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坚韧

2018-10-26 05:40项明华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32期
关键词:下基层猪肉母亲

项明华

人真能一辈子不和人争吵吗? 人家冤枉了你,占了你的便宜,生气时骂了你,故意整你、给你穿小鞋,你都能保持心平气和不发脾气吗?亲人、多年熟稔的朋友、共事很久的同事、一直往来的邻里……一一过脑回忆, 我找不到任何人能做到这一点。

可父親是个例外。自懂事有记忆起,我从未看到他和任何人红过脸。

我们家在上海住低层,四楼的邻居常常偷懒,垃圾往洗菜池里丢,菜叶抹布废纸总是堵塞下水管, 而下水管都安装在房屋外墙,脏水杂物就凌空翻滴到我家的窗台和门口。妈妈气得哇哇叫, 父亲却不动声色拿了拖把默默清理。

小时候我常因贪玩忘了做作业,母亲发现后会正襟危坐地训我,父亲则总在一侧劝说打圆场。

父亲毕业于上海圣方济公学,英文颇佳,后就职于海关,直到1949年解放。因为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职员,“三反五反”运动中受到了整肃,调查下来他完全清白。后来他被送到苏州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接受新社会的改造。我有一本他留下的红色烫金字的华革纪念册,里面满是他和他同学们的共勉留言:守安兄,跟随时代的巨轮大踏步前进!手册中还有父亲用墨画的马克思、列宁的头像,具有那个时代浓浓的版画风格。可见他那时是如何地奋发向上,虽然那时他受伤的身体还未复原。

离开华革大后,他被分配去上海肉类食品加工厂,负责全市的猪肉调配工作。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时代,猪肉凭票供应,每逢节假日父亲都要守候在电话机边上,不断为全市各菜场调配猪肉,常常工作到深夜两三点才回家,有时干脆不回家。

那时每周四是干部下基层劳动日,按父亲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原本是可以申请免除的,母亲几次要他去找领导说明,他都不吱声、不回答。

下基层是去冷冻仓库背冷冻猪肉,在零下二十几度、地面溜滑的仓库内,将一百多斤的半爿全猪送上卡车,绝对不是个轻松活。每当他下基层我们就提心吊胆,终于有一天他咯血了,被送回了家。

第二天我陪他去中心医院就诊,医生让他验了血、拍了X光片,又让他撩起裤管,医生在他虚肿的小腿上用力按了一下,发亮的皮肤上马上出现一个凹陷的小坑, 医生说这是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咯血和浮肿,那是上世纪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非常普遍的毛病。

离父亲所在工厂不远的南市街上,有他们工厂开的熟食店,出售从猪头到猪尾、从内脏到猪脚的各类熟食。工作人员都是他的熟人,我们怂恿他去开点后门, 他也不吱声,只有一次,他用铝饭盒带回家两条猪夹肝(胰脏),那是他们厂里人人有份的福利。

吃不饱、营养不够,家里开始变卖父亲的旧行头,我和母亲将西装皮鞋送到寄卖商店变现。我那时也得了肺结核,傍晚时经常和父亲去街道小饭店排队购买饭菜,那里有少量不凭票的小鱼鲜和蔬菜。我和父亲分食一份,另一份则要带回家给母亲和四个弟妹。吃这些饭菜时,我们会笑着说,这顿吃的是西装的两个袖子和三粒纽扣。有时母亲那边的穷亲戚来讨救济,父亲知道他们来意,但他从不问给了多少,我们孩子会咕哝:我们吃了两个袖子,他们拿去了一条裤子。

那本红色纪念册中也有父亲的自勉字迹,和同学龙飞凤舞的行书不一样,父亲一手端正的楷书。看到这些字我会想起小时候生病时他写给学校的请假条,清楚辨认出钩撇点捺的痕迹,老师收到请假条总会当我面称赞一句,你父亲的字写得真好。甚至到菜场买菜时写的购物条,他的字也是工工整整的。

后来父母随子女移民加拿大,他患上帕金森,最后两年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故逝,我们从未听过他哼一声不舒服。

父亲走后,我们碰到的熟人都会说:老项,老好人。每当听到他们这句话,我都会想起,鲁迅先生曾说老实人就是无用人的别称;孔子则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父亲的为人和上述说法相近但并不相同,父亲的性格更表现了不同于阿Q精神胜利法的国民性另一面——无言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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