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占双(黑龙江省依安县双阳镇中学)
乡间的夏日是享受听觉盛宴的时刻。错落有致的村落,广袤无垠的田野,纵横交错的河沟,幽深神秘的森林,大自然每天都在开音乐会,你方唱罢我登场。那淳朴的天籁之音从高空、低谷、树上、草丛、河沟、角落传来,铺天盖地,无所不在,连绵不断,昼夜不息,不绝于耳。
公鸡嘹亮的打鸣声唤醒沉睡的乡村。喔喔,喔喔,村落间各家各户的公鸡相互鸣和,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好像比谁叫得响亮,比谁叫得长久,比谁的声音的穿透力更强。曾见那公鸡岔开金黄的双脚,张开艳丽的翅膀,伸长羽毛蓬松的脖颈,铆足了劲,抖起火红的鸡冠,直叫到声音沙哑,气衰力竭。雄鸡一唱天下白,父亲的呼噜声像鸡鸣一样,突然就停止了。他说鸡叫了,我得起来放牛了。
他伸了个懒腰,咳嗽一声,吐了口痰。在清晨的熹微中,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吱扭一声推开房门,接下来听到牛蹄子踩在院子里的沉重的扑腾声,渐渐远去。
闻鸡起舞,我该早起背书了。可是我实在醒不过来,睁睁眼睛,把昨天的决心忘到了脑后,我翻了个身迷糊过去,进入回笼觉的梦乡。母亲的呼唤,使我再次醒来。太阳已经挂在杨树梢头。母亲要下地干活,铲地,拔草,挖猪菜,繁盛的夏天使她总有忙不完的活计。我急急忙忙地背书,吃饭,推出自行车,到五里外的小镇去上学。
草房外,艳阳高照,绿树成荫。麻雀从房山头呼啸着飞向障子边的杨树林上,又从杨树上呼啸着飞向别家的榆树上,再飞回大草房的东房山顶。清晨的麻雀叫得最欢实,唧喳唧喳,好像在开晨会,好像在吵群架,好像在争论高低。它们的灰色身影在杨树林中跳跃,杨树叶子在微风中唰啦唰啦窃语。它们的小灰色身影是活跃在草房与树林间的快乐的音符。再见,小麻雀。
到东沟子放牛是暑假里常有的事,我牵着大红牛专挑水草丰美的地方走。大红牛大口大口地掳吃嫩草,舌头一伸,一卷,发出掳草的嚓嚓声,喘粗气的呼哧声,那声音富有韵律,我为牛能吃到这样鲜美的嫩草而感到欣慰。我为蚊蠓的叮咬而感到烦心不已,黑眼瞎蠓和绿眼瞎蠓最烦人,绿眼瞎蠓飞来的声音更刺耳,速度也更迅捷,嗡的一声,它便一头扎在牛的皮肤上。牛的皮肤不停地抖动,牛尾巴抽打着被叮咬的地方,有时够不着,也回头用嘴去撞击绿眼瞎蠓叮咬的地方。我时常会快速出手,将瞎蠓拍死。有时稍不注意,瞎蠓也会攻击人的皮肤,被它叮咬一口后,皮肤立刻会红肿,鼓包,奇痒难忍,忍不住挠个不停。
我斜倚在土坡上,被太阳晒热的土粒烘热我的皮肤,看高天上的流云丝丝缕缕地游走,听麦田里蝈蝈的鸣叫声,吱吱,吱吱,此起彼伏,阳光越毒,蝈蝈们叫得越欢:吱吱,长叫;吱吱,短鸣。仿佛电锯切割金属,但比那柔和悦耳。我蹑手蹑脚,捕捉蝈蝈那翠绿的身影,它们伏在麦秆上,振翅而鸣,特机警,惊动一点,便会腾地跳出很远,他们是跳远冠军,瞬间便跳离你的视线之内,让你无可寻觅。蝈蝈有绿头蝈蝈,有红头蝈蝈。红头的,我们叫它“叫驴”,也许它的声音太响亮了吧,穿透力太强了,像驴子的叫声一样。一头驴使劲叫起来,村西头能传到村东头,能传出二里以外,而且引起别的驴也叫起来。蝈蝈的叫声也如此,炎热的夏季,它们不是独唱,而是大合唱,多声部,多旋律,片连片地叫,互相逗引,互相呼应。
乡村午间的热闹大部分来自于母鸡的叫声。母鸡站在鸡窝边不住嘴地叫,这种叫声带着一种欢快,带着一种喜悦,带着一种炫耀,带着一种成就感,仿佛是向主人报喜。这样叫的母鸡通常都是刚产完一颗温热的蛋。大叫一通后,然后跳下去,跟在公鸡身后,五七成群,用爪子刨挠松软的土地,寻找虫子和米粒吃。带鸡崽儿的母鸡,总是不断地咕咕叫,小鸡崽儿们围在它身前身后找零食,母鸡对挠出的东西总是无私地留给小鸡崽儿们,让小鸡崽儿们一哄而上,唧唧唧地抢着吃。母鸡则又到另一个地点接着挠。如果有猫狗胆敢靠近小鸡崽儿们,母鸡便会疯了一样,张开翅膀,发出愤怒的叫声,根根羽毛都炸耸起来,身体膨胀了一大圈,飞跳着冲向猫狗,猫狗们也就吓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了。
夕照牧归,斑斓的田野被血红的斜阳染上红晕。站在东沟子的旷野上,对着斜阳呼唤一声,你好吗,我来了。很快传来旷野的呼唤,你好吗,我来了。大自然是个录音师,聆听自己的回声在远方飘来,仿佛在遥远的天际还有一个我。
乡村的路上,大牲畜们从四面八方的田野或庄稼地中回家,传来牛哞声、马鸣声、羊咩声、鹅叫声,声声不息,交织入耳。
牛哞声中我喜欢听母牛和小牛犊相互呼叫的声音,母牛一般是拴在桩子上,小牛犊则撒着欢的在母牛视野可及的范围内自由跑动。如果母牛看不见小牛犊蹦跳的身影,便会急切地呼唤。那声音沉重中透出焦虑。玩耍的小牛听见母牛的呼唤,怔了一下,会蹦蹦跳跳回到母亲的身边。母牛常会伸出肥大的舌头,在小牛犊的身上舔来舔去,舔湿了一缕缕光亮的纤细的牛毛,仿佛在给小牛犊挠痒痒,小牛犊则一动不动地享受母亲的抚摸。在斜阳的余晖下,这种情景常让我感动,目不转睛地盯视,这是一对多么幸福的母子啊。我不希望小牛犊快些长大,长大后的犁地生活过于沉重和屈辱。
马铃声声,一辆马车从远处姗姗而来。清脆的马铃声吸引了路旁闲人们的目光,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有的孩子可能会淘气地跳上马车,坐一会儿香悠。马儿是乡村里享受最高待遇的大牲畜。铜铃会佩到它的脖子上,红缨束会佩到它漂亮的脑门上,夜里它享受的红高粱也比牛多。马儿喷鼻的声音动听,是一种有节奏的律动,马儿的鸣叫声总是掩饰不住一种内心的欢乐和畅达,咴咴、咴咴地叫起来,扬起高贵的头颅,瞪着琉璃的大眼,马蹄得得刨响土地,有一种英武之气,有一种无畏的情怀,它们是战场上奋不顾身的英雄,它们是驾车的高手,它们是草地上的飞行者,它们获得任何赞赏都是当之无愧的,它们的叫声没有一丝胆怯和哀怨。
羊咩儿的声音总是那么急切。那种急切的呼唤,仿佛小羊羔会走丢了似的,仿佛母子会永远分离似的,有一种软弱,有一种哀婉,仿佛一种流泪的哭泣。每当听到这种羊咩声,我就会为贪玩的小羊而担忧。
鹅鸣声中公鹅的叫声最为响亮,引颈高歌,声音高亢尖利,急促警觉,划破沉闷的夜空。如果有陌生人走进农家,大白鹅是不会不管不顾的,它们会第一时间用嘹亮的叫声,将陌生人到来的信息传递给主人,因此,很多时间,鹅子和狗一样,成为看家护院的忠实守卫者,令小偷不寒而栗。大鹅也是勇敢的,敢于攻击陌生人,用它不锋利的嘴拧住入侵者的裤脚。如果是小孩子,也会被吓得哇哇叫。
住在乡下时,我时常在夜读的间隙到院子里聆听天籁。每个角落都有生命的演奏。蛐蛐执着地拉小提琴,它们总是在那不起眼儿的角落里演奏,乡村的夜晚因它那轻灵的叫声而充满宁静和诗意。青蛙的鼓噪铺天盖地,东沟子的蛙声响亮,西沟子的蛙声微弱,河沟因了它们的鼓噪而显得无比喧闹。猫头鹰凄厉的呼号,让人心惊胆战,仿佛有一种不祥的征兆,仿佛有某种鬼怪在乡村的上空浮动。但很快,一两声忽远忽近的响亮的狗吠,让人产生一种安全感。
璀璨的繁星展示着天空的深邃,站在这样的星空下,我往往会心灵沉静,浮想联翩,灵感迸发,感觉夜晚真是美妙无比。
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我每天早起去聆听天籁。校园一角的麻雀声依然热闹响亮,在食堂引风机的呜呜声中清晰可辨。它们从楼檐上轰的一声飞到大杨树上,又轰的一声飞到柳树上。它们依然在唧唧、喳喳、啾啾地争论不休,有乡间麻雀在,乡愁就找到了可以寄托的地方,它们与人类共依共存,恋家的麻雀是乡土最后一批忠实的守候者。再见,小麻雀。我喜欢你的声音,但我更喜欢行走到不远处的信号塔下去聆听乌鸦的叫声,去仰望乌鸦在巢上的身影。
那几只乌鸦是这个信号塔上的新居民,我猜测着它们来自哪里。一定是来自校园内那几棵大杨树的居民。我们居住的宿舍位置,去年还是一排高高的大青杨,那排杨树已有二十几年的年龄,去年盖宿舍就伐倒了,随之倒下的还有三个乌鸦窝。每当想到那些乌鸦无家可归,我就感到痛心,不知它们哪儿去了。不久前,我走出校园,向东郊外走去,听见高空传来乌鸦的叫声,嘎嘎,呱呱,哇哇,几只乌鸦奋力飞向信号塔,落在信号塔顶端,原来它们将巢安在了高塔的顶端三片圆环处的网格上,黑黑的三个窝。还有一个窝安在塔半腰的脚蹬上。乌鸦真是聪明的动物。这几只从校内迁移到信号塔上的乌鸦有多么了不起的智商啊,它们也住起了高层,高出大约两棵树的高度,我想塔上的窝一定坚固又安全,气枪和弹弓是射不到那个位置的。塔的寿命也一定超过树的寿命。这个塔距离粮库又近,塔下就是大坝,坝北就是溪水。我想麻雀不会有乌鸦的智商吧。当乡村人都涌进城市,当乡村的房子越来越少,直至消失时,麻雀会选择什么样的家园呢,它们会做出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