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蔑
吴昌硕与齐白石是近现代美术史上的两座重镇,有“南吴北齐”之称。据考证,两人生前未曾谋过面,但却有着诸多的相似与交集。陈半丁说:“吴击老善用拙,齐白石学击老能巧不能拙。”潘天寿亦说:“近时白石老先生,他的布局设色等,也大体从昌硕先生来,而加以变化。从表面上看,是与昌硕先生不同,其底子,实从昌硕先生分支而出,明眼人,自然可以一望而知。”两人讲这话的潜台词是齐不及吴。但齐白石的友人胡佩衡却说:“就单从绘画的艺术性来比,无论在题材的广泛、构图的新颖、着色的富丽等方面,白石老人都远在吴昌硕以上,只有在笔墨的浑沦和含蓄上,并驾齐驱,各有不同而已。若从思想性和艺术性全面来看,白石老人更是大大超过吴昌硕。”张大千亦说:“吴昌硕与齐白石两家的画,若一定要比较问谁的更好,则我回答是齐的更好。”
各花人各眼,究竟孰是孰非?不如让作品自己说话。
花鸟篇 画气不画形VS红花墨叶
吴昌硕作画重“气”,笔墨和构图皆以“气”贯注之,故有“苦铁画气不画形”。其“形”乃物象之形。所画天竹、水仙、石榴、佛手、红柿、白菜、菖蒲等物,气行于形内,气势浑穆,构图饱满,设色古艳。吴昌硕画面布局大起大落,善于留白,或对角欹斜,气象峥嵘,构图块面体积感极强,作品色墨并用,浑厚苍劲,再配以画上所题写的真趣盎然的诗文和洒脱不凡的书法,并加盖上古朴的印章,使诗书画印熔为一炉。此套花果四屏是吴昌硕75岁时的作品,于戊午(1918)完成,绘有佳果四种,分别为寿桃、荔枝、葫芦、枇杷。此作造型夸张却不做作,用色强烈却不艳俗,笔墨古拙而又自由奔放,融强悍之气和墨色韵味于一体,在古厚奇拙中蕴含秀润,在秀润中透出苍茫古趣。
齐白石是红花墨叶派的开派宗师,即把八大、吴昌硕、徐漪写等前辈的笔墨加以提炼,以大众化的形式表达,邪俗共赏,以大俗幻化出大雅。我们所熟知齐白石的寿桃、牵牛花、菊花等就是这个流派的代表。自石写意花卉得法吴昌硕颇多,但击老喜满纸龙飞凤舞,白石则长于布局推敲,安排布置巧妙自然。在墨法上讲究单纯准确,对于湿浓淡的搭配关系极力经营;用色则大胆而浓艳,吸收民问美术的敷色特点,却艳而不俗。本套四屏,各绘荔枝、葡萄、樱桃与批把一种,每幅构图平实,皆以握;鲜果或)或下置于画面中央,各添缀折枝果G,无一雷同,扣破牟端司,互为呼应。画家注重色彩搭配,荔枝、樱桃醒以娇艳妖烧的洋红,问以批把的灿烂金黄、葡萄的紫润嫩翠,众色相衬下见鱼牟活清新,似闻果香四溢。同时强化色墨对比,每幅随着用笔提顿轻重及行笔速度快慢而令墨色浓淡起伏有致,与所配搭之鲜艳设色,遂生变化微妙多端之关系。
吴昌硕的写意花卉受徐渭和八大山人的影响最大。由于书法和篆刻功底深厚,他往往把书法、篆刻的行笔、运刀及章法、体势融入绘画,形成了富有金石味的独特画风。吴昌硕特别偏爱画菊,他的故乡芜园、他所居住的厅堂外的篱边,都种满了菊花。吴昌硕笔下的菊花线条凝练遒劲,刚柔并济;墨色浓淡相间,不落俗格。或伴以山岩、野石、溪水,或插入孤高细瘦的古瓶,皆与秋菊幽独淡雅、冷逸傲世的情态相映成趣,画幅留白处大量的题咏也使咫尺空间洋溢着抒情的人文气息。吴昌硕画菊基本有两个阶段。在中年画菊时多为双勾,到晚年出现了双勾瓣和点瓣两种。此幅《菊石图》是吴昌硕晚年的大写意精品之作。菊花枝干用笔融草篆于一炉,浑劲老辣,杂而不乱,线条“篆籀之气”最能体现其书画相通之长。老干挺拔,新枝矫健,花团锦簇,芬芳之气扑人眉宇。
齐白石的“衰年变法”,写意花鸟受海派画家吴昌硕影响,体现出现代文人写意画独特的时代精神。其笔下的菊花安排错落有致,色彩热烈明快,墨色对比强烈。菊花造型简洁大方。体现属于齐白石特有的“红花墨叶”画路,展现傲然独立的精神面貌。这些都是齐白石独特的艺术语言和视觉形式。白石老人曾写诗说:“少年乐事怕追寻,一刻秋光值万金。记得那人同看菊,一双蟋蟀出花阴。”本幅画中尽弃枝干,祇见翠叶朱菊,似自篱笆密聚下垂,浓华秋荣,艳若晚霞;菊下墨蟹六只,相向相随,中有三只缠结一团,似刚从笼中释出,尚未得从容状。浓墨者以早年画法,蟹壳用墨团表现,不见笔触;淡墨者则深浅数笔写出壳中凸起处之质感。
山水篇
粗笔浑厚VS简趣清静
吴昌硕的画作以花卉为主,山水极少。史载其传世作品“花卉二千,山水不过数十”。其实吴昌硕的粗笔山水也很高级。落笔豪放浑厚,那种燥中带润,润中带燥的笔道,开创了中国山水画史的审美新格局。本幅出于75岁时,写来神韵完足,运笔酣畅,如山头岩陀跌宕,屋畔林丛聚落,线条无论长短,皆起止疾速,准确而无犹豫之虑。其态潇洒飘逸,写意处如行書般曳然生姿,率性而为,与画面上方所题五绝同出一辙,书画合一而浑然天成。画中构图正逸笔草草,无刻意布局之造作,但景物配置高低远近有序,层层相应,在生涩中见画家圆熟之处。又题诗句中内容,屡有提及访碑作篆,俱与金石有关,或许是以自成诗句入画,故构图笔意皆随诗而生。
对齐白石来说,山水画亦是“偶为”之作。其山水画的变化主要分三个时期:30岁开始学山水画,1894-1903年这10年是临古学习期,以学习四王、石涛、八大山人的山水画为主;1903-1922年是变革过渡期,五出五归,饱览名山大川,以大自然为师,重点作品有《借山图》;1922年以后是风格成熟期,彻底摒弃明清以来山水图式与皴擦点染的技法,形成齐白石自己的个人山水图式和语言。成熟时期山水画的突出特点,一日简少,物象简少,突出主体,省略琐碎,以勾勒为主,不用复杂的皴法;二曰新奇,构图、造型、笔墨、色彩、点景人物,都奇异不同寻常;三曰粗拙,他自嘲“咫尺天涯几笔涂,一挥便了忘工粗”。但实际上能做到粗中有细,拙中有味。此册充分体现了这些特征,堪称齐氏大写意山水的代表。册页的题材,大体源于白石老人的远游印象和家乡记忆,画法则来自在前人图式和写生基础上的创造。
人物篇
金石味VS烟火气
吴昌硕的人物有金石味。他的人物画衣纹线条直接取自书法,中年用篆书之笔,古拙凝重,晚年在篆书里又加了草书,粗犷苍劲。昌硕的人物画有三个特点:一是其人物画多师法古人;二是其人物画创作也借鉴了前辈画家的画法,如任伯年、徐渭、朱耷、扬州八怪等;三是其人物画在题材方面多是佛教人物,如观音、达摩、弥勒以及罗汉、布袋和尚、老僧等,也画钟馗。尝题人物画云:“取其神,而不肖其貌,欲求其有我在耳。”此幅《无量寿佛》乃吴昌硕80岁所作,笔墨意趣老辣稳熟。作品以凝练笔意勾绘一位眯眼内修的虔诚和尚,寥寥数笔将其样貌神情、超然佛心呈于纸上。从作品肆意的线条中,可窥见击翁以金石之法入画之绝妙,方圆相继、刚柔皆备,使作品在坚定、酣畅的笔力中透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和谐与宁静。
齐白石的人物则更加有烟火气。比起传统文人画里“面瘫”的高士,齐白石笔下的人物是难得一见的风趣幽默,如平易近人的“钟馗”;形如饿殍的“李铁拐”;端庄美丽的“观音菩萨”;慈眉善目的“寿星”“福星”等。齐白石的人物画,乃是画种之创格,逸笔草草而神情毕现,又往往辅之以题款及诗句。谐谑相杂,讽世之余,一唱三叹,其文字与写意之人物互相辉映,往往言有尽而意无穷。他似乎在变形,又似乎未变,在变与未变之间。说他的人物造型未变形,他绝没有徐悲鸿、蒋兆和那样的人物造型之精确;说他的人物画变形,又绝不歹怪。他突出了神,舍弃了形,又未尝全舍弃。感觉更有趣,更有味道,正如他自己的理论:“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