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编纂思想考论

2018-11-05 07:12屈宁
求是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理学欧阳修

屈宁

摘要:作为一部以私修身份巍然入列正史的著作,《新五代史》既是欧阳修本人在史学上的代表作,也是北宋中叶的政治危机、社会矛盾和学术思潮等在史学领域的鲜明映照,堪称学者个人学术旨趣与时代变动的有机结合。其编纂思想的核心旨趣在于借助“存其大要”和“不没其实”的史料采撰原则,尝试对五代历史治乱兴衰之故作出可永为世鉴的规律性探讨。这既是其明显区别于《旧五代史》之处,也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北宋前期史学由草创而臻于精审的发展趋势。

关键词:欧阳修;《新五代史》;《旧五代史》;编纂思想;理学

编纂思想是历史编纂学不断实现突破,与时代保持紧密互动的关键环节,对于不同时期的史学名著而言,这一特点尤为显著。关于《新五代史》一书,一方面,应从其成书背景和撰者学术思想特点人手,平心体察其撰著旨趣;另一方面,要客观总结其编纂缺失。具體来说,一是要历史地看待《新五代史》的史料价值问题,尤其是在五代实录尚保存完整的北宋中叶,从文献层面补充旧史之阙并非时代之亟,更为迫切的是对历史盛衰问题的反思和总结,述往训今。二是应注意到《新五代史》虽失之简略,但剪裁更趋精审,史法更趋谨严,不少篇章确有“文省事备”之效。

一、时代之亟与史家之忧:重修五代史之缘起

《新五代史》约始纂于仁宗景祜二年(1035),成书于皇祜五年(1053),所处时代正值北宋内忧外患、积弊凸显、危机四溢之时,“三冗”问题愈加严重,夷狄之患日趋严峻,各地民变蜂起,“一年多如一年,一火强如一火”。面对“中外骚然”的局面,欧阳修满怀忧虑地指出:“从来所患者夷狄,今夷狄叛矣;所恶者盗贼,今盗贼起矣;所忧者水旱,今水旱作矣;所赖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须者财用,今财用乏矣。”力谏仁宗“慎号令”“明赏罚”“责功实”。这段上于庆历二年(1042)的奏疏,既是历史时势的重要缩影,也是欧阳修忧患意识的集中流露。而此时恰为欧阳修着力编纂《新五代史》的关键时期,也是宋代官方重修唐史大幕拉开之际,史学与政治、现实之间的紧密互动,于此尽显无遗。如果说,“庆历新政”的筹措反映了官方士大夫群体从动的层面(实践层面)对时代之亟的回应,那么,重修唐史和五代史则代表了有识史家从静的层面(思想层面)对现实危局的忧思。

从学风和思想层面而言,时代之亟和现实危局推动了学术思想领域的活跃,以“疑传惑经”、复兴儒学为特点的理学的兴起,成为时代主潮,而欧阳修则顺势应时地扮演了“前驱先路”的重要角色。对此,朱熹论日:“理义大本复明于世,固自周程,然先此诸儒亦多有助。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此论既道出了汉学与宋学治学路数的不同,更指出了理学自酝酿以致衍生、渐进发展的内在趋势。以欧阳修、刘敞、孙复等为代表的一批学者,上承韩、柳,下启周、程,“以经为正而不汩于章读笺诂”,“于经术,治其大旨,不为章句”,不再囿于汉代以降的传注之学,更加强调对经义本身的解读和思考。他们在思想上高扬韩愈“文以载道”的观点,以接续孔、孟道统自任;在治经方面,则极为推重《春秋》学。如孙复撰有《春秋尊王发微》,“匡时论政,多断于己意”;尹洙因“长于《春秋》,善议论,参质古今,开判凝滞”而为欧阳修引为同调,同修《新五代史》。欧阳修贬谪夷陵,构撰《新五代史》之初,曾别撰《春秋三论》,集中阐发孔子“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责实,别是非,明善恶”的思想,既师法其“别嫌明微”的经书大义,又肯定其“慎重而取信”,“阙其所不知,所以传信”的治史态度。而与经学领域“《春秋》学”独盛相映照的,则是史学领域“褒贬书法”的流行,不仅《新唐书》《新五代史》等正史编纂甚重其法,私人撰史亦多偏爱编年体,如王轸的《五朝春秋》、赵瞻的《唐春秋》、王沿的《唐志》、石介的《唐鉴》、梅尧臣的《唐载纪》、孙甫的《唐史记》,莫不效法《春秋》。

究其时代根源,盖因以《春秋》为代表的编年体史书长于梳理历史治乱兴衰之迹,有“拨乱反正”、稳固统治之效,故为当世所重。从历史编纂学的演进路径来看,汉代以降,晚出之纪传体逐渐大行于世,“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而早出之编年体则相较沉寂,诚如章学诚所言:“自《隋·经籍志》著录,以纪传为正史,编年为古史,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则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悦、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为旁庶矣”。自唐代以来,已陆续有史家为《春秋》正名:“夫圣人之于《春秋》,所以教人善恶也。修经以志之,书法以劝之,立例以明之。……故夫求圣人之道,在求圣人之心,求圣人之心,在书圣人之法。法者,凡例褒贬是也,而迁舍之”。刘知线亦言辞激烈地批评魏晋以来史家“皆言罕褒讳,事无黜陟”,称《史记》不过是“整齐故事”,“安得比于《春秋》哉”!这些论述,未必准确,但却不同程度地彰显出近世史家对纪传体长期以来“独大”局面之不满,以及对早期编年体古史长于“褒讳贬损”之特点的向往。在这一思想的熏染和鼓舞下,中唐以后一股“扶孔左而中兴,黜迁固为放命”的风气油然而生,及至北宋中叶,在现实危机的刺激之下,借助儒学复兴之机,终于蔚为大观,成为官、私修史的一个显著特点。

关于《新五代史》的撰述缘起,欧阳修于景祜四年(1037)致尹洙信中写道:“开正以来,始似无事,治旧史。前岁所作《十国志》,盖是进本,务要卷多。今若便为正史,尽宜删削,存其大要,至如细小之事,虽有可纪,非干大体,自可存之小说,不足以累正史。数日检旧本,因尽删去矣,十亦去其三四。师鲁所撰,在京师时不曾细看,路中昨来细读,乃大好。师鲁素以史笔自负,果然。河东一传大妙,修本所取法此传,为此外亦有繁简未中,愿师鲁亦删之,则尽妙也。正史更不分五史,而通为纪传,今欲将《梁纪》并汉、周,修且试撰次,唐、晋师鲁为之,如前岁之议。其他列传约略,且将逐代功臣随纪各自撰传,待续次尽,将五代列传姓名写出,分而为二,分手作传,不知如此于师鲁意如何?吾等弃于时,聊欲因此粗申其心,少希后世之名。如修者幸与师鲁相依,若成此书,亦是荣事。”①欧阳修与尹洙相交于天圣九年(1031)同在洛阳为官之时,景祜元年(1034)又同任馆阁校勘,合撰《十国志》。后双双被贬,遂有以《十国志》为底本,重修五代史之议。从信中所言“如前岁之议”一句,可知早在景祐二年(1035),二人已有筹划,此番乃是具体商定体例、笔法与分工问题。至于其目的,欧阳修所言“聊欲因此粗申其心,少希后世之名”,颇值得玩味。此时正值欧阳修政治生涯的低落期,以其为代表的革新派饱受打压排挤,甚至一言一行,大为世人所诟,其内心之失落惆怅,可想而知,其不无自嘲地感慨道:“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沈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在此情形之下,仿效孔子著《春秋》之旨,借修史以抒其志,“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便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顺势应时之举。

二、不没其实,文省事备

如上所言,欧阳修重修五代史旨在“存其大要”,“非干大体”者,“尽宜删削”。综观全书载录史事,皆有严格义例。如关于帝纪,“自即位以后,大事则书,变古则书,非常则书,意有所示则书,后有所因则书。非此五者,则否”;关于兵事,“五代乱世,兵无虚日,不可悉书。故用兵无胜败,攻城无得失,皆不书”;关于命官,一般不书,“非常而有故则书”。不可否认,这一带有鲜明主观取舍倾向的史料采撰原则,势必会造成诸多客观事实的零落,这也是欧史在史料整体性上逊于薛史的一个重要原因所在。不过,从历史研究的角度客观指出二者在史料价值上的得失与差异,固然重要,但不能以此作为衡量两部史书价值高下的主要依据。一方面,传统史书尤其是史学名著并非以排比史料为主,而是往往有其明显的编纂旨趣与记述重心,而且越是在历史动荡或王朝危患之时,这一特点体现得愈加明显,史家述往思来、鉴往训今的思想也就愈加突出,欧史即是明证。在北宋政权衰势尽显、危机四伏的严峻形势下,不可能要求史家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地记载五代这段距离自己最近、最具鉴戒意义的纷乱动荡的历史,只能是有所侧重,载其大事、要事、亟事,这是时势使然。进一步讲,这种选择性的记述原则,堪称北宋中叶以后历史编纂学的一个整体特征,《资治通鉴》《续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继出之作,在记述历史方面都不是平均用力、平铺直叙的,而是各有其重心,在编纂旨趣上与《新五代史》呈前后相继、交相辉映之势。既然如此,就不能脱离其成书背景和撰述旨趣,简单地从史料价值层面加以评述,甚至求全责备,苛求古人。另一方面,今人普遍重视薛史的一个重要原因,乃是因其排纂实录的特点而借以保存了大量已然散佚的五代实录等原始文献,然而这些当代看似弥足珍贵的史料,在北宋中叶多属完璧,并非遥不可及、难以窥览。诚如清人所云:“宋初薛史虽成,而各朝实录具在。观《通鉴考异》,尚引梁太祖、唐庄宗《实录》,则欧公时尚在可知也。”综而言之,对于欧史在采撰上的得失,应历史地加以评析,对于其剪裁去取得法和补正旧史之处,以及在历史叙事上的成就,不能讳而不谈。

如关于后梁重臣敬翔,两书所载互有短长,可互为参照。其中,关于敬翔初因“与人为笺刺”见赏于朱温一事,薛史仅以“及见,应对称旨,即补右职,每令从军”数语略作交代;欧史则据陶岳《五代史补》详载君臣二人之对话:“翔见太祖,太祖问曰:‘闻子读《春秋》,《春秋》所记何等事?翔曰:‘诸侯争战之事耳。太祖日:‘其用兵之法可以为吾用乎?翔曰:‘兵者,应变出奇以取胜,《春秋》古法,不可用于今。太祖大喜,补以军职,非其所好,乃以为馆驿巡官。”以记言的方式集中烘托出太祖得人之喜。

此外,欧史还插叙了太祖称帝以前以臣子侍唐昭宗事:“初,太祖常侍殿上,昭宗意卫兵有能擒之者,乃佯为鞋结解,以顾太祖,太祖跪而结之,而左右无敢动者,太祖流汗浃背,由此稀复进见。昭宗迁洛阳,宴崇勋殿,酒半起,使人召太祖入内殿,将有所托。太祖益惧,辞以疾。昭宗日:‘卿不欲来,可使敬翔来。太祖遽麾翔出,亦佯醉去。”此处所记虽事非关要,却不失精彩,以细节描写点出了朱温、敬翔二人由来已久之密切关系,而朱温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性格特点,更是跃然纸上。

至于敬翔纂修《大梁编遗录》一事,在欧阳修看来,似为“非干大体”的“细小之事”,故阙而不载,薛史则概述其事:“初,贞明中,史臣李琪、张衮、郄殷象、冯锡嘉奉诏修撰《太祖实录》三十卷,叙述非工,事多漏略。复诏翔补缉其阙,翔乃别纂成三十卷,目之曰《大梁编遗录》,与实录偕行”。

另如《李袭吉传》,薛史所记篇幅颇为冗长,其中言及晋王欲罢兵而与后梁通好事,不惜笔墨载录李袭吉奉晋王命所致梁太祖之书信全文,这种不加修饰的笔法,显然带有成书仓促而不免草创的特点,且书信内容本身并无显著史料价值,不过长于辞令而已。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而言,未免显得拖沓冗赘。反观欧史,则径直削而不录,只摘其关键语句,点出李袭吉文章之妙,简约而不失巧妙。其言日:“袭吉博学,多知唐故事。迁节度副使,官至谏议大夫。晋王与梁有隙,交兵累年,后晋王数困,欲与梁通和,使袭吉为书谕梁,辞甚辨丽。梁太祖使人读之,至于‘毒手尊拳,交相于暮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叹日:‘李公僻处一隅,有士如此,使吾得之,傅虎以翼也!顾其从事敬翔日:‘善为我答之。及翔所答,书辞不工,而袭吉之书,多传于世。袭吉为人恬淡,以文辞自娱,天祜三年卒。以卢汝弼代为副使。”此段行文,堪称欧史长于史料剪裁和历史叙事的一个缩影。以此来看,欧阳发赞其父所纂之书“文省而事备”,虽不免溢美之词,但并非全无根据。同样,王辟之批评薛史“史笔无法,拙于叙事”,虽不乏时代成见,却也并非无的放矢。

除剪裁有法外,因晚出之故,欧史所据史料更广,遍采《五代史补》《北梦琐言》《五代史阙文》《玉堂闲话》《洛阳缙绅旧闻记》《南唐近事》《江南别录》《江南野史》等宋人野史笔记,取其人事之记而去其谶纬、怪异之说,颇能补旧史之阙。对此,王鸣盛有言:“欧史喜采小说,薛史多本实录”,“大约实录与小说互有短长,去取之际,贵考核斟酌,不可偏执。……采小说未必皆非,依实录未必皆是”。诚为确论。

如关于梁太祖朱温之兄广王全昱,薛史记载甚略:“广王全昱,太祖长兄,受禅后封。乾化元年,还睢阳,命内臣拜饯都外。王出宿至于偃师,仍诏其子衡王友谅侍从以归。庶人篡位,授宋州节度使。贞明二年,卒”。仅以只言片语概述其生平。欧史则详述其酒后博戏诋斥太祖事:“太祖将受禅,有司备礼前殿,全昱视之,顾太祖日:‘朱三,尔作得否?太祖宴居宫中,与诸王饮博,全昱酒酣,取骰子击盆而进之,呼太祖日:‘朱三,尔砀山一百姓,遭逢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于汝何负?而灭他唐家三百年社稷,吾将见汝赤其族矣,安用博为!太祖不悦,罢会。全昱亦不乐在京师,常居砀山故里。”以细节之事盡显广王与太祖之矛盾冲突。从史料来源看,薛史由于专据《后梁实录》,故于此等兄弟之间嫌隙事,亦讳而不书。欧史则无所避忌,据王禹傅《五代史阙文》直书其事。王鸣盛赞其“采小说补人最妙”。

再如《张全义传》,薛史所载甚详,大书其治洛善政,极尽褒奖语,称其“朴厚大度,敦本务实,起战士而忘功名,尊儒业而乐善道。家非士族,而奖爱衣冠,开幕府辟士,必求望实。属邑补奏,不任吏人。位极王公,不衣罗绮,心奉释、老,而不溺左道。如是数者,人以为难。自庄宗至洛阳,趋向者皆由径以希恩宠,全义不改素履,尽诚而已”。甚至对于“凡百姓有词讼,以先诉者为得理,以是人多枉滥,为时所非”,以及“尝怒河南县令罗贯,因凭刘后谮于庄宗,俾贯非罪而死,露尸于府门,冤枉之声,闻于远近”等事,但归之为“少长军中,立性朴滞”所致,讳之日“良玉之微瑕”。欧史虽将其列入“杂传”,贬抑之意甚显,但观其行文,似更近于直书其事,无论是梁亡之后,张全义向庄宗“泥首待罪”,“犹不自安,乃厚赂刘皇后以自托”,还是因泄私愤,冤杀监军,以及“听讼,以先诉者为直,民颇以为苦”,均直书无隐。尤其是关于治洛一事,后世学者颇存异议,王禹傅称其“托迹朱梁,斫丧唐室,惟勤劝课,其实敛民附贼,以固恩寵”,并历数其立场“翻覆”“剥下奉上”“御家无法”“附势作威”等罪状;王鸣盛亦认为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备言全义治洛事,“未必皆真,即有之,亦意在殖谷积财,以助乱逆”,进而批评薛史“何得徇《实录》曲加推誉”?综合诸说,此事尽管实录及野史中不乏夸大溢美之词,但并非子虚乌有,换言之,张全义倾力治洛是真,动机有待商榷,此为争论之焦点。《旧五代史》成书仓促,又有立五代为正统,以正赵氏政权合法性的现实需要,即如王夫之所言:“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溯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故于张全义之事迹,多本之《后梁实录》《庄宗实录》而未加详考,以致虚美之迹甚是显著。不过,在五代史观问题上,除传统的正闰之论外,有关后梁的正、伪之辨,自后唐以来,以至宋代前期,一直争议不休。从王禹傅批评张全义的激烈言辞来看,显然视梁为伪,故于张全义朝秦暮楚、反复无常之贰臣行径,数加讥诮。再看欧史之记载:“是时,河南遭巢、儒兵火之后,城邑残破,户不满百,全义披荆棘,劝耕殖,躬载酒食,劳民畎亩之间,筑南、北二城以居之。数年,人物完盛,民甚赖之。及梁太祖劫唐昭宗东迁,缮理宫阙、府廨、仓库,皆全义之力也。全义初名言,唐昭宗赐名全义。唐亡,全义事梁,又请改名,太祖赐名宗夷。太祖猜忌,晚年尤甚,全义奉事益谨,卒以自免。”既不掩其治洛之政,肯定其“人物完盛,民甚赖之”的历史作用,又着意凸显其辅佐梁太祖东迁之功,尤其是“皆全力之力也”“全义奉事益谨”诸句,尤耐人寻味。较之薛史之“誉之不容口”,《五代史阙文》“备言其丑恶”,这种看似折中的处理,似更近乎历史之真相,可视作欧阳修“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之著史思想的一个重要注脚。

总之,欧史不乏删削失节处,整体记载颇显阔略,须与薛史比较而观。但同时应注意到,造成这一“缺陷”的根本原因乃是其“意主断制”的义例,也就是后人所说的“著述自有体要”的问题,故“不宜以纪载丛碎,自贬其体”。若简单地从史料层面相苛求,难称平情之论。此外,欧阳修并非一意模拟《春秋》褒贬书法,他也重视孔子“慎重而取信”的态度,在史料采撰上亦不失谨严,如以金石证史,注重实地考察和口述史料等,这也是宋代历史编纂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对此,学界已多有论述,此不具言。

三、粗申其心,述往训今

重视发论,是欧史在历史编纂学上的另一显著特色,与其在史料剪裁方面“存其大要”的思想相映衬,所论问题多系五代之弊政,借古喻今,体现出深沉的历史忧患意识。柴德赓先生有言:“他在论中反复慨叹五代是个黑暗时期,用来反衬宋朝的太平,……他对这一时期的人物,也是否定的多,肯定的少。如冯道、张全义等人当时有好评,欧史痛加贬斥。他对当时社会上的贪污、残暴行为,尽量揭露,爱憎分明,议论不苟。读欧史往往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全书字里行间,处处焕发出炽烈的思想感情和涌动的时代气息,但并非只是用以反衬当世太平,更为重要的是讲出对时代之亟和现实弊政的看法。现择其要者予以分析。

一是重人事的思想愈加突出,不记灾异,唯言人事,专从人事层面反思历史盛衰。面对五代错综纷乱的历史局面,欧阳修大声疾呼道:“呜呼!盛衰之理,虽日天命,岂非人事哉!”其论唐庄宗得失天下之由日:“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日:‘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文字不长,但立论深刻,借庄宗之例,道出了古往今来帝王成败之迹皆系人事的“自然之理”,其中所蕴含的防微杜渐的思想,尤发人深思。细细读来,不仅是对过往历史的总结,也暗含着对现实社会的忧思。

另如对于前蜀史书中“至于龟、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的记载,欧阳修深有异议,指出,《春秋》记事止于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绝笔事,实体现出孔子讥刺乱世之意:“‘西狩,非其远也;‘获麟,恶其尽取也。狩必书地,而哀公驰骋所涉地多,不可遍以名举,故书‘西以包众地,谓其举国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识之兽也,以见公之穷山竭泽而尽取,至于不识之兽,皆搜索而获之,故日‘讥之也。”所谓“麟”,只是罕见之兽而已,“前有治世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世,未尝一出,其一出而当乱世,然则孰知其为瑞哉?”以其为王者之瑞,乃后人附会之说,实不足取。以此类推,凤在舜时,被视为瑞鸟,然其后屡见于乱世,可知祥瑞之说不足为信。至于龟,不过淤泥沼泽中常见之物,“其死而贵于卜官者,用适有宜尔”,《大戴礼记》“以其在宫沼为王者难致之瑞”,亦不知何据。至于驺虞,西汉时尚指宫中豢养动物的小吏,后世转以瑞兽视之,更是牵强附会之说。凡此之类,欧阳修皆一一辨其诬枉之处。孔子有云:“《书》之失诬,……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欧阳修可谓深谙孔子著史之意,他认为欲以破除各种符命、谶纬诡怪之言的迷惑,惟有从人事角度总结历史兴亡成败之迹:“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视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截然区分人事与鬼神之论,明言:“专人事,则天地鬼神之道废;参焉,则人事惑”。这是全书在历史思想上的一个显著特点,也是时代风气在历史编纂学领域的集中体现。

二是鉴往知来,借五代史事集中道出对现实问题的痛切看法,即其在致尹洙信中所言“粗申其心”。如关于唐末白马之祸一事,欧阳修并非简单地以后梁篡唐、王朝更迭视之,而是仔细审视其背后所暗藏的历史治乱规律,他痛心疾首地写道:“凡捂绅之士与唐而不与梁者,皆诬以朋党,坐贬死者数百人,而朝廷为之一空”。将朋党为患视为压垮唐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并由此对朋党之由来及危害细加辨析。在其看来,进朋党之说者,欲在“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夺国而与人”,居心甚毒,一旦名目既成,罪名既定,往往波及甚广,为害甚剧,凡与之关联者,举凡亲戚故旧、交游执友、宦学相同、门生故吏,皆可以党羽同罪处之。长此以往,君子屏退,小人道长,“使人闻善不敢称誉,则人主之耳不闻有善于下矣,见善不敢荐引,则人主之目不得见善人矣。善人日远,而小人日近,则为人主者,伥伥然谁与之图治安之计哉?”君主长期闭目塞听,实与瞎子、聋子无异,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人主之柄既岌岌可危,亡国之日也就近在咫尺了。只要稍加联系欧阳修所处时代背景即可发现,此段朋党之论,并非仅为感怀旧史,而是有的放矢。其时正值以吕夷简为代表的朝廷守旧势力当权之时,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等革新派代表人物备受打压,陆续被排挤出朝,贬谪地方,其追随者亦尽逐之。面对政治危境,以及时人不解,“交口议之”的局面,欧阳修立场坚定,撰《朋党论》予以回击,向仁宗力陈“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的“自然之理”。欧史中就白马之祸而引发的大段史论,在观点上与《朋党论》绝相类似,饱含着欧阳修在政治思想上的诉求,文末所发出的痛切呼声:“呜呼,朋党之说,人主可不察哉!《传》日‘一言可以丧邦者,其是之谓与!可不鉴哉!可不戒哉!”更是集中体现了其对仁宗明辨君子、小人的殷切寄望。诚如赵翼所论:“盖宋仁宗时,朝右党论大兴,正人皆不安其位,故借以发端,警切时事,不觉其大声疾呼也。”朋党之说,既是欧阳修观察和评论五代历史的一个重要视角,也自然地成为其应对当时政治角力的重要工具。

而与朋党之论紧密相关者,是用人之论。“任贤”一直是历代史家倍加关注的问题,欧阳修自不例外。他以周世宗善于用人为例指出:“呜呼!作器者,无良材而有良匠;治国者,无能臣而有能君。盖材待匠而成,臣待君而用。故曰,治国譬之于奕,知其用而置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非其处者败。”饶有兴味的是,欧阳修并未刻意论述人才不世出的问题,而是更多地感慨良君难遇。在其看来,治国之君与乱国之君的根本区别即在于,前者“能置贤智于近,而置愚不肖于远,使君子、小人各适其分,而身享安荣”;后者则“常置愚不肖于上,而强其不能,以暴其短恶,置贤智于下,而泯没其材能,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而身蹈危亡”。这一思想,同样暗含着对仁宗的一种寄托,希望其能效法周世宗知人善任,锐意改革,中兴宋室,同时也是欧阳修求贤若渴、嫉恶如仇性格的彰显。综观其宦海生涯,无论是早年为台谏之时,还是贬谪十年复出以后,均不遗余力地举荐贤才,弹劾庸懦之士,可谓初心不改,一以贯之。

这种述往训今的思想,在论及五代军制沿革问题时,体现得尤为显著。一则虽然五代军制“后世无足称焉”,然侍卫亲军之制,则为北宋所沿用;二则征伐废置为时代之亟,北宋一朝之大政,故详述其源流。在欧阳修看来,自后汉、后周以来,侍卫司长官都指挥使“其职益重,……凡朝廷大事皆决侍卫狱”。后汉时,“史弘肇为都指挥使,与宰相、枢密使并执国政,而弘肇尤专任,以至于亡”。然由于其时“方镇各自有兵,天子亲军不过京师之兵而已”,故为害尚不显著。今则不然,“方镇名存而实亡,六军诸卫又益以废,朝廷无大将之职,而举天下内外之兵皆侍卫司矣。则为都指挥使者,其权岂不益重哉!”其不无忧虑地指出:“语日:‘涓涓不绝,流为江河。荧荧不灭,炎炎奈何?可不戒哉!”考虑到北宋立国以来,一直以节制武将兵权、强化皇权为急务的策略,以及欧阳修本人一贯强烈的“尊王”思想,此处史论,亦可谓尽显忧世之思。

除此之外,书中就薄敛、节用、安民、用兵、攘夷等问题,亦有重要论述,如批评吴越钱氏“重敛其民以事奢僭”“虐用其人甚矣”;以后梁与吴兵力强弱悬殊而胜败难料为例,感叹“兵者凶器,战者危事也,可不慎哉”;强调“夷狄之于中国,有道未必服,无道未必不来,盖自因其衰盛。虽尝置之治外,而羁縻制驭恩威之际,不可失也”,凡此,皆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虽然五代已渐成遥远之过去,但对于这段纷扰动荡的历史,欧阳修始终戒之、慎之,似乎乱世未远,近在眼前。其于书中发出的种种呼声,虽然不乏过激、偏颇之论,但多数因其厚重的历史感而发人深思。邵晋涵称其“笔墨排骋,推论兴亡之迹,故读之感慨有余情”,堪为知音。

需要注意的是,关于《新五代史》的史论价值,应辨证地予以认识,尤其是书中极重人事而不载谶纬、灾异之说的特点,不能简单地视为对《旧五代史》的超越。五代时期,兵革不息,政权更迭频仍,武夫当权,文人仰承鼻息,多为之粉饰,以致实录中各种图谶之说频出,假借天命神意以证其政权之正统性。薛史成于宋初,时宋室基业未固,亟需立五代为正统以正赵氏政权之合法性,故多承袭五代实录之旧说,以致书中保留了许多五代君王登基立国时的谶纬之说,本纪论赞中更是充斥着浓厚的天命观。至仁宗时期,宋朝立国已近百年,已无需再作正闰之辨,绵延国祚成为新的时代亟务,故尽删谶纬、灾异之说而专论历史盛衰,亦是时代使然,无须刻意拔高。不过,重视史论以及历史盛衰思想的凸显,确为北宋中叶历史编纂学的显著特点,也是相较于宋初一个明显的发展趋势。

从以上所论三个方面,可大致看出《新五代史》鲜明的时代性,北宋中叶的历史危机、理学山雨欲来的学术特点,以及欧阳修本人的治学趣向,决定了其“存其大要”和“述往训今”的撰史旨趣,这也是当时官、私修史的一个重要趋势。欧史之所以能与薛史并列正史,其价值亦源于此。然而,既然“著述自有体要”,其在历史编纂上必然是既有明显侧重,亦有所轻忽,“后之论者,每议其略”,可谓切中肯綮。举凡五代之“礼乐、职官、食货之沿革,削而不书”,导致“唐宋之际典章制度,因革损益,阙焉不详”,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究其原因,既是囿于其“意主断制”的编纂义例,也反映出欧阳修对五代歷史的明显偏见。实际上,欧阳修并非不重视典章制度,《新唐书》诸志详于旧书即是明证。只不过,唐亡宋兴的正统史观决定了其在历史思想上主要以唐朝为师法对象,至于五代,则始终以鉴戒为主,故《新五代史》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也就不足为奇了。另,欧阳修刻意师法《春秋》,固有其时代需要,然不免以辞害意,其弊不减于《新唐书》。对此,乾嘉史家多有辨析。如钱大昕指出:“欧阳公《五代史》,自谓窃取《春秋》之义,然其病正在乎学《春秋》。如《唐废帝纪》‘清泰三年十一月丁酉,契丹立晋,案《春秋》‘卫人立晋,晋者,公子晋也。立者,立其人也。此纪石敬瑭事,当云‘契丹立石敬瑭为晋帝,方合史例。今乃袭用‘立晋之文,此《史通》所讥‘貌同而心异者也。”王鸣盛亦斥其“师心自用,……案之史法,其失不小”。这种削足适履般地模拟古法,当为后世学者所深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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