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与阎海军的初次见面,是在天水南站。这位年轻的民间学者、畅销书作者一身牛仔衣,开着小奥拓。憨厚的面庞、可辨识的甘肃口音,都散发着西北农村的质朴。
车会拐弯,但他的观点不会。他的话头不离农民,听得出,他的理想在乡土,关切落于陇中家乡。陇中的手艺人故事让他着迷。他买了一台相机,在工作间隙,开着车四处探访陇中乡村里的老手艺人,聆听他们的故事,获得他们的影像,不知倦怠。
他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时间窗口。乡村手艺的生命,已进入最后的20年,再不去记录,就没机会了。2018年,《陇中手艺》出版,著名学者黄纪苏读过之后为他写书评,动情地说:“本书隐隐透出一场现代革命的洗礼,即在价值观上对沉默的劳动者包括普通工匠艺人的深刻同情……比起手艺的存废,他更牵挂手艺人的苦乐。”
不过,记录老手艺并非终极目的,阎海军有更深层的关怀。他想通过手艺人的生命故事,透视整个乡村的社会关系和历史变迁。
这个更宏大的目标,其实阎海军在几年前曾以更直接的方式尝试过。2015年,他的第一本书《崖边报告》出版,获得了诸多奖项,阎海军因此而火。
《崖边报告》出版时,社会反响热烈,连时任甘肃省委书记在读后也写过批示。有人赞誉,也有人批评,批评者骂阎海军是“直男癌”。
他是土生土长的崖边村人,陇中的乡村现实就刻录在他的血肉里,每一寸都滴着深情,不会被矫曲。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学科视野,赋予了一草一木以学术上的活性。
从位于秦岭余脉的天水市一路向西,这条路阎海军走过无数遍,反复目睹山体上茂密的植被由密转疏,最终秃黄,变成典型的黄土高原景观。
秦岭北侧,南北走向的陇山隔开甘肃与陕西,陇山以西,兰州以东,俗称陇右。陇中与陇右有重合,但范围更狭,不包括兰州,一般指定西、武山、秦安、甘谷一带,阎海军的老家崖边村就在定西。
宋代时,陇中的景观还不像如今这般干旱荒凉,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发出过“天下富庶,无出陇右”的赞叹。但因气候变迁,自然环境不断恶化,到了清代,这里富庶不再,反成了左宗棠口中的“陇中苦,甲天下”。
阎海军常引用左宗棠这句话,以佐证陇中地区的贫困。但他又觉得,贫瘠困苦的环境,也培育出当地人深刻的恋物意识,这是手艺得以发育的基础。
顺此去想,乡村手艺最丰富的地方,往往是环境最恶劣的地方。因为手艺是人与自然对抗、合作的产物,又因恶劣的环境往往闭塞,其中文化变迁的步伐相对迟缓,这使许多民间习俗和手艺的保存相对完整。
当然,完整只是相对的,贫穷的西北乡村不外于现代化演进逻辑,闭塞只能拖慢市场化进程,终究难免于冲击。陇中人民生活中曾经不可缺少的匠和艺,正在逐渐被更廉价的工业商品替代,或直接被更现代的生活抛弃。
推烟、绣花、砖雕、皮影、木工、唢呐、铁艺……阎海军关注这些行将没落的乡村老手艺。
65岁的木匠康向阳,是阎海军的书写对象。10月10日,《南风窗》记者随阎海军前去武山县洛门镇康家庄,拜访这位颇有声望的手艺人。
还未进家门,刨床声便远远传来,走近,木材成堆,几个青壮木匠各自在忙,康向阳不在其中。由于身体不好,他现在只做前期绘图,木工活儿都交由徒弟。干了一辈子的行当,再难舍也不得不撂下了。
康向阳的手艺,带有“命定”意味。康向阳曾是“成分不好”的人,在20世纪60年代小学毕业后,就终止了学业。作为家中老大,他要协助父母养活一家人,才做了木匠。
箍木桶、做板凳、盖民房,康向阳早年的木工活儿多讲求实用,全然没有审美的追求。但康向阳不能从中得到满足,他痴迷于古建筑。
他记得,年轻时有次他和几人要拆除一座古代庙宇,但门脸部分的木结构严丝合缝、环环相扣、无人能解。无奈之下,挑头的人只得下令破坏—用缆绳拉倒整个木结构,彻底损毁。那次经历,让康向阳领悟到古代木质建筑的榫卯结构之美,对“鲁班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满怀虔敬。也因此,康向阳的木工作品饱含情感,深浅处极见力道,比之现在的机器制作品,充满灵性。
但市场只看效率,速度慢、成本高、制作不复杂的木工,竞争不过机器。木匠回报少,开放的市场又“抢”走了不愿熬功夫的人。
这不只意味着行当的危机,对康向阳那一代手艺人来说,行艺亦是做人,手艺的逐渐退场,也会一并带走做人的“老讲究”。
康向阳以前给本村人盖房子,不论花了几天时间,头两天都是白干,不计工钱,工钱算完了,还要给主人退几百元。结算有本明账,康向阳从不因为要退钱就在结算时多要。
这并非康向阳的私人美德,而是陇中地区手艺人的普遍准则,是讲求人情世故的乡村生态中村民间互帮互助的方式。但这些年康向阳看到了变化,现在的年轻人不再有退钱的习惯了,能多挣一些是一些。
他隐约感到,乡村社会中,通过手艺勾连起的人际关系网,正在被市场原则一根根割断。与发展梯次相应,东部的传统价值和手艺消逝得更早,而现在在西部,也已经来到了一个退场时分。
工业文明进入乡村后,中国已经不是“捆在土地上的中国”了,贺雪峰在《新乡土中国》中对乡土社会新变化的分析,阎海军很认同。
理论解释着现实,现实也印证了理论。不论何处,乡村经济早已不能自给自足了,而无以自足的乡村,便不再是一个封闭体系。市场行为深入到乡村的各个方面,市场原则亦改变了乡村社会中传统的人际关系。
在过去,陇中村民通过“伙子里”互相帮衬,“伙子里”是陇中大地上村民的互助合作机制。按照互助原则,村里的每个人都要为其他村民担责任、尽义务。如谁家碰上了建院修房这样的大事,全村人一起来帮工,接受帮助者只要管好饭菜酒肉即可。待下回,别家修房还是如此。
不过现在,村民盖房子,会直接包给外面的工程队。既然如此,村里人也就不必再出力帮忙。当互助行为不再,彼此发生联系的线就断了,这是令阎海军失落的。
在《陇中手艺》中康向阳的故事里,阎海军安排了一处“五个油饼”的细节,并未多做解释,却大有深意。
故事简单,是说2017年2月18日,农历正月刚结束不久,一位寺庙管理委员会的人提着五个自制的油饼,看望康向阳。
事出有因,康向阳曾为该寺修建仿古建筑,工程如期结束,可钱款一直未能结下来。
不过直到过年,康向阳也不催促,甚至与庙管会的人成为了朋友。所以,才有后来庙管会的人提着油饼就去康向阳家里串门,康向阳也热情招待,气氛融洽。
这种乡土社会中朴素真诚的关系,使阎海军特别感动。他说城里人走亲访友,一般都要准备百十元的礼品,自家煎的油饼,是肯定拿不出手的。
但这件被阎海军精心记录下来的事,对康向阳来说极其自然,他常念叨一句老话:“便宜是害,人人都爱;吃亏是福,人人都不。”
康向阳觉得这道理是普适的,工匠与主人也是相互成就的。他过去在开工时,主人都会把烟酒糖茶备好,并再额外放点钱,有小费之意。不仅木匠如此,其他手艺人,如吹唢呐的、画棺材的、看阴阳的都有相应的讲究。
因为大家彼此熟络,所以这种打点带有人情来往的意味,还是因为彼此熟络,手艺人做工不敢马虎,格外珍惜自己的名声。
因为没有名声,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了。一个乡村内彼此知根知底,名声差,不会再有人请。不过现在,工程不一定由熟悉的本村人来做,名声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
在阎海军看来,现在的乡村成了半熟人社会,甚至日渐接近一部日本纪录片所谓的“无缘社会”。
从这个意义上说,手艺人消失,不只是消失了一种技艺,更消失了一种由熟人关系构筑的社会秩序。
中国乡村秩序,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被梁漱溟描述为伦理本位,被费孝通总结为差序格局。不论何种说法,都意在说明乡村中的人际关系为人伦所笼罩。
没有名声,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了。一个乡村内彼此知根知底,名声差,不会再有人请。不过现在,工程不一定由熟悉的本村人来做,名声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
市场原则代替着伦理原则,也就开启了从熟人社会向半熟人社会转变的进程。这一进程,不仅意味着旧秩序的崩溃,也要必然地迎来新秩序的重构。为深扎乡土的阎海军们所留恋的人际关系,无论有多么的温情脉脉,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新的市场原则的支配下变异,难以为个体意志所左右。
陇中乡村,正在变迁与重构的中程。
在康向阳所在的武山县洛门镇另一个村庄—宋家庄,由于距公路和铁路近,很多农地都已被划为道路建设所用。
一些村民没有土地了,无以生存,必须要远走他乡,进入城市谋生。所去处,或是深圳等发达沿海城市,或是同在大西北的新疆。阎海军的著作对此多有记录,不少陇中地区的农民都在新疆打工、死去,那里与当地人的心理距离更近。
阎海军采访康向阳两年后,康向阳已经“退居二线”,他的儿子继承父业,但不再像父亲那样单打独斗,而是开起了一家20多人规模的古建筑公司,借助便利的交通和发达的商业网,承接各种大型木工活儿,范围早已超出宋家庄所在的武山县。
其他乡村和宋家庄的情况差不多,村民大量进城或就地市场化,从事各类行业,已经拥有了更多元的出路,务农不再是唯一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当村民不再被捆缚于土地,当女性获得了独立的经济地位,传统乡村秩序必然要被颠覆。
家族解体、亲缘关系疏远、父母与子女的分家、日益严重的农村养老问题、传统习俗和仪式迅速衰落……诸多伴生问题,不仅在相对贫穷封闭的陇中乡村存在,亦是全国乡村的普遍現实。
从旧秩序崩溃的角度说,迅速城市化对乡村的冲击,伴随着家族意识和宗族制度的瓦解,亲缘关系让位于利益也难免引起情感的撕裂,但从新秩序重构的视角去判断,其实质终究是人际理性化的种种表现。
面对变局,既然改变无可避免,那么太多的留恋也显矫情。
王亚南在写于1948年的《中国官僚政治》中曾批判过中国变革的滞缓,不过现在,事情早已起变化,或可套用他的话来说:要死的便让它很知价地死去,要生的就让它顺利地成长起来吧。
话虽如此,还是有念旧、恋物者,忍不住徘徊谘嗟,书虽详尽,深情难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