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
如果说格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Krzysztof Warlikowski)的舞台呈现没有突出全剧焦点,演员们精湛的表演和马克·威格尔斯沃思(Mark Wigglesworth)的指挥依然保证了这是一个受人瞩目的首演之夜。
从人性角度解读雅纳切克
雅纳切克(Jan5Eek)的《死屋手记》(From the House of the Dead)是格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在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执导的新作。《这部雅纳切克的最后一部歌剧塑造了多个具有攻击性和让人恐惧的角色,但是美轮美奂的音乐有力地证明了观众对同情和理解的情感需要。》这部新制作的指挥马克·威格尔斯沃思如是说。
雅纳切克去世后,1930年《死屋手记》才得以首演。作品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的同名自传体小说,情节主要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政治犯流放西伯利亚的经历。雅纳切克重点抓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上帝之光》的主题,表达了每个人,哪怕是再不堪的罪犯,也能努力去救赎自己的思想。歌剧的情节性并不强,整部作品用多重穿插叙述的手法,通过囚犯們互相讲述自己的经历,毫不避讳地描绘了监狱中的残酷图景。这是对地狱的集中展现,然而尽管在如此灰暗的主题中,天堂的概念依然贯穿始终,在剧中以对福音书(指《圣经·新约》中的《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四福音书)深刻感人的讨论来展现。
雅纳切克将自己的想法融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与欲望,舞台上充满了观众能想象的最具有攻击性和让人恐惧的人物。作曲家通过音乐中那鲜明的美感、脆弱、力量、悲怆和幽默,来鼓励人们即便在最黑暗的深渊中也要努力寻找生命的希望。《死屋手记》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它很好地证明了歌剧同样能够表达令人不安的情绪,仿佛一束光照进死气沉沉、经常被人忽略的黑暗之中。
也许有这几个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皇家歌剧院在90年后,才选择上演雅纳切克这部在很多人看来是最伟大作品之一的歌剧。雅纳切克经常能将戏剧性与心理性结合起来,往往会刺痛人心:而现在科文特花园的观众也不再只是那些希望通过歌剧营造美好的图景来逃避现实的人。歌剧在这个时代的使命更像一面镜子,引导人们将自己当成独立的个体和社会的一员,鼓励人们在面对挑战时,积极从个人和社会两个层面去寻求解决途径。
在人人高举道德大旗的时代氛围下,《死屋手记》是一个非常必要的、对宽容与理解能产生强大力量的正面阐述。尽管人类对于消除暴力的能力似乎一如既往地强,但是社会中最糟糕的情况有时远远大于那些犯罪者所犯下的罪行,雅纳切克认为人们不应该放弃对那些不为人知的事物的探寻。通过音乐,雅纳切克试图告诉我们,人生而平等,即便是杀人犯也享有人的权利,就如同剧中一个角色的台词:《罪犯里也有母亲。》这不是宽恕的问题,而是理解的问题,我们如何评判一个罪犯,也就意味着我们会如何评判自己。监狱的状态更多地体现了外界的价值观,而不是被关押者的价值观。
雅纳切克是一个理想的作曲家,他试图反驳那些质疑歌剧能够很好地体现戏剧性的观点,用事实证明,虽然演员们一直在歌唱,但并不妨碍作品的写实性。他相信灵魂最真实的表达在于语言的旋律,并在作品中试图呈现旋律清晰的、节奏感分明的台词,为此他花费了一生中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规定他的文本应该怎样唱。所以雅纳切克的作品中,文字和旋律都如此真诚,且联系非常紧密——二者相互依存,几乎不可能单独出现。他的作曲风格是音乐和文本高度统一的有力佐证,在他看来,音乐和文本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它们共同构成了歌剧这一艺术形式。
这种对于细节如此详细的掌控,意味着如果文本的速度对了,那音乐的速度也就是对的。假使《死屋手记》去掉音乐,按照话剧的方式来演,它的演出时长或许都不会有多大变化。在雅纳切克的作品中,没有一首咏叹调里写有停顿,因为我们说话的时候不会在规定的词语后面停顿,而是会根据内容选择停顿的地方——对雅纳切克来说,安静不代表停顿,寂静也是可以被聆听的。他利用管弦乐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监狱图景中编织了一条清晰的线,在这条线中,我们听到了囚犯内心的渴望、愤怒、悔恨和迷茫。
《每一个个体,都是上帝之光。》雅纳切克在这部伟大作品的扉页上深情地写道。这是一种从绝望的深渊中得到的、深刻肯定的陈述,在这部作品中多层次的复杂形式被充分地表达出来。从某个角度来说,《死屋手记》又代表着一种胜利和乐观,它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紧密的联结,仿佛振动的弦,以同情和理解的情感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就如同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所说,《保留判断才能希望无限》,而心存希望恰恰是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体最应该坚持的事情。
科文特花园最强阵容
在开头部分,瓦里科夫斯基在舞台上呈现了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讨论监狱系统的视频。这位哲学家用了大半生的时间,与现有的监狱系统和制度抗争,在视频中他也毫不留情地对其进行了攻击。这样令人意外的开场,对整部作品激进的风格做出了牵强的说明,也为后面随之而来的紧张和问题重重的氛围埋下伏笔。伴随着马克·威格尔斯沃思指挥的皇家歌剧院管弦乐团的演奏,视频在序幕部分一直滚动播出,导致观众的注意力被分散,同时也模糊了音乐的存在感。
瓦里科夫斯基将故事重新安排在一个匿名的现代监狱开展,在这所监狱里,典狱长通过监控摄像密切监视着犯人的一举一动,狱警偷偷地将毒品贩卖给犯人。随着情绪的失控和性压抑带来的崩溃,原始的暴力气氛迅速蔓延,犯人们和狱警们开始互相攻击。但导演显然对犯人们叙述自身经历的部分着墨过多,也许是为了强调歌剧的主题,他们甚至互相表演。
监狱长的办公室被设置一个长方形的旋转台上,当大家叙述的故事在舞台上被重新演绎时,旋转台似乎成了大家的舞台。斯库拉托夫(Skuratov)讲述他是如何谋杀自己情人的丈夫,舞台上的表演则形象地演绎了这一幕;西斯科夫(Siskov)[约翰·罗伊特(Johan Reuter)饰演]和卢卡(Luka)[斯蒂芬·玛吉塔(Stefan Margita)饰演]在被女人摧毁人生后,也逐渐认识到他们命运的不可抗力。每个故事都是人物灵魂的集中体现,这种赤裸裸的展现方式非常具有冲击力。同时不得不注意到的是,此刻观众的注意力再一次被分散了。
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场值得一看的演出,表演实在是太完美了。指挥威格尔斯沃思采将音乐细细地剖析开来,演奏和合唱都非常出色,演员都是科文特花园近年来最优秀的阵容——玛吉塔和罗伊特的表演将卢卡和西斯科夫的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物之间关系的深化也处理得恰当且优美。最让人难忘的是尼可·斯宾塞(Nicky Spence)饰演的暴力尼基塔(violent Nikita),在最后一幕,尼基塔终于和曾被他袭击而受伤的犯人握手言和,两人建立了情谊,在令人心碎的场景中完美地表现了雅纳切克对人性的解读——即使在黑暗的深渊中也依然可以绽放出鲜艳的人性之花,这感人的一幕让观众在演出结束后依然回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