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归途

康岫云

去年11月30日，家住山西省黎城县子镇村的孙国伟（化名）打电话租了一辆车，午饭过后，他和父母一起坐车出发，前往50公里外的平顺县。自从2016年7月17日孙国伟的姐姐孙霞（化名）失踪那天开始，他们一家人在这条路上已经往返了许多次。

孙国伟记得，2016年7月16日晚，姐姐孙霞曾经往娘家打过电话，在电话里她告诉母亲，说第二天要回一趟黎城县的娘家。然而7月17日当天，孙霞并没有如约抵达，而且电话也打不通。虽然电话一直打不通，但是到下午的时候，孙国伟的手机却接到了姐姐发来的短信，说自己出门遇到一个朋友，要去安徽省合肥市谈生意。

经商还是“私奔”？

孙霞与家人失联的当天夜里和次日早晨，孙国伟又接到了姐姐手機发来的多条短信。孙霞在短信中告诉弟弟，她已经跟朋友到达安徽合肥，并且特意嘱咐弟弟不要找她。

至于自己为什么不接家人的电话，孙霞也在短信中作出了解释，说自己的手机不小心摔坏了，只能发短信，不能接打电话，也不能上网。

凭着自己对姐姐的了解，孙国伟坚信，姐姐孙霞决不可能无缘无故在回娘家的途中突然改变主意，跑到安徽去和人谈什么生意。

2016年7月21日，孙国伟和母亲来到平顺县公安局刑警队，向警方正式报了案。当时，孙国伟怀疑姐姐很可能是遭遇了传销组织的控制，无法对外联系。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猜测，缘于孙霞婆家二哥的一个说法。

平顺县龙溪镇淙上村，就是孙霞的婆家所在地。自从16岁那年嫁到这里，孙霞已经在这个村子里住了15年。2016年7月17日，在联系不上姐姐的当天下午，孙国伟和母亲曾打车赶到淙上村，向孙霞的婆家人打听她的去向。

孙霞的丈夫2014年因工伤去世后，孙霞丈夫的二哥马二林对孙霞和3个孩子的生活一向照顾颇多。2016年7月17日，在这个院子里，马二林告诉孙国伟，当天早晨他曾用摩托车把孙霞送到了西沟乡，看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

据马二林讲，当天早晨他送孙霞去坐车的时候，并没有听她说起要和朋友一起做生意的事。不过在他看来，倘若孙霞像短信里所说的那样去了合肥，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本村有很多村民都加入了传销组织，到外省去做生意。

姐姐会在回娘家的路上突然改变主意，和人跑到外省参与传销吗？几天之后在平顺县公安局，孙国伟了解到，马二林的说法不是完全没有根据，而在平顺警方以往对失踪人口的调查中，失踪者系外出参与传销的情况也的确时有发生。

种种迹象让孙国伟不得不怀疑，姐姐可能是遭遇了传销组织的控制。但是，凭着自己对姐姐的了解，孙国伟觉得，即便真的如此，那也并非姐姐的本意。

离孙霞所居住的院子不到20米，是孙霞公公婆婆居住的窑洞。2017年7月17日，孙国伟和母亲曾来到这里，向孙霞的公公婆婆询问孙霞的消息。在当时，两个长辈的反应，一度让孙国伟感到非常意外，孙霞的公公说孙霞是跟野汉子跑了。

儿媳妇下落不明，为什么公公婆婆似乎并不着急，反倒话里有话呢？事后孙霞的婆婆解释说，当时在她看来，孙霞的出走并不算偶然，因为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孙霞就已经有了离开这个家的打算，之前孙霞就表示过想出门打工，一个月能挣4000元。

不仅婆婆的看法如此，在村里一些人的议论中，孙霞的失踪，也像是一次主动的出走。除了外出打工，关于孙霞的失踪，当时村子里还曾流传过另外一种说法，孙霞在其他地方认识了一个男朋友，这次可能是找男朋友去了。

突然出走的欠债人

孙霞的丈夫2014年因工伤去世，孙霞独自带着3个孩子生活，即便是谈了朋友，也在情理之中。假如孙霞真的像村里人所说的那样，是自己心甘情愿地主动离开，那么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又和家里人约好，说自己当天要回娘家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情况让孙国伟一直想不通，就在孙霞失踪前不久，她刚刚在平顺县城的一处楼盘看中了一套房子，已经交了定金，马上就要全额付款，即便姐姐有离开的打算，她为什么要冒着违约的风险选择在这个时间外出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弟弟孙国伟越发坚信，姐姐的失踪决不是一次普通的出走，她一定是在路上出了意外。

2016年9月12日，平顺县公安局以孙霞疑似被拐卖为案由，对孙霞的失踪正式立案侦查。

从淙上村到西沟乡的这条路，是孙霞失踪前的最后一段轨迹。这段轨迹的唯一见证人，就是孙霞的婆家二哥马二林。据他回忆，当天在这段路上，孙霞曾经用手机给一个叫刘春（化名）的人打过电话。

刘春是孙霞去世的丈夫马三林生前的好朋友。据刘春讲，孙霞失踪的那天，他们原本约好，要在平顺县城里见个面。孙霞丈夫去世之前，曾经借给刘春一笔钱，还剩5.3万元没还。

刘春回忆，孙霞失踪之前曾经几次打电话，向他催要剩余的欠款。据刘春讲，孙霞提出还钱时，他承包的工程还没有完工，由于资金周转困难，在当时，他并没有能力还上这笔欠款，当天他约孙霞见面，就是为了向孙霞说明情况，把还钱的期限再拖上一段时间。不过，刘春回忆，当天他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孙霞很久，但是孙霞最终并没有出现。

至于孙霞为什么没有赴约，刘春表示，他既不知情，也没有想过求证。办案民警核实后发现，除了个别细节有些出入之外，刘春的大部分证词都被确认属实，办案民警倾向于认为，刘春与孙霞的失踪，应该并无关联。但是刘春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办案民警的好奇心陡然上升：就在接受完警方的询问之后不久，他突然匆匆离开了经商多年的太原，以打工的名义去了山东。

刘春的突然出走，让办案民警觉得事有蹊跷。在随后的调查中，办案民警发现，刘春在2016年7月17日也就是孙霞失踪的当天中午，曾经回过淙上村，还曾和孙霞的婆家二哥马二林见过面。

那么，刘春为什么要对自己回淙上村的事情刻意隐瞒呢？他去山东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孙霞究竟去了哪里？

据马二林讲，2016年7月17日，他将孙霞送到西沟坐车之后，曾顺路去附近的村子走访了两个亲戚，至当天午后才回到家中，而在他到家之后，刘春曾造访过他和小霞共同居住的这个小院，说需要推迟还款。

而据马二林回忆，当天在去往西沟的路上，孙霞的确是曾因为借钱给人的事情而烦恼，不过，令她感到烦恼的人并不是刘春，而是她的弟弟孙国伟。因为孙国伟出了车祸需要钱，孙霞答应当天回家送钱。

一部手机

对于这样的说法，孙霞的娘家人并不认可。虽然孙国伟和母亲都极力否认曾经向孙霞借过钱，但是不久之后孙霞手机发来的一条短信却让他们感到百口莫辩——在这条短信中，孙霞清楚地表示，她之所以远离家乡，就是因为娘家人几次三番向她借钱。

在收到这条短信之后，孙国伟曾经试图发短信跟姐姐联系，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复。民警经过查询，发现这条短信发出的地点，并不是孙霞之前短信中所提到的合肥，而是河南省林州市。

围绕孙霞手机的购买信息和型号，办案民警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排查。发现孙霞所使用的手机就在平顺县城，而这个手机的使用者竟然是一名在校的女中学生，手机是其从母亲手里拿到的。

警方找到了这个持有孙霞手机的女人。这名女子最终告诉办案民警，这部手机是几个月前一个熟人以200元的价格卖给她的，卖给她手机的人正是马二林。民警迅速来到淙上村，却发现马二林已经外出务工。

事实上，在孙霞失踪之后不久，马二林就已经被列为嫌疑人之一，进入过警方的侦查视线。但是前期调查得到的信息却让警方很难作出结论：因为马二林和孙霞的关系比较特殊，孙霞的丈夫去世以后，马二林对孙霞和3个孩子十分照顾。在村里人乃至孙霞的娘家人看来，马二林完全没有动机也不可能作出伤害孙霞的事。

然而随着孙霞的手机被发现，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马二林之前的所有证词，重新对他作出判断。

真凶归案

按照马二林的说法，2016年7月17日，他骑摩托车将孙霞送到西沟乡，亲眼看见孙霞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不过，警方查找了沿途的监控录像，并对当地的出租车司机进行了大量走访，并没有发现孙霞的任何线索。

而在孙霞失踪之后，村里一直有传言说孙霞去了外地打工，更有传言说孙霞是去外地找男朋友准备重新成家，事后警方调查发现，这些传言的最初散播者，就是马二林。

据村民们反映，孙霞失踪之后，马二林曾经多次向熟人打听孙霞的下落，还曾几次外出寻找过孙霞。不过，有细心的村民曾经注意到，马二林在孙霞失踪之后，一度变得非常消瘦，精神也十分恍惚。

此后的一段时间，平顺公安局的刑警们兵分三路，在分别查访马二林和刘春下落的同时，开始对附近山林、田地等隐蔽地点进行拉网式搜查。

2016年12月12日，在山东逗留多日的刘春在回到平顺县的第一时间被警方传讯至公安局。

这一次，刘春承认，2016年7月17日當天，他的确是回过淙上村，并且去过孙霞家中，但当天他确实没有见到孙霞，只是见到了马二林。

与此同时，刘春还向警方反映，此前马二林对他和孙霞之间的这笔欠款一直十分关切，还曾经在孙霞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向他讨要过3000元现金。

警方再次调取了孙霞的银行取款记录，发现孙霞的银行卡在壶关有取款记录。银行的监控录像显示，这名取款人，正是马二林。随后，赶到壶关县的办案民警沿着银行周边排查多日，却并没有找到马二林，直到2016年12月初，淙上村有居民发现，在外面逗留了一个多月的马二林已经回到了家中。

2016年12月12日，马二林作为孙霞失踪一案的重大嫌疑人被传讯到平顺县公安局。2016年12月12日，马二林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向警方交代，弟媳孙霞已经被他杀害，时间就在2016年7月17日，孙霞准备回娘家的那一天。

两段婚姻

位于平顺县淙上村的农家小院，是孙霞生前所居住的地方。从16岁到31岁的15年间，孙霞的人生几经变故，她先后与马家的两个儿子建立婚姻关系，前后生下3个孩子，又经历过两任丈夫的死亡。

2002年，当时还不满17岁的孙霞经一个熟人介绍，和比自己大8岁的马四林（化名）仓促结婚。因为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孙霞和马四林仅仅在村里办了婚礼，并没有到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2008年，孙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冬天，她的丈夫马四林去矿上打工的时候，失脚掉下矿井，不幸身亡。

就在马四林去世不足百日之时，孙霞却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她和马四林的三哥马三林（化名）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组成了新的家庭。

在当时，婆家人以孙霞和马四林没有办理结婚登记为由，不同意孙霞参与马四林工伤损害赔偿金的分配。但同时他们表示，如果孙霞同意嫁给马四林的三哥，这笔损害赔偿金就可以分给她和两个女儿。

然而几年之后，不幸再次降临。在建筑工地打工的马三林施工时意外从高空坠落，身受重伤，辗转多家医院治疗几个月后，最终还是不治身亡。

而就在马三林身故后不久，因为赔偿款的分配问题，孙霞一纸诉状，将婆家的大哥马大林（化名）起诉至法院。

孙霞和马大林关于赔偿款的诉讼历时2年多，中间经历几次上诉，最终以孙霞败诉作为终结。

2016年7月17日，孙霞从淙上村出发，乘坐婆家二哥马二林的摩托车赶往12公里外一个叫西沟乡的地方。她计划从西沟乡坐车，回黎城县的娘家。据孙霞的弟弟孙国伟讲，孙霞回娘家的主要目的，是去黎城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取案件的判决书。

两通电话

平顺县佛堂岭村，是孙霞最后被发现的地方，据马二林供述，2016年7月17日当天，他和孙霞曾经在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警方在调查中发现，孙霞在被马二林杀害之前，曾经与两个人通过电话，一个是孙霞的弟弟孙国伟，另一个，是孙霞的丈夫马三林生前的好友刘春。据马二林讲，正是这两个电话的内容，勾起了他内心长久以来的种种不满。

孙霞的通话记录显示，在2016年7月17日早晨7时许，她曾经和丈夫马三林生前的好友刘春有过短暂的通话。事后刘春向警方证实，当天孙霞和他通话的目的，是向他讨要一笔5.3万元的欠款。

而孙霞急着让刘春还钱的理由，是她的弟弟出了车祸，急需一笔钱。而据马二林讲，在案发当天的路上，孙霞也曾接到过弟弟向她要钱的电话。

对于马二林的说法，孙霞的娘家人并不认可。弟弟孙国伟表示，他在案发之前从未向姐姐借过钱。而孙霞的母亲则表示，自家曾经在马三林受伤住院期间，借钱为马三林垫付了数万元的医疗款。

孙霞本人已经故去，她生前到底有没有用丈夫的死亡赔偿金接济娘家，已经没有答案，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在孙霞生前，对于她该如何使用自己名下的这笔赔偿金，孙霞的婆家人一向早有不满。

路起争执

警方调查显示，孙霞在案发前几天的确在平顺县城的一处楼盘订了一套单元房，并且支付了6000元定金，按照合同约定，她应该于2016年7月19日前往售楼处交付全款。

然而7月19日那天，孙霞没能按约定前往售楼处交款，因为就在两天之前，她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婆家二哥马二林杀害。

在警方的调查笔录中，马二林供述，他杀害孙霞之前的几分钟，两个人曾经因为孙霞买房的事发生过争执，并当场翻了脸。

据知情人讲，由于马二林一直单身，就在孙霞第二任丈夫马三林去世后不久，有人曾经分别找到孙霞和马二林，想把两个人撮合在一起，重组家庭。

在当时，对于这样的提议，马二林和孙霞都曾明确地表示了反对。婆家人撮合孙霞和马二林的事，一度传回到孙霞的娘家，在当时，孙霞的母亲和弟弟都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据孙国伟讲，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姐姐孙霞有了离开婆家独自生活的想法，并开始相亲。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孙霞和婆家人之间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分歧。

马二林和孙霞对彼此的不满终于在2016年7月17日这天爆发。在杀死孙霞之后将近5个月的时间里，马二林曾经以孙霞的名义给她的弟弟孙国伟发送多条信息，制造孙霞为躲避弟弟要钱而外出打工的假象。因为悔恨和焦虑，在案发后的几个月里，马二林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2017年11月30日，馬二林涉嫌杀害孙霞一案经山西省长治市中级法院审理，在山西省平顺县法院进行了一审宣判。马二林被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

法庭一审宣判之后，公诉机关对判决结果没有异议。孙霞家属认为量刑过轻，在向检察机关申请抗诉未果之后，已委托律师向上级法院提起申诉。

（摘自《南方法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