为秦昱当年还是个身份尊贵的闲散王爷,不必争权夺利,我若嫁给他,日子必定能过得舒心。
于是我们顾府和王府心照不宣地來往了起来,每逢节日都会打发我过去送些节礼,秦昱也没有拒绝。他还自己亲手做了笛子、簪子等一些小玩意儿回赠给我,虽然我没直接说过喜欢他,但年少时不懂得掩藏心思,当年我看他的眼神,应当是“垂涎三尺”的。
就在我渐渐长大,准备再把感情深化一下的时候,突逢巨变,昭灵帝为质,秦昱上位。往日性情温和的闲散王爷突然成了不择手段的暴戾君主,他刚刚登基的时候,我曾偷偷跟着祖父去宫里找过他,而他远远望过来冰冷而威严的眼神,直接将我吓退得三丈远。
那次回家,我病了好久,娘亲在床边劝我,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劝我放下从前的心思。
病好之后,我最终还是把他从前送我的礼物找了个大箱子封存起来,安安分分地做我的“顾家公子”。唯有他曾亲手雕刻的一方玉佩,我实在舍不得,便打了个络子随身挂在腰间,也算是心里的最后一点念想。
我本以为我们此生不会再有牵扯,再相逢也是路人,没想到祖父临死前的一指,阴差阳错地让我又站在了他面前。
这层窗户纸捅破,我再也无法安然地在秦昱面前装“顾家公子”,敛容行礼,道:“皇上,恕臣冒犯。”
秦昱拢好了衣裳,一手将我抬起,道:“你没有冒犯朕,就算是,朕也是自愿被你冒犯,不必请罪。”
他的那句“自愿”就像一颗石子,抛高投入已静寂许久的湖面,让我难以自持,连呼吸声都重了许多。
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巍巍颤颤道:“皇上,别这样……”
秦昱凑近来,呼吸毫无忌惮地拍打在我脸上,和我鼻尖的气息交织缠绕在一起。
“打朕的时候,可没见你如此害臊。”
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明明是和从前一样俊美的容貌,却多了几分无形的威慑,让我不敢多说话,紧张地把头低下。
秦昱轻笑一声,气氛倒也没那么紧绷了,他说:“我也不打算把你怎么样,毕竟你祖父掌管钦天监近四十年,是我朝肱股之臣。只是他太过刚直,刚直到不肯为朕所用。如今朕面前有难题,若是你能为朕解决,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可明白?”
我心中了然,就说我怎么那么自然地就被推到了钦天监,又那么自然地睡了秦昱的龙床……的脚踏板?原来一切都是他蓄意安排的。
利用我对他的情,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办事,可以,很君主。
呵,男人。
5.
秦昱说的是什么事情,我结合最近的局势,一猜便猜出来了。
因为昭灵帝不日便会归来,朝野之中,让秦昱归政于昭灵帝的呼声越来越高——毕竟秦昱只是个危难关头顶事儿的皇帝,而昭灵帝则是先帝遗诏亲封的新皇。
可也有人说了,昭灵帝上位便差点将山河拱手让人,而秦昱上位不到两年便力挽狂澜,谁是明君一目了然。
通常朝堂上吵个没完的时候,便是钦天监出来搅局——哦不,定论的时候了。
我在祭坛上装模作样地观察了几天,回去穷尽毕生所学,写了道折子,在早朝时分当着满朝文武向秦昱禀奏。
“……天子居于紫微,听政于太微,如今两宫星辰明亮,二十八宿各司其职,乃正宫之兆,天命所归之故。臣认为,今上的位置不可挪动,若擅动,恐上天责罚,陷百姓于水火。”
我此言一出,朝野哗然,各路朝臣纷纷对我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看得我如泰山压顶,到此刻我竟有些体会到了秦昱的不容易。要管理好朝局、治理好国家,当真是件难事,也难怪他自当上皇帝起便在众人面前性情大变,若是还如从前一般温和良善,只怕早就连渣也不剩了。
我悄悄抬起眼皮,隔空与他对视,他的嘴角略微向上提了些弧度,很快又压制下来。
接下来的时日,我依旧每天去祭坛报道,装模作样地观星,和秦昱探讨星辰演变之法,做足了高深模样,以获得旁人信服。一日回府,我坐在马车当中,当马车驶过一处僻静的巷道中时,黑衣蒙面的杀手突然从四周“飕飕”飞出,同时有根利箭直刺我面门,钉在了马车里面。
我立时慌了,放下窗帘躲在马车里瑟瑟发抖,可意外地,我听见外面缠斗许久——这不像是我顾家小厮该有的战斗力。
我小心翼翼地撩帘而出,对上的是秦昱明亮的眼,他正抬起手,准备撩帘而入。
“放心,一群乌合之众,伤不了你。”
我朝旁边望去,果然这群杀手已经被秦昱带来的亲卫解决了,此时的地上凌乱不堪,秦昱的衣摆上却一点儿血迹都没沾,就这样笑如清风地望着我。
我重重舒出一口气,道:“多谢皇上。”
“无事,你为朕办事招来的麻烦,理当朕为你解决。”
可他只需要派亲卫偷偷保护着我便好,为什么自己也要亲自跟着呢?朝廷上那么多事情,他不忙吗?
我虽有疑惑,却也不敢问,生怕触及我们二人君臣的底线,生怕哪句话一不对头,连君臣也没得做。
他将我安稳地送回了府,在我爹娘震惊的目光中施施然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才敢从袖口掏出刚才箭尖上穿的纸条。
上书:“今晚戌时,过府一叙,事关令祖父,还望前来。邓。”
6.
中书令邓大人与我祖父生前交情匪浅,也如同我的长辈一样,一见着面,他便劈头盖脸地将我训了一顿。
“为官者,是为百姓之利,辅佐君王,你怎可奴颜婢膝、谄媚奉主?你顾家的风骨呢?你可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祖父!”
我低头受训:“晚辈惭愧。”
“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说话?”
我默然无言。秦昱其实什么好处都没许给我,一句缥缈的“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根本是有恃无恐,他知道我想要的是长相厮守,他不可能给,我也不可能提。
邓大人与我祖父一样,坚持昭灵帝乃皇家正统、天命所归,说来我祖父生前一直劝秦昱归政于昭灵帝,大抵也给秦昱造成了很大困扰。
邓大人道:“如今的皇上励精图治,本就朝野呼声极高,你再一掺和,他更不可能让位了,那我朝至昭灵帝为何处?他可是先皇遗旨亲封的帝王!”他的语气严肃了起来,道,“你难道从未怀疑过,令祖父为何突然在宫中发病,抬回来就不治身亡了吗?”
我心中一惊,张大了嘴,瞪大眼睛看向邓大人,手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道:“令祖父有心疾,发病起来需及时救治,可我打听到,他发病的时候,只有皇上一人在场,而且从头到尾,皇上都未曾传唤过太医。”
“当今皇上可以为了打败突厥不折手段,也可以为了稳固地位虐杀臣子,你仔细思量!”
一直到回了顾府,我的脚步还沉重着,一步一顿,似乎有千斤坠压着我。
我抬头看向无垠的夜空,看见屋顶上黑影闪过,我停住脚步,说了声:“出来吧,皇上。”
秦昱果然从黑夜里走出,一声明黄蟒袍,连月光都在他身上过分眷恋。
“皇上很闲吗?”我问道。
“没有,我在做很重要的事,守护很重要的人。”
“臣对皇上而言,的确重要,不过臣已然安全,夜深了,还请皇上回宫。”
秦昱的眼睛闪了闪,他伸出手,拨正了我鬓角一缕头发。一接触到他的温度,我感觉整个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却始终强撑着没有躲开。
他低头,看向我腰间吊着的玉佩,感慨道:“原来你还留着。”他将玉佩撩在手上,细细抚摸着上面的兔子纹,道:“当年是听着你属兔,才想着给你雕个兔子,赶在你生辰之前送你,只不过日子急了些,兔子尾巴没刻好,缺了一块,是我的遗憾。”
他在我面前自称“我”,让我恍然心动,脑中的话脱口而出,道:“正因为如此,这块玉佩才是独一无二的,让臣看到它,就想到了皇上。”
秦昱看着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静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也没吩咐人跟着。只是让他们加强了守卫,若是你再遇险,也有人第一时间驰援。”
我敛首行礼,避开他伸过来的手,道:“多谢皇上。”
那块玉佩代表的是谁,我和祖父都知道。祖父临终前,手巍巍颤颤地指向的,是否并非我,而是我腰上的玉佩?
他是否在用最后的努力,在控訴置他于死地的人?
我的眼泪无声淌下,一直到秦昱离去,都没敢抬头。
7.
一个月后,阔别故土两年的昭灵帝归朝,当今皇上出城迎接时,天色突变,黑云压顶,钦天监解释为当今皇上不该以君主之仪迎昭灵帝,紫微星易主,天神震怒。
同时由我首告,指责秦昱蓄意谋杀我祖父,前任钦天监监正,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秦昱在重重压力之下,迎昭灵帝上位,主动脱冠,以戴罪之身搬进了宗人府。
皇城剧变,连卖水果的小贩都不出来摆摊了,我在大街上转悠了一圈,还是提着原来的食盒,去了宗人府探望秦昱。
“府中厨子做的,大抵比宗人府的伙食好些,您将就着吃点。”我道。
秦昱一身素服,木簪束发,没有动眼前的食盒,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也不说话。
我低头,亲自将每一道菜都尝了一口,证明无毒,给他递过去一双新筷子,道:“还不吃就凉了。”
他却顺手接过我用过的那双筷子,夹起一丝肉,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点了点头道:“好味道。”那样意味不明的眼神,也不知是在说菜,还是说别的什么。
我感觉脸上又渐渐烧了起来,起身环视了一圈内室,发现他们倒也没亏待秦昱,看这里的摆设,和皇宫中也没有差别了。
“你怪我吗?”我问他。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将食盒合好,才道:“怪你什么?特意选了个天气不好的日子让我出城迎接?”
“我这样算计你,你不问为什么吗?”
“是因为顾监正?”
我点头,直视他的眼睛,问:“有解释吗?”
秦昱突然笑了起来:“我一生无惧人言,什么事情做了便是做了,解释个劳什子!只是我没想到,当初纯洁善良的顾家姑娘,也会玩弄权术了。”
秦昱的神色渐渐变得坚定,我害怕起来,扑上去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劝道:“昱哥哥,你收手吧!你皇兄是明君,当初只是因为先皇留下的烂摊子太多,内忧外患收拾不及才被突厥趁虚而入,他也能治理好天下的!当皇帝有什么好?整天板着脸,被臣子逼、被后宫逼,这两年来,你不辛苦吗?我祖父得出天象……‘二十八宿隐晦,万物之精衰落,焉知不是你太过辛苦的缘故啊?”
秦昱衣袖一翻,反握住我的手,欺近我的身子,眯着眼道:“如今你竟然还敢提这件事儿,要不要我现在就来为顾主簿证明一下,我的精气到底足不足?”
我转头,避开他的脸,他却不放过我,强硬地用另一只手掰正我的脸,他越靠越近,甚至都快亲上我的嘴唇了,我双肩颤抖,呼吸急促,眼中的泪滚滚而下。
他呆住了,立马放开我,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是我过分了。”
“那你能……听我的劝吗?”
“我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你想做什么?”
“我虽已搬出皇宫,可宫里面,到处都是我的心腹。”
我望着他沉静的面容,寒意渐渐从后背爬起。
8.
我想做些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了。一连几天,我都睡不好觉,果然,在昭灵帝复位的第十天夜里,外面忽然出了乱子。
我急急披衣出去,问了相熟的武官,才知晓是昭灵帝遇刺。
“那刺杀的人呢?”
对方大抵是没见过我这样蔑视君主的官员,皇帝遇刺,居然不问皇帝而问刺客,惊了一惊,答道:“已被扣押,且审出了幕后主犯。”
我的心凉了个彻底,只觉自己的一缕魂飘飘荡荡,悬在脑袋顶上,就是回不到身体里。
秦昱,那样鲜活的人,就要与我生死相隔了吗?
他被我揍了个乌青眼,委委屈屈背过身子揉眼睛的模样还在我脑海里。一想到那副场景,我就发觉自己是那样地喜欢他,甚至妄想着,在脚踏板上睡的那一觉,能不能成为永远,至少让他在寂寂深宫里,没那么孤单。
我恍惚着进了宫,随众臣问安后,找了个借口留下来。
昭灵帝问道:“顾卿有事直言。”
我将官帽缓缓脱下,放在冰冷的地上,重重叩首,道:“臣请求皇上,饶恕一人性命。”
“谁?”
我拼尽力气挤出了一句话:“……刺杀皇上的主使。”
说出来之后,我反而轻松了。倾慕这个人十年,我终于能为他做些事情了。
昭灵帝果然始料未及,雷霆震怒:“你可知,为突厥人求情是什么罪名?”
我一脸蒙:“突厥人?!”
“是突厥护送朕回朝的使团,藏了死士——你以为刺杀朕的是谁?”
“……秦昱。”
“他啊,他的命,你求太医去吧。他为朕挡了一刀,现在还在内殿——欸你这个小兔崽子,朕话还没说完呢!”
“多谢皇上,咱回头再说啊——”我连忙捡起官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内殿,果然见着秦昱染了一身血躺在床上,旁边跪了一溜儿的太医。
我见着秦昱紧闭着眼,一副伤势过重的模样,新伤旧怨一齐涌上心头,立马忍不住哭出来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昱哥哥,你醒一醒好不好?我还等着你给我雕新的玉佩呢……呜呜呜……这块玉佩的兔子尾巴缺了一块……被堂哥表哥们嘲笑了个遍……我还等着你做个新的,让我去他们面前显摆呢……呜哇哇哇……太医,你一定要救救他啊!”
太医面色十分复杂,在我看来,大抵就是秦昱不治的征兆,我心中大恸,深呼一口气准备号出来,却被横空一道声音截断了气。
“你别担心,我好得很。”
是秦昱的声音,中气十足。我缓缓转过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昱坐了起来,将身上的血迹擦了擦,抱怨着:“都告诉皇兄了不要搞这么多鸡血,吓坏了我的心肝儿可怎么办。”
他朝我粲然一笑,挥手叫太医们退下,下地连续做了三十个后空翻。
“你看,我真没事,别哭了。”
9.
到后来,我眼睁睁看着风向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昭灵帝感念秦昱这两年为朝廷做的贡献,以及(刻意安排的)救驾之功,给了秦昱最尊贵的摄政亲王之位。
不过秦昱表示:封赏会承受,摄政就不必了,皇兄您自己的事儿,自己担着哈,别真搞出什么家庭矛盾来了。
昭灵帝大抵是当真感谢秦昱的,从他赐给秦昱王府的规格就可以看出来。
秦昱道:“当初为了平安归政于皇兄,我想了好多法子,最合适的不过是我失去威望,让皇兄水到渠成接下重担。不然的话,朝廷上下还不知要生出多少纷争。”
我抽抽嘴角:“所以你就毫不犹豫地跳到我给你准备的坑里面?没一点儿犹豫?”
秦昱正带我参观他新鲜出炉的王府,边走边道:“犹豫是犹豫过,可只要那人是你,我就愿意跳。只是……你没告诉我,你给我挖坑,是因为邓大人攒了一大批朝臣的折子准备弹劾我,不想让我因弹劾而下位,让我误会,我也没告诉你我与皇兄的计划,让你吓了一跳。”
我穿过院子的垂花门,回身朝他伸手:“道歉!”
他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玉佩,放到我手上。
我仔细瞧着那块玉佩,不满意地嘟了嘴,道:“怎么是虎啊?”
“我属虎。”
“……可是我属兔。”
“这样你就可以把我绑在身上了。”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不做皇帝,没有偶像包袱之后,突然变得油嘴滑舌了。
不过他只对我一个人油嘴滑舌,这点细究起来,倒让我挺开心的。
我收下了这一枚玉佩,别再腰上,和之前的兔组成了一对儿。秦昱靠近我,悄悄牵了我的手,我的嘴角扬起来,欢喜在内心悄悄滋长。
我们携手看了满院子的春花,秦昱问我:“邓大人找你的时候,你是当真相信你祖父是我害死的吗?”
我摇头,认真地、一字一句回答他:“没有,我从未这样认为过。”
我的思绪回到年幼的时光,那时祖父总是成天地不着家,不能陪我玩斗蛐蛐儿,我不满意了,问祖父为什么不回家。
祖父说:“因为外面有很多人都需要祖父啊。”
我嘟嘴:“可是筝儿也很需要祖父,能不能把祖父,也分给筝儿一点呢?”
“那好,那等以后祖父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就装病,装作……心疾好了,这样他们就会把祖父放回来,祖父就能陪筝儿了,好不好?”
“好!”
到后来,所谓的“心疾”,就成了我与祖父的一个小秘密。
想到他,我又有些难过,秦昱大抵是看我走累了,让我坐在亭子里,靠在他的肩上。
我问:“祖父當真是无疾而终的吗?”
他点头道:“那日我私下里朝他坦陈,会归政于皇兄,老人家心愿已了,寿终正寝。”
“不叫太医也是你故意提前留着,准备适时送到有心人手中的把柄?”
秦昱长叹一口气,似乎是怕我难过般拍拍我的头,道:“并非如此。不叫太医是老人家的意愿,说是不愿再宫中耽误时候,想快些回去,再见见自己的孙女。”
我的眼泪滑到秦昱的肩膀上,秦昱心疼地为我拢了拢披风,在我耳边轻轻道:“以后有我。”
“嗯。”
“还有王府的好多下人,他们都唯你之命是从。”
“你的命令呢?”
“不听也罢,反正我得听你的。”
“真的吗?”
“真的,怕你半夜再揍我一拳。”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抱住他的脖子,感慨道:“秦昱,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啊!”
他的声音极近地传来,温柔又坚定地落在我耳中,撩人得恰到好处。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