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芙
天正下着雪,雪粒似冰,打在脸上,嚓嚓作响,像钝针扎得一样疼。向上看,灰蒙蒙不见天日,四周黑褐色的树林,经风一吹,呜呜然,像哭。我和义兄高思孝还有另一名参加夺枪暴动的同乡,被推推搡搡带到一片空地上。
在此之前,我们被吊到房梁上多久已经记不得了,鞭子抽打过的血痕还在。要被枪决的除我们三人,还有二三十人,散乱地站在林间空地上,像锅底上的一小块锅巴。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骂,有人低头不语。
义兄就唱起来,什么天(大雪天),什么天(大雪天),村头房子冒青烟(冒青烟),热炕头好酒饭(好酒饭),老婆孩子炕边站(炕边站)。
义兄唱,有人附和。
这时有个伪警察提着枪跨过来,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老大贵姓啊?他盯着义兄问。
在家姓高,出门姓潘。
伪警察拉了拉衣领,点了点头,送老大一程,他说。
谢老大,义兄回。
伪警察重新回到对面,和另一名日本兵一起举起枪。
枪声震得肝胆俱碎,人一个一个倒下。
义兄突然一横身用头撞倒了我,顺势一扫腿又带倒了另一个。
枪声停了,两人过来检视,补枪。
有人踢了我一脚,传来伪警的声音,死得都挺透啊,哈,都走好喽。
过了不知多久,我被人用草席裹了,装上了车。车子行驶了一会儿,停下,我同一堆尸体被一股脑掀下车。雪越下越大了,雪片落下来,听得见扑扑的声响。
这样静了不知多少时候。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喊义兄的名字,无人应。翻动尸体,也没找到他。另一个同乡被补了枪,他死了。
在深山老林中,老而成宝的,不只是人参,还有人。须发的疏密,扎根的深度,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决定品次。成宝后,他们就守着寂寞,隐藏在深山陋室。你又错了,他们不稀罕被人寻觅,所以,他们活得极逍遥,他们也没觉得自己是宝,也没认为自己逍遥,总之他们不再需要人类。而人们总是有颗向宝的心,认为宝贝都在彼处,都在别人的手里,唯独不在此处,不在自己手里,所以,人们要一直找一直找。越是找,越是找不到,似乎越是急迫,越离他们远了,得靠缘分,走中道,不急不缓的进度,若有若无的期待,不间断,我的家乡人说,这是常劲儿。
参宝我是不寻的,我寻的是人宝,那些看上去旧而颓唐的老人们,他们的口里会吐莲花,也能生出惊天的秘密,他们怀里藏着意想不到的宝典。
我寻他们,走险路,穿越时间和朝代,行走阴阳两界。
时间久了就会发现,每个人心里的宝都是不一样的,他人的宝,在我这是草,反之,亦然。这是极乐观的事,所以,天下太平常有。
第一件宝,已经足够老了,老得只剩下久远的记忆。他叫李松柏,会写一手端正的小楷,青灰长衫已经太重了,压弯了他的身子骨。他用一个满是尘灰的铁壶煮茶,茶汤清亮亮地黄,药香弥漫,是党参和黄芪茶。他故意不谈正题,只叨咕些细枝末节,他给我看他的小楷字,为朝廷誊写过的文书,让我看他的一方印,示意我猜测那些弯弯曲曲的篆字,他讲他的私塾先生。他眼睛闪亮,总是侧目而笑,总是忍俊不禁,我猜测,他是寂寞得久了,也顺便考验我的耐心。我定睛看他半晌,起身说,改天再拜访。在我的家乡,改天,是不确定的时间指向,有时指日可待,有时杏无音讯。我看到他眼神中的一丝不安,于是步伐越发坚定。
他清了清嗓子,表情肃穆,一开口就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静了不知多少时候。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喊义兄的名字,无人应。翻动尸体,也没发现义兄。另一个同乡被补了枪,他死了。
我是死过的。
老人颤抖起来,我看着他枯枝一样的手,解开灰黑色的扎带,掀开丝布的一角,这个过程极缓、极缓,仿佛时间已经被无限拉长,拉细,一针、一针滑动,左侧边缘已经可以看到,呈现出泛黄的书页,层层叠叠,剧齿狼牙,是书,无疑!书的名称,慢慢显露,竖写,三个字,金兰谱。
金兰谱,是符咒吗,是武林秘籍吗,金兰,是人,是物?
我,去找金兰!
心切,行笃。一不小心来到了上古。
《易经·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古人,有趣的很,凡闻得到的味道都用臭字来表示,读“嗅”。能闻到的气味都在幻化之中,唯人的嗅性常在,无所谓香或不香,所以称其为嗅,香与不香,全凭个人心性。中华有着根植于心的植物属性,愿意把人比做植物,兰是君子的代称,君子同心,有兰之芳馨。金,不坏之意,金兰比喻坚固的情义。
金兰谱呢,应是记载友谊的典籍喽。
结拜非比寻常,可能是长相各异,秉性不同,但骨子里一定有种气息,共通,所以,能够在芸芸中认出彼此,把对方印至灵魂深处。
如果有人愿意把我请进他的生命,和我结拜,揣我的名字入怀,我是愿意的。
我会郑重接过金兰谱,研墨,挽袖,执笔,正襟危坐,写下自己的誓言,将祖先、父母亲人合盘托出,再写下自己名姓,食指点按朱砂,印上指纹,双手捧着,与兄长换帖,珍藏。人在谱在。跪拜刘关张、观世音菩萨,跪拜长兄的双亲。再装一碗酒,滴上鲜血,共饮。从此,生命中多了一份牵念。
那个人是谁,又在哪里呀?
若有人懂我,容我,实是天地珍宝。春秋时的管仲不也曾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又有春秋时的豫让,为智伯瑶复仇,自刎,“士为知己者死”。甘愿为赏识自己、栽培自己的人献身。
人心太不确定了,世事又太无常,越是如此,这份情义就越加宝贵。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生是偶然,无法强求,死又是不定数,如果一定要定格在同一时刻,只有两种,除了自行了断,剩下的就是劫难,一同赴死。
亦或许,某一人变了心意,先焚了金兰谱,从此,恩断义绝,两相干净。
桃园三结义,应不是最早的,却是最传奇的,刘关张三人是后人的偶像,每每结义,要跪拜他们。
东汉末年天象异,为安社稷三结义。称兄道弟共扶危,沥胆披肝同赴死。
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三国演义》
到底金兰譜起始于何人之手,起始于何时?据说最早的金兰是春秋时期的管鲍之义。后唐冯贽编的《云仙杂记》中说:每得密友一人,则书于薄简,焚香告祖,号为金兰薄。
义兄义弟,是要祖先认领的。
时局越动荡,人心越思定,金兰之事就日盛。笃定的友谊不失一种人生慰藉,要的是一份绵绵不绝的情义。
古人,甚是奢侈。
在我的家乡,沿着辉发河一直走,就会走到金沙镇,到了金沙镇就能见到松花江,辉发河在这里与松花江结义,一同奔赴那个叫同江市的地方,与黑龙江结拜,向大海奔流。据当地人说,黑龙江水里混有大量的腐殖质,江水呈褚褐色,黑亮透明,而松花江水里携带大量的水生植物,呈淡绿色,且两条巨龙的游速不同,黑龙江水速较疾,而松花江流速较缓,他们汇合时水流产生激烈的振荡,一黑一绿两股力量缱绻纠缠,激荡起神秘的浪花,岸上的居民不敢饮用这里的水,也不允许牲畜接近。
那样的浪花据他们说是有毒的,甚至带了些邪恶的成分。也许是多虑了呢。两人的相遇也不过如此啊,一个是草莽性情,一个阴柔婉约,正好是个性互补,只要是真性情,哪一个不是动人的呢?最终,他们融合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同流向海的方向,流向生命的广博与阔大。结义是有使命洼的,为了共同的目标。
松花江两岸林木蓊郁,土产丰富,人参、鹿茸、貂皮、蜂蜜都是皇贡,曾是漕运的水道。船只通常是结伴而行,沿路山涧不断,激流险滩常有,彼此间是性命的托付,情深意笃,结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我遇到的第二人,是名船工,叫李楸。面庞黝黑,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手中握的不是篙,是舵盘,脚下踩的不是木筏,是钢铁夹板,这是一艘游船。
船在江水中疾驰,他要带我去他的老宅。
老宅坐落于半山崖上,即使水势再猛也漫不过,当年的松花江是十分暴躁的,水漫金山的事也是有的。他说这所房子是爷爷的父亲留下来的,离码头近,又不受水气,所以,到他这历经四世,反复修缮,得以存留。
太阳西下时,我们推开虚掩的柴门,院子里晒着渔网。他划了根火柴,点燃蜡烛。屋子里四下灰尘遍布,他用袖子擦干净一把马扎凳子,漾起一团灰雾,示意我坐。又搬来一张桌子,刷洗了一只海碗,那碗也是斑驳的,里面倒上很清的酒。我四下里打量,他的目光也随着我游走着。说实话,他一口整齐的牙齿,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性别,这真是件麻烦事。
对了,他忽然说出这两个字,打破沉默,你看,他食指的方向正对着一个暗黄色的镜框,镜框里面似画似字,一时看不清楚,他举着蜡烛,引我来到近前,上有数行字,由于年代久远,绢帛上有一片片的锈斑。
我取来相机,拍照。又担心照不清楚,拿出纸笔一字一字抄下来。
龙
虎 虎
甲 甲 甲
青 青 青
水 水 水 水
会
仙 仙 仙 仙 仙 仙 仙 仙
湖 湖 湖 湖 湖
海 海 海 海
结 良 友
两广苏杭到四川
最后两行,意义明了,结良友,两广苏杭到四川。那前面的是什么意思呢?字字认得,又似有深义。我仔细搜寻着整个相框的各个角落,再无其他字迹,哪怕是提示也好啊。
他却不急,邀我再次坐下。我惦记着那几行字,他只关心那碗酒,双手捧着,举到我面前,我闻了一下,躲了半尺远。他哈哈笑了两声,端给自己,咕咚咕咚两下,已经快见底了。
他把碗又举到我面前,其实我更介意了,我从没想过和别人用一个碗来喝酒或是水。
后来我们又说了些话,印象极深的是他捧碗的姿势,像是捧着珍宝。
在我起身离开前,我终于动摇了,接过碗来一饮而尽。趁脚步还未踉跄,赶紧跳上船。
天已经完全黑透,船尾白白的浪花。
直到下船,我脑子里一直琢磨着那些字,让人不得要领啊。
歌声就从身后的黑暗中传来。是他,他在唱。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就像江水流到我的心里了,亦或是我已经变成了江水的一部分,我是流淌着的,随着这江风。
歌声字字句句,真真切切。
嘿,吆嘿,吆嘿嘿,吆嘿吆嘿吆嘿嘿。船工全身都是胆,兄弟同行不怕险。一龙二虎到三山,三青四水会八仙,五湖四海结良友,两广苏杭到四川。见到兄弟要相认,义气千秋人生短。
(船工号子)
字字紧迫,喷薄而出,有舟逢高峡险滩之势,浪是飞龙,舟似箭。
唱罢一遍,又唱一遍。
吆嘿,吆嘿,吆嘿吆嘿嘿,涛声不断,情不断,一龙二虎到三山,三青四水会八仙,五湖四海结良友,两广苏杭到四川。见到兄弟要相认,同甘共难向大海。
(船工号子)
第二遍旋律舒缓,徜徉而行,好似船队行至平阔处,随波荡漾,晓风吹帆,轻舟已过万重山。
几乎可以断定,他唱的是那幅字的密义。船工是好酒的,通过那碗酒,他在试探我的诚意。我朝着黑暗挥手,尽管他不一定看得到。
我迅速回到住处,翻看照片,照片上一片黄白之色,像江面的浓雾一样。
我呼吸急促,翻开笔记本,刚刚写的字还在,我舒了一口气。一龙,二虎,前两行正合,“到三山”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三个甲字啊。哦,是不是“到”同“倒”?
当年这几行字一定是兄弟间相认的标识。
我的脚步不能停。
两广苏杭到四川。这一路的中转是苏杭,江南水乡,两广和四川是起点,也是终点。我要到京杭大运河。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去哪个运河,是春秋吴国时的,还是秦始皇时的,或是隋炀帝时的,亦或是它最为繁荣的唐宋时期。冷静一想,我要寻的是金兰谱啊,所以还得从结义开始。
我停下,往回走,转到清朝的雍正皇帝。他接过了一个国库空虚的大清,之后勤督农务,大设天下糧仓,畅通粮运之道,旱路多劫,皇粮择水路而行。他张贴皇榜,募人才,兴办水路粮运。
杭州翁岩、钱坚、潘清三位好友揭了皇榜。运送皇粮非同小可,兄弟要同心,如何实现同心,当然还是要结义。这三名异姓兄弟广纳良才,建七十二码头,立一百二十八帮半,粮船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人员数以万计。鱼龙混杂,管理是个大问题。结义的方式虽稳妥,但是人多地域广是最大障碍,还有漕运行规需要传授,所以,在结义的同时添加了师承内容,论资排辈。为了聚拢人心,一入师门,即人家门,统改为潘姓。结义在这里得到了演绎,增加了传授的内容,于是有了新名称——家理教,金兰谱不再叫金兰谱,叫“家谱”或“海底”。义结金兰被这三兄弟镀上了皇家与宗教色彩。可以这样理解,金兰是纯个人的结义,而家理教就了社会属性。
我租了小舟,穿蓝布上衣的人不急不慢地划着船。我说我要坐一次运皇粮的龙船。他慌忙做了一个禁语的手势,说,使不得。我问为什么。他说,家理教三教九流花儿乞丐都可加入,唯女人不可。我说我可以乔装打扮一下,他频频摇头,不可,不可。
我不甘心。
穿了麻布短褂,梳了长辫盘在头顶,我要上的是花头花尾的凤旗船,打凤旗是进京,打龙旗是出京。
我低头执篙,尽量不露出破绽。还是有人过来了,打量我一番。
请问老大,贵姓?
在家姓李,出门姓潘
请问老大多高香头(辈数)?
好说老大,我是第二十五辈,头顶“觉”字,怀抱“万”字,手拉“象”字。
哦,我是学字辈的。弟老子(徒弟),遇到师父还不下跪?
我赶紧站好,双手提整衣领,整衣,垂手,上步,双腿跪好,叩头。叩一头,那人说:祖师爷灵光:叩第二头,那人说:跪前人慈悲;叩第三头,那人说:家理的义气。我起身,礼毕,那人说:万代香烟。
江淮四是领帮,你的执篙术怎么这么笨拙?皇上信任运皇粮的人,可别捅了娄于。
那人转身离开前又说:得空儿把你的海底拿来我瞅瞅。
我答了一个好字。
皇上就在江淮四的船上。嘉白、江淮四、行三、兴五四、兴五六、加海淮帮都派出船只,阵容庞大。嘉白帮是总帮,帮大人众,江淮四帮是领帮,航队行进时在前头领航。江淮四帮的船是花头、花尾。进京本该打“凤旗”,这一天逢十五,打的是龙凤旗。嘉白帮和江淮四,每航必有,有总帮和领航才可出航。
我暗自庆幸,那个船工和我的谈话我记得,都用上了。
可我还是逃了,没有赶往京城,我拿不出他要的海底来。
翁、钱、潘三位老祖是有些学识的人,制定十款家法,无论内容与形式如何变化,义气还是核心内容。
家理教有皇室做后盾,纪律严明,做了万代相传的准备。仅辈分就确定了七十二字。虽有师承,但一入师门即同一家,人才济济,发展迅速,遍布海运、河运各个码头。
桦甸家理教大致有两个来头。一是松花江码头,家理教的七十二码头中吉林码头位列其中,二是山东移民,山东临海,海运码头为数不少。
我遇到的那个船工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翁钱潘三位创始人可能也意想不到,除船工外,仰慕家理教威势的还大有人在,后来,各界社会名仕不断加入到家理教当中。仕农工商,不一而足。让他们更想不到的是,本起始于江南的家理教,在桦甸的密林深水中,走了不同的方向。
家理教作为一个承担水运管理职能的“工会”组织,在那样动乱的时期,各地都为它涂上了不同的色彩,而在桦甸,山水林木将他提纯,净化,再造,只留下了义字,成为抗联战士秘密联络群众的纽带。
得相信这山山水水的魔力,在别处横行一时的黑帮——“大刀会”,在桦甸,就是抗日救国义勇军,1932年团结在第八路救国义勇军司令宋国荣旗下,围攻日占桦甸城。
到了1940年,桦甸的家理教已经发展到第二十七代,皈字辈。老头、师太、师爷、师父到弟老子、小弟老子、末弟老子各辈分的人都有了。
东北是日敌占区,人们太需要这种集结带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了。家理教突破了结义的人数限制,是他在东北扩张迅速的另一原因。尽管它较之于结义稍欠美感,但仍强调义字当先,见教内人“浅住了”(遇难)要出面“拉纤”(搭把手)、“涨潮”(救助)。又有严格的十大规矩,见亲不认,家法处置,或被逐出。在危机四伏的年月,这是极有吸引力的。
翻阅桦甸旧档案,政务卷,当时社会混乱状况可见一斑。1933年2月28日,邮递员赵某,邮资被劫,由公费作为补充。1938年4月27日,邮递员胡某邮资被劫,由公费作为补充。被劫是司空见惯的事,甚至在警务部门未有立案调查的相关登记,直接用公款充之。伪警署也时常遭劫的,比如有一警员被脱去警衣,另每年都有子弹,衣物被劫被抢的事件发生。红十字会也不可信,自成立之日起就到处强迫募捐,欺诈百姓,所以短短时间就办不下去了。
村民的棉衣,吃用,时常被掳走,自不必说。还时不时被蒙上眼睛,装上焖罐车,带到不知名的地方,生死难料。
敌占区旷日持久的经济封锁,人们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愤懑到了极点,对安全感的渴求到了极点。
就这样,家理教悄悄在民间蔓延。义是唯一的要求,义是通行证,有了这个字,官府要员与花子乞丐即可同拜一师,人人平等,互道一声老大高升。
饱受屈辱的人,在这里找到些许的尊严。
如果把那种义作为即得利益的付出,看成是交换就太过浅薄了,他们配得上忠贞二字,不惜用性命来捍卫。
山峦起伏之间,江河环绕,苍松翠柏,问杂枫树、楸树、椴树这样的大树,还有不知名的灌木参差,形成天然屏障。进入桦甸便会闻到泥土、河流、植物呼吸的混合味道,类似于一味汤药,药性不明,药味深远,无论什么到这里久了,都会沾染上这种味道。
这里的人生病,习惯找乡间的中医把把脉,吃几付汤药,如果医治不好,就要请大神。桦甸最初的土著人是满族,打牲乌拉的驻地,萨满巫舞的大神调大人孩子都会唱,后来山东移民闯关东定居此地,大神调很自然就融入了二人转的成分,除原有的宗教味道外,增添表演性,变得更像一台节目。
请大神无异于请一个戏班了。大神和二神穿着艳丽,尤其是大神,额上点了朱砂,头顶戴着翎羽,腰系长铃,让人眼前一亮,是深山中的一剂良药。
这样的好戏家理教人摆香堂,收徒,请先祖也自不可少。请他们来跳家神,烧旗香。大神、帮兵抖动铃铛,敲响单鼓,念念唱唱。
教中最高辈分的,人称老头子,即香堂的掌堂师。
内有执堂师,外有巡堂人,有谁犯家规,立即用家法,香堂拜祖师,众人免喧哗。如有生人来,定得过三番,答对许他进门来,若是答不对,棍棒打出去。
言毕,执堂师立在中间上香,教中人分立供桌两旁。向长房仇祖行三拜见礼,大家叩拜。
来晚的人在外边接受盘问,“三老四少立两旁,听我从头说其详:家住临安本姓潘,千里朝祖黄世安。”一字不差方可放行。
大神二神,已经穿戴整齐,咚咚咚,咚咚咚,鼓声一起,满堂肃静。
一步两,两步三,三三就转到台前,来到台前往下观,今天来的可真全,有军警有商贩还有县衙地方官。
咱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竹节鞭,烧香打鼓把仙搬。哎嗨哎嗨嗨呀。今天来赶香堂会,咱上不搬来下不搬左不搬是右不搬,只请那家理教的老祖仙,哎嗨哎嗨嗨呀。辉发河流到桦甸县,桦甸县有高山,高山里面有神仙,哎嗨哎嗨嗨呀。
你总羡三人三姓三结义,你总是花开三月想桃园,哎嗨哎嗨嗨呀。
混沌初开太极演,仙佛他把大道传,潘氏老祖收徒弟,各个弟子法无边。下跪之人报来历,是不是生在密林桦甸县,是不是父亲姓李母姓安,是不是年方十九曾把秀才考,是不是婚后三孩有一男,是不是县衙案头你来办,是不是愿意结良友拜金兰,是不是愿意把那师父认,是不是为义气愿把性命献。哎嗨哎嗨嗨呀。
(大神调)
李松柏一一作答。
师父坐在椅子上,抚摸他的头,一番叮嘱。
不管你是农民劳工军警和商贩,还是县衙地方官,结得金兰守规矩,今天都来听我言。七十二杆地煞旗,四十八杆狼牙旗,手里拿着是令旗。
两杆青旗向东摆向东行,他本是二十五代师太好弟兄,两杆红旗向南摆向南行,他本是二十六代师父好弟兄,两杆白旗向西摆向西行,他本是二十七代小弟老子好弟兄。
入得师门一家亲,都是青人青马青旗号,青盔青甲青刀令,出得门去相照应,哪怕兵荒马又乱,哪怕屯外都是日本兵,义字当头好相认,天下都是咱弟兄,正大光明义气千秋青史有咱名,哎嗨哎嗨嗨呀。
这一次香堂会,还惩罚了一个叫芦德林的人,报字芦林,日本人称其为天兵队队长,多次泄漏抗联的行踪。他被打折一条腿,逐出师门。1945年,此人逃至关内,1956年遣回桦甸。
李松柏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也善于写文章,应是个地道的读书人,除留下公文外,还留下些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读书时,义兄高思孝、义弟范子歧和他性情相投。高思孝是横道河子人,在桦甸县寄宿读书,时常食不果腹。李松柏就省下来点窝头、饼子,揣在怀里带给他。李松柏瘦小,高思孝就帮他提水,还替他顶过,受罚,感情日深。范子歧年龄最小,但个子高,身体结实,为人憨厚,少言,三人通常结伴而行。
一天李松柏行至树下,忽看到几行字,就停下读起来:天煌煌,地煌煌,咱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要读三遍才见效的吗,于是他认认真真,又读两遍,正要向前走,从旁边的小店里突然跑出两个人,哈哈笑着,把他抱住,一看正是高思孝和范子歧。
就在那一天,三人用省下的零用钱买了金兰谱。去李松柏家中,跪拜父母亲。他们郑重地写好金兰谱,按年龄依次跪拜兄长,换贴。李松柏的父母,做了一桌饭菜,还请了邻居,高高兴兴收下两个义子。
那年李松柏11岁,高思孝13岁,范子歧最小,10岁。
到了1938年,李松柏27岁,高思孝29岁。这些年里,范子歧被抓了劳工,饿劳而死。范子歧的父亲老范头成了“经济嫌疑犯”,日本军官朝野屈口(化名)突发奇想,让老范头陪他练剑术。他把老范头拉至屯外,递给老范头一把剑,示意他进攻,几个回合下来,老范头像个可怜的玩偶一样,被耍得团团转,直到这位军官玩累了,将老范头刺死。
一个是义弟,一个是义父,把高思孝逼人了绝境。他每天伺机寻仇,寝食难安,而屈口就在警察署里作威作福。
高思孝再次出现在李松柏面前,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嗓音洪亮,两眼放光。他说了家理教的种种好处,劝义弟李松柏一起加入,一起打鬼子。
在夹皮沟、在金沙、在二道甸子、在老金场的高山密林中,抗联战士们正在艰苦作战。他们住戗子,吃草根树皮,衣衫破烂。抗联战士隐蔽在密營当中,家理教人隐蔽在民众之中,两股潜流涌动着,开始慢慢接近。
抗联战士们作战的空隙,四处寻草根,剥树皮充饥,他们当中,最小的仅十六七岁,无米,无盐,各个身子虚弱,浮肿。
什么是经济封锁呢?日本人把米面油火柴这些都列为军用物资,不得私自买卖。居民家家都不足用,在密营中的战士们更是一言难尽。
有一名小战士捉到一只青蛙,煮了一锅野菜和菜根。大伙吃着都说香,在收拾锅灶时,却发现那只青蛙还好好地蹲在灶旁。看魏拯民太虚弱了,两名战士深入密林中,本想打一只野物来,背回来的却是战友的尸体,被黑瞎子撕咬得血肉模糊,魏拯民见状,几次昏厥。
家理教人见不得人有难处,他们管这叫“浅住了”,要“拉纤”。教中人在夹皮沟地区摆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香堂,赶香堂的有伪国兵,伪警察,采伐劳工,农民,还有抗联战士近百人。魏拯民在会上宣讲了抗日救国主张,来参会的民众为抗联送来衣服、火柴、食盐,伪国兵和伪警察送来了白面和弹药,可谓雪中送炭。
木其河上游的山林中有个采伐木场,叫老集团。日本兵抓来劳工近千名,其中有很多家理教人,张忠胜就在其中。张忠胜把工人们攒下的东西装上爬犁,有三百余斤粮食,几百双胶鞋,送到滚兔子岭,交到抗联战士手中。
一名伪森警为抗联带去有利消息,抗联队伍夜攻老集团,大获全胜。
魏拯民在密营病重之时,陈德寿背着粮食滚冰卧雪,穿过敌人封锁,送给养。陈德寿被捕后,被打得死去活来,始终没有招认。
高思孝知道,这些密林中衣衫破烂的人非比寻常,他们不是为一己私仇,也并非为了一乡一壤之仇。其中不乏外乡人,魏拯民来自于遥远的山西,山东、河北也大有人在,他们坚忍与英勇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把土地上的日本鬼子都打扫干净,为了不做亡国奴。
高思孝的心,一点一点打开了。
王瘸子的出现,让高思孝看到了希望,也让他从一位复仇义士彻底转变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抗联战士。
抗联伤残战士“王瘸子”自称家理教坛主,在乡间摆乡堂收徒,看病,秘密串联反满抗日群众。高思孝很快成为骨干分子,迅速把队伍扩展到四十余人。准备夜搗伪警署。
毕竟没有经验,风声走漏,教中人村头杜掌柜来报信,让他快逃。他对杜掌柜说,逃不得了,时间已经定好,我逃了,那些人咋办?提前举事。
“誓师”大会上,高思孝穿着红蓝相间大神衣,头上扎着公鸡尾翎,腰缠长铃,手拿单鼓,点燃大香(檀香木)。
咚咚咚,咚咚咚,大木檀香朝天点,仙佛愿把大道传,都说人之初来性本善,偏偏有人把他人性命草来菅,今天我要把仇报,请天兵天将来下凡,助我神兵得胜利,用我鲜血敬神仙。
(大神调)
刀在手腕上一划,鲜血哗啦啦流到碗里。他以指沾血,点到青年们的头上,将剩下的扬泼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一阵紧似一阵,高思孝紧闭双眼,浑身颤抖。随即,他突然睁开眼睛。
天兵天将已降临,让我站在高台来点兵,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二郎神带领铁甲兵,太上老君来助阵,玉皇大帝坐堂中。头戴扎巾,脚踩紫微地,今天的日子多吉利,先把那血来喷三口,吓得妖魔鬼怪远远走,十人见了九人抖。“赶走日本鬼子,推翻满洲国!”
(大神调)
他扛起木棍,首当其冲,众青年紧随其后。
行动太过仓促,队员只来了二十四人,高思孝的妻子、堂叔也在队伍当中。他们手持棍棒、菜刀、锄镐,夜间十一时,袭击八道河子伪警察署,抢到机枪一挺,手枪一支,大枪二十八支。打死了屈口。乘胜赶往横道河子警察署,又抢到八支大枪。
把抢到的白面、大米分发给群众。起义队伍很快从二十四人增加到五十人。葫芦沟农民分工协作,烙面饼,催他们带上进山。
敌人三步一人,两步一哨,拉开大网,将山林围住。
五十人,三十几只枪,而且大多数人不会打枪。妻子刘凤拿一支手枪,堂叔持一把铡刀。
敌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距离越来越近,只得向外冲了。
堂叔挥着铡刀,冲上前去,顿时枪声四起,堂叔身中数弹,倒下。
妻子背部中弹,高思孝背起来跑,没跑几步,妻子的手和头就垂了下来,她也死了。
大多数人都死了,少数几个人突围出去,躲进老乡家里。
高思孝和另几人被捕。
审讯他们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皮鞭抽,烙铁烙,折腾够了,就在他们旁边饮酒吃肉。他们被吊到房梁上两天两夜,又关进吉林监狱。执行他们死刑的伪警察是家理教的人,在行刑前认出了他们,枪声一响,高等几人即刻倒地假死,那位不知名的伪警把他们用草席裹了,送出敌人的监视区。
山是大的坟墓,坟墓是小的山。山上的落叶越积越深,最下层的变成了黑土,最上层的不露声色,它们最善于保守秘密。关于生与逝的故事,它们知道的太多了。
双脚踏入大山,山风惊扰,馨香四散,那应是万物本有的香气,是过滤掉肉身浮沤,灵魂的香气。
翻看历史档案,难免动情,尤其是看到“无名”两字,金沙烈士墓,埋葬吕大房子战役中牺牲的数名无名烈士。每每看到总有扎心疼痛,他们的身躯和我们没什么不同,有血,有肉,血肉之躯迎向枪弹,直面的只有死亡。而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名姓,只能去猜测,那是谁家的男人,谁的父亲,谁的兄弟,又是谁的孩子,他们倒下的那一刻,想起了谁。
那些未来得及长大的少年,更让人不忍卒读。薛永林,男,1928年生,1945年牺牲,再看看他的家乡,山东省胶南县。短短十七载的光阴,他经历了什么?背井离乡,战场,鲜血,死亡。
这个异乡的少年,与我有关,与这片土地有关。
可是,战争,与胜败无关。
胜与败都是丧事一场,都欠下了命债,而这笔债永远要记在挑起战争的那一方,洗也洗不掉,埋也埋不住。
我希望,这片土地温柔一些,再温柔一些,将少年拥在怀里,给予他足够的暖。
我对山水总是无来由地自信,山林枝权繁密,绿叶如盖,碧水如带,最适宜安顿生灵。
在山水间,生人与故人从来都是无界的,只要足够真诚,即能呼唤得到。小孩子如果昏睡不醒,老人们就会说,是吓掉了魂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拉着孩子的耳垂儿,轻轻唤着乳名,回家,回家,如果孩子无好转,再择一个午夜,屋门洞开,母亲拿着水瓢,敲打着门框,继续唤着,回家,回家。有时候孩子真的就活蹦乱跳的了。
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找到我,说有重要的东西。我接过来看到的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据他说是来自延吉的抗联战士,厚厚的一叠资料,记载着两位烈士的事迹与佐证。他郑重地给我鞠躬,说终于不负使命,完成两位战士的托付,还补充说,是他们托梦给他。
人们不担心,在密林深处还住着勤劳的大神和二神,穿梭天地人界,做邮递员的工作,运送魂靈。“老母坐连台,陕马两边排/失魂千里外/火速送魂来。”
越是年长,越是觉得那样的鼓声带有某种深意,那唱词也越发亲切感人。有的时候真的是不小心,不小心就活得蓬头垢面,失魂落魄。
我需要,这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南风暖北风寒,月亮不明北斗明,春生秋死荒草垫,冬夏长生密松林,柴米油盐酱醋茶,供养世间多少人。春分地皮干,谷雨种大田,李子树下有酱缸,房山头里有粮仓。白米白黄米黄,紫红色的是高梁,神仙你若不嫌弃,请你先来尝一尝。
咚咚咚咚咚咚,人无心肝不久长,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你有情来我有义,正人君子放光芒。风流倜傥人人爱,义字当头不求名来有名扬。
咚咚咚咚咚咚,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看难来也不难,神仙自有神仙的事,隐在深山忙修炼。我请你来歌声迎,你走鼓声把你送。哎——我在世间走,你在世外观,人神共顶一片天,古有那三人三姓结金兰,今有那人与神仙共把盏,愿只愿世间和乐,天下平安。
咚咚咚咚咚咚,百年若相见,引我归故乡,快乐多紫金,入出光明扬。咚,咚咚,咚,咚。
(大神调)
魂灵很轻,只依附轻柔之物,如莲,如兰。
李松柏老人在故去前,怀中藏着两件宝贝:一件是金兰谱,一件是家理教家谱。他的童年伙伴一个死于非命,一个生死未卜。有人说高思孝找到了抗联队伍,有人说他牺牲在山林中,还有人说,他的尸体被敌人发现,烧成了灰,散在林子里。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金兰谱,还是家理教家谱,只是一个媒介,在大灾大难面前,在强敌面前,在生死抉择之时,人们自然显露的是灵魂的光芒。
真正的情义,与谱无关。
生死大事,与情义无关。
去掉一切虚物,只留大化初心。
走在原始森林中,人人都是懵懂的孩童,太多线索在脚下铺排,太多神奇和陌生在轻轻招引。有一种神秘的菌类,名猴头,纯白色,毛茸茸的,状似猴头,曾是皇家御膳房的常客。两两相对,生于柞木之上,找到一只,在面朝它的方向,几米或数米的树干上,还会发现另一只,两只猴头看似各自独立,实则有着隐秘的关照,这应是相知相惜的最佳诠释。
蘑菇与蘑菇,树与树,山与山,水与水,山与水,水与天,天与地,从来都是死生不渝的义兄义弟,他们同样遵循着大道与大义,道法自然,以觉察不到的速度运行,誓言,就在耳畔回荡。
前有管鲍,后有陈雷,道义相勖,历久常新,共和肇造,胞与从同,丽泽获益,他山是攻,车笠难异,金石永贞,著之于牒,申之以盟,鸡鸣风雨,月落屋梁,凡我知好,永矢勿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