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运
由刘一达编剧、任呜执导,冯远征、梁丹妮、闫锐、王刚等演员联袂出演的京味儿大戏《玩家》引起的轰动,使人们想起了老舍《茶馆》走红京城的那个时代。刘一达是与老舍隔着代的京味多产作家,发表的京味文学作品六七十部,但影响力最大的还是这部历经十年修改才被搬上舞台的话剧《玩家》,这部戏就他的创作历程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从这部话剧我们不仅透过文玩收藏看到了改革开放后京城的巨大变化和百姓在时代变革中的心路历程,更感受到了刘一达对传统文化和玩家世界的深入探索和独特解读。玩家的概念是他率先提出的,他的多部作品都与玩家有关,有的已拍成了电视连续剧。如果说玩家世界是一个文化的江湖,他对这个江湖非但不陌生,还是这个江湖的追踪者、透视镜。这与他的职业有关,刘一达一直不是专业作家,而是一个有良知的专业记者。在记者的良知下,为帮助人们了解和认识这个江湖,他有着诸多传奇与惊险的经历和付出。
我认识刘一达,是在参加方成组织的作者聚会时,这话一说,也有二十来年了。这个方成,不是漫画家方成,他也是记者,写花鸟虫鱼的杂文写得很有味道,还出过书。他和刘一达有志趣相投的一面,这才和刘一达成为格外要好的朋友。后来我发现,记者圈的朋友大都认识刘一达,从他们嘴里,我知道了刘一达是个很有故事的人,不仅敬业,还超乎寻常地敬业,敬到居然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又因为敬业,大小麻煩居然都化险为夷,那些故事就显得格外出彩儿,有的甚至可以称之为传奇。认识了刘一达后,请他给我们单位组织的写作培训班讲过课,但接触算不上多,一直没有机会听他亲口说他自己的故事。就文玩这个话题,我特意找了他一次,他告诉我他的文玩情结、收藏情结是怎么来的。他说他的外祖父赵禹言,是非常有名的收藏家,喜欢收藏书籍,家里二进四合院里,哪哪都是书。“文革”时,往外拉了三卡车,没拉走的,还在院里烧了三天三夜。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家藏书籍、字画的命运,那是惹祸之根。他外祖父曾有宋代的孤本,“文革”前,当时的国家图书馆想从他外祖父手里买,出价4000元,那会儿可是相当惊人的数了,他外祖父却没舍得卖。经历“文革”中的那场灾难,这宋代孤本已下落不明。刘一达从小受外祖父的熏陶,知道收藏的价值和意义。上世纪80年代,刘一达在职工学校当副校长时,一位老师说起一位邻居的事,说这邻居是世家子弟,要结婚,就把家里的一套小叶紫檀家具全卖了,卖了70多元钱,用这钱买了大衣柜、折叠床、电镀椅。当时没觉得什么,甚至有些得意,毕竟小叶紫檀家具木料硬,占地方,不好挪动,还不合潮流。到90年代,什么都变了,小叶紫檀价格急剧上升,比较当初卖出的70元钱已上升到天文数字了,那哥们肠子都悔青了。这个小故事太有时代内涵,太有张力,对刘一达的触动很大,印象也就格外深刻,以至后来都无法不把这个情节写到他的话剧《玩家》里。这个小故事是个容纳着时代转型期众多重大信息的一珠水滴。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北京的收藏热刚刚起步时,刘一达已以敏锐的目光、极大的热情关注起这种社会现象,关注起收藏这个群体。天桥福长街、西二环内环官园、德胜门内德胜桥、玉渊潭公园北门等等这些围绕着旧货、文玩、收藏爱好者聚集的地方,当年的那种热闹早已成为过往,它们却一如既往地深印在刘一达的记忆里。他调去北京晚报社之前常去转悠,调到了北京晚报社,负责热点问题特写专版后更是常去转悠。文物遭到严重破坏的“文革”十年之后,社会上收藏欲望的恢复引发了刘一达的关注、思索和探求。
东方收藏家协会在智化寺办公,刘一达就到智化寺去采访。他说当时的单国强、马未都还是收藏界的小字辈呢。他跟朱家溍、耿宝昌、王世襄老师接触,了解到京城有一拨儿玩家后起之秀:字画方面,是刘文杰;瓷器方面,是马未都;古典家具方面,是张德祥;古善本方面,是田涛。他就写了一篇京城四大玩家的报道文章。这篇报道在《北京晚报》见报之后,引起了轰动。他是第一个提出“玩家”概念的。一批老学究,就玩家之说展开争论,中国社科院一位姓陈的老先生,给他连写了两封信,非要跟他辩论,认为玩儿的概念不符合中国国情,自古认为玩物丧志,玩和收藏不是一回事。刘一达说,玩儿是北京土话,从事哪种职业,干哪种行当,叫玩儿什么的,还有在哪玩儿、上哪玩儿之类的说法。玩儿这个词里,有心态,更是一种境界,只有到了玩儿这个境界,才能说达到精的程度,精通一个行当、一门手艺、一种技术,精到随心所欲,得心应手,是行家。到行家,才是玩儿。刘一达觉得把老先生说服了。此外还有一个人到晚报社找刘一达,说你这四大玩家不对,民国有四大玩家:袁克文、张学良、红豆馆主溥侗、张伯驹,马未都算什么呢?刘一达说民国的四位那叫四大公子,全作古了,我说的是现在的。来找他的那个人说,也谈不上,比他们藏品多、藏品珍贵、藏品价值高的人还有。
这事儿还没完。有一天,刘一达外出回到报社,报社的同事对他说,门口有人找你,开着一辆很好的车,等你半天了。刘一达到了报社门口,见门口停着一辆“大奔”,讲究!车里人钻出身来,个头儿高大,一米八左右,戴大墨镜,穿风衣。他对刘一达说:“说两句话成吗?这不是说话的地儿。”看他不像是地痞流氓,刘一达就跟他去了,奔的是北京饭店。进了北京饭店谭家菜餐厅的一个包间,那人叫服务员摆上凉菜、茶点,让刘一达落座。说看到你写的四大玩家了,说北京地面儿上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今儿我就让你开开眼。招呼俩随从人员抬来只箱子,打开,把里面的物件一亮,再一件一件摆桌面儿上。全是官窑的瓷器。他问刘一达:“马未都的多还是我的多?”一挥手又说,好的东西还没让你一瞧呢,今儿我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玩家!
这个情节很有戏剧性,对写小说、写剧本的人来说是很好的素材,有惊悚、有悬疑的气氛。那人始终不露真容,墨镜就没摘下来过,说话霸气,不留情面,到现在刘一达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刘一达由此知道,他那篇文章的影响之大,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找他,不会有人摆这么个阵势、以这种方式与他叫板。从此,大伙开始说“玩家”了,用玩家说马未都、说张德祥他们了。马未都是变革时代的一个人物,那时虽是小人物,在时代大潮中也算是弄出点小波纹小浪花的。马未都在青年文学杂志社当过编辑,编发了王朔的小说《橡皮人》,舆论上挑起过风波。刘一达的“京城四大玩家”为马未都等人在古玩收藏行挑起风波,让他们在这一新行当的舆论中崭露出头角。刘一达说,那会儿马未都还在海马歌舞厅,还没辞职呢。
刘一达的笔是记录过京城文玩收藏行当复兴发展脉络的,他是见证者,也是对市场的发展有过贡献的人。今天的潘家园市场家喻户晓,而这个市场曾差一点夭折。早期的潘家园市场是星期天市场,那会儿周末还只有星期天,没有双休日。到星期天,地摊儿商亭就摆在马路牙子上,摆在拆迁留下的空地儿上。官园和福长街市场整顿,一些摆摊的人就都转移到潘家园空地儿上来了。运作了几个月后,市场有点起色了,天津的、河北的,玩古玩、玩旧货的也有过来的,局面有点乱,被举报,工商部门打算取缔。在这种情况下,《北京晚报》专栏记者刘一达邀请王世襄、朱家溍、马泰、刘炳森和文化部的一个局长聚到一块儿,逛了一次潘家园市场。王世襄说,应该有这么一个市场,有这么个玩的地方,活跃文化生活。他们是考察,也在这儿买了些东西。刘一达就把这些专家、社会名流说的话和所持观点,写了篇话说当今北京“鬼市”的文章,发了一版,发表后引起很大轰动。政府管理部门考虑和研究了专家与文化名人们的意见,对潘家园市场采取了疏导与加强管理的措施,没有取缔。
《北京晚报》收藏专版,是1994年刘一达向领导建议开设的,通过这个专版,刘一达结识了当时圈内不少顶尖的收藏家、鉴赏家,像启功、王铁成、徐邦达、朱家溍、耿宝昌、马宝山、刘九庵……这些人他都写过。从他们身上,他学到了不少知识,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收藏的意义和价值。他也通过手中的笔,通过对玩家的系列报道,使读者更深层地了解大众收藏。
收藏是一个江湖,玩家是一个江湖,古今均是如此。历史上,唐太宗李世民、宋徽宗赵佶、清代乾隆皇帝,都是大玩家。收藏这个行业是一个非常雅致的行业,玩的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艺术品,承载着祖宗的血脉、历史传承演变的印记。把玩文玩的目的是品味其中沉淀的文化内涵,领悟其中的艺术魅力,修身养性。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里也有着巨大的经济利益,是受经济利益驱动的,因此也必不可免地存在着正邪两道,是正与邪相互交织的、状况非常复杂的江湖。作为记者必在其中有所选择,市场考验着一个记者的良知。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刘一达捅了一次马峰窝,动静不小。月坛邮市,一提起,圈儿内人都会知道,最火爆时的场景触目惊心,日超万人拥挤在那里。在月坛邮市还没有被取缔之前,它号称是亚洲最大的,说月坛邮市打一喷嚏,整个亚洲邮市就会感冒。那会儿,月坛邮市掀起了一股“片儿火”潮。一般人都知道“片儿火”,即首日封。亚运会首日封上面有火炬。片儿火的发行价格只有3毛钱,有人炒,炒到5000多元了有人还在跟进呢。刘一达当时在《北京晚报》负责特写专版,通过采访,他发现有无形的手(庄家)在操纵片儿火。追根觅源,发现有一拨儿人在刚刚开启的股市上发了财,就把在股市上赚的钱抽出来炒片儿火,他们把所有市场上的片儿火全收上来,多少钱都收,然后集中到5个人手里,找记者,请吃饭,造舆论,说片儿火是得到了国际专家肯定的,有极大的升值空间,值钱。炒,翻着滚儿地往上炒,炒到4500元一枚时,全抛了出去,抛出去之后,庄家跑了,不明真相的还炒呢,有的都敢叫到6000元了。刘一达揭露内幕、揭露真相的特寫发在《北京晚报》上,给想一夜暴富的人当头泼了一瓢冷水。片儿火不值那么多钱的,它根本就没有增值空间,是发行量很大的,不像片儿红、梅兰芳小型张。庄家一跑,不会有人再买了,谁高价买的就砸谁手里了。当时的《北京晚报》是2毛钱一份,邮市复印刘一达文章的价格都到1块钱了。刘一达的让人梦醒的文章实际上起到救市的效果。这阵风过去一年以后,片儿火2毛钱都没人要了。普通邮票,让庄家炒到那份儿上,说明抱着发财的目的搞收藏是多么危险。
刘一达一直在研究文玩玩物、收藏品的升值空间问题,他说能再生的,就没有升值空间,如文玩核桃。他对炒文玩核桃非常反感,认为核桃从来不是稀有品种,天然的文玩核桃是能通过嫁接种出来的。他对文玩核桃的市场预测一天天、一年年被证实。
1997年、1998年掀起了鹦鹉热,刘一达的揭内幕文章给自己招来了灾祸。牡丹鹦鹉是从澳大利亚、从南非进来的,进来时很便宜,又是有人在炒,炒到什么份儿上?4只,60万元。炒家说,配对儿养,养6-7个月能下蛋,到来年,能变10对儿,10对就又繁殖出多少多少,滚着翻,几年之后就变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了。还编出很多根本无法考证的故事来,说英国女王看上了,110多万元买了一对儿,还有哪位总统买了一对儿……刘一达当时在晚报负责的收藏版、文玩版,内容也包括花鸟鱼虫。他从内部了解到,炒鹦鹉的这帮人就是月坛邮市炒邮票的那帮人,月坛邮市关了后改炒鸟了,他们炒牡丹鹦鹉,炒到一定份儿上收,收着炒,炒着收,炒到50多万元一对时就要收手跑路了。被蒙在鼓里的不少人是贷款追风抢夺市场的,倾家荡产,一砖头砸向乌市。刘一达的揭示京城鸟市内幕的文章一出,这些人猛然一惊。玩的人蒙了,又有把他的文章复印了卖的。玩鹦鹉的有收手的,有降价卖的,有砸手里的……有人到晚报找刘一达,跟踪他,砸他家门窗。他并不为此后悔,他说他的文章是清醒剂,使人们猛醒过来,恨他的人是二轮炒家。他说,收藏市场,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背后是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他引用王铁成的话说,玩主们玩不好就把自己玩进去。
刘一达是最早写京城拍卖市场的记者之一,拍卖行也结识了很多朋友。首家拍卖公司首场拍卖活动之后,这个市场越来越被看好,拍卖公司也就越来越多,三四年时间京城出现了十多家。但是拍卖行也是鱼龙混杂的,到了1997年、1998年有的拍卖公司竟然公开拍假画了,张大干的,齐白石的,黄胄的……赝品当真品拍出,定锤拍出的价格达3亿多元。刘一达一直关注拍卖市场行情、动态,发现拍卖市场出现假画后,他以达成的笔名发了篇揭黑幕黑洞的报道,是刊在《南方周末》上,配有相关图录。文章在海外广为转载,影响颇大。那家在国际上影响力很大的拍卖公司砸了牌子,拍走假画的老板也恼羞成怒,扬言要灭了达成,出500万元买达成的人头。消息通过内部途径传到刘一达的一位业内朋友的耳朵里,那位朋友迅速转告给他。朋友说你赶紧出去躲躲吧,我海南有房子,躲过了风头你再回来。刘一达说我不躲,我等着他们来杀我,一股执拗劲儿。他把这事儿跟报社的保卫处说了,保卫处的同志分析,文章不是在晚报发的,署的不是真名,危险性小一点。报告了相关部门,相关部门很快掌握了信息,是真来过这么俩人的,刘一达还与他们遭遇过。一天,在单位,刘一达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一个南方口音的人在打听达成,刘一达与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过了一会儿,保卫处的人告诉他,有两个人找到报社,打听达成是谁。好悬啊,等于擦肩而过。家里人说,你就别冒充胆大的了,赶紧到外面去躲两天吧。刘一达家里人为他揪着心,还有人为此事害着怕。这场风波前后折腾了近仨月。
刘一达讲述自己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很平静的,我盯着他看,想看出点什么,其中不便言说的情節在电影、电视剧里并不鲜见,发生在身边一个真实的人物身上,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刘一达是作家,是写小说的,一部部长篇小说出着,他述说自己的这些情节里有没有虚构的成分?也许,正是他的这种真实的亲身经历才成就了他的小说吧。别瞧他一天到晚见谁都乐乐呵呵,也确实是个为正义以身犯险的贼大胆。书画市场、文物市场以非法手段追逐暴利的现象是确实存在的,社会确实需要有他这样的有良知、有胆气、有献身精神的记者。玩家的江湖,应该是一个纯净的江湖。刘一达出过一本《爷是玩家》的书,在前言里他设问,玩家玩的到底是什么?玩的是玩艺儿(通常说玩意儿)。他举了众多的例子,说玩家玩的是境界,是“看玩艺儿是玩艺,看玩艺儿不是玩艺,看玩艺还是玩艺儿”逐一升华的境界,物质、金钱,全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玩出超乎身外之物的境界,才是真正的玩家。
从《玩家》这部话剧中,我们可以从诸多侧面了解玩家的江湖,更可以从中认识刘一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