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勇一世,孑然一身

2018-11-01 15:46刘纳言
牡丹 2018年21期
关键词:无物布施过客

当五四的热潮渐渐散去,民生凋敝的社会里充斥的是消沉的青年与军阀的战火,此时,《新青年》团体解散,女师大风潮与“三·一八”惨案闹得满城风雨,这一切的社会矛盾让鲁迅坠入了郁结、苦闷的海洋。这本写于五四退潮时期的散文诗集,几乎把鲁迅彼时所有隐晦的情绪都一一吐露,让人们看见了一个不同于以往形象的鲁迅以及他所说的“所有的哲学”。

钱理群老人说,“《野草》里有最不遮蔽的鲁迅”。他的众多作品里有诸多写作对象,他们映射着整个社会各色的人群,鲁迅用文字来刺激着这个社会,就像一剂针,病患需要什么,他便注射什么。而《野草》是特别的,与其说它是针砭社会,笔者更觉得它是鲁迅写给自己的文字,他不必像之前面向别人一样,需要注意文字的分寸感,需要拿捏用词的温度,独到的讽刺与批判、适时的表白与抒发在这里都变得不那么刻意,或者可以说,《野草》有的是鲁迅更多的自然流露。鲁迅说,“我的《野草》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在“废弛的地狱”这样的现实处境中,在长久的抗争里,战士一般的英雄也会有疲惫的知觉,所以他内心的诸多阴沉、多愁善感、疑惧、悲观与倦怠情绪的表露,是不可以用“颠覆了形象”这样浅白的话语来做一二评价的,而如此境地下开出的“惨白色的小花”便是最好的印证。

《野草》是鲁迅在深夜里层层解剖后的内心独白。如果说白天是大庭广众之下的聚众表演,那么夜晚是脱去衣物后的自我窥视。这样的窗口里,也许会看见鲁迅溃烂的心脏表层,也许会听见鲁迅内心最隐晦的语言,所以如同《墓碣文》里死尸的呐喊——“离开!”一样,鲁迅说过,“我不希望年轻人读书我的《野草》,我那一套太悲观、太绝望了”。站在这样一个如同地狱般的窗口前,鲁迅难以言说的直觉、潜意识、呢喃、抱怨全被人们窥视了一遍,而在这场内心独白里,鲁迅毫不避讳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矛盾。例如,《复仇》里这场逃无可逃的杀戮,没有缘由的伤害正如没有缘由的冷漠,伤害是“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没有一点点反抗,而冷漠就像是“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没有一丝丝温度,在这薄凉的社会里,爱与恨究竟该如何自处?因为这里全是没有知觉的受害者和没有心的围观者。而《求乞者》中假惺惺的乞讨者之上是明明冷漠却一味自诩清高的布施者,善与不善,说的到底是虚伪还是目中无人?还有《颓败线的颤动》里善良到底的妇女与不留情面的悲剧,《立论》里真心话与谎言之间的斗争,《影的告别》里吞没人的黑暗和使人消失的光明。可以发现,这里处处都是爱与恨的艰难判决,处处是希望与绝望的缠绕,还有存在与虚无的挣扎。

除此之外,鲁迅还深刻地感受到了所有人都逃无可逃的结局——死亡。生命的逐渐沉寂,与死火、墓碑、死尸的面对面,还有死后的独白,似乎已经把人的生命综述成了:走向死亡、正在死去、已经死亡三个阶段。《過客》里是正在走向死亡的黯淡的生命,《颓败线的颤动》是无可挽救地被置于死地,《死火》是正在死去并且没有一丝后退的余地,《墓碣文》《失掉的好地狱》《死后》是各色各样的死者、冤魂野鬼的喃喃。而这些血腥的、苦涩的文字里,蕴含了鲁迅一反常态的阴郁的最好表态。与话题的沉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鲁迅在描写死亡时超然的洒脱态度,他极少写实描摹或抒情议论,却增添了不少新奇怪异的想象,他用冷静的思维创造了一个个艺术感浓厚的恐怖场景,这样在鲁迅的笔下就涌现了阴森的墓碑、荒凉的山野、扭曲的尸体等各种奇幻的场景。充满灵异气息的笔调之间,鲁迅一向是冷静的,冷静地塑造一个让人不能冷静的世界,他超然地面对了死亡的恐惧,似乎在用他的超然、冷静的态度在狠狠强调“死亡是生命流程中的必然”这一点,而这样,他或许就更能抒发内心的郁结了。

在这场与黑暗的拉锯战中,疲惫的鲁迅直截了当地袒露了苦楚凄凉的心理,但是又从来未否定过反抗可以得救。灰暗的笔调下,还是有许多明亮的踪迹能让人一眼捕捉。《希望》里,在众生的黑暗与虚妄中,他借用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来呼唤明亮,他说他要“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而且“总是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慎重的迟暮”。而在《影的告别》中,他挣扎着不要随波逐流地去众人期望的目的地,只愿“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在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而在《过客》里,从不被理解的行路人,不顾苍老的经验之谈、不管天真无忌的劝告,不要任何布施,毅然走向孤独的远方。与此相似的还有《这样的战士》,无物之阵里,孤勇的战士面对的是有“各种好名称”的敌人,这些人对着他立誓——“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但他还是决然举起了投枪。挣扎了这么久的鲁迅,最终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路子。继续如“过客”一样,孤傲坚定地走下去,昂着高贵的头颅,不要任何人的布施,不管前途的渺茫,面对着无物之阵,看着满眼的虚无,但鲁迅还是“举起了投枪”。

作为一本灵魂之作,鲁迅在《野草》中一面揭示社会的荒诞与生命的晦暗,一面又毅然抱着充沛的人文主义激情,《野草》虽然低沉阴郁,处处是鲁迅或无奈或激愤的叹息,但同时又是如此的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笔者相信,在这样彷徨于传统与现代的时代里,鲁迅心中的苍凉感不会少于郁达夫,但鲁迅之所以为鲁迅,就是因为在这样虚无的无物之阵中,他要像“过客”一样,在无路之处走出一条路来,要面对一切猖獗从容地“举起投枪”,这就是为什么这本“满目疮痍”的散文集读来从不让人觉得灰丧,因为鲁迅掀开的伤口是千千万万中国人都感同身受的创痛,而且在这场与黑暗的拉锯战中,鲁迅不是在呼天抢地地抱怨世道不公,不是牢骚满腹地吐苦水,恰恰相反,他拿出了直面真相的勇气,在高度俯视死亡的同时不断追寻生命的意义,他不断舔舐自己的伤口,他纵使忧郁、感伤、落寞、悲凉,却一直在与绝望斗争。正如他突出强调的那句话一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

望相同”。

(华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刘纳言(1996-),女,广东东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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